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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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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 三十一

幻影之城

三十一

老太太的雙眼閃閃發亮,彷彿這些話和剛剛的輕柔撫摸,讓她頓時重獲新生。
她那呢喃似的聲音在空中拖曳著,緩緩漾起的愉悅笑容替她說出了答案。
為了求生存,哈辛妲每天在天亮前就到百貨商店,直到天黑了才下班。就在那裡,里卡鐸.安達雅先生湊巧看到了她,當時,她正在替一個生病的領班照顧女兒。看到這個女子對孩子的細心呵護和溫柔體貼,安達雅決定把她帶回家去照顧已經懷孕的妻子。她的祈禱總算被聽見了。那天夜裡,哈辛妲又在夢裡看見了撒卡利亞斯。這一次,天使已經不再穿著黑衣服。他全身赤|裸,皮膚上覆滿鱗片。黑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白蛇纏繞在他的身體上。他的頭髮已經長及腰部,他的笑容,那個如糖果般的笑容,曾在托雷多大教堂裡吻過她……如今卻變成一排獠牙,就像她在魚市場裡看過的大型深海魚類的嘴巴一樣。多年後,那個年輕女孩曾經告訴十八歲少年胡立安.卡拉斯這段往事:哈辛妲離開里貝拉區的小旅館那天,有人告訴她,她的好朋友蕾夢妮塔前一天晚上在旅館門口被人用刀刺死,懷裡的嬰兒則是凍死的。消息傳出之後,旅館裡的房客打成一團,大家爭相掠奪蕾夢妮塔的遺物。最後只剩下一樣東西沒人要,卻是蕾夢妮塔最珍愛的寶物:一本書。哈辛妲知道這本書,曾經有好幾個晚上,蕾夢妮塔拿著書過來,要求哈辛妲唸個一、兩頁給她聽。因為,蕾夢妮塔不識字。
哈維爾試著想要解釋清楚,偏偏他又結結巴巴的,兩個傭人在一旁訕笑,似乎讓情況更糟。這時候,母子倆決定當場走人。伊凡女士氣得不可開交,她指責那兩個傭人根本就是有眼不識泰山,傭人也很不客氣地回她一句,這個家裡已經不缺洗碗女工,她儘管走吧!
哈辛妲站在她房間的窗口,看到已經漸漸走遠的哈維爾,卻突然停下了腳步。那個男孩回過頭去,就在他母親和那兩個傭人叫囂對罵時,他看見了他們:在圖書室的窗邊,胡立安正在吻著潘妮蘿珮。他們的熱吻如此激|情,彷彿已經忘了這個世界的存在。
「貝娜妲!我如果要死了,至少也要在她懷裡斷氣啊!」
「你不值得我動手,小鬼。問題出在你的朋友身上:他老是選錯邊。下次,我會把他修理得更難看,到時候,我相信錯一定在你。」
「同意。」
「就這樣啊,富老闆?」
「我是他的帽子師傅。」
「潘妮蘿珮後來怎麼了?您知道嗎?」
接下來的那幾天,情況更是雪上加霜。胡立安整夜沒闔眼,他已經有心理準備,里卡鐸先生的手下隨時會來找他算帳。他絲毫沒有一絲睡意。隔天,到了聖賈布利教會中學,赫黑的態度並無異樣。胡立安被焦慮折磨得受不了,於是,他向米蓋坦言事件的經過。米蓋依舊是神色冷靜,他只是默默地搖頭。
「哈辛妲,我是費爾明,這個孩子是我的朋友達尼。您的朋友費南鐸.拉默思神父叫我們來看您,他今天不能來,因為他要主持十二場彌撒呢!您也知道,這陣子節日比較多。但是,他衷心問候您呢!怎麼樣,您好不好啊?」
「就是她!您還記得,對吧?我們是胡立安的朋友,胡立安.卡拉斯,那個喜歡說鬼故事的男孩,您也記得他,對不對?」
當富爾杜尼走出那棟辦公大樓時,他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孤獨了,他也更確信,所有的人都在跟他作對。幾天之後,那些追隨安達雅來訂做帽子的上流社會客戶紛紛來函取消訂貨,而且立刻結清貨款。不到幾個禮拜,富爾杜尼必須辭退學徒季莫,因為店裡已經沒什麼活兒可以幹了。反正,那個男孩什麼也不會;那孩子又笨又懶,跟所有人一樣。
「我看你一副很驚訝的樣子,怎麼,你以為我已經很久不知道你的行蹤了嗎?欸?我猜想,你一定以為,像你這種垃圾,還是能洗心革面,搖身一變做個好國民,對吧?你雖然是個蠢貨,但也不至於蠢到那個程度吧!還有,我聽說你那個大鼻子已經聞到了你不該聞的味道了。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啊……你這次又用什麼花招去騙那些修女啦?有沒有跟哪個修女相好啊?現在的價碼怎麼樣?」
「怎麼樣,富老闆,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呀?」
大概在三十公尺外,在噴泉庭園裡,一群學生正在看著他。有些人竊笑著,還故意揮手向他道別。另外一些人則是帶著疑惑和同情的眼神望著他。只有一個人憂傷地對他微笑:他的好朋友米蓋,他只是點點頭,默唸著胡立安似乎在空中看懂的四個字:「禮拜天見。」回到聖安東尼歐圓環時,胡立安發現里卡鐸.安達雅先生的賓士車停在帽子專賣店前面。他躲在角落裡等著。不久後,里卡鐸先生走出他父親的店,上了車。胡立安躲在大門後,直到車子消失在大學廣場另一頭。他急忙跑上樓去。他母親蘇菲正在家裡等他,早已淚流滿面。
禮拜六那天,胡立安把自己關在房裡,埋首在他的書籍和塗鴉筆記本之間。帽子師傅幾乎天沒亮就下樓到店裡去,半夜之後才會回來。「他甚至沒有臉來親自告訴我。」胡立安心想。那天晚上,他含淚告別了自己在這個又冷又暗的房間度過的往日歲月,以前編織的那些夢想,他現在知道,那是永遠不會實現了。禮拜天清晨,他在手提袋裡塞了幾件衣服、幾本書,吻了裹著毛毯在餐廳睡覺的蘇菲,然後走出了家門。街道籠罩在藍色的晨霧中,舊城區的屋頂上閃耀著銅光。他緩緩踱著,告別了每一扇門、每一個角落,他在心裡問著自己,如果有一天,時間的錯覺成真了,他會不會只記得美好的事物,就這樣忘了曾經無數次瀰漫在這些街道中的孤獨。
「還有,你要一直保存著你的夢想!」米蓋說道。「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需要它們。」
潘妮蘿珮.安達雅在一九〇二年春天誕生。當時,里卡鐸.安達雅先生已經買下迪比達波大道上的豪宅,哈辛妲的傭人同事們都認定,這棟豪宅裡有個魔力強大的幽魂縈繞不去,但是,哈辛妲一點都不怕,因為她知道,別人口中所謂的幽魂,就是她在夢裡所見的撒卡利亞斯的幻影,他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男人模樣,卻變成了一匹只用兩隻後腳走路的狼。
潘妮蘿珮是個體弱多病、蒼白瘦小的女孩。哈辛妲看著她慢馒長大,就像一朵在冬天裡綻開的花朵。多年來,她夜夜守護著這個女孩,親自幫她打點一切,替她烹煮每一餐、幫她縫製衣裳,每次她生病的時候,哈辛妲一定守在旁邊照顧,當她說出第一個字、當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女人…….這些重要時刻,哈辛妲都參與了。安達雅太太就像一個裝飾品,只會聽候指令,在這個場景中進進出出。每天晚上就寢前,她會到潘妮蘿珮床前,然後告訴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人就是女兒,在她的生命中,沒有什麼比女兒更重要。哈辛妲未曾跟潘妮蘿珮說過有多愛她。這個奶媽認為,真正的愛是默默付出的,要以實際行動表示,而非嘴巴說說而已。哈辛妲私底下很瞧不起安達雅太太,那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在豪宅裡等著年華老去,雖然戴著一身丈夫送的昂貴珠寶,但是那個男人早已出軌多年,她卻只能保持沉默。哈辛妲恨她,因為,世間有多少女人,上帝卻獨厚她,讓她生了潘妮蘿珮這個孩子;哈辛妲反觀自己,一個真正適合做母親的女人,肚子卻始終沒懷過孩子。後來,哈辛妲前夫多年前對她的羞辱似乎成真了:她連女性的外型特徵都沒有了。她變得身形瘦削,滿布皺紋的皮膚蓋在外凸的顴骨上,勾勒出一張死板的面孔。她的胸部縮得像塊洗衣板,她的臀部就跟瘦小男生一樣扁平,她的肌肉結實而僵硬,甚至連里卡鐸.安達雅先生也對她興趣缺缺;里卡鐸先生是個只要嗅到女人味道就想去嚐嚐的人,家裡的所有女傭和親戚朋友間都非常清楚。哈辛妲告訴自己:這樣最好!她可沒時間去搞那些愚蠢的花樣。
「還有點時間。」米蓋喃喃說道,眼睛直盯著車站入口。
