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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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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十三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十三

就這樣,他開始跟我聊起你這個人。有個愛吹牛的大嘴巴書商,名叫古斯塔佛.巴塞羅,他在幾個收藏家面前誇口炫耀,說他找到了一本《風之影》。舊書市場這個圈子,就像個小房間一樣。不到幾個月,巴塞羅已經接到柏林、巴黎和羅馬等地收藏家寄來的訂購單。胡立安在那場清晨械鬥之後逃出了巴黎,至今仍是一樁疑案,加上後來傳言他可能已經在內戰期間去世了,種種傳說,反而使胡立安的作品在市場上飆出空前的高價。另外,無臉怪客出沒各個書局、圖書館和私人館藏焚書的黑色傳奇,也讓眾人對他的書更有興趣。「我們的血液裡,都有一座殘酷的競技場!」巴塞羅這樣說過。
電影結束前一分鐘,胡立安站了起來,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陰暗裡。接下來的好幾個月,我們都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或是在電影院,或是在午夜的窄巷,總之,都是在黑暗裡。胡立安總是有辦法找到我。我總覺得他一直偷偷地尾隨在我附近,只是沒讓我看見他。他常提起你,每次聽他聊起你,總讓我覺得他說話的聲音有種罕見的溫柔,那是我多年來不曾在他身上看到的特質。我知道他已經重回安達雅舊宅,而且就住在那裡,過著介於幽靈和乞丐之間的生活,天天看守著潘妮蘿珮和兒子的遺體。那是世上唯一屬於他的角落。世間還有比文字更殘酷的煉獄。
傅梅洛對我吐了一口口水,然後放開了我。這時候,我想他一定會把我碎屍萬段,沒想到,我卻聽見他的腳步聲在走道上漸漸遠颺。我全身顫抖著,勉強站了起來,然後擦掉臉上的鮮血。我依然能夠聞出那個劊子手在我身上留下的味道,這一次,我聞到的是充滿恐懼的腐臭。
——我丈夫早就離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尚馬堤謀殺案讓我睜開了眼睛。我終於明白,拉因.谷柏還活著,而且比以前更活躍。他活在那個被烈火摧殘的男人體內,那個已經沒有聲音也沒有回憶的男人。我發現胡立安已經找到進出聖安東尼歐公寓的新方法,只要掀開屋頂的天窗,根本就不需要費力打m.hetubook.com.com開那扇我每次離開時都要緊緊關上的門。我發現拉因.谷柏,也就是胡立安的偽裝,經常在城裡閒逛,也常去安達雅舊宅。我發現,他的瘋狂行徑又在那個地窖裡重現,他砸掉了墓碑,挖出了潘妮蘿珮和他兒子的石棺。你到底做了什麼,胡立安?
胡立安像一團黑影似的繼續追蹤自己的作品,沒多久,他也聽到了這個傳言。他後來知道巴塞羅並沒有那本書,而是在一個男孩手上,那孩子偶然發現了那本書,深為小說內容和神祕作者著迷,他拒絕賣那本書,因為他把那本書當成最珍貴的資產。那個男孩就是你,達尼。
警察已經在家裡等我,他們為了尚馬堤命案來找我問話。我被帶到市警局,在一間陰暗的辦公室等了五個小時之後,一身黑衣的傅梅洛出現了。他遞了一根菸給我。
再見到他,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了。那天晚上,孤獨的我無法再回到空盪冰冷的公寓,於是就去看電影。電影放映到一半,大銀幕上正演著愚蠢的愛情文藝片,渴望冒險奇遇的羅馬公主,遇見了一個頭髮梳得油亮的美國記者。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在我旁邊坐了下來。這種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那個年代的電影院裡,多的是這種魯莽無禮的人,全身充滿著寂寞、尿味和古龍水味,握著冒汗、顫抖的雙手,彷彿兩團死肉。我正打算站起來通知帶位員時,忽然認出那是胡立安的身影。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們就這樣一直盯著銀幕,卻不知道電影在演什麼。
胡立安告訴我,所有被他燒掉的書,都是從那些對他的作品毫無感受的人手裡偷來的,那些人只是拿書本做交易,不然就是為了滿足虛榮或好奇而收藏書籍。但是你不一樣,不管人家出多高的價錢,你就是不肯賣書,而且,你還試圖想把卡拉斯從久遠的回憶裡解救出來。你讓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甚至是尊敬。胡立安一直在觀望、研究你這個人,只是你不知情罷了。
「他沒犯什麼罪,他只是太天真罷了。不過,他總有一天會克服這一點。說不m•hetubook.com•com定到時候他就會把書還給我。到了那時候,他不會再崇拜我,而是開始了解我。」
「世上還有一本《風之影》。」他輕聲說道。「就在巴塞隆納。」
「唯獨這本逃過一劫。看來,有人似乎比我更聰明,趕在我還沒把倉庫燒掉以前,先把書藏在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那個人就是妳!」
胡立安說話的語氣異常堅定,就像一個已經丟掉偽善面具的瘋子,決定接受無理的現實。
——他會先把你殺掉的,混帳東西!
