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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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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一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一九三三~一九五五

凡事沒有第二次機會,只有後悔除外。胡立安.卡拉斯和我相識於一九三三年秋天。當時,我在卡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卡貝斯塔尼先生在一九二七年某一趟他所謂「巴黎出版探勘之旅」中,發掘了胡立安.卡拉斯這個作家。胡立安每天下午在酒店彈鋼琴維生,晚上則致力於寫作。酒店的經營者是一位名叫依蓮.瑪索的女士,大多數的巴黎出版人都和她熟識,因此,藉由她的請託、懇求,甚至威脅,胡立安.卡拉斯的幾本小說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印行,只是銷售狀況都是奇慘無比。卡貝斯塔尼先生取得卡拉斯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獨家版權,包括作者所寫的法文和西班牙文原版作品在內,卻只付了極低的版權金。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碼會賣個三千本,沒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兩本小說,結果只能用「悽慘」兩個字來形容:兩部小說大概各賣出一百本左右。但即使銷售狀況這麼糟,我們還是每隔兩年就會收到胡立安的新作品,而卡貝斯塔尼先生也都是二話不說就接受了,他還說打算跟作者簽訂新合約,重點不是只有版稅而已,只要是優秀的文學作品,無論如何都要好好促銷才對。
胡立安住在聖傑曼區的一間閣樓上,內部格局只有兩個部分:一邊是起居室加上小到不能再小的簡陋廚房,從起居室外的陽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霧中連成一片,遠處是聖母院的尖塔;閣樓的另一邊是一間沒有窗戶的臥房,裡面放著一張單人床。浴室在樓下走道的盡頭,所有房客共用。整個閣樓的面積,還不及卡貝斯塔尼先生的辦公室大呢。胡立安很細心地把房子打掃過,打算以簡單的陳設接待我。我裝出一副對這個地方很滿意的樣子,雖然房子還有胡立安用心打掃而留下的清潔劑和打蠟的味道。他刻意鋪上了最好的床單。我記得床單上似乎印著巨龍和城堡圖案。那是兒童用的床單。胡立安一邊抱歉一邊說著,這條床單是以特價買回來的,但是品質好得沒話說呢!他還說,沒有印花的素面床單,看起來很單調,價錢反而貴了一倍。
一九二一年的一個冬夜,依蓮.瑪索在巴黎發現了流浪街頭的胡立安.卡拉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以及幾張對摺的手寫稿。依蓮.瑪索讀了那些手稿之後,自認碰到的一定是個名作家,因為喝得爛醉而流落街頭,等他意識清醒過來之後,說不定哪個好心的出版社老闆還會獎賞她哩!這是依蓮.瑪索的說辭,但胡立安知道,她是出於憐憫而救他的。他在依蓮的酒店樓上的小閣樓裡休養了六個月。醫生告訴依蓮,假如這個人又再摧殘自己的話,就是神醫也束手無策。當時,他的胃和肝已經嚴重損壞,這輩子除了牛奶、新鮮白乳酪和鬆軟的麵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當胡立安恢復言語能力的時候,依蓮問他究竟是誰。
「錢,我多得用不完,缺的是像胡立安這種朋友。」這是他唯一的解釋。
我要求他跟我聊聊這個女孩子,也說說他在巴黎這十三年來的生活。在昏暗的燈光下,胡立安幽幽地告訴我,潘妮蘿珮是他此生唯一深愛過的女子。
「我說,誰都不能在我這兒白吃白住的。你會幹什麼呀?」
與迦利瑪出版社的簽約事宜,加上拜訪其他幾家出版社,所有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時間和我先前預估的一樣。胡和-圖-書立安幫我找了一個導遊兼保鑣,這男孩不到十三歲,名叫哈偉,他對巴黎的每個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裡,哈偉一定陪我到門口,他甚至還指點我在哪個咖啡館吃三明治比較好,哪些街道巷弄最好別去,哪裡的景致最美。當我去拜訪出版社時,他就在大門外等候,不管等幾個小時,他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而且說什麼都不肯接受小費。哈偉說著一口怪腔怪調的西班牙文,偶爾還混用義大利文和葡萄牙文。
「嗯,這樣好多了!」
第一頁,一如胡立安其他的小說稿,依舊是手寫的一行字:
胡立安默默盯著我看了好久,然後對我露出了微笑。
酷茲和胡立安互看了一眼。胡立安搖搖頭,白貓也模仿他的動作。我這才發現,他們倆長得真像!胡立安堅持要我到臥房睡。他說自己睡得少,睏了就睡在起居室裡那張從鄰居達梭先生那兒借來的摺疊床;那位老魔術師喜歡幫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費,只要求小姐們獻上香吻。第一天晚上,我因為旅途勞累,倒頭就睡著了。隔天早上醒來時,我發現胡立安已經出去了。酷茲躺在主人的打字機上睡覺,牠那鼾聲如雷,彷彿大型獵犬。我走到書桌旁,看到了我即將帶回巴塞隆納的新作。
