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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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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 二十四

幻影之城

二十四

「胡立安已經去世超過十五年,安達雅也早就遠走阿根廷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點頭稱是。
費南鐸神父依然半信半疑地觀望著我們。顯然這些說法都不足以取信於他,無法博得他的信任。我向費爾明發出求救的眼神,拜託他趕緊再胡謅些理由來說服神父。
費爾明抓起我的下巴,捧著我的臉,就像捧著一枚金幣一樣。
「我們以前是同班同學。請問,兩位想要了解的是哪一方面的事情?」
「我很好!」我騙他。
「整個事件要由兩個男孩之間的純真友誼說起,也就是胡立安.卡拉斯和赫黑.安達雅,他們倆是童年玩伴,就像湯瑪斯少爺和您這樣。兩人結識多年,相處一向很愉快,他們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展望著大好前途。然而,兩人後來因故起了衝突,這段友誼也因此結束了。就像沙龍派劇作家慣用的情節,衝突的背後必定有個女子,而在這個事件當中,這名女子名叫潘妮蘿珮。非常荷馬式的悲劇!您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
費南鐸神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我好想馬上挖個地洞鑽進去。
費南鐸神父嘆著氣,神情很不自在。
費爾明長嘆一聲,然後幽幽地看著我。
「您的觀察力,真是敏銳地沒話說啊!」費爾明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以您的聰明智慧,有朝一日必定成為紅衣主教或教宗。」
「您這是血壓突然降得太低造成的。」費爾明說道。「來顆瑞士糖,一含進嘴裡,什麼毛病都沒了。」
於是,我們帶著這筆不義之財,就在蘭巴拉大道口等計程車。我們眼看著幾輛空車經過卻沒搭,因為費爾明堅持,難得搭計程車,至少也要搭一輛史蒂倍克(Studebaker)汽車才像話。等了一刻鐘之後,總算來了一輛符合要求的車子,費爾明使勁地揮舞著手臂,簡直就像一座轉動的風車。他堅持要坐在前座,後來居然跟司機聊起了莫斯科的輝煌時代,還聊了史達林,那是司機的偶像和精神指標。
禮拜天早上七點半,我們依約在卡納雷塔斯咖啡館碰面;費爾明請我喝咖啡加牛奶,配上幾個球形奶油蛋糕,那硬邦邦的口感,即使上面塗了一層奶油,嚐起來依然像浮石。那個負責招呼我們的服務生,衣領上別著長槍黨徽章,嘴上蓄著短髭,嘴巴不停地哼歌,問他什麼事這麼高興,他喜孜孜地告訴我們,前一天剛做了爸爸。我們立刻恭喜他,他一聽,樂得堅持要各送我們一根法麗亞牌雪茄,要我們邊抽雪茄邊為他第一個孩子慶生。接過雪茄時,和-圖-書我們告訴他,一定會祝福他的孩子。費爾明皺著眉頭,斜眼睨著他,懷疑他根本就是在瞎掰。
我點點頭。費爾明一臉愁容,輕輕拍著我的背。
他們就這樣一路談論著政治,車子駛過奧古斯塔大道之後,接著開往城市近郊的山坡地。陽光越來越燦爛,蔚藍的天空下,涼風徐徐地吹拂著。到了格蘭杜瑟街,車子右轉,慢慢往上開往波納諾瓦大道。
「一九一九年,胡立安.卡拉斯遠走巴黎,定居在這個流浪者之都。」費爾明繼續說道。「潘妮蘿珮寄出的那封信,始終不曾到他手上。當時,潘妮蘿珮被家人囚禁在自家豪宅裡,原因不明,可以確定的是,卡拉斯和安達雅之間的友誼已經終結。不僅如此,根據潘妮蘿珮在信中所述,她哥哥赫黑發了誓,要是再讓他碰到胡立安,他一定要殺了這個昔日好友。這麼強烈的措辭,清楚說明了這段友誼已經走到盡頭。隨便想也知道,這兩個好友之間的衝突,顯然是因為潘妮蘿珮和卡拉斯談戀愛而引起的。」
