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海
艾蜜麗修女皺起眉頭。
這時候，我終於明白事情是怎麼一回事了，內心的恐懼馬上如煙消雲散。費爾明從來不忘記任何諾言，尤其是我曾經做過的承諾。我們三個人攔了一輛計程車，然後直奔聖塔露西亞安養院。我身上的傷口尚未痊癒，加上即將要當新郎官，因而享有坐在前座的特權，費爾明則和蘿西朵一起坐在後座，兩人一路上都在打情罵俏。
「哎喲！心『喪』人，你看起來比我想像的還年輕呢！」
「有些老人跑來告訴我，據說兩位偷渡了一個妓|女進來，這下他們都來跟我吵，說是他們也想要……」
「『晃』心啦，我的心肝寶貝，我可是做這一行的呢！」
「神父閣下，新郎現在的身體狀況很虛弱，我不能再讓他難過啦！再說，您在他心目中，猶如偉大的聖徒再世呢！他對您相當崇敬，而且，這孩子跟我一樣，也是非常虔誠的教徒，簡直就是另一個神蹟啊！如果我現在去告訴他，您不答應幫他主持婚禮，那麼，我看我們恐怕要舉行的是喪禮而不是婚禮囉！」
「精神上算是。」
根據他們後來的敘述——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關於婚禮的細節，旁人總是比主角看得更清楚——婚禮開始前，貝娜妲和古斯塔佛先生（兩人都是遵照費爾明的指令辦事）好說歹說地勸可憐的神父喝下一大杯葡萄酒壯膽，終於才讓他上了台。到了婚禮正式開場時，費南鐸神父面帶莊嚴的微笑，一張愉悅的臉像朵紅玫瑰似的，在儀式中，他捨棄傳統的祝禱辭，換成了朗誦聶魯達的情詩，雅吉拉爾先生的朋友認定神父一定是個滿懷布爾什維克遺毒的共產黨，另外一些賓客則忙著翻彌撒經書，想要找出這段與眾不同的美麗詩文在哪裡，心裡則納悶著，這是不是羅馬教廷公會議的新規定。
「他在這裡陪伴她好幾個鐘頭。唉！我已經好多年沒聽過她的笑和-圖-書聲了。那位先生離開後，她告訴我，他們聊了好多往日時光的點點滴滴。她還說，這位先生捎來了她女兒潘妮蘿珮的消息。我一直不知道哈辛妲有女兒呢！我還記得，那天早上，哈辛妲笑盈盈地看著我，我問她是什麼事讓她這麼高興，她告訴我，她就要和潘妮蘿珮一起回家了。隔天清晨，她就在睡夢中去世了。」
到了晚上，我拖著虛弱的身體，跟著費爾明來到艾斯古迪耶爾街上一棟骯髒簡陋的屋子，各種惡臭混雜著排放到地中海岸的地下污水昧，裡面有一排姑娘等著客人上門尋歡，姑娘們個個露出熱情的笑容，彷彿是在醫學院裡上牙齒矯正課。
「您把戒指準備好了嗎？」
「該回去睡覺了，明天有好多事要忙呢！」費爾明說道。
「您儘管放心！」
「費爾明……」我低聲叫他，心裡害怕得很。「看在老天爺的份上，這個……」
「我們想找蘿西朵。」費爾明對門口的保鑣說道，令人訝異的是，那個保鑣的口袋上還別著軍徽呢。
我真的沒騙他。費爾明已經自詡是這場婚禮的大總管，一手包辦了結婚典禮和宴客等所有事宜。教堂神父知道了新娘已經懷孕之後，拒絕替我們主持婚禮，甚至還揚言要召開宗教審判會議來取消這場婚禮。費爾明勃然大怒，走到教堂門口時，就像潑婦罵街似的，大聲叫囂怒斥這個傢伙根本就不配當神父！他還矢言，假如神父膽敢阻撓婚禮，他就到主教管區去掀個醜聞，起碼要讓這個神父被放逐到直布羅陀山區去跟猴子傳教！好幾個路人聽了拍手叫好，廣場旁的花店老闆還送了費爾明一朵白色康乃馨胸花，他也樂得一直把花別在衣襟上，直到花瓣都像衣領一樣泛黃了還捨不得取下來。萬事皆備，就是少了個神父，於是，費爾明就去聖賈布利教會中學請求費南鐸神父幫忙，和圖書只是，費南鐸神父從來不曾主持過婚禮，他的專長依序是拉丁文、三角數學和體育。