胡立安幾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書桌前,酷茲則窩在他大腿上,只見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著遠處的教堂尖塔發呆。有一天晚上,我被屋頂淅瀝瀝的雨聲吵得睡不著,索性就走到起居室裡。兩人相視無語,接著,胡立安遞了一根菸給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默默看雨。後來,雨停了,我問他誰是P。
當我正要獻上吻時,他緩緩地搖著頭,然後在我手上吻了一下。
我初次見到胡立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奧斯特立茲火車站。當時,巴黎秋意正濃,大片濃霧籠罩著火車站。我留在月台上等候著,其他旅客都往出口處走去。不一會兒工夫,月台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接著,我看見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月台入口處,透過煙圈觀望著我。在火車上,我不時問自己,我要如何認出胡立安這個人?米蓋讓我看的那一疊舊照片,至少是十三、四年前拍攝的。我在月台上左探右望。除了那個男子和我,月台上已經沒別人了。我發現那名男子好奇地盯著我看,說不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樣。不可能是他。根據我看過的資料,胡立安當時是三十二歲,那名男子看起來蒼老多了。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神情憂鬱而疲憊。臉色太蒼白,身材太清瘦,或許是站在霧中所產生的錯覺,也可能是旅途勞頓。我的印象裡,只有少年胡立安。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來,雙眼直視著我。
他和兄弟姊妹以及其他親人幾乎沒有往來,而且他將他們視為陌生人。他沒有結婚,平日足不出戶,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樓上,因為那是他的書房所在。他天天在裡面狂熱地工作,除了替馬德里和巴塞隆納的各報章雜誌撰寫散文和專欄之外,他也翻譯德文和法文文件、校訂百科全書和小學課本。米蓋.莫林納是那種用工作狂來彌補愧疚感的人,對於他人的懶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羨慕,因為那是他做不到的事情。他並不以辛勤工作為傲,他甚至自嘲,說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種表現。
「距離這裡兩https://m.hetubook.com.com條街外有一家旅館,很乾淨,收費也合理,口碑不錯。我在那裡預訂了房間……」我聽了很心動,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
起居室裡擺了一張老舊的木質書桌,面對著大教堂尖塔。書桌上放著一架「安德伍牌」的打字機,那是胡立安用卡貝斯塔尼先生預付的版稅買來的。打字機旁放著兩疊十六開紙張,一疊是空白的,另一疊則是雙面書寫。胡立安養了一隻體型碩大的白貓;取名「酷茲」。那隻貓窩在主人腳邊,疑心重重地看著我,不時還舔著腳爪。我看了看,屋裡只有兩張椅子、一個衣架,就沒有其他東西了。剩下的都是書。書牆從地板延伸到屋頂,每一列都堆了兩排書。當我正在觀察屋內陳設時,胡立安忽然嘆了一口氣。
「Vous avez poison au coeur,mademoiselle.(您一定很傷心啊,小姐!)」
「胡立安?」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好朋友。我們兩人有許多共通點,或許是太多了。米蓋跟我談書,也談他最崇拜的佛洛伊德,他還聊了音樂,但是聊的最多的還是老朋友胡立安。我們幾乎每個禮拜見面。米蓋向我敘述胡立安當年在聖賈布利教會中學就讀時的種種趣事,他還保存著一疊舊照片,以及少年胡立安所寫的短篇故事。米蓋非常崇拜胡立安,而藉由他的敘述和回憶,我慢慢認識了胡立安,至少對素未謀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一年之後,米蓋向我表白,說他已經愛上我。我不想傷害他,但也不能欺騙他。誰都不可能騙得了米蓋。我告訴他,我非常感激他對我這份心意,他雖然已經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畢竟不是愛情。米蓋說,他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為自己分內的事盡力而為吧!」
「妳打算在巴黎停留幾天?」他問道。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卡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立安.卡拉斯的作品銷售情形這麼差,為什麼還要持續出版他的小說?這樣下去,只有賠錢的分。為了解答我的疑問,卡貝斯塔尼先生很慎重地走到他的書架旁,抽出一本胡立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讀一讀。我接受了他的建議。兩個禮拜之後,我把那本書讀完了。這一次,我的問題變成了:這麼精采的小說,為什麼只賣了這麼幾本?