「好一點了嗎?」他問道。
「這個嘛,這一類的名校有時候會提供一、兩個名額的獎學金,對象是園丁或清道夫的兒子,校方藉此表現偉大的情操,以及基督教的慈善精神。」費爾明說道。「幫助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教他們模仿有錢人。這種資本主義之毒,簡直是矇蔽了……」
「像您這麼有智慧的神職人員,看了這張蒼白而沉默的小臉,還需要更好的證明嗎?」
「兩位可否證明這件事是真的?」
「真的嗎?」
我還在思索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費爾明已經搶先答話了。
「您在說些什麼?」
「這點務必要請您諒解,我們實在不能透露,萬能的上帝最清楚了,世上有太多無法明說的事情和祕密,您大人大量,人格清高,一定能理解我們的苦衷。」費爾明一口氣把一大串話說完。
從波納諾瓦大道往上坡走,轉進一條狹窄蜿蜒的小路,盡頭就是聖賈布利教會中學,聳立在一片蔥綠的樹林間。紅磚砌成的排樓綴著劍形的窗子,學校建築處處可見拱門和尖塔,宛如一座哥德式教堂,佇立在一大片香蕉園裡。告別了計程車司機之後,我們走進花木扶疏的庭園,園裡有幾座噴泉,噴泉上的天使已經長滿了青苔。樹林間散布著鋪了石子的小徑。我們往學校大門走去,這時候,費爾明先向我敘述了學校的背景。
我的額頭直冒冷汗。剛下肚的咖啡加牛奶和四個奶油小蛋糕,好像已經湧上喉嚨了。
「別m•hetubook•com.com忘了,努麗亞.蒙佛特對我說了謊啊!」我說道。
費爾明走到神父身邊,壓低了音量,語氣非常誠懇:
「他們說不定是真心相愛呢!」我提出不同見解,但說話音量很微弱。
「恕我冒昧一問,那是什麼樣的文件?」
我以最舒適的姿勢癱坐在後座,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前座枯燥的對話,我搖下車窗,享受著清涼的新鮮空氣。費爾明樂得乘坐史蒂倍克汽車兜風,不時回應計程車司機聊的話題,司機先生偶爾搞錯了前蘇聯領袖生平的部分細節,費爾明還會插嘴糾正他。
費南鐸神父睜大了一雙驚訝的眼睛,盯著我看。
「回到剛剛的話題。愛情這玩意兒,就像香腸:有的是剛灌的新鮮香腸,有的是粗硬乾燥的臘腸,每一種都有其地位和功能。卡拉斯曾經說過,他已經和愛情絕緣,而且,我們也沒聽說他在巴黎多年有過任何羅曼史。當然啦,他在聲色場所上班,周遭美女如雲,或許剛開始的時候,他的性|欲和激|情難免會蠢蠢欲動,但是同事間熟了就像家人,圍繞在身邊的美色,反而像是額外的年終獎金,或是聖誕節樂透。不過,這純粹是推測罷了。讓我們回到卡拉斯宣布將與贊助者結婚那件事。當時,半路殺出了赫黑.安達雅這個程咬金,結果把這樁美事搞得一團亂。我們都知道,赫黑.安達雅為了查出卡拉斯的下落,曾經找上作家在巴塞隆納的出版社。不久之後,就在預定要舉行婚禮的當天凌晨,卡拉斯和一個身分不明的陌生人在皮爾拉卻斯墓園起了肢體衝突,然後就失蹤了。那場婚禮就這樣不了了之。就從這裡開始,後來的每件事都令人迷惑不已。」
我打定主意,這回一定要在費爾明胡說八道之前先開口,而且,我們必須速戰速決才行。
「您願意幫助我嗎?神父……」我哀求他,還故做可憐狀。「拜託啦……」
吃早餐時,費爾明概略地敘述了這個謎團,為我們充當神探辦案之日揭開了序幕。
其中一位神父走了下來,臉上掛著溫和有禮的微笑,雙手環抱在胸前,就像個大主教一樣。他大概五十歲出頭,清瘦的身材和稀疏的髮絲,讓他看起來彷彿一隻猛禽。他帶著深邃的眼神走過來,身上散發著濃濃的古龍水香味,聞起來好像樟腦丸。
「我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啦!」他終於說道。「兩位想知道什麼?」
「只要您以神職人員的身分聽我們說,就夠了。」
「全部。」費爾明說道。
