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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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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八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兒子啊,不管你是為了什麼事而回巴塞隆納,我都會幫你完成,你呢,一定要在家裡躲著。你的房間還是跟以前一樣,只要你有需要,隨時都可以回來住的。」
帽子師傅就是賣花的小販前幾天看到在迪比達波大道上閒晃的那個人。他之所以讓賣花小販覺得「很討人厭」,那是因為他一心一意只想趕快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急著要彌補生命中的缺口,不容閒雜人等浪費他的時間。令人遺憾的是,這一次,上帝依舊沒聽見帽子師傅的請求。他很氣餒,因為他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他救不了兒子,也救不了自己,這個女孩芳蹤杳然,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天主啊!祢到底還需要多少失落的靈魂才能滿足祢的胃口?帽子師傅仰天問道。上帝依然無語地望著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胡立安在聖安東尼歐圓環的公寓裡躲了好幾天,這段期間,帽子師傅為了尋找潘妮蘿珮,跑遍了整個巴塞隆納。胡立安天天躲在以前的房間裡,他父親說的沒錯,這個房間一點都沒變,只是,現在看起來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嫌小了,彷彿這個家以及家裡的擺設都被歲月縮小了。他的許多舊筆記本依然放在原處,還有他前往巴黎那個禮拜削好的一把鉛筆,以及本來打算要讀的幾本書,衣櫃裡還擺著他少年時期的衣物。帽子師傅告訴他,他逃家後不久,蘇菲也拋下他走了,兩人多年沒有聯絡,但她後來還是從波哥大寄了一封信回來,當時,她已經和另外一個男人同居好一陣子了。他們定期通信。「信裡談的都是你,」帽子師傅這樣說道。「因為你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聽了這番話,胡立安覺得,即使被妻子拋棄了,帽子師傅其實對她深情依舊。
「你生了什麼病啊?」胡立安低聲問道。
「你為什麼不跟我們聯絡呢?胡立安……」
「你沒有權利責備她任何事情啊,胡立安。」
三名警察故意在吧檯邊坐了下來,其中一個不時以眼角餘光瞄著他們倆,另外兩個則忙著在風衣裡掏東西。
「不急!我會等你的。」
「你告訴傅梅洛,就說是卡拉斯要你轉達的:我永遠記得他穿著水手服的滑https://m.hetubook.com.com稽模樣。」
「我們趕快離開這裡,胡立安……」
胡立安再度跳下圍牆。他伸出雙手緊抓著米蓋,他發現,在寬鬆的衣服掩飾下,老友的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甚至感覺不出米蓋身上是否還有肌肉。到了牆外,胡立安從米蓋腋下一把攬住他,幾乎是把他整個人提著往前走,就這樣摸黑走到了拉蒙麥卡雅街。
米蓋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胡立安也就不再多問了。他們沿著利昂十三世街往前走,然後轉進聖潔爾瓦希歐大道,這時候,他們看到前方有家咖啡館。進去之後,他們找了個角落的位子,遠離入口處和窗戶。好幾個客人坐在吧檯邊抽菸聽廣播。臉色蠟黃、眼睛老盯著地板的服務生過來招呼他們點餐。他們點了溫熱的白蘭地、咖啡,還有一些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
「爸爸,您別擔心,這件事應該由我來做才對。您已經幫我夠多了!」
「把你的證件都給我,胡立安!」
米蓋無法跳進牆內的庭園裡,也無力跳回牆外的街道上,他只能伸出手來。胡立安跳上圍牆,用力握緊米蓋的手,然後將手掌貼在老友的臉頰上。他們默默相視了許久,各自感受著生命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傷痕。
「待會兒見!」胡立安喃喃說道。
「我們已經無處可去了。」胡立安平靜的語氣,讓老友只能啞口無言地望著他。
「我不想連累你們。」
「這些我都知道。」胡立安低聲應道,語調平淡。
「米蓋?」
「我們在好幾個月前結婚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寫信告訴你這件事?」