整件事情當中,最困難的部分是說服潘妮蘿珮:千萬不能讓哈辛妲知道這個計畫。這件事,只有米蓋知道。火車將在下午一點出發。等到大家發現潘妮蘿珮失蹤的時候,他們兩人已經過了法國邊界了。到了巴黎之後,兩人就以夫妻的名義住進旅館,使用的當然是假名。這時候,他們可以寄一封信給米蓋,由他代轉給他們的家人,信中將公開他們的戀情,並告知家人,他們過得很好,兩人將在教堂結婚,請家人諒解。米蓋會把這封信裝入另一個信封寄出去,免得讓他們看出了巴黎的郵戳,而他會特別到附近的小鎮去寄這封信。
那個禮拜後面那幾天,天天都是無盡的煎熬。胡立安跟大家一樣,每天到聖賈布利教會中學報到。他必須假裝自己跟平常一樣。他幾乎無法直視米蓋的眼神,因為米蓋已經開始替他擔心焦急了。赫黑還是沒說什麼。他依然跟平常一樣彬彬有禮。哈辛妲再也不來接赫黑回家了,現在換成了里卡鐸先生的司機每天下午出現在校門口。胡立安覺得生不如死,他甚至想要放棄,乾脆任憑處置算了。星期四下午,放學之後,胡立安開始覺得,說不定幸運之神真的站在他這邊了。安達雅太太沒說什麼,或是因為羞恥,或是因為愚蠢,大概就是米蓋提過的那幾個原因吧。這些都無所謂了。最重要的是,這個秘密一定要保守到禮拜天。那天晚上,將會是他多日來第一次睡得安穩……
「您真好啊,說了這麼多好話!」老太太低聲說著,由於長期無人可交談,也無話可說,她的嗓子都鈍了。
就這樣,米蓋和胡立安開始計畫私奔這件事。至於目的地,根據米蓋的建議,巴黎最好。他的想法是,既然要當個波西米亞藝術家,而且已有心理準備要餓死,至少巴黎還有無與倫比的美景。潘妮蘿珮會講點法文,而胡立安呢,因為母親的教導,法文已是他的第二個語言。
錢正好是胡https://www.hetubook.com•com立安沒有的東西。
胡立安已經不再是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學生。他不准踏入校園、教室,甚至花園一步。他的文具、書籍和筆記本,全部歸為學校所有。
「是嗎?來看你那婊子老娘啊?喂!我今天心情好,你別不知好歹啊!要不然我早把你帶回警察局去了,那就夠你受的啦!來吧,做個好孩子,把實情都跟你的朋友傅梅洛警官說清楚,你跟你那個小朋友到底在搞什麼鬼?稍微配合一下吧,幹!省得我還得對付那個收容你的小鬼。」
米蓋湊了一筆錢,那是他多年來的儲蓄,他編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請他父親把錢提領出來。只有米蓋自己知道這筆錢的真正用處。
大亨冷漠的語調惹惱了帽子師傅。
「我說,您似乎遺傳了您那個上流社會貴婦母親的品味和魅力啦……」
胡立安.卡拉斯和潘妮蘿珮真正單獨共處之前,兩人大概已經眉目傳情了好幾個月。他們活在偶然中;他們在走道上不期而遇;他們隔桌深情相望;他們的眼神默默相遇;當兩人分離時,他們依然心靈相繫。一個暴風雨的午後,就在迪比達波大道上的「潘妮蘿珮別墅」圖書室裡,他們在燭光下初次交談,幾秒鐘之後,胡立安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卻從女孩眼中看出,他們心裡有相同的感受,同一個祕密正在吞噬著他們。似乎沒有人發覺這件事,只有哈辛妲例外。她看到潘妮蘿珮和胡立安在安達雅家族的陰影下惶惶不安地交織著熾熱的眼神。
「一定要寫啊!」他說道。
「結婚?這是怎麼回事啊,哈辛妲?」
胡立安點點頭,這時候,他突然驚覺,他是多麼想念這個好朋友。
「連您一半的好都比不上呢,哈辛妲!我們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就像廣播裡那樣,您聽過吧?」
「可是……」
「還有別的事嗎?媽……您是不是還有事情沒告訴我?」
「喂,達尼,我看我們就在前面的桑巴涅特酒館吃點火腿可樂餅,再配上一杯氣泡酒,把嘴裡的臭味清一清,您覺得怎麼樣?」
老太太戰戰兢兢地望著我們,神情相當謹慎。她有一雙迷朦的眼睛,覆蓋在頂上的白髮已經寥寥可數。我發現她以困惑的眼神盯著我,彷彿對我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我真怕費爾明又要急著把我介紹成卡拉斯的兒子之類的,沒想到,他只是跪在老太太身旁,輕輕執起她那顫抖而衰老的手。
「您身上那件褲子,該不會就是您那威風八面、洗碗功夫一級棒的女僕老娘幫您準備的水手裝吧?唉,那有多丟人啊!不過,我聽說那套水手服還挺適合您的哩!」
費爾明和我四目相視,兩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哈辛妲搖搖頭,淚水終於決堤。
「您今天跟小姑娘沒約會啊?」
「是老爺。」她露出驚恐的眼神說道,彷彿害怕有人會聽見似的。
「明天。」
接著,我們遵照老翁的指示,從三樓爬上樓梯後,在一間小閣樓裡找到了哈辛妲.柯蘿娜朵。根據那個老頭的說法,只有少數人能夠住在閣樓裡,他們是安養院裡最清醒、最長壽的一群人。這排隱密的廂房,顯然就是化名「拉斯洛.德.維卻尼」的德洛福當年的居所,他在這裡指揮「德內布洛林」的一切活動,也在煙霧和芳香精油瀰漫的空間裡,學習了甫從東方西傳的戀愛之術。即使物換星移,依舊可見當年的風華。哈辛妲.柯蘿娜朵生在一張藤椅上,身上裹著毛毯。
隔天,就在午休期間,哈維爾突然現身。前一天的尷尬場面早已鬧得沸沸揚揚,學生們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大家都在恥笑他那套水手服。不過,學生們的笑聲突然中斷了,因為他們發現哈維爾手上拿著他父親的槍。現場鴉雀無聲,許多人嚇得拔腿就跑,只有安達雅、莫林納、費南鐸和胡立安這群人,依然靜靜地看著他,但大夥兒都一頭霧水。哈維爾不發一語,舉起來福槍,瞄準對象。現場目擊者後來描述,他的臉上絲毫不見慍怒。哈維爾表現出一如往常的冷靜,就跟他在校園裡撿落葉的時候一樣。第一顆子彈從胡立安的頭頂上飛過去。至於第二顆,有可能會從胡立安的喉嚨穿過去;還好,米蓋及時撲向警衛的兒子,一把搶下了那支來福槍。胡立安看著眼前這一幕,早已嚇得目瞪口呆。大家都以為,槍口瞄準的是赫黑,因為前一天受盡屈辱的哈維爾要找他報仇。不久後,警察帶走了哈維爾,警衛夫婦也被逐出了校舍,這時候,米蓋走到胡立安身旁,然後,毫無驕氣地告訴胡立安:我剛才救了你一命。胡立安萬萬沒想到,他正要盡情享受的寶貴生命,在剛才那千釣一髮之際,差點畫下了休止符。
「費南鐸好不好啊?」老太太問道。
里卡鐸先生接見了他,似乎有點驚訝,但是態度很和善,他以為帽子師傅是送帳單來的。他心想,那些做小生意的店家就是這樣,總是搞不清楚收款程序。
「不,不是寫信給我,是寫書!你要寫書,為了我,也為了潘妮蘿珮!」
赫黑在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同學幾乎都獲邀參加舞會,由於胡立安的建議,赫黑也把哈維爾加入了邀請名單。米蓋卻提醒他們,在這個排場盛大的豪華宴會裡,警衛的兒子恐怕會覺得自己跟有錢人家的少爺們格格不入吧。哈維爾收下了邀請函,然而,果然被米蓋料中,他決定不去參加舞會。當他母親伊凡女士知道兒子打算拒絕安達雅家族的邀請時,氣得差點剝了他的皮!那不就是她即將躋身上流社會的跡象嗎?接下來就是安達雅夫人和其他富太太們請她喝下午茶的邀約了。於是,伊凡女士不惜花掉丈夫的薪水,斥資買了一套水手服給兒子。
哈辛妲點點頭,似乎放心多了。她的眼裡只有費爾明,完全忘了還有我這個人。
「我吃得跟牛一樣多呢,哈辛妲,但是,我畢竟是個男人,吃下去的熱量都消耗掉了。您可以瞧瞧,我這衣服下面可是真正強健的體魄哩!您摸摸看,沒關係,簡直就跟世界健美先生查理.亞特拉斯一樣,只是毛多了點。」
兩個警察在一旁開懷大笑,看到事情告一段落,兩人神情也輕鬆多了。他們顯然都想儘快離開那個現場。接著,他們的笑聲逐漸消失在陰暗中。這時候,我趕快跑上前去攙扶費爾明;他想要自己起來,但試了幾次都失敗了,而且,他還想在污水裡找回被打斷的牙齒。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眼瞼都流血了。當他看到我毫髮無傷時,勉力露出了微笑,當時,我還以為他大概就這樣死在那裡了。我跪在他身旁,把他抱在懷裡。這時候,我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的體重竟然比碧雅還要輕呢!