我問他,那個多次打電話到出版社詢問胡立安.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說不是。我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這才意會到,真的不能輕易透露那個地址,絕對不行!
在巴黎,他靠著依蓮.瑪索的慈悲憐憫而得以倖存,她也是唯一鼓勵他繼續寫作的人。她最喜歡讀的是浪漫小說,以及聖徒和殉難烈士的傳記。在她看來,胡立安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內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寫出驚恐、晦澀的情節。即使如此,依蓮還是幫胡立安找到了願意替他出書的出版社。此外,她提供閣樓讓胡立安居住,幫他打點衣著,帶他出門曬太陽、透透氣;她也替他買書,每週日帶他上教堂望彌撒,然後兩人一同散步。依蓮.瑪索救了他這條命,她要求的回報,除了友誼之外,就是要胡立安承諾她繼續寫作。後來,依蓮偶爾也讓他帶酒店裡的小姐回去過夜,雖然他們只是相擁入眠罷了。依蓮還開玩笑地說,酒店裡那些小和-圖-書姐都跟他一樣寂寞,她們圖的只是片刻溫存。
「當一個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時候,你在他眼裡看不到生命。」
「為什麼不行?難道有人在巴塞隆納等著妳嗎?」
「我沒有時間啊,胡立安!卡貝斯塔尼先生雖然是個很大方的老闆,但是我也不能沒有分寸吧!」
獻給P
胡立安說他會彈鋼琴。
「巴黎不是兩天就能看完的。」胡立安說道。「絕對不可能。」
陌生人對我露出微笑,然後點點頭。胡立安.卡拉斯擁有世上最美的笑容。那是他歷經滄桑後唯一沒變的部分。
「妳已經愛上了胡立安,只是妳並不知道罷了。」
「我住這裡就好,只要不會造成你和酷茲的不便……」
「卡貝斯塔尼是個海盜,但是連他都知道,巴黎不是兩天、兩個月,甚至兩年能夠看完的。」
幾個月之後,我偶然看到印刷廠寄來給卡貝斯塔尼先生的帳單。一看才發現,原來,出版胡立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相關費用,都是由另外一個人匯款支付,他的名字是我從來沒聽說過的:米蓋.莫林納。不僅如此,實際的印刷和發行費用,比米蓋.莫林納先生支付的數字低很多。數字不會騙人:出版社將印刷完成的書直接堆放在倉庫裡,然後報假帳撈一筆。我沒那個膽子去質疑卡貝斯塔尼先生的財務疏失,因為我怕會丟了差事。不過,我倒是從帳單上抄下米蓋.莫林納的地址,那是位於布塔費利沙街上的大宅院。我把那個地址保存了好幾個月,一直無法鼓起勇氣去找他。最後,我的理智戰勝了一切,於是我去他家告訴他,卡貝斯塔尼先生騙了他的錢。他笑著告訴我,他早就知道了。
「Signore卡拉斯,他喔,已經付錢給我很多啦!」
我抵達奧斯特立茲火車站時,正好趕上十二點開往巴塞隆納的火車。列車長在賣票給我的時候,問我身體還好吧?我點點頭,然後就關上車廂門。火車發動後,我從車窗望出去,看到胡立安站在月台上,就在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閉上雙眼,直到火車離站了,離開了那個我此生不再重返的縹緲城市,我才睜開眼睛。隔天清晨,我回到巴塞隆納。那天是我二十四歲生日;我知道,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已經逝去了。
「我的鄰居達梭先生說,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運的男人了。」
「潘妮蘿珮。」他答道。
據我所知,哈偉是依蓮.瑪索女士經營的酒店裡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兒。胡立安教他讀書寫字,也教他彈鋼琴。每到禮拜天,胡立安會帶他去看歌劇或聽音樂會。哈偉非常崇拜胡立安,不管胡立安要他做什麼,即使要他帶我到世界的盡頭,他也會認真照辦的。到了我們認識的第三天,他問我是不是Signore卡拉斯的女朋友?我說我不是,只是來拜訪他的一個朋友而已。他聽了似乎很失望。
胡立安在酒店大廳的鋼琴前坐了下來,前面站了十五個只穿著性感內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蕭邦的小夜曲。結束之後,全場報以熱烈掌聲,只有依蓮除外,她說那音樂聽起來死氣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的生意啊!於是,胡立安特別為她彈奏了輕快的爵士樂以及奧芬巴赫的作品。
