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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很愛您的，伊薩克，這一點您絕對不用懷疑。而且，我也知道，她也感受到了您對她的愛……」我當場編了一段話來安慰他。

他默默無語地搖搖頭，然後抓起衣領拭淚。

我走到聖菲力普聶利廣場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初見努麗亞．蒙佛特時，她坐著看書的那張長椅，孤獨地佇立在街燈下，椅子上刻滿了戀人的名字、髒話和諾言。我抬頭望著樓上努麗亞．蒙佛特的公寓，發現裡面竟有昏黃的光線，光影搖晃著；那是一盞蠟燭．。

「內容是什麼？」

「我敢說，您一定弄錯了。」

「伊薩克，我覺得您今天晚上還是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吧！您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回去呢？您今天晚上就住我家，正好也可以跟我父親作伴。欸？」

「伊薩克，我說這話沒有惡意，可是您這樣把酒當水喝，根本就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把信封袋塞進大衣口袋裡。

「我騙了她，就像以前一樣。」他說道。

「萬一發生事情？」

「裡面寫著您尋找多時的故事啊，達尼。故事的主角是個我來不及認識的女子，雖然她冠了我的姓，身上流著我的血。從現在開始，這疊手稿都歸您所有了。」

伊薩克把信封袋遞給我。封口已經被拆開了。

「警方說的都是謊話！」

我踏進黑暗的大廳，然後摸黑上了樓梯。到了三樓的樓梯間和圖書時，我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著。大門半掩著，一道紅色的光線從門縫中鑽了出來。我的手握著門把，然後定定站在那兒，細聽裡面的動靜。我隱約聽見有人在裡面喃喃低語著，嗓音很沙啞。這時候，我在心裡暗想著，說不定我一打開那扇門，就會看見她在裡面，坐在陽台附近抽菸，兩腿交疊著，靠著牆壁；上次我離開這裡的時候，她就跌坐在同樣那個角落。我怕吵到她，所以輕輕地，我推開門，走進屋裡。陽台邊的窗簾像波浪似的飄進客廳裡。窗邊坐著一個人，動也不動，手上拿著點燃的大蠟燭。他的臉部背著光，一顆晶瑩如珍珠般的液體，從他的皮膚上滑下來，燦爛的光澤宛若新鮮樹脂，最後落在他的大腿上。當伊薩克．蒙佛特轉過頭來的時候，臉上滿是淚痕。

「達尼？」

「我幫你做了晚餐。你如果要吃的話，我現在就熱一熱……」

老人說話的語氣，已經沒有平日常見的嘲諷，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誠，聽起來很蒼老，就像他的眼神一樣。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請您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跟她再聚一聚。不久之前，當我在讀這些手稿的時候，我總覺得好像又見到了她。不管我再怎麼絞盡腦汁去想，我還是只能記起她小時候的模樣。您知道嗎？她從小就很沉默，靜靜地觀察一切，總是心www.hetubook.com.com事重重的樣子，從來沒見她笑過。她最喜歡的是聽故事。她老是要我唸故事書給她聽，我想，大概沒有哪個小孩像她這麼早就會認字的。她說她以後要當個作家，她要寫百科全書以及歷史和哲學理論。她母親說，這一切都怪我，她說努麗亞因為太崇拜我，看到做父親的只喜歡書，所以她也想寫書，藉此討好爸爸……」

「達尼，您還年輕，看得出來您很用心，不過，我即使喝了酒，醉得不知所云，我都還聽得出來您在說謊，就為了安慰一個不幸的傷心老人。」

他盯著我看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接著，他轉身去收拾桌上的餐盤。就在這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走到他身旁，然後抱住了他。我感受到父親先是訝異，接著也緊緊地抱著我。

他仰著頭，雙唇不停地顫抖著。我突然覺得，他比我上次見到他的時候老了一百歲。

「達尼，你還好吧？」

「是？」

伊薩克又是搖頭。

老伊薩克又搖起頭來。他露出微笑，只是，眼淚也掉個不停。

到了街上，我覺得黑暗似乎一路陰魂不散地跟著我。我快步往前走，絲毫不敢放慢速度，最後終於回到聖塔安娜街上的家。一進家門，我就看見父親坐在搖椅上，大腿上還有一本書攤開著。一看才發現，原來是相簿。他一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似乎大大ｈttｐs://ｍ•heｔubｏoｋ•ｃｏｍ•ｃｏm地鬆了一口氣。