「我還記得那天,潘妮蘿珮跟我說,她要跟胡立安結婚……」
那次事件之後,胡立安甚至傾注更多心力在安達雅家族、潘妮蘿珮以及他一心期待的美好未來。他活在這個秘密期望裡,兩年就這樣過去了。然而,撒卡利亞斯早在多年前已經預知這件事。陰影正在胡立安周遭蔓延著,不要多久,他就會被淹沒其中。最早的跡象出現在一九一八年四月某一天。那天是赫黑.安達雅的十八歲生日,身為金融大亨的里卡鐸先生,決定替這個不成材的兒子舉辦(應該說是他派人舉辦)一個盛大的生日舞會,但他本人卻藉口公務繁忙不克參加,真正的原因是,他已經和一位從聖彼得堡來的美麗貴婦約好在哥倫布大飯店的藍色套房裡共度春宵。迪比達波大道上的安達雅豪宅,那天成了五彩繽紛的馬戲團戲棚:花園裡布置數以百計的燈柱、旗海和攤位,等待賓客前來同歡。
「此外,巴黎夠大,大到可以讓人迷失其中,但也夠小,小到很難找到機會。」米蓋說道。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她們的感情越來越深厚。當潘妮蘿珮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時,兩人已經是形影不離的共同體。哈辛妲看著潘妮蘿珮長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光彩,不知讓多少人為她傾倒。潘妮蘿珮是一道燦爛耀眼的光芒。當那個名叫胡立安的神秘男孩到家裡來的時候,哈辛妲從一開始就感受到這兩個人之間已有交流。他們之間有一種無形的聯繫,很類似她和潘妮蘿珮之間的連結,但是也很不一樣。他們之間的聯繫更緊密,充滿危機。起初,她以為自己一定會恨這個男孩,但她不久就發現,她不但沒恨胡立安.卡拉斯,而且永遠無法恨他。由於潘妮蘿珮深深為胡立安而著迷,她也學會了讓步,慢慢接受了潘妮蘿珮所愛的人。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之間的感情發展,然而,一如往常的是,問題的核心早已在故事開始之前就已根深蒂固,到了大家發現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
「你說什麼?混帳東西……」
就在這時候,胡立安把潘妮蘿珮帶到哈辛妲在三樓的臥房。那層樓都是傭人的房間,胡立安很有把握,不會有人看見他們的。欲|火焚身的戀人,心中充滿了憤怒和渴望,火速扯下了對方身上的衣服,雙手緊掐著情人的肌膚,在寂靜中初嚐天人合一的愉悅。他們牢記著對方的肉體,卻要在分離的那六天將這美好的時刻深埋在記憶的角落裡。胡立安猛烈地衝進她體內,把她壓倒在原木地板上。潘妮蘿珮睜大了眼睛迎接他的激|情,她的雙腿纏繞著他的軀幹,她輕啟著雙唇,激切地呻|吟著。她的眼神中已經毫無脆弱和稚氣,她那溫熱的肉體,要求享受更多魚水之歡。後來,當他的臉還貼著她的小腹,雙手依然握著她白皙的酥胸,胡立安知道,該是他們道別的時候了。就在他正打算要站起來的時候,房門慢慢打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檻上。在那一瞬間,胡立安以為那是哈辛妲,沒想到,抬頭看見的卻是安達雅太太!她茫然地盯著他們,臉上的表情融合了迷惑和嫌惡。她結結巴巴的,勉強只說出了一句話:「哈辛妲在哪裡?」語畢,她轉身默默離去。潘妮蘿珮縮在地板上,深陷在無言的痛苦掙扎中,胡立安覺得和圖書,他周遭的世界已在頃刻間崩垮了。
比較麻煩的部分是潘妮蘿珮。她必須欺騙哈辛妲,並要求奶媽隨便找個藉口,十一點就要帶她離開尚未結束的彌撒,然後一起回家。途中,潘妮蘿珮可以要求奶媽讓她去和胡立安見個面,並且要答應奶媽,她一定會在家人回去之前先到家的。潘妮蘿珮就趁這個時候去火車站。他們倆都知道,如果說了實話,哈辛妲絕對不會讓他們走的。因為,她太愛這兩個孩子了。
「正式的官方用語是『即刻退學』。」羅神父下了這個結論。
「費爾明,天哪!我必須立刻送您去醫院才行。」
「我的丫頭!」她輕聲咕噥著,眼淚似乎就要奪眶而出。
「大家都在等著看我死掉。」他這樣告訴自己。「或許,我應該讓大家稱心如意吧!」
老太太喃喃說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費爾明把她摟在懷裡,左右搖擺著,就像在哄個嬰兒。哈辛妲的身子已經萎縮成小女孩的尺寸,在她身旁,瘦弱的費爾明竟成了巨人。我的腦海裡有千百個疑問等待解答,然而,我這位好朋友卻以表情明確地告訴我,探訪到此為止。他凝視著那個又髒又冷的角落,那就是哈辛妲孤獨度過晚年的地方了。
四個月之後,赫黑.安達雅出生了。哈辛妲全心付出了孩子的親生母親無法提供的關愛,因為那位夫人是個仙女,總是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從來不知道或者不願意關愛孩子。不過,奶媽哈辛妲知道,這個男孩並不是撒卡利亞斯答應要給她的那個孩子。那幾年,哈辛妲告別了青春歲月,完全悅變成了另一個女人,保留下來的只有名字和面孔。原來的哈辛妲留在里貝拉區的小旅館,已經隨著蕾夢妮塔而死去了。如今,她在豪奢的安達雅家族陰影下生活,遠離了那個她痛恨的陰暗城市,即使一個月只有一天假期,她也從來不曾進城逛街。她學會跟在別人後面生活,習慣了依存著那個財富多到她無法想像的豪門世家。她一直在等待那個孩子,應該會是個女孩,就像那個城市一樣,她會把上帝灌注在她靈魂裡的愛都給這個孩子。有時候,哈辛妲會捫心自問:她生活裡那種夢境般的平靜,究竟是不是所謂的幸福?她寧願相信,始終沉默的上帝,一定會用祂的方式回應她的祈禱。
「是誰搶走了潘妮蘿珮?哈辛妲,您還記得嗎?」
「直到你們倆上火車之前,我什麼話都不會說出去的。」
「現在的情況甚至更急迫了。」
「哈辛妲,神父來看您是因為他很愛您啊!他一直記得當年您很照顧他,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來疼愛,這些往事,他都跟我們說了。您還記得吧?那時候,您每次去學校接赫黑回家,常會看到費南鐸和胡立安啊?」
她把所有時間都給了潘妮蘿珮。她為她朗讀,陪她去所有地方,幫她洗澡、幫她穿衣、幫她寬衣、幫她梳頭,她也陪她散步、哄她睡覺、叫她起床。但是,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在陪她聊天。大家都當她是個孤僻而瘋狂的奶媽、一個生活單調的老處女,然而,大家都不知道事實:哈辛妲不僅成了潘妮蘿珮的母親,而且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哈辛妲記得,潘妮蘿珮比其他小孩更早學會說話,也很早就懂事了,從那個時候開始,兩人就分享彼此的秘密、夢想和生命。
「既然這樣,她怎麼知道將來會嫁給他呢?」
「達尼,我們該走了。哈辛妲,您好好休息吧!」
離去前,里卡鐸先生還對他們眨眨眼,然後哈哈大笑地走了。回家途中,他母親一路沉默,顯然是對里卡鐸.安達雅先生的談話感到不悅。
「柯蘿娜朵女士嗎?」我大聲問道,就怕這可憐的老人家已經聾了或癡呆了,甚至兩者皆是。