我想,和迦利瑪出版社簽約這件事大概需要兩、三天的時間。第一次開會就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訴他,我已經多請了兩天假,打算好好遊歷過巴黎hetubook.com.com之後,再回巴塞隆納。
「誰都不是。」胡立安這樣回答她。

「那就彈一段來聽聽吧!」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貴情操,和我印象中卡貝斯塔尼先生汲汲營營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別。或許,我一直都錯看他了。我對胡立安.卡拉斯這個人越來越好奇。而且,所有和他相關的事情,似乎都蒙上一層神祕色彩。出版社每個月至少會接到一、兩通打來詢問胡立安.卡拉斯地址的電話。不久,我發現打電話的都是同一個人,只是用了不同的名字罷了。我頂多只能照著小說封底的作者介紹告訴他,胡立安.卡拉斯定居巴黎。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那個人終於不再打電話。為了以防萬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檔案資料中,把胡立安.卡拉斯的地址刪除。我是唯一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米蓋.莫林納是個謎樣的人物。他獨居在幽暗的大宅院裡,房子已經年久失修,是他那位內戰時期靠軍火製造業致富的父親留下來的遺產。米蓋.莫林納的生活非但和豪奢扯不上邊,甚至過得像僧侶一樣刻苦。他把那些他認為沾滿鮮血的黑心錢都捐作修復博物館、教堂、圖書館、學校和醫院之用,同時也資助童年摯友胡立安.卡拉斯的小說在故鄉巴塞隆納出版。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立安寄來一封信,說他已經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卡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到巴黎去,因為他要和迦利瑪出版社簽訂幾份合約。沒想到,他那痛風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幾個禮拜都沒好。為了獎勵我平日工作認真,他決定派我去法國簽訂新合約,順便去拜訪胡立安.卡拉斯,然後把他的新作手稿帶回來。我寫了一封信給胡立安,談到了我九月中旬將有一趟巴黎行,請他幫我找一家收費合理的小旅館。胡立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聖傑曼區的住所,把旅館住宿費省下來。出發前幾天,我去找米蓋,問他要不要我替他帶口信給胡立安。他想了好久,最後卻告訴我:不用了。
「我也不知道啊!」卡貝斯塔尼先生說道。「不過,我們還是繼續努力吧!」
有一天,筋疲力竭的胡立安在我懷裡睡著了。前一天下午,我們經過樓下的當舖時,他特別停下來向我介紹櫥窗裡展示的那支古董鋼筆,根據老闆的說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過的筆。胡立安雖然買不起這支筆,但總是每天來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來到樓下的當舖。這支鋼筆價值不斐,我手邊沒有這麼多錢,但是老闆告訴我,只要在巴黎設立了分行的西班牙各銀行支票,他都接受。我母親生前曾經替我存了一筆錢,那是要留給我結婚的時候買婚紗的。雨果的鋼筆花掉了我的婚紗基金,我也知道這樣做太瘋狂,但我從來沒有花錢花得這麼痛快過!拿著傳奇古董筆走出當舖後,我發現有位女士在我後面跟著。她是一位衣著非常高雅的貴婦,頂著一頭銀色的髮絲,還有一雙我這輩子見過最湛藍的雙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後自我介紹。她就是依蓮.瑪索,胡立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導遊哈偉跟她提到了我。她說,只是想認識我,她還問我是不是那個胡立安等待多年的女子。我毋需答覆。依蓮只是點點頭,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在我臉頰上親吻了一下。