「您現在看到這個地方,或許會覺得彷彿沙皇時代的和圖書魔僧拉斯普廷(Rasputin)的陵墓一樣陰森駭人,但是,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當年可是巴塞隆納最具聲望的名校之一。到了第二共和時代,這所學校開始漸漸走下坡,因為當時產生了許多新富豪,這些快速崛起的企業家和銀行家,因為都是聽起來很陌生的姓氏,他們的孩子也因此被聖賈布利教會中學拒於校門外。於是,他們決定自行創校,在那裡,他們終於贏得尊敬,也擁有了拒絕其他孩子的權力。金錢就像病毒一樣:當它腐蝕了一個人的靈魂之後,它就會另尋新血。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姓氏存在的時間,比糖杏仁還要短暫。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極盛時期,大約是一八八〇年到一九三〇年之間,這所學校是權貴子弟的搖藍。安達雅家族把孩子送進這個邪惡的地方,和背景相同的富家子弟一同住校、望彌撒,也學習他們自己家族的豐功偉業,將來才有能力重複吹噓,直到令人噁心的地步……」
費南鐸神父緊抿著雙唇,眉頭深鎖。
「那是沒有問題的。」
「現在不是說這些社會大道理的時候啦,費爾明!萬一被神父聽見了,我們會被趕出去的。」我連忙打斷他的話,同時也注意到,幾個神父站在從大門延伸而上的階梯最高處,不時好奇地往我們這邊瞧,我自忖,他們會不會是已經聽見我們的談話了?
「假設卡拉斯真的越過了邊境,剛好在一九三六年內戰爆發時回到巴塞隆納。那麼,在巴塞隆納停留的那幾個禮拜,他做了什麼?又住在哪裡?至今仍是謎。我們認為那一整個月期間,他一直待在這個城市裡,可是卻沒和任何熟人聯絡。他沒去找他父親,也沒聯絡他的朋友努麗亞.蒙佛特。後來,他被人發現死在街上,胸口那一槍是致命傷。接著,卡拉斯最後一本小說裡那個名叫拉因.谷柏的狠角色出現了,稱他為地獄王子,絕不為過。這個惡魔揚言要消滅所有和卡拉斯相關的東西,永遠都會不擇手段摧毀他的書。更戲劇化的是,這個大壞蛋是個無臉怪客,一張臉被烈火燒得完全模糊。不只如此,還有人跳出來指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部分:努麗亞.蒙佛特認出了谷柏的聲音,原來那就是赫黑.安達雅。」
「可是,胡立安.卡拉斯並不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啊!」
「我聽說,自從他有一次吞下了歐楂果核以後,從此就有很嚴重的攝護腺毛病,現在呢,非要有人在旁邊哼唱『共產國際歌』,他才尿得出來哩!」費爾明說道。
「是這樣的,我們手上恰好有幾份和他們相關www.hetubook.com•com的資料,其中有一些法律上的疑點必須釐清。」
「您認識他們兩位嗎?」費爾明問他。
「這個世紀有三個偉大人物:西班牙共產黨主席依拔露麗女士(Dolores Ibárruri)、鬥牛士馬諾雷德(Manolete),還有史達林!」計程車司機自信滿滿地說道,接下來打算將他心目中那個完美聖人的生平敘述給我們聽。
「放心,有善良的呆瓜幫我們出錢。」費爾明趕緊把錢收好。「剛剛那個得意忘形的老兄找錯錢,我們反而賺了一筆哩!而且,您這個樣子,實在也不適合去搭地鐵。」
「達尼,我們不能再欺騙這位神聖的上帝使者了。」
「是啊……」我一頭霧水地回應他。
「老實說,我真的聽不懂。」
「那都是法西斯份子在搞宣傳!」計程車司機說道,態度比剛才更堅貞了。「我們的領導同志每次都撒一大泡尿,就跟一頭鬥牛一樣。這麼強壯的體魄,連俄製的Volga汽車都比不上呢!」
「我說得不夠明白、不夠清楚嗎?神父閣下……」
費爾明眼睛一亮,我心想,他一定想到辦法了。
「欸,達尼,您還好吧?您的臉色好蒼白,而且還拚命冒汗哩!」
「我們能不能向您告解一個祕密啊?」
神父看起來似乎很為難。
這時候,盤旋在我腦海中的,只有湯瑪斯.雅吉拉爾前一天晚上在書店對我說的那句話:「千萬不要傷害我姊姊!」我突然覺得頭暈想吐。
「從這裡搭計程車到撒利亞區,車資很嚇人呢!」我提醒他。