一點零五分,站長對前往巴黎的旅客做最後通知。當胡立安回頭揮別好友時,火車已經慢慢沿著月台滑動。米蓋站在月台上看著他,雙手插在口袋裡。
我遵照他的指示,慢慢往外走。接著,我駐足回頭一望,看見費爾明正跪在老太太面前,親吻著她的額頭。她咧嘴一笑,一口牙齒全掉光了。
「說真的,我很樂意奉陪。」
「永遠!」胡立安輕輕說著,只是,他的話語終究淹沒在火車的怒吼裡。
「找誰啊?費爾明……」
「您剛剛答應那個老翁什麼啦?」
傅梅洛陰險地冷笑了幾聲,怒火一觸即發。
「放心,小鬼,我的拳頭對膽小鬼沒興趣。」
當他在心裡思考自己的未來時,別人也在幫他擬訂計畫呢。里卡繹先生打算幫他在公司安插一個職位,讓他開始進入商界工作。至於帽子師傅,他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兒子不願意繼承家業,那麼,他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花錢了。因此,他秘密著手送胡立安從軍的各種相關手續,不出個幾年,軍隊生涯一定可以磨掉兒子的傲氣。胡立安對這些計畫毫無所悉,當他發現別人已經替他計畫好未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的腦海裡只有潘妮蘿珮一個人,他掛念的只有對佳人的無盡相思,以及永遠無法滿足的短暫激|情。他和她見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們的關係被發現的風險也越來越高。哈辛妲只能盡量掩護他們:她一次又一次地說謊、安排他們秘密見面、想盡辦法讓他們有機會獨處,即使只有一分一秒也不放過。她非常清楚,再長的時間都不夠的,潘妮蘿珮和胡立安共聚的每一分鐘,只會讓他們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長久以來,奶媽早已能夠從他們挑逗的神情中看出他們心中的慾望:他們具備了期待感情曝光的盲目勇氣,希望那個秘密變成被人議論的醜聞,從此不再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秘密相愛。有時候,哈辛妲半夜去幫潘妮蘿珮蓋被子的時候,卻發現女孩悄悄在流淚,她告訴奶媽,她好想和胡立安一起遠走高飛,兩人搭著清晨的第一班火車,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哈辛妲的世界僅止於安達雅大宅院的圍牆,她聽到這番話,嚇得都發抖了,連忙勸阻女孩萬萬不可以這麼做。潘妮蘿珮生性溫順,哈辛妲臉上展露的恐懼,已經夠讓她打消那個念頭了。胡立安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妳兒子以為自己現在很了不起啦?根本就是那些有錢人在把他當猴子耍!」他冷言諷刺,內心卻滿懷憤怒。
費爾明沒好氣地聳聳肩。
「你趕快走,胡立安,趁我父親還沒回來,你快走吧!」
「啊!真有一套……您已經學會欲拒還留這一招啦,欸?唉呀!您瞧瞧,學得真快……」
「個人私事,不便奉告。我們是來探望家人的。」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我也覺得,你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您不用替我擔心,媽,您別擔心了。」
「我希望您只是開開玩笑而已!」
「他們不讓我見潘妮蘿珮,連向她辭行的機會都不給我。里卡鐸先生還威脅我,如果把這件事情說出去的話,他就把我送進警察局。我當天晚上就被攆出去了,在安達雅家做牛做馬了十八年,我這一出去,根本就無處安身。兩天之後,我落腳在蒙塔涅爾街的小旅館裡,米蓋.莫林納來找我,他告訴我,胡立安已經去了巴黎。他問我潘妮蘿珮怎麼樣了,為什麼沒到車站赴約?幾個禮拜過去了,我回到安達雅家,懇求他們讓我見潘妮蘿珮一面,但我始終被擋在圍牆外。接下來,我甚至天天從早到晚窩在圍牆外的角落裡,期盼能夠在她出門時看到她。可惜,我再也沒見過她。她根本就沒出家門。後來,安達雅家的老爺報了警,而且還利用他和警界高層的關係,硬是把我關進了位於歐達的瘋人院,安達雅先生聲稱家裡沒有任何人認識我,還說我是個不斷騷擾他的家人和子女的神經病。我被當成畜生一樣囚禁在瘋人院裡,就這樣過了生不如死的兩年。剛從瘋人院出來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迪比達波大道的安達雅大宅院去看潘妮蘿珮。」
潘妮蘿珮勉強擠出笑容。「我會去找你的。現在,你快走吧!」
「因為她後來又見到他了,在夢裡!」
「請問,是哪位要找他呀?」有個態度高傲的職員說道。
「錢的事情可以想辦法。」米蓋告訴他。「這個就交給家境富裕的朋友去傷腦筋吧!」
「您請說,羅神父。」
「我隨便就能挑出十幾個理由,不過,我相信你自己心裡有數。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卡拉斯。還有,祝你幸運,你會很需要的。」
老太太沒答腔,只是眨眨眼。
「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她才十三歲,根本就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哩!」
「你如果想帶著潘妮蘿珮遠走高飛的話,除了祈求上帝保佑之外,你最需要的就是錢了。」
因此,當醫生診斷出她這輩子將無法生育時,哈辛妲絲毫不覺得驚訝。當她那個結褵三年的丈夫為了別的女人而離棄她,還怪她像個種不出作物的不毛之地時,她也坦然接受了。撒卡利亞斯缺席的這段期間(她始終把他當成天堂的使者,雖然他一身黑衣,但依舊是個明亮耀眼的天使,也是她見過或夢過最英俊的男人),哈辛妲只能躲在角落裡獨自跟上帝說話,看不到祂,也不期待會得到任何回應,因為世間有太多愁苦,相較之下,她那些疑難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她對上帝的獨白,談的主題千篇一律:她這一生只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成為一個母親,做個真正的女人。
蘇菲望著他,雙唇顫抖著。
胡立安覺得,他似乎在母親眼神中看到了啃蝕著她內心的陰影。
「我一到那裡就會寫信給你!」胡立安回應他。
「我正在跟你母親說,你很喜歡這所學校呢!」里卡鐸先生當時這樣告訴他。
「您可以跟我們聊聊潘妮蘿珮和卡拉斯嗎?」
「神父啊?好得很呢!我看他沒多久就會當上教宗的,到時候,他就讓您進駐梵蒂岡的西斯汀教堂。他口口聲聲說要問候您呢!」
「我接下來要跟妳說的事情,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講,連哈辛妲都不能告訴她!」胡立安一開始這樣說道。
里卡鐸.安達和-圖-書雅先生靜靜聽他說了這一大串話,眼睛幾乎沒眨一下。
「什麼時候走?」潘妮蘿珮問道。