盛裝打扮的蘿西朵招搖地晃到我們面前，我估計她大概接近九十公斤，這還不包括她身上那條皮草披肩，以及那件五彩繽紛的雪紡紗洋裝。她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我在一樓會客室的角落找到那位有智慧的隱士，一個人默默地躲在孤獨裡。他抬起頭來，一臉困惑地盯著我看。
「當然記得啦，我對您的記憶，就像我對自己的第一雙鞋子一樣深刻呢！不過，年輕人，您那張臉慘白地跟死人一樣，我該不會是看到幻影了吧？您別在意啊！在這裡住久了，早就已經失去了你們外面的人所謂的辨別能力啦！這麼說，您不是幻影囉？」
我們坐在那裡，擁抱這片難得的寧靜，凝視著海面上的閃亮波紋。不久後，黎明將天空染成了琥珀色，巴塞隆納也甦醒了。在遠處的晨霧中，海上聖母瑪麗亞教堂的鐘聲響起。
「不是，不過倒是有個幻影在樓下等您，如果您方便的話，請跟我來！」
「記得啊，蘿西朵，老爺爺有點重聽，妳跟他說話的時候要大聲點，每個字都要說清楚，盡量多講點淫|盪的話，這個妳都知道怎麼做的啦！不過，妳也別把他弄得太興奮了，我們可不想讓他就這樣心臟病發上天堂啦！」
「您是指妓|女嗎？」
抵達蒙卡達街時，已經過了半夜，我們護送著妖嬌的蘿西朵，三個人從聖塔露西亞安養院後門溜了進去，這個後門是專門用來運送死者遺體的，感覺上就像是通往地獄的暗道。到了昏暗的交誼廳，費爾明趕緊再向蘿西朵交代細節，在此同時，我則去尋找那個要我讓他死前再摸摸女人的老爺爺。
費爾明立刻露出了笑容。
我看到她輕柔地拉著老爺爺的手，然後吻乾了他和_圖_書臉頰上的淚水。我和費爾明趕緊告退，好讓他們能夠享受私密的美好時光。很不湊巧的是，我們竟然在幽暗的走道上碰到了負責管理安養院的艾蜜麗修女。她狠狠地瞪著我們。
「我不知道啊，費爾明，我對這種事情……」
不久後，蘿西朵結束了愛的儀式，老爺爺完全被她的魅力所懾服，這會兒已經累得去見周公了。離開安養院後，費爾明付了雙倍的酬勞給蘿西朵，但是，看過安養院裡那群被上帝遺忘的可憐老人之後，她難過地哭了，堅持要將酬勞捐給艾蜜麗修女，讓修女去買熱巧克力和甜油條給院裡的所有老人當點心，因為，我們這位歡場天后每次覺得難過時，只要吃了甜油條沾熱巧克力，立刻就能恢復好心情。
「蘿西朵，妳是很有女人味的大美人啦，可是，我這個人是很專情的。」
「哎喲！費爾明先生，自從您交了女朋友以後，就把人家忘了，真是討厭啦！」
「放心，包在我身上！」
「生下碧雅這個女兒，是我這輩子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他對我說道。「你替我好好照顧她啊！」
我只記得她溫柔的香吻，以及我在眨眼間默默許下的承諾，今生今世，我會永遠記得！
「您知道嗎？達尼，這個城市就像個巫婆一樣，悄悄從你的皮膚鑽進去，然後在毫無知覺的狀態下偷走你的靈魂……」
「至高無上的修女，您把我們當成什麼人啦？我們到這裡來，可是滿懷崇敬之意的！咱們這位公子呢，明天就要在聖母教堂結婚了，我們今天是特別來探望哈辛妲．柯蘿娜朵女士的。」
「願上帝也保佑您！」費爾明說道，然後示意要我們這位艾斯古迪耶爾街的美人魚開始展現她的迷人魅力。
我把老爺爺帶到簡陋的地下室，費爾明和蘿西朵已經點了蠟燭、噴了香水在等著了。一見到我們這位安達魯西亞來的維納斯，老爺爺樂得像是wwｗ•ｈｅtubook•ｃｏm•cｏｍ上了天堂。
「您別取笑我，至少還有像她這種人在，所以這個可惡的世界還有值得留戀的地方。」
「您放心。」我向他保證。「他們什麼事都不讓我做。」
一九五六
費爾明望著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走吧，大家都在等著您和我呢，達尼。生命正在等著我們！」
「胡立安是我的朋友。」我回應道。
我父親送他到門口，然後看著他的身影沿著聖塔安娜街漸行漸遠，父親憂傷的神情軟化了原本強悍的形象，他大概心有同感：他們都老了！