米蓋滿臉訝異地盯著他看。接著,胡立安細說從頭,他是如何回到巴塞隆納的,後來,因為無處棲身,於是他前往童年時期成長的地方,深怕老家已經空無一人。帽子專賣店仍在原處,店門還是敞開著,裡面有個老人,頂上已經沒有頭髮,眼中已經毫無怒火,默默地癱坐在櫃檯後面。當時,胡立安並不想進去,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回來了,然而,安東尼.富爾杜尼卻抬起頭來看著櫥窗外的陌生人。當他們的眼神交會時,胡立安很想拔腿就跑,卻呆在那兒動不了!他看見帽子師傅淚如雨下,然後往https://www.hetubook•com.com門口走去,一語不發地走出店門外。他什麼話都沒說,逕自拉著兒子往店裡走,接著他拉下鐵捲門。完全隔絕了外在世界之後,他上前擁抱著兒子,激動得直發抖,眼淚掉個不停。
「我們必須離開這裡,胡立安,傅梅洛在找你!他故意設局讓你落入安達雅舊宅這個陷阱。」
「一生只有一次真愛,胡立安,只是有人不自覺罷了。」
他沒有痛苦,也沒有怒火。子彈從他身上穿過,然後落在玻璃窗上,彈痕彷彿是鐵鎚在消音狀態下用力敲擊而成的。當他從碎裂的玻璃窗彈出去時,他覺得頸部冰冷地難受,眼中所見的光線漸漸消逝如風中之塵……米蓋.莫林納最後一次轉過頭去,他看見好友胡立安已經在街道上跑遠了。米蓋得年三十六歲,比他自己預期的壽命還要長。在那個被碎玻璃刺得滿身鮮血的軀體倒地前,生命早已終結。
「別忘了,我們以前講好的:當我死去時,我的東西就是你的了……」
「這些年來,你幫了我很多忙,我卻一直都還沒向你道謝呢,米蓋!」
「這棟房子已經上了鎖。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住在這裡了……」米蓋說道。「來,你幫個忙,扶我下來,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裡。」
後來,帽子師傅告訴胡立安,兩天前,警察曾經來找他盤問兒子的下落。那個警察叫做傅梅洛,這個人惡名昭彰,一個月前還是葛德將軍重金收買的殺手,現在卻成了無政府主義份子的黨羽。這個傅梅洛告訴他,胡立安即將返回巴塞隆納,因為他在巴黎謀殺了赫黑.安達雅,除此之外,他還犯下了其他罪行,傅梅洛細訴每一條罪狀,但帽子師傅根本就懶得聽他講。傅梅洛深信,即使胡立安回家的機率微乎其微,但只要他一出現,帽子師傅一定會履行國民應盡的義務,向警方通報這個不肖子的行蹤。富爾杜尼告訴傅梅洛,有任何消息,他當然會向他報告的,只是,他心裡很不服氣,像傅梅洛這種敗類居然到處耀武揚威。等到那群討厭的警察一走,帽子師傅立刻前往大教堂,也就是他與蘇菲相遇的地方,他祈求上帝儘快引導兒子回到家裡來。胡立安一進家門,帽子師傅就急著提醒他處www.hetubook.com•com境有多危險。
「這已經不是你能決定的了。你最近都在哪裡啊?我們以為你大概是鑽進地洞裡去了。」
米蓋什麼都沒吃。胡立安顯然是餓壞了,把兩人份的食物都吃得精光。在咖啡館柔和的燈光下,老朋友四目對望,兩人都被歲月的巫術所懾服了。上一次這樣面對面的時候,他們的年紀只有現在的一半呢!當年分離時,兩人還是青少年,如今,生命把其中一個變成了亡命天涯的逃犯,另一個則在垂死邊緣掙扎。兩人都不禁自問,在生命這場牌局裡,究竟是他們拿了不好的牌,還是他們出錯了牌?
正當三個警察往他們這邊走過來時,米蓋突然起身,然後迎面走向他們。起初,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臉色慘白、全身發抖的重症病人,當他對著他們露出微笑時,毫無血色的雙唇已經滲出血跡。等到他們發現他右手竟拿著手槍,這時候,米蓋和他們相距已經不到三公尺。其中一個警察正想大喊,但是第一發子彈已經先射中他的下巴。這個警察應聲倒地,當場就在米蓋腳邊斷了氣。另外兩個警察掏出了武器。第二發子彈射穿了看起來較老的那位警察的腹部。子彈卡在兩節脊椎骨中間,一團內臟從體內噴出,正好掉在吧檯上。米蓋再也沒有機會射出第三發子彈。剩下的那位警察已經朝他開了槍。他可以感覺到子彈卡在他的肋骨間、心臟裡,頓時,他的眼神如鋼鐵般冰冷,面如白紙。
那天深夜,胡立安還是離家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潘妮蘿珮。
儘管他有堅強的毅力,結果還是讓他絕望了;帽子師傅很快就發現,整個巴塞隆納已經不見任何潘妮蘿珮和安達雅家族的蹤跡。帽子師傅是個出身寒微的人,一輩子都在努力度過各種難關,從來不曾懷疑過金錢和社會地位的重要。然而,十五年的破產和窮困,足以讓宮殿般的豪宅、富可敵國的大企業以及任何王朝從地面上消失。當他向人提起安達雅這個姓氏的時候,許多人都聽過,卻已經忘了它曾代表的意義。米蓋.莫林納和努麗亞.蒙佛特去店裡找胡立安那天,帽子師傅堅信,他們兩人一定是傅梅洛的爪牙。再也沒有人能從他身邊搶走兒子了。這一次,萬能的上帝應該要和圖書顯靈了;他祈禱了一輩子,這個上帝從來不理會他的請求,但是,祂如果膽敢再把胡立安搶走,他會很樂意去把上帝的眼珠子挖掉的!