我們低聲交談著,樓上那些令人羨慕的包廂裡,有好幾雙眼睛在盯著我們。我問他那一陣子都去了哪裡,但是他並沒有回答我。
當你讀到這段文字,進了這座回憶的監獄,那就表示我已經沒有機會親自向你辭行了,雖然,我實在很想。我無法親自請求你原諒我們,尤其是胡立安,當我走了以後,我希望你能替我照顧他。我知道,我不能要求你做什麼,只希望你自己多保重。或許這一大疊手稿能夠說服我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我至少還有你這個朋友,而你就是我唯一而真實的希望。在胡立安寫過的所有文字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只要還有人記得我們,我們就會繼續活著。雖然我和胡立安牽扯了這麼久,但是在我遇見他之前許多年,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了你,如果有人值得我信任的話,那就是你。請你記得我,達尼,即使只是在你記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也好。不要讓我就這樣走了。
胡立安曾經寫過:偶然是命運的瘡疤。世間沒有偶然,達尼。我們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成了自己的傀儡。這麼多年來,我情願相信,胡立安依然還是我深愛的那個人。我情願相信,我們會在悲慘和希望交錯中往前走。我情願相信,拉因.谷柏已死,他又回到書裡了。人總是情願相信一切,就是不肯相信事實。
我每個月會去一趟安達雅舊宅,因為我想確定他很平安,或至少還活著。我每次都是翻越屋後那道破牆進去,從大街上根本就看不到。有時候我會在那裡碰見他,不過有時候胡立https://m.hetubook.com.com安會失蹤一陣子。我幫他帶食物、金錢、書籍……然後苦等他好幾個小時,直到天黑才走。有好幾次,我乾脆鼓起勇氣探索那棟大宅院。正因為如此,我發現他已經把地窖裡的墓碑打碎,而且挖出了石棺。我已經不覺得胡立安是瘋子或怪物,他只是一個可憐的人。當我在那裡碰見他的時候,我們會坐在爐火邊聊上好幾個小時。胡立安向我坦承,他曾經試著想要恢復寫作,但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他依稀還記得他的書,但那彷彿只是他讀過的書,或是別人寫的作品。重新寫作的意圖,帶給他極大的痛苦。我發現胡立安把他長期苦思創作的手稿都丟進火爐裡燒掉了。有一次,我趁著他不在,從灰燼中拿出殘餘的手稿。他寫的是你。胡立安曾經告訴我,每個故事都是作者寫給自己的信,藉此找出他用其他方式找不到的事實。有一陣子,胡立安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失去理智。瘋子會知道自己瘋了嗎?或者,已經瘋掉的是其他人,他們堅持是他瘋了,藉此將他們自己在現實中的想法合理化?胡立安一直在觀察你,他看著你成長,也對你很好奇。他經常自問:或許你的出現並不純然是個奇蹟,而是一種寬恕,只要他能教你別犯了跟他一樣的錯誤,他就會獲得寬恕。我也不只一次問著自己,在他那個理智已被扭曲的世界裡,胡立安是不是把你當成了他失去的那個兒子?在這張純淨的白紙上,他可以重新提筆寫個故事,一個他無法創造、只能回憶的故事。
努麗亞.蒙佛特
「或許吧!那個男孩的確讓我想起自己。」
「看在上帝的份上,胡立安,你不要傷害那個孩子啊……」我低聲說,但沒把握能說服他。
「或許,當他發現我是誰,又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也會決定燒掉那本書的。」
警方把我囚禁在那個房間裡,沒有光,沒有水,我渡過了無助的六個小時,獲得釋放時,已是深夜了。一場滂沱大雨把街道淋得一片迷濛。一進家門,看到的是凌亂不堪的場面。傅梅洛的手下和*圖*書已經來搜過了。許多家具被推倒,抽屜、書架被敲壞,我的衣服都被撕成了破布條,米蓋的書也全被破壞殆盡。我在床上看到一坨糞便,牆上還有用排泄物寫上的兩個字:婊子。