「您是指費南鐸神父嗎？」
「不是。我們大家遲早都會變得跟妓|女一樣。我是指那些心地善良的好人。還有，您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沒辦法，只要碰到婚禮，我這個人就會溫柔地像布丁一樣。」
婚禮前夕，辦活動的高手費爾明告訴我，他已經替我安排了告別單身的特別節目，獲邀慶祝的就只有他和我兩個人。
艾蜜麗修女點點頭。
「客人不是他啦！」費爾明向她澄清。
「我一向都『素』這麼有感情的啦！您看看，費爾明先生，那個老先生好可憐哪！只要我抱抱他、摸摸他，他就這麼高興哩！看了就讓人傷心呢，真的……」
「我是不是死了？」
「願上帝保佑大家啊！」
「我想我是睡不著了。」
「您還是問我別的問題吧！」
我們攔了一輛計程車，塞了不少小費給司機，請他把蘿西朵送回去。我和費爾明則沿著公主街往前走，霧氣瀰漫的街道上，除了我們之外，不見其他人影。
她穿著象牙白的結婚禮服，整個世界都映入了她的眼簾。我幾乎忘了神父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在場賓客充滿期待的神情；在那個三月天的早上，聖塔安娜教堂裡坐滿了到場觀禮的親友。
「不，您還活得好好的呢！您不記得我了嗎？hｔtps://m.hｅｔｕｂooｋ•cｏm•ｃｏm」
「兩位是她的家屬嗎？」
「我說，蘿西朵，教宗盤子裡的美食也沒像妳可口呢！妳那小肥臀啊，就像從波提切利的名畫『啟示錄』裡走出來的一樣！」
「那位先生不是神父。他告訴我，他的名字是胡立安，但是我忘了他姓什麼了。」
「哈辛妲十五天前過世了。她過世前夕，有位先生來探望她，那是她的親人嗎？」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不幫忙也不行了。」
「費爾明，您說話的語氣怎麼越來越像蘿西朵啦！」
孟多薩醫師很懷疑我的兩條腿能夠連續站上半個小時，他還警告我，一場婚禮有太多繁雜瑣碎的事情要到處奔走準備，對我這個差點就要進手術房開心臟取子彈的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麼良藥。
「唉！您害蘿西朵心如刀割，人家可是一直塗抹盤尼西林才活過來的呢！」
「他不是壞人哪！達尼。」他說道。「只是每個人表達關愛的方式不同罷了。」
我們往小巴塞隆納區的方向前進，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在防波堤上，整個城市在寂靜中閃閃發光，我們踩在腳下的土地，彷彿是從港灣崛起的宇宙奇蹟。我們坐在碼頭上看夜景。大約二十公尺外，一排汽車的車窗都已蒙上一層霧氣。
「您覺得，胡立安會不會還躲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
兩個月後，我和碧雅在聖塔安娜教堂結婚了。雅吉拉爾先生每次對我說話依舊不超過兩個字，眼看已經不可能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示眾，最後，他只好把女兒交給我了。碧雅的失蹤讓他轉怒為懼，直到現在，他似乎還心有餘悸，而且他也必須接受，不久後，他的孫子就要叫我爸爸。我這個受了槍傷的渾小子，終究還是搶走了他心愛的女兒。在他眼中，碧雅一直還是初次領聖體的小女孩，永遠沒有長大……婚禮前一個禮拜，碧雅的父親到書店來送我一支黃金領帶夾，那是當年他父親留給他的。接著，他握著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