「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最讓我倒盡胃口的,就是那些在往事的糞屎裡打滾的人。」傅梅洛站在費爾明身邊說道。「過去的事,就讓它留在過去,懂嗎?我是說給你和你那個愚蠢的朋友聽的。學著點兒,小鬼,否則接下來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在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最後一個春季,胡立安發現里卡鐸先生和他母親蘇菲經常秘密見面。起初,他很怕金融大亨意圖在他的獵艷名單中增加蘇菲這個名字,但他後來發現,他們兩人每次見面,都只是在市中心的咖啡館聊天而已。蘇菲一直秘密進行著她和里卡鐸先生的約會。最後,胡立安決定去找里卡鐸先生問個清楚:他和他母親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大亨聽了只是笑。
有一天,當她在大教堂祈禱時,有個男人走近她身旁,她認出他就是撒卡利亞斯。他的穿著一如往常,那隻狡黠的黑貓就坐在他大腿上。他青春依舊,十指還是修得那麼漂亮,又尖又長,宛如一雙公爵夫人的玉手。黑天使坦承,他來找她是因為上帝已經打算不回應她的祈求。但是,撒卡利亞斯叫哈辛妲不必擔心,不管用任何方式,他一定會送一個孩子給她的。他挨近她身旁,低聲說了「迪比達波」這四個字,然後溫柔地在她雙唇上印上一個吻。當哈辛妲接觸到那甜美如糖果般的柔嫩雙唇時,腦中忽地浮現一個影像:她將來會有個女兒,而且不需要仰賴男人(她想起三年婚姻生活的床笫經驗,前夫總是挺著那話兒對她霸王硬上弓,同時用枕頭蓋住她的頭,一邊還喃喃說道:「不許看,妳這婊子!」這種活受罪的事情,不要也罷)。這孩子總有一天會找上她,那將會在非常遙遠的城市,一個山頭有明月當空、港口海面波光粼粼的地方。這個城市,處處聳立著只有夢中才有的高樓大廈。後來,哈辛妲自己也說不上來那次撒卡利亞斯的到訪,究竟是夢境一場,或者,抱著黑貓、十指剛塗上蔻丹的黑天使真的踏進托雷多大教堂來找她了?不過,她卻始終堅信,那個預言一定會成真。當天下午,她立刻去找了教堂的執事,他是個很有學問也看過世面的人(聽說他甚至去過安道爾,還會講一點巴斯克語呢)。執事先生說,他從來沒聽過天上有哪個天使是叫做撒卡利亞斯的,不過,他靜靜聆聽了哈辛妲的描述,再三思索著那些問題,然後,這個學問淵博的先生就像一支巧克力做成的大梳子一樣,身子挺得直直的,說道:「哈辛妲,妳看到的那個地方是巴塞隆納,一個非常迷人的地方,有一座非常雄偉的大教堂,叫做『聖家堂』……」兩個禮拜後,哈辛妲帶著一箱行李、一本彌撒經書,以及她這五年來的第一個笑容,踏上前往巴塞隆納的路,她相信,黑天使對她形容的情景一定會成真。
「什麼事啊,神父?」
「趕快走呀!」
「再怎麼說,我也不能欺騙一個已經快要進棺材的老人家。」
我們往前走不到十步路;從這條街往下走,經過幾戶就是那個嘈雜喧鬧的酒館了。就在這時候,三個幽靈般的身影從陰暗處走了出來,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其中兩個立刻閃到我們背後,幾乎是緊貼著我們,我的後頸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氣息。至於第三個人,身材較矮小,但看起來凶狠多了。他緩緩地往我們這兒走過來。同樣是那件風衣,依舊是令人嫌惡的油膩笑容,隱約流露著內心的竊喜。
「我後來再也沒有見到她……!」
胡立安何嘗不願意相信,但是里卡鐸先生正是讓人最信不過的人。他去找米蓋商量,這個男孩的想法和胡立安一樣。
蘇菲開始對胡立安和安達雅家族越來越緊密的關係產生疑慮,因為他已經和自己的家人沒什麼交流,也不再跟社區其他孩子往來。對此,他母親的反應是哀傷和沉默,帽子師傅則是滿懷怨恨和絕望。起初,富爾杜尼對此很熱絡,以為可以藉此快速擴展巴塞隆納上流社會的客戶。然而,他卻從此不見兒子身影,只好找來住在附近、也是胡立安以前的同學季莫來幫忙幹活,同時也當他的學徒。安東尼.富爾杜尼是個只會聊帽子的人。他把自己的感受鎖在靈魂的地牢裡,幾個月之後,當他的情緒爆發時,已經是無法挽回的地步了。他知道自己變得一天比一天更暴躁。在他眼裡,一切都不對勁,不管季莫多麼努力學習製作帽子,他還是嫌他笨;他對蘇菲態度很惡劣,因為他覺得胡立安對家人越來越冷淡,一切都是蘇菲造成的。
費爾明並不是彪形大漢,傅梅洛才揮出第一拳,就已經把他打得一敗塗地,倒在水窪裡。傅梅洛一腳踏在他的肚子上,拚命用力踩,接著又踩了他的下腹和臉部。數到第五個部位之後,我就亂了方寸。費爾明斷了氣息;被拳打腳踢了一頓之後,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另外兩個警員使勁地抓著我,樂得呵呵笑,長官出手,他們當然要附和叫好。
有一天,就在里卡鐸.安達雅先生初次造訪帽子專賣店即將滿三年之際,帽子師傅丟下季莫一個人看店,他說要出門辦事,中午才會回來。他急急忙忙地直接跑到安達雅財團位於恩寵大道上的辦公大樓求見里卡鐸先生。
安東尼.富爾杜尼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就跟里卡鐸先生提起了胡立安疏遠家人這件事。
「這是個完美的計畫呀!米蓋……」聽完朋友的策劃之後,胡立安如是說。
「怎麼樣,哈辛妲……」我聽見費爾明這樣說道。「您喜歡吃瑞士糖,對不對?」
有一天,她在聖賈布利教會中學校門口等待赫黑放學,哈辛妲奶媽不小心把皮包遺忘在噴泉旁,後來她再到原處找回皮包時,她發現那個男孩傅梅洛正在附近晃來晃去,神情緊張地盯著她看。那天晚上,她想找出那張照片,卻怎麼也找不到,於是,她確信一定是那個男孩偷了照片。還有一次,那是好幾個禮拜以後的事,哈維爾.傅梅洛走到奶媽身邊,問她能不能幫他把一樣東西交給潘妮蘿珮。哈辛妲問他是什麼東西,於是,男孩掏出一包東西遞給她,看起來像是用松木雕刻的人形。哈辛妲一眼就認出那是潘妮蘿珮,一時不寒而悚。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男孩已經跑遠了。在返回迪比達波大道豪宅途中,哈辛妲把那包東西從車窗丟了出去,彷彿丟的是一包發臭的腐肉似的。好幾次,哈辛妲在凌晨驚醒過來,全身冒著冷汗,因為她做了惡夢,夢見那個眼神陰沉駭人的男孩撲到潘妮蘿佩身上,粗魯地就像一隻狠毒的昆蟲。
「我想說的是,她可能還在想應該要說什麼?怎麼說?何時說?跟誰說?首先,她會想到的是這件事對她的影響:這會是個很聳動的醜聞,她丈夫會暴跳如雷……還有其他問題,我敢說,都是她必須顧慮的。」
「你到底做了什麼事呀?胡立安……」她低聲問道,話中沒有一絲憤怒。
「胡立安,我有話要跟你說。」
「里卡鐸先生,我那個兒子並不如您想像的那麼好。事實上,正好相反,這孩子很不懂事,成天吊兒郎當的,沒什麼本事,倒是很自負,就跟他母親一樣。請您相信我,他不會有什麼出息的。他沒有野心,也沒有個性。您還不認識他,其實他最會灌人迷湯了,讓人以為他什麼都會做,但是,他根本啥都不懂。他是個可憐蟲。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這個人了,因此,我覺得有必要讓您知道這件事。」