「羅梅洛.托勒斯先生剛剛提到的那些資料,其實是關於他們兩人的家庭背景、某些事件以及私人感情的部分。我們想請教神父您的是,如果不會對您造成太大困擾的話,您可不可以跟我們談談學生時代的胡立安和安達雅?」
剛吃的早餐、前一天的晚餐,以及滿腹的憤怒,全都被我吐得精光。我用冰冷的自來水洗了臉,看著朦朧的自己出現在布滿蒸氣的鏡子裡,有人用蠟筆在鏡子上寫著「活該去吃屎的法西斯黨」。回到座位時,我發現費爾明已經在吧檯邊付帳,一邊還跟剛剛那位服務生聊著足球賽。
費爾明立即伸出手來,神父遲疑了一會兒才握了他的手,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
費南鐸神父面露驚愕的神情,定定望著他。趁著費爾明還在喘息的時候,我決定趕快接話。
「神父,我們今天來查資料,主要是因為我們這位小朋友達尼,其實是已故的胡立安.卡拉斯的兒子。我們的用意,是想重塑一位英年早逝的傑出人士的生m.hetubook.com.com平和回憶,命運捉弄人啊!這個可憐的孩子,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呢!」
「早安!我是費南鐸.拉默思神父。」他說道。「兩位有什麼事嗎?」
「費南鐸神父,是這樣的,我們想了解一下貴校兩位昔日校友的資料,他們是赫黑.安達雅和胡立安.卡拉斯。」
「在下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森貝雷父子書店的書籍顧問,非常榮幸在此向您問好。在我旁邊這位是我的同事兼好友,達尼,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也是個胸懷慈悲的虔誠教友。」
「真是榮幸之至,羅梅洛.托勒斯先生!」他很友善地回應道。「請容我冒昧請問,兩位大駕光臨敝校,有什麼事嗎?」
「您看看他,這可憐的孩子,一心一意要尋找已故父親的回憶啊!我說,慈悲的神父啊,還有比這個更讓人心疼的事情嗎?」
「您知道嗎?您長得和少年時期的胡立安有點像呢!」費南鐸神父突然說道。
費爾明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接著,他看著我,一副老謀深算的模樣。
「沒錯,但是努麗亞.蒙佛特騙了您,可能純粹只想省略那些情節,原因是不想讓自己捲入不必要的是非。人就是這樣,說實話的理由少之又少,撒謊的藉口卻無窮無盡。欸,您真的不要緊嗎?您的臉色跟奶酪一樣白呢!」
走出咖啡館後,費爾明堅持要搭計程車去聖賈布利教會中學,說是平常搭地鐵的機會多的是,他還說,在這個陽光和政客雕像一樣燦爛的早晨,只有老鼠才會在地鐵隧道裡鑽來鑽去。
「這裡只是個花園,不是告解室。」
「總之,我們可以這麼假設:卡拉斯一直都不知道潘妮蘿珮被家人囚禁這件事,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收到那封信。他的生命迷失在巴黎的濃霧裡,他的日子就像行屍走肉一般,晚上在酒店彈鋼琴討生活,白天則繼續當個名不見經傳的窮苦作家。他在巴黎那幾年,只有悲慘兩個字能形容。浪跡巴黎多年,最後留下一部被人遺忘的小說,甚至還不幸消失了。我們都知道,他後來決定和一個非常富有、年齡大他一倍的神祕貴婦結婚。像這樣的婚姻啊,我們如果深入探究的話就不難發現,這位疾病纏身的貴婦願意結婚,同情和友誼遠超過浪漫情愫。這位女士是文學和藝術的捍衛者,她怕自己贊助的對象未來在經濟上恐有斷炊之虞,於是就想以結婚的方式,讓卡拉斯順理成章地成為遺產繼承人,讓文學繼續在世上發光發亮……這就是巴黎人的作風!」
神父銳利的眼神掃過我和費爾明的臉龐,然後才答腔:
我搖搖頭,然後立即衝進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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