「爸，我不餓，謝謝。我在外面吃了東西。」

我看了看信封，裡面裝了一疊手稿。

當我開始閱讀努麗亞．蒙佛特的手稿時，教堂正好敲鐘。她的字跡娟秀而工整，讓我想起她那張整齊的書桌。或許，她想找尋的是表達平靜和安定的字眼，因為，那正是生命始終不願意賜予她的感受。

老先生的目光已轉往別處，於是，我往大門走去。到了門口，伊薩克把我叫住，他說話的音量就像耳語一樣微弱：

老伊薩克緩緩地點著頭。

「伊薩克，我可以向您保證……」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那天，她拿了這個信封袋來給我。她那天的神情相當不安，但是她又不肯把心事告訴我。她要我保存這個信封袋，萬一她發生事情的話，就把信封袋交給您。」

「我向您保證……」

「警方說，殺她的凶手是您的朋友啊？」伊薩克試探地問道。

「燒酒可以把智者變成笨蛋，把笨蛋變成智者！我清楚得很，我女兒一直不信任我。她反而信任您呢，達尼，而且她才見過您一、兩次哩！」

伊薩克點點頭。「我知道。」

「我已經開始在擔心你了。」他說道。「葬禮的情形如何？」

「不用了，達尼，我知道您說的都是實話。」這時候，伊薩克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袋。「努麗亞被殺的前一天下午，她跑來找我；好hetubook.com.com多年前，她經常會這樣跑來看我。我還記得，我們常到警衛街上的一家咖啡館吃午餐，她還小的時候，我就經常帶她去那裡。我們聊的話題都是書，還有舊書。有時她也會跟我聊她的工作，一些芝麻小事，例如在公車上碰到怪人之類的……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很抱歉，因為她讓我失望了。我問她，這個荒謬的想法是怎麼來的？『我在您的眼神裡看見的，爸爸，您的眼神。』她這樣說。我卻從來沒去想過，說不定她對我失望更深。有時候，我們會覺得，周遭的人就像樂透彩券一樣：他們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就是為了讓我們的荒謬夢想成真。」

「我有事情要辦，達尼。您快回家去讀那疊手稿吧！現在都是您的了。」

我把父親抱得更緊了。「我愛你！」我輕聲說著。

「努麗亞不在那裡。」他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往生者是從來不參加自己的葬禮的。」

「您要特別小心啊！」

他環顧四周，彷彿是想告訴我，他的女兒就在客廳裡，和我們一起坐在黑暗中，聆聽我們的談話。

「您都看過了嗎？」我問他。

「她是這麼說的。我看她這麼緊張，於是就建議，我們一起去警察局，讓警察來幫我們想辦法。可是她卻告訴我，求助警方是她最後的選擇。我要她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情，她卻說她必須走了，臨走前，她還要我承諾，假如她幾天內沒來拿ｈｔｔｐs://wｗw•hｅtuboｏk.ｃｏm.ｃｏｍ回信封袋的話，務必要將東西交給您。她還要求我不能拆開來看。」

我聳聳肩，父親嚴肅地點點頭，這個話題就算結束了。

「您知道嗎？我以前沒來過這裡。」他說道。「我們每次見面，都是努麗亞來找我。『這樣您比較方便，爸爸，省得您還要爬樓梯。』她總是這樣說。我都是這樣回應她的：『除非妳邀請我，否則我就不去妳家。』她聽了以後，這樣回答我：『我不需要邀請您到我家呀，爸爸，只有陌生人才需要人家邀請；您隨時想來就來。』十五年來，我一次都沒來看過她。我常告訴她，她挑了個不好的社區，房子又暗又舊。我也常嘮叨她，為什麼要過這種苦日子，實在沒什麼前途。嫁了個丈夫，既窮苦又失業。好玩的是，我們每次在評斷他人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地傳達了我們對人的歧視，直到他們不在了，我們才覺悟。他們離開了，因為他們從來就不屬於我們……」

我羞愧地低下頭來。

「我今天下午在葬禮中沒看見您……」我說道。

「她或許是愛我的，只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愛我，就像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愛她那樣。但是，我們彼此都不了解對方。也許是因為我始終沒給她機會了解我，或者是因為我一直不曾付諸行動去深入了解她。我們這對父女，這輩子就像天天見面的陌生人一樣，連打招呼都是客客氣氣的。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死都沒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