他突然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我從椅子上跌落在地。我爬到牆腳,已經嚇得臉色慘白。傅梅洛跪在我身旁,一把揪住我的頭髮。
「你好像是描述你自己似的。」
「那個男孩是誰?」
住在安達雅舊宅這幾年,胡立安越來越關心你的一舉一動。他跟我聊起你的朋友,他提到你愛上的一個叫做克萊拉的女子,他也談到了你父親,那是個他相當敬佩的人。他聊到了你的好朋友費爾明,還有一個被他視為另一個潘妮蘿珮的女孩,你心愛的碧雅。他每次聊到你,就像在聊他自己的兒子一樣。你們一直在尋覓對方啊,達尼。他始終相信,你的純真可以將他救出苦海。他已經不再搜尋自己的書、不想再焚書,也不想再摧毀自己的生命了。他正在學習透過你的眼睛去回憶這個世界,找回那個他在你身上看到的純真少年……你第一次到家裡來找我那天,我覺得已經認識你好久了。我故意裝出一副懷疑的神情,就怕你起了疑心。我當時很怕你,怕你會查出真相。我很害怕聽胡立安說話,就怕自己會跟他一樣,開始相信我們的相遇相識是命中注定。我很害怕,怕在你身上看到我已經失去的胡立安。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們正在調查我們的過去。我知道,遲早你會發現真相,然而,我希望你總有一天會了解其中的意義。我知道,你和胡立安遲早要相見的。那是我犯下的錯誤。因為,還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不久之後,你會帶領他找到胡立安。那個人就是傅梅洛。
「他叫達尼,是個書店老闆的兒子,那家書店就在聖塔安娜街上,米蓋以前常去那裡買書。他們父子住在書店樓上的公寓裡。男孩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你放過他吧,胡立安,他只是個孩子呢!他犯下的唯一罪狀就是崇拜你。」
——您和我其實可以成為好朋友的,莫林納太太。我的手下告訴我,您丈夫不在家?
——妳最好和圖書識相點,臭娘兒們!只要時機成熟,我一定去逮到他,然後把你們兩個都殺掉。我會先殺妳,這樣他就可以看到妳穿腸剖肚的樣子。然後再殺他,而且我會告訴他,他以後就葬在他妹妹旁邊!
「怎麼,有人在想念他嗎?」
「尚馬堤是你殺的嗎?」我低聲問他。
「你搞錯了吧,胡立安,所有的書都被你燒光了。」
我很清楚,萬一我回不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但是我從不放棄希望:說不定你會失去線索,說不定你會忘記我們,說不定生命——你的,不是我們的——會將你帶到遠方,讓你全身而退。歲月已經讓我學會不要失去希望,但也不要太相信希望。希望是殘忍而虛無的東西,毫無良心可言。長久以來,傅梅洛一直在監視我。他知道,我遲早會倒下來的。但他一點都不急,因此而讓人摸不著頭緒。他為了復仇而活。他向每個人報仇,也向自己報仇。如果少了復仇、少了憤怒,他就會消失了。傅梅洛知道,你和你的朋友們會幫他找到胡立安。他知道,經過了十五年之後,我已經無力對抗他了。這些年來,他看著我慢慢死去,只等著在最後一刻能夠揍我一拳。我一直知道自己會死在他手裡。現在,我知道時候到了。我把這些手稿交給我父親,並且要求他:萬一我發生了事情,請他務必要把手稿交給你。我祈求那個不曾在我生命中出現的上帝,希望你不會有機會讀到這些手稿,但是我對自己的命運已有預感,我終究還是要把這個故事交給你。至於你的命運,就是釋放這個故事,雖然你還年輕,也很純真。
我急奔聖安東尼歐圓環公寓,途中盡量繞路,還不時回頭張望,確定傅梅洛的手下沒有跟蹤我。我進了華金柯斯塔街的大門,冒著大雨越過天台,看到公寓大門還是鎖著的。我小心翼翼地進了屋子,屋裡除了我的腳步聲之外,一片靜謐。胡立安不在那裡。我坐在陰暗的餐廳等他,聽著屋外的雷聲直到天亮。我從通往陽台的邊門門縫裡瞥見清晨曙光已現,於是爬上天台,眺望著鉛灰色天空下的巴塞隆納。我知道,胡立安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了。我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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