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
四十三
「努麗亞．蒙佛特是在我懷裡斷氣的，達尼。」他說道。「我想，她最後的遺言應該是說給你聽的。」
我沒搭腔。
「她說了什麼？」我故作冷漠地問道。「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嗎？」
他那堅定的語氣就像一個習慣發號施令的人，但他同時又要聽命行事。
「請問，回程最後一班車是幾點？」下車之前，我問了司機。
神情落寞的白萊修在黃昏夕照中開車走了。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車燈消失在藍紅交錯的暮色中。接著，我走回哥倫布大道，一路上都在重複默唸著努麗亞．蒙佛特的遺言，卻想不透話中涵義。到了和平門廣場時，我站在一艘遊艇旁，凝望著港口碼頭。我坐在岸邊階梯上，下半部台階全浸在骯髒的海水裡，就在這個地方，多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見到無臉怪客拉因．谷柏。
「拜託你。」他補上一句。
「無所謂。這輛車子充滿血腥味，就像您一樣。請讓我下車！」
「我也是。麻煩您，立刻讓我下車。」
我上了車之後，警官立刻www.hetubook.com.com踩了油門。
「上來吧，我送你回家。這麼晚了，已經沒有公車或計程車會在這裡出現了。」
車子加速前進，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駛了好一陣子，兩人都沒開口。
從他嘴裡說出的這段話，在我聽來卻像是猥褻和侮辱。
「一個叫做潘妮蘿珮的女孩子。我猜，那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
「我很感謝您昨天救了我一命，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要告訴您，您的感覺是您家的事，不干我屁事，白萊修先生！」
「世上還有比文字世界更難熬的煉獄。」我喃喃低語。
但我沒握他的手。「您載我到哥倫布廣場就可以了。」
「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但是，你至少要把我的話聽進去。這件事，已經鬧得太過火了。那個女人，死得沒道理啊！我要你別再插手這件事，把那個叫做卡拉斯的人忘了吧！」
「我不在乎你的朋友在哪裡。現在不是我執行勤務的時間。」
「她當時已經神智不清了，不過，我想她所指的和*圖*書對象應該是你。她曾經說了這麼一句話：世上還有比文字世界更難熬的煉獄。後來，在斷氣之前，她要我告訴你：讓她走了吧！」
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努麗亞．蒙佛特的遺言並不是說給我聽的。應該讓潘妮蘿珮走的人不是我。她的遺言對象不是什麼陌生人，而是那個她默默暗戀了十五年的男人：胡立安．卡拉斯。
當我走回墓園大門口時，天色漸漸暗了，我大概已經錯過了最後一班公車。於是，我在陰暗中上路，打算沿著公路走回巴塞隆納市區。忽然，一輛黑色汽車在我前方二十公尺處停了下來，車燈沒關，駕駛座上的人正抽著菸。當我走近時，白萊修警官打開右邊的車門，要我上車。
白萊修將車速減慢，最後把車停在路肩。我下車之後，重重地甩了車門，還瞪了他一眼。我站在一邊等車子開走，沒想到這位警官卻遲遲不踩油門。我轉過身去，看到他正把車窗搖下來。在他臉上，我看到了誠懇，甚至悲傷的神情，可是我始終拒絕相信他。
「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達尼。我是真的想幫你！」
「我叫安立格．白萊修。」說完，他向我伸出手來。
「再兩分鐘，我們就到哥倫布廣場了。」
「四點半。」
我茫然地望著他。「她要我讓誰走啊？」
棺材是松木製成，沒有特殊加工，靜靜地躺在土穴裡。兩個掘墓工人手持木樁，守在棺木旁。我把在場的人看過一遍，「遺忘書之墓」的老管理員伊薩克竟然沒來出席自己女兒的葬禮。我看到住在努麗亞．蒙佛特對面的鄰居太太，傷心啜泣，不時還搖頭嘆息，她身邊有個模樣寒酸的男人，體貼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八成是她丈夫吧，我心想。他們旁邊則是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女子，身著灰色洋裝，手上還拿著一束花。她默默地流淚，緊抿著雙唇，目光並沒有落在墓穴裡。我從來沒見過她。在人群之外，有個人穿著深色風衣，雙手拿著帽子背在身後，那是前一天才救了我一命的白萊修警官。他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https://m.hetubook.com.com我。神父枯燥無味、毫無感情的演說，比死寂更讓人難受。我凝視著那具棺木，已經陷在土堆裡。我想著躺在棺木裡的她，當灰衣陌生女子走過來遞給我一朵花的時候，我早已不自覺地淚流滿面。直到人群散去，我依然站在原地，在神父指示之下，兩個工人在瓦斯燈的映照下，開始埋棺的工作。我把花收在大衣口袋裡，然後轉身離去。我還是無法走近向她說再見。
「我希望你能夠了解，對於蒙佛特女士的死，我覺得很遺憾。」
公車司機讓我在墓園大門口下了車。前方一條大道，兩旁柏樹參天。以這個山腳下為起點，往上擴展成無邊無際的死者之城，甚至包括了山頂。墳墓大道、墓碑之路、陵墓巷弄、挺著憤怒天使的尖塔，以及一片擁擠的墓碑之林。死者之城是個墓穴宮殿，也是存放骨灰的陵墓，由一具具埋在爛泥巴裡的腐爛屍骨看守著。我深呼吸之後，踏進墓園迷宮。我母親就埋在這條路往前幾百公尺外的地方。我每往前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這個地方https://m.hetubook.com.com的冰冷、空洞和憤怒，還有死寂帶來的恐懼。鑲在墓碑上的老照片，無人聞問，只有蠟燭和枯花相伴。才走了一小段路，我就看見遠處有人提著瓦斯燈，站在一處墓穴旁，鉛灰色的天空下，隱約可見六個身影。我加快腳步往前走，到了聽得見神父祝禱的地方就停了下來。
「我是說真的！」
「聽您說話的語氣，好像這一切是我自己可以控制似的？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罷了。真的演出者是您們這幾位警官和您那位長官大人！」
「您如果期待我把費爾明的下落告訴您的話，那麼，您現在就可以讓我下車了……」
「我真的不想再參加葬禮了，達尼，我尤其不希望出現在你的葬禮上。」
「別說傻話了。上車！」
我遲疑了一會兒。「我寧願走路回去。」
接近下午三點的時候，我在哥倫布大道上了開往蒙居克墓園的公車。透過車窗，我看見港灣內桅杆如林，三角旗海迎風飄揚。公車上的乘客寥寥可數，車子繞著蒙居克山路，慢慢往上行駛到全市佔地最廣的墓園。我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