「隨便啦!富老闆,您這個人真是可悲啊!您如果可以不再出現在我辦公室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
「你應該離開這裡。我們兩個人都應該永遠離開這裡……」
胡立安點點頭,不由得想起他母親和哈辛妲。但他沒想到的是,米蓋指的是他自己。
哈維爾當時已經十七歲了,那套藍色水手服搭配的是伊凡太太最喜歡的合身短褲,讓他顯得異常可憐又可笑。受制於母親的壓力,哈維爾勉為其難接受了邀約,而且還花了一個禮拜完成了要送給赫黑當生日禮物的木雕像。到了舞會當天,伊凡女士決定陪兒子一起到安達雅豪宅大門口。她要感受那種尊貴的氣氛,以及看著兒子走進豪門那種榮耀,不用多久,她心想,那扇門也即將為她而開。穿上那套又醜又怪的水手服之後,哈維爾發現自己看起簡直就像個幼稚的小鬼。伊凡也決定盛裝打扮。結果,他們遲到了。在此同時,舞會的混亂場面,加上里卡鐸先生又不在家,胡立安決定趁機溜出舞會規場,以他自己的方式來慶祝。潘妮蘿珮和他相約在圖書室,這是個很安全的地方,絕對不會在這裡碰到任何一個上流社會的權貴子弟。由於激|情熱吻地太忘我了,胡立安和潘妮蘿珮絲毫沒注意到那對姍姍來遲的母子,正走近豪宅大門。哈維爾穿著那身水手服,像是第一次領聖體的小孩,他羞愧得滿臉通紅,幾乎是被伊凡女士拖著走來的。說到伊凡女士,為了這個特別的場合,她戴了一頂寬邊草帽,身上穿的是荷葉邊洋裝,上面還綴著蕾絲小花,刻意打造出一副甜美的模樣,套句米蓋的話,她看起來就像喬裝成露卡米埃夫人(Madame Recamier)的美洲野牛!負責在大門口接待賓客的是家裡的兩個傭人,可想而知,他們一定對這兩位訪客態度很冷淡。伊凡女士大聲宣稱,她兒子是哈維爾.傅梅洛.索托賽巴優,他們要來參加舞會的。兩個傭人沒好氣地說道,他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伊凡女士雖然火冒三丈,但還是得維持她的貴婦形象,於是,她叫兒子把邀請函拿出來。很不幸的是,就在修改那套水手服的時和圖書候,邀請函放在伊凡女士的桌上忘了拿了。
「您所說的老爺,是指萬能的上帝,還是指潘妮蘿珮小姐的父親大人里卡鐸先生啊?」
那一年是胡立安和他的同學們在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最後一年。大家談論最多的便是一年後的計畫,或者是家人替他們安排好的發展。赫黑知道,他父親打算送他去英國唸書,而米蓋決定進入巴塞隆納大學就讀。費南鐸已經不只一次提到,他可能會去修道院,這也是老師們認為最適合他的選擇。至於哈維爾.傅梅洛,大家只知道,由於里卡鐸先生的關說,他進了阿蘭山上的軍校,漫長的嚴冬正等著他。看到同學們都對自己的將來有明確的方向,胡立安不禁自問,他要做什麼才好?他覺得自己在文學方面的夢想和野心,似乎比以前更遙不可及了。他唯一的渴望就是和潘妮蘿珮長相廝守。
從這時候起,社區裡的左鄰右舍開始議論紛紛,他們說富爾杜尼先生越來越蒼老、越來越孤僻,火氣也越來越大。他已經不再跟人交談,經常自己一個人在店裡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不出來,什麼事情也不做,只是看著櫥窗外人來人往,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眼神從絕望變成了渴望。大家都說時代變了,時下年輕人早就不流行訂做帽子了,他們寧可去買現成的,不但樣式新穎,而且價格更便宜。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就這樣漸漸被人遺忘在那個陰暗、沉寂的角落裡。
從小,哈辛妲.柯蘿娜朵深信自己將在托雷多城外的小鎮度過一生,小鎮之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以及燃燒的汪洋罷了。這個想法,源自於四歲那年發高燒,不但差點奪走了她的性命,還讓她做了個怪夢。夢境始於那場神秘的高燒,有些人認為,她一定是被那天出現在她家的那隻巨大紅蠍子螫了,只是後來誰也沒再看見過這隻紅蠍子;另外一批人則把矛頭指向那個心狠手辣的瘋狂修女,據說她會趁夜黑風高時偷偷溜進別人家裡,專找小孩下毒施魔法。過了幾年之後,惡毒的修女被處以絞刑,在上帝的祈禱聲中,她的眼珠子從眼窩裡掉了出來,霎時,一大片猩紅的雲層布滿城市上空,隨即下了一場暴風雨,落下的盡是甲蟲的殘屍。在夢裡,哈辛妲看到了過去,也預見了未來,她甚至還瞥見了發生在托雷多古城街道中的秘密和謎團。她在夢中常見的人物之一是撒卡利亞斯,他是個一身黑衣打扮的天使,身邊總是伴著一隻黃眼睛、呼吸充滿硫磺味的黑貓。撒卡利亞斯無所不知:他甚至預言了她那個販賣膏藥和聖水的叔叔魏南修的死期。他也透露了她那信教虔誠的母親藏匿一疊秘密信件的地點,這些信是個熱心的醫學院學生寫的,雖然是個窮學生,卻具備了相當紮實的解剖學知識,在位於聖塔瑪麗亞小巷弄間的寢室裡,他提早發現了通往天堂的門。撒卡利亞斯宣稱,哈辛妲的肚子裡裝了壞東西,那個死去的靈魂將會對她不利,而且,她這一生只會愛上一個男人,這段浮誇、自私的感情,終將不歡而散。他還預言,她這一生將會看著自己心愛的人一個個死去,而在她抵達天堂之前,必定會先到地獄走一遭。第一次來月經那天,撒卡利亞斯和他那隻散發著硫磺味的黑貓從她夢裡消失了,多年後,哈辛妲回想起那個黑天使的時候,不禁淚眼模糊,因為他的預言竟都成真了。
費爾明嚥了一下口水,彷彿是想努力留住好不容易湧現的膽量。
「這些人格分析就免了吧,米蓋。」
接著,大亨按下桌上的按鈕,沒多久,辦公室門口出現了剛剛接待他的那位祕書先生。
「胡立安啊……」
傅梅洛警官突然臉色發白,情緒全寫在那雙憤怒的眼神裡。
我看著傅梅洛警官在昏黃的街燈映照下,使勁用腳尖折磨費爾明。我驚愕地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我記得,一個個沉默而可怕的拳頭,無情地落在我的好朋友身上。現在想起來,我依然痛得心如刀割。在兩個警察的強力壓制下,我動彈不得,只能顫抖著,任由眼淚默默地滑落。
「他們從我身邊把她搶走了!」她說道。「他們搶了我的丫頭。」
費爾明使勁地搖頭。「帶我去找她!」
費爾明偷偷瞄了我一眼,看來我們倆正在想著同樣一件事:哈辛妲.柯蘿娜朵外表看似昏庸遲鈍,其實神智清楚得很。她的身體已經垂垂老矣,但內心仍為當年那場悲劇而苦。我不禁要問,究竟還有多少人跟她一樣,或者就像那個指引我們找到這個地方的精明老翁,只能困在這個安養院裡等死。
「我能否請問,理由是什麼?」
「一路好走啊!」費爾明喃喃低語著,拖著我快步往出口處走去。大門口有個提著油燈的修女,瞪著苛刻、譴責的眼神目送我們離去。
「他是唯一會來看我的人呢,您知道嗎?他好心來看我,因為他知道我沒有親人。」
「我一向不招惹別人的屁股,警官先生,尤其是住在修道院裡的,我敬而遠之。或許您有意向我看齊,這麼一來,您應該會省下一大筆購買盤尼西林的花費,腸胃也會舒服多了。」