「我頂多只有一、兩個月可以活了,胡立安,我們兩個人,至少要有一個人活著從這裡出去。你的籌碼比我多得多。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找到潘妮蘿珮,但至少還有努麗亞一直在等你。」
「努麗亞是你的妻子啊!」
胡立安緊抿著雙唇,緩緩地搖頭。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視而笑。胡立安把護照遞給他。米蓋把護照夾在他一直隨身攜帶的那本《風之影》裡。
「省省吧!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喜歡做的事情,沒什麼好謝的。」
「還是像你當初拋下她的時候那樣。」
一生命運多舛的帽子師傅深信,潘妮蘿珮就是兒子此生的摯愛。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只要幫兒子找到這個女孩,或許他也能因此找回失落的生命,從此甩掉始終如影隨形的詛咒。
原來,那天下午,賣花的小販打電話到「巴塞隆納日報」留話給米蓋,說是看到了我們形容的那個人,在安達雅舊宅附近像個幽靈似的晃來晃去。當米蓋抵達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號時,已經過了午夜,無人居住的大宅院裡一片漆黑,只有樹叢縫隙間隱約可見幽微的月光。雖然已經十七年沒見面,但米蓋還是馬上就從那輕盈如貓的步伐認出了胡立安。他的身影穿梭在陰暗的花園裡,就在噴泉附近。接著,胡立安縱身越過花園圍牆,他在屋外埋伏著,彷彿一隻焦躁不安的猛獸。這時候,米蓋其實可以叫他的,但又不想驚動可能藏在暗處監視的不明人士。他總覺得,附近其他豪宅的暗色玻璃窗後,有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神正在觀看大道上的所有動靜。他沿著大宅院旁的圍牆走了一圈,來到了以前的網球場和馬車車棚。他可以看出大石塊的缺口有胡立安的腳印,顯然是踩著石塊跳上了圍牆,地上還有幾片從圍牆上剝落的花磚。他屏息縱身一跳,忽覺胸口刺痛,眼前一片漆黑……他癱在圍牆上,雙手不停地顫抖著,低聲喚著胡立安的名字。噴泉旁的身影如如不動,彷彿是另一座雕像。米蓋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眸正盯著他看。他很懷疑,經過了十七年的歲月以及這場即將讓他斷氣的和-圖-書重病,胡立安是否還認得出他?那個身影緩緩走近,他的右手拿著一個又長又亮的東西。原來是一片玻璃。
「差不多了。我在家裡,在我父親的房子裡。」
「沒事!只是發燒而已,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胡立安向帽子師傅坦承,他是回來找潘妮蘿珮的。帽子師傅發誓,一定會盡全力找到她,等到兩人相會後,他會幫他們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身,遠離傅梅洛,遠離往事,遠離一切。
「你的證件!胡立安,現在就給我!」
米蓋傾聽老友的敘述,心裡納悶著:這究竟是奇蹟,還是詛咒?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咖啡館的服務生已經打了電話,正背對著他們在話筒邊低語著。他也沒注意到,當胡立安正在滔滔不絡地講述返鄉後的遭遇時,服務生總是偷偷往門口看,他站在沾滿油污和灰塵的吧檯後面,明明是乾淨的玻璃杯卻一擦再擦。他沒想到傅梅洛已經在這家咖啡館布了線,不只這一家,他還去了其他幾十家咖啡館。只要胡立安在其中任何一家現身,打一通電話只需要幾秒鐘就夠了。當警車停在咖啡館門口時,服務生立刻跑進廚房,米蓋露出異常冷靜和平和的神情。胡立安在他眼神中看出了異樣,兩人同時回頭一看:三個身穿灰色風衣的身影,彷彿鬼魂似的在窗外飄忽游移著。
這時候,米蓋發現胡立安手上已經拿著左輪手槍。店門上清脆的鈴鐺聲從廣播節目模糊的談話聲中劃過。米蓋把胡立安手中的左輪手槍搶了過去,然後定定望著他:
「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做任何事情。」
「我找不到她,胡立安……我發誓,我真的……」
胡立安默默搖著頭。
「不准動!混帳東西,否則我就讓你腦袋開花!」
米蓋面露微笑,然後緩緩地舉起手槍,瞄準那個警察的臉。這個還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嚇得嘴唇不停地顫抖著。
「努麗亞還好吧?」
「胡立安……」米蓋喃喃說著。
胡立安低下頭來。
那個身影突然停下了腳步。米蓋聽到玻璃落地碎裂的聲音。胡立安的臉龐從陰影裡浮現。他的臉上覆蓋著已經兩個禮拜沒刮的鬍鬚,兩頰看起來更瘦削了。
三個人面前的玻璃窗上各自形成了一片霧氣。傅梅洛不在其中;禿鷹先來幫他找獵物了。
「……只有夢想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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