我看著她的身影慢慢走遠,這時候,我終於知道,胡立安永遠不會屬於我,因為我尚未開始擁有他,卻已經失去了他。我把鋼筆藏在口袋裡,回到閣樓上的時候,胡立安已經醒了,他正在等著我。他不發一語地褪去我的衣服,接著,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當時,他問我那次為什麼要哭?我告訴他,那是幸福的淚水。後來,胡立安下樓去打點午餐,我趁這個時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後,我把鋼筆放在打字機上。最後,我把小說稿放進行李箱,在胡立安回來前離開了那裡。我在樓梯間碰到了達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換取小姐香吻的老魔術師。他抓起我的左手,然後哀傷地望著我: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來讀,才要翻開第二頁的時候,我就發現酷茲正在斜眼睨著我。我學著胡立安的動作,搖搖頭。白貓也搖頭,於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處。不久後,胡立安出現了,他帶回了剛出爐的麵包、一壺熱咖啡,以及新鮮的白乳酪。我們在陽台上吃早餐。胡立安叨叨絮絮地說個不停,卻一直在閃躲我的目光。在清晨的陽光映照下,他看起來像個年華老去的孩子。他刮了鬍子,穿上了他唯一像樣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質西裝,雖然是舊衣服,卻依然高貴典雅。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巴黎聖母院的傳說,還敘述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這艘船就會出現在塞納河上,在冰冷的河水中收集投河自盡的癡情冤魂。他編了不下一千零一個傳奇故事給我聽,存心不讓我有機會開口問他事情。我默默地望著他,偶爾點頭回應,在他身上尋找那個寫下我幾乎已經會背的作品、也是米蓋向我描述過許多遍的人。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兩年的,胡立安!」

我問他,為什麼不回巴塞隆納去找潘妮蘿珮?他沉默了許久,當我在暗夜裡瞥見他那張臉的時候,他竟已淚流滿面。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跪在他身旁,擁抱他。我們就這樣緊緊相擁著,直到天邊露出了黎明曙光。我已經不知道究竟是誰先吻了誰,反正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相遇了,我讓他在我身上愛撫著,卻沒發現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來我和胡立安共度的兩個禮拜,我們每天早上在地板上沉默地纏綿著。接著,我們或是坐在咖啡館裡,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著他的雙眼,我不需要問他就知道他還愛著潘妮蘿珮。我還記得,在巴黎期間,我學會了去憎恨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對我來說,潘妮蘿珮永遠都是十七歲),我學會憎恨一個我沒見過卻經常出現在我夢裡的人。在發給卡貝斯塔尼先生的電報中,我編造了一千零一個理由延長休假。我已經不在乎是否會丟了差事,也無所謂巴塞隆納的灰暗生活。我捫心自問無數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蓮.瑪索酒店裡的小姐一樣,帶著如此空虛的生命來到巴黎,在胡立安的懷抱裡勉強找到了一點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立安共度的那兩個禮拜,是我此生第一次覺得我做了自己,在那兩個禮拜裡,我了解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像深愛胡立安那樣去愛別的男人,雖然我大半輩子都在努力超越這個障礙。
這份新工作讓他賺到一份薪水、一個棲身之處,和每天兩餐熱騰騰的食物。
教堂神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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