「哼,我喜歡,算你有種!我就說嘛,如果每個混帳都像你這樣,我的工作就過癮啦!你說,你現在叫什麼名字啊?你他媽的婊子養的!是不是叫賈利古柏?說啊!你到聖塔露西亞安養院來幹什麼?你要是乖乖從實招來,我意思意思揍你幾下就讓你走人。來吧,快說,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你要是敢動他一根汗毛的話,我發誓……」
「您見到她了嗎?」費爾明問道。
我以為他會甩我耳光,這下大概輪到我挨揍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倒是希望自己被揍一頓。我想,拳頭應該可以彌補我眼睜睜看著費爾明被揍卻無力救他的羞恥和遺憾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他受過的苦。
「我想,您這樣就表示同意了。您還記得潘妮蘿珮嗎?哈辛妲,潘妮蘿珮.安達雅,我們想問問關於她的事情。」
「您如果不介意的話,里卡鐸先生,我想請您記得:我的姓氏是富爾杜尼,不是富爾尼鐸!」
有好幾個下午,哈辛妲去接赫黑放學,偶爾赫黑會耽擱一下,於是奶媽就趁機跟胡立安聊天。胡立安開始喜歡這個一臉嚴肅的女人;也對她產生了十足的信任。不久後,當他碰到生活上的難題或煩惱時,她和米蓋.莫林納就成了最早知道的兩個人,有時候他甚至只告訴他們兩人。有一回,胡立安跟哈辛妲聊起他母親和里卡鐸先生在學校噴泉旁共處的情形。里卡鐸先生神情愉悅,似乎對他母親頗有好感,看到這個情景,他心裡很不好受,因為這個金融大亨向來花名在外,他對女色貪得無厭,什麼女人都想去沾染一下,就是不碰他那個聖潔的妻子。
我從未見過他這麼溫柔體貼地對待過任何人,即使在貝娜妲面前,他也不是這樣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討好老太太,但是他的語氣和表情卻是如此真誠。
後來,傅梅洛打膩了奄奄一息、無力還手的費爾明,索性解開風衣,拉下長褲拉鍊,然後直接尿在費爾明身上。我的好朋友毫無反應;他看起來就像一堆攤在水窪裡的舊衣服。傅梅洛在費爾明身上撒了好大一泡尿;我還是說不出話來。傅梅洛尿完了,穿好褲子,接著,汗流滿面的他,氣喘吁吁地向我走來。其中一個警員把手帕遞給他,讓他擦乾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傅梅洛那張臉湊了過來,離我僅僅幾公分的距離。他盯著我看。
「所以,你認為她什麼話都沒說?」
「太太在我房間意外發現他們倆之後發生的事情,潘妮蘿珮後來都跟我說了。隔天,太太把我叫了過去,她問我對胡立安了解多少。我告訴她,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這孩子挺乖的,也是赫黑很要好的朋友。她還下了命令,要我把潘妮蘿珮關在房裡,除非有她的允許,否則不准踏出房門一步。里卡鐸先生當時到馬德里洽公去了,一直到禮拜五才回家。他一到家,太太立刻就把事情都跟他說了。那時候,我也在場。里卡鐸先生一聽,氣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當場甩了太太一個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倒在地。接著,他像個瘋子似的狂叫怒吼,叫太太把剛才說的話再重複一遍。太太簡直是嚇呆了。我們從來沒看過老爺這個樣子,從來沒有!他那個樣子,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樣。老爺氣急敗壞地衝上樓到潘妮蘿珮的房間,一把揪住她的頭髮,狠狠把她拉下床來。我想上前阻止他,卻被他一腳踢開。當天晚上,他找來家庭醫師替潘妮蘿珮做檢查。完成檢查之後,醫生把結果告訴老爺。他們把潘妮蘿珮鎖在房間裡,同時,太太也叫我收拾行李。
「只有一件事不盡美好:你們這一走,將會傷了許多人的心。」
「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費南鐸神父告訴我們,您很疼愛潘妮蘿珮。他也很愛您呢!您知道嗎?他天天都惦記著您。他沒能常來看您,都是因為新來的主教急著建立聲望,一天到晚舉行彌撒,把神父的嗓子都弄啞了。」
「總之,說話要算話的!我們有空再好好想辦法了。下次再碰到這種事情的話,讓我來交涉,好嗎?」
我企圖要掙脫他的壓制,但每次都是白費力氣,不過,就在我掙扎時,我無意間瞥見那個對我說話的警察。我立刻就認出了他。他就是幾天前在撒利亞廣場的酒吧裡,那個穿蓄風衣、攤著報紙的人,在公車上聽了費爾明的笑話而在後座竊笑的人,也是他。
女孩聽著他的敘述,既震驚又著迷。這個計畫實在太完美了。米蓋會負責以假名訂購火車票,然後找個不認識的人去車站售票窗口取票。假如,真的這麼湊巧,這個人被警察碰上了,他可以將購票者形容得和胡立安完全不符。胡立安和潘妮蘿珮將在車站碰頭。他們不能在月台上等火車,免得被人看見了。逃亡計畫安排在禮拜天中午。胡立安將獨自前往火車站,米蓋會帶著車票和錢在那裡等他。
「或許遲個一、兩天,但像這種秘密她是瞞不住她丈夫的。私奔的計畫呢?照常進行嗎?」
蘇菲緊緊抱住兒hetubook.com.com子。她已經變得又瘦又老,好像所有的人都搶奪了她的生命和青春。「尤其是我,罪孽最深重!」胡立安這樣暗想著。
「我一直都知道終究會有這麼一天,我必須老實說,我很高興是由我來告訴你這件事。」
「欸,達尼,您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問題是,您要怎麼樣把妓|女弄進這個神聖的地方啊?」
哈辛妲點點頭,眼神忽然一亮。
老太太看著費爾明,溫柔地笑了。我的好朋友輕撫著她的臉龐和額頭。老太太很高興有人像撫摸毛茸茸的貓咪似的摸著她。我突然覺得喉頭哽咽了。
星期五早上,還沒進學校,羅馬諾尼斯神父已經在圍牆邊等著他。
「唉呀!我說,咱們這下碰到誰啦?原來是我的老朋友千面人啊!」傅梅洛警官說道。
熬了好幾個月的苦日子之後,哈辛妲終於在安達雅父子經營的其中一家百貨商店找到了固定工作,百貨商店就在城堡公園的萬國博覽會舊址旁。她夢中的巴塞隆納已經變成一個令人厭惡的陰暗城市,到處是大門深鎖的舊皇宮建築,還有許多排放濃燻惡臭的工廠,把人的皮膚薰出濃濃的煤炭味和硫酸味。哈辛妲從第一天就知道,那個城市就像個愛慕虛榮、殘忍無情的女人,她學會去害怕她,也學會不去正視她。她獨居在里貝拉區的一家小旅館裡,她的微薄薪水只夠負擔一個簡陋的小房間,沒有窗子,光線則被大教堂擋住了,每天晚上還要忙著趕老鼠,這些囂張的鼠輩,曾經咬過蕾夢妮塔那個才六個月大的嬰兒,小寶貝的耳朵、手指都遭殃。蕾夢妮塔是個妓|女,住在哈辛妲隔壁房間,也是她到巴塞隆納十一個月來唯一的朋友。那年冬天,幾乎天天下雨,雨水被煤灰染成了污水。不久,哈辛妲開始害怕了起來,她怕撒卡利亞斯騙了她,她怕自己大概會在這個城市裡,在寒冷、悲慘和遺忘中死去。
這時候,我上前一步,本來想開口說話的,但是費爾明對我拋出了不客氣的眼神,意思是說:你閉嘴!
「您不是聽見了嘛!」
踏出安養院大門之後,原本陰暗如峽谷般的蒙卡達街,這下卻讓我覺得像是充滿希望的歡樂谷。在我身旁的費爾明,不停地深呼吸,總算鬆了一口氣,我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並不是唯一慶幸能夠遠離那個安養院的人。哈辛妲敘述的往事對我們的思緒所造成的沉重負擔,恐怕連我們自己都不敢相信。
胡立安緊緊摟著她,他在她耳邊低語著:
「哎喲!嚇死我囉!瞧你說的,嚇得我把屎都拉在褲子上啦!」
「哈辛妲,您還記得胡立安.卡拉斯,對吧?」
「只剩下六天的時間了。」胡立安告訴她。「就是這個禮拜天。」
米蓋建議,為了不讓大家起疑心,私奔前的這幾天,胡立安最好不要去找潘妮蘿珮。兩人應該約好,就在那班開往巴黎的火車上見面吧!六天見不到她、摸不著她,對他來說,實在難以忍受。他們深情擁吻,立下了秘密婚約。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啊,是不是,胡立安?其實,我正想跟你談談這件事。你母親跟我討論過你將來的發展。她幾個禮拜前來找過我,她很擔心,因為你父親打算明年送你去從軍。你母親呢,當然是希望你能夠有更好的發展,所以她來找我商量,看看能不能想個好辦法。你不用擔心,只要我里卡鐸.安達雅一句話,一定沒事!你母親和我已經幫你想好了偉大的計畫,你儘管相信我們就是了!」
「我想,至少要付她三倍的價錢吧!至於其他的細節,就交給您去處理囉!」
「巴塞斯,我朋友富爾尼鐸要走了,替我送客!」里卡鐸先生說。「請送他到門口吧!」
「你簡直是瘋了,胡立安。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比較奇怪的倒是安達雅家,居然到現在還不見任何動靜。這件事嘛,仔細想想,倒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如果像你所說,發現你們的人是安達雅太太,那麼有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所措。我跟她談過三次話,關於這些談話,我只有兩個結論:第一,安達雅太太的心智年齡只有十二歲;第二,她是非常嚴重的自戀狂,除了她願意去看或願意相信的事,其他事情她看不見也聽不進去,尤其是跟她自己有關的事情。」
「您每天都有吃飽嗎?」老太太突然這麼一問,一副很擔憂的樣子。
他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去了。
當他離去時,她依然赤|裸著,接著,他走下傭人專用的樓梯,一直下樓到車庫,從那兒出去時,這一夜,是他記憶中最淒冷的暗夜。
傅梅洛出現的那一剎那,我似乎聽見費爾明全身骨頭都繃緊了。他平時的伶牙俐齒,這會兒只能微微打顫。這時候,那兩個應該是重案組警員的傢伙,一手掐著我們的脖子,另一手則抓緊我們的右手手腕,只要稍微使點力氣,就能把我們的手臂扭斷。
火車站裡一個人也沒有;彎月形的月台在薄霧中放射出刀片般的清晨白光。胡立安坐在拱門下的長椅上,然後拿出一本書。他迷失在文字的魔力中,就這樣在小說裡的另一個世界消磨了好幾個鐘頭。他總是沉浸在陰鬱角色的夢境裡,那是他唯一的避風港。他知道,潘妮蘿珮不會來赴約了。他知道,他只能帶著回憶獨自搭上那列火車。到了中午,米蓋.莫林納出現在火車站,他把車票和他竭盡所能籌到的一筆錢交給胡立安,兩個好朋友默默相擁道別。胡立安從來沒看過米蓋.莫林納掉眼淚。時鐘上的指針正在逼近他們,逃亡行動只剩下最後幾分鐘了。
那天下午,胡立安和米蓋確定了最後的細節,然後,他跑去迪比達波大道上的安達雅豪宅,把這個計畫告訴潘妮蘿珮。
有時候,胡立安會向哈辛妲吐露心事,而哈辛妲也忍不住開始喜歡這個男孩。哈辛妲常把潘妮蘿珮留在家裡,理由是她要去學校接赫黑回家,然後她會藉機和胡立安碰面,把潘妮蘿珮的字條交給他。她就是這樣認識費南鐸的,多年後,這個男孩成了唯一到聖塔露西亞安養院探望她的人;那個安養院,正是撒卡利亞斯預言她在晚年等死的地獄。有時候,奶媽會故意帶著潘妮蘿珮去學校,讓這兩個年輕人有機會短暫相聚,看著他們之間慢慢滋生著她這一生從未體驗過、也拒絕接受的東西:愛情。也就是那時候,哈辛妲注意到了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孩陰沉的身影,大家都叫他哈維爾,他是聖賈布利教會中學警衛的兒子。她發現他在監視他們,他站在遠處觀察他們的表情,而且兩眼直盯著潘妮蘿珮。哈辛妲一直保存著一張照片,是安達雅家族的專任攝影師雷卡森拍的,照片是潘妮蘿珮和胡立安站在聖安東尼歐圓環的帽子專賣店前的合影。那是個天真無邪的畫面,當時里卡鐸先生和蘇菲.卡拉斯也在場。哈辛妲始終把這張照片帶在身上。
「您瞧,我怎麼問這麼蠢的問題啊,對不對?」費爾明繼續說道。「待在這裡怎麼會好呢?您一定喜歡出去走走,甚至去跳跳舞,對吧?我看您這個身段,一定是個出色的舞者,我相信大家都會這麼說的。」
離開安養院途中,我們和那個正牌的葬儀社老闆碰個正著,同行的還有兩個猴崽子模樣的助手,他們扛著一具松木棺材,手上還拎著一捆繩子,以及一大疊不知做何用處的舊床單。這群人散發著難聞的甲醛味道,融合著身上廉價的古龍水,蒼白的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臉色臭得跟狗屎一樣。費爾明舉起手來指了指停放遺體的地下室,然後對他們說了句祝福的話,三人聽了點點頭,恭敬地在胸前畫了十字。
然而,沒有半個拳頭打過來。傅梅洛一臉不屑,伸手摸了我的臉頰。
「你好好聽我說,胡立安。你父親和里卡鐸.安達雅先生打算在這幾天就送你去從軍。安達雅勢力龐大,你必須趕快離開這裡,胡立安。你一定要逃到他們兩個人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對不起,媽……」
當時,胡立安開始輾轉難眠,從午夜到天明,他不停地為潘妮蘿珮寫出一則又一則故事,藉此向她訴說心意。接下來,他會藉故造訪迪比達波大道上的安達雅豪宅,然後找機會偷偷溜到哈辛妲房裡,請她將手稿交給他心愛的女孩。有時候,哈辛妲會將潘妮蘿珮寫的字條轉交給他,接下來的幾天,他會天天捧著那張字條一讀再讀。這個遊戲持續了好幾個月。上天並沒有特別眷顧他們,胡立安只能竭盡所能找藉口接近潘妮蘿珮。哈辛妲也會幫他,因為她希望看到潘妮蘿珮快樂的樣子,她希望這個女孩一直散發著燦爛的光芒。至於胡立安,他感覺到自己最初的純真已經漸漸消褪,而且有必要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就這樣,他開始向里卡鐸.安達雅先生胡謅未來的人生計畫,故意表現他對金融業的高度興趣,他也裝出和赫黑.安達雅感情很熱絡的樣子,這樣就有理由經常到迪比達波大道的豪宅走動,他只說他們喜歡聽的話,他學會察言觀色、學會把誠懇放一邊、學會出賣自己的靈魂,他很害怕,當他和潘妮蘿珮終成眷屬時,自己已經不是她初次見到的那個胡立安了。有時候,胡立安在凌晨醒來,突覺怒火中燒,因為他實在很渴望能夠將自己的真情昭告天下,他很想當面告訴里卡鐸.安達雅先生,他對他的財富不屑一顧,他對大好前程以及安氏企業也沒興趣,他深愛的是他女兒潘妮蘿珮,他想帶著她遠走高飛,遠離那個已經箝制她已久的空虛世界。只是,當天色漸漸亮起時,他的勇氣也化為烏有。
「你別插手!」其中一個警察對我說道。「我可不想扭斷你的手臂啊!」
「房子已經上了鎖,門前貼了出售的標示。屋子已經沒有人住了。街坊鄰居告訴我,安達雅一家人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著他們給我的地址寫了信,全部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來……」
胡立安點點頭。「不管怎麼樣,這個禮拜天,我會在車站等妳的。」
費爾明似乎在分析老太太的神情,接著,他抬頭望著天花板,斟酌各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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