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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像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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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壁與鏡

二、壁與鏡

「什麼?你說什麼?」
「是有這樣打算。」今野堅決地回答。
「什麼話!」
「喂,今野,你的人緣不錯嘛。」
「我倒懷疑那傢伙的妹妹是不是真的善良。」
那天今野本來想表白他的心意,但弘子的眼睛盯著電視看,臉色蒼白。記得電視好像在報導誰自殺,也許是弘子的朋友、熟人或親戚,但今野沒有追問。
「一點不錯。只有我跟爸爸兩人,真不知道怎麼辦。不過,芳之,抱歉得很,你要是女的,幫助就更大。」
「不大明白?」
「哦?」今野內心一驚。
「那麼,南邊。」
肉片的脂肪滴落,青色的瓦斯爐火霍然變紅。
「不錯,這正是你的作風,這一點你是個男子漢。那麼,和她結婚吧。」
「不不……不認識。」今野連忙若無其事地回答。
紀美子死後,市次郎才痛切地感到女兒一手包辦家事是多麼可嘉的行為。
「對不起,我都不記得。」
「什麼?」弘子花容失色。
事實上弘子極想到西井家伏著雙手致歉。
「志村,這樣說,未免太主觀,有些看起來老實的人,也會犯罪,一切的人都有犯罪的可能性。」
「哦,原來如此,那我明白了。」志村拍著膝蓋。
「無聊,弟弟的房間何必敲門?難道你們兩人在談論怕我聽到的話?」榮介翻眼看著坐在椅子的弟弟和妹妹。
「有關係。」
「你喜歡她?」
面頰豐|滿的少女送來了菜和肉,今野靈活地把肉片放在網架上。
高領白毛衣和不二夫很相稱,嘴角的微笑顯得非常溫和。弘子望著他,點點頭。
「是嗎?看來沒錯。」
「那麼,我要一瓶啤酒。我喜歡這種荷爾蒙菜。」
「舅舅,吃飯了。」外甥芳之敲敲門,探進頭來說。
「哇,一個跟一個,活像一群金魚。」
「被遺棄才死?這種女人實在單純得討厭。被我遺棄的女人不止四五個,但死掉的人只有她。所以,被遺棄就死的理論不能成立。」榮介厚著臉皮微笑。
「你愈說愈奇怪,你這樣說,我反而想接近她。」
「不管為什麼。」
「西井?講話少無聊,弘子。」
「啊,謝謝。」市次郎又掃了一眼妻子的照片,想把背著面的女兒照片轉過來,但又作罷,轉身走出書房。
「這位鄰居很親切。」芳之拿著盛了雜燴的碗,瞥了市次郎一眼。市次郎不答,把牛油抹在麵包上面。
「寂寞?」芳之說出了市次郎吞下去的話。
「哇,好豐富。」市次郎在櫃桌前面坐下。芳之把他背後鬆開的腰帶結好。雖然是小小的動作,現在卻深深感動了市次郎。
「這就值得猜測了,也許和他見面後,在河邊散步,被他推落河中。這傢伙似乎做得出這種事。」
(傻丫頭!)
「她叫做真木弘子。」
「不,那是公司的女孩子們。」
「有一點。」
榮介突然出現,使不二夫和弘子嚇了一跳,互相對望著。他們正在說榮介把小貓丟入火中的殘酷行為,也許這話已被榮介聽到,覺得有些緊張。
時常有年輕小伙子來找弘子談話,弘子認為志村也是其中之一,並不把他的話當做真的。
「不過,萬一是那傢伙謀害我的表妹,那你就變成殺人犯的妹婿了。」
「是的,很可惜。」
「不,說真的,我的心意她還不大明白。」
「誰知道!」
「志村……」
「那麼,就到此為止吧,你對她印象好就夠了,不要接近她。」
「可能,沒有女人,只有這些男光棍。不過,治就會結婚的。」
因此,今野無奈地來到百貨公司前面,打算採購母親託他買的東西。正要走進門時,被一群從裡面出來的女人一擠,踉蹌了一下,站住了。從這些女人後面,一個聲音說:
「大哥,你到西井家去參拜沒有?」
「唔,我也認為她是好女孩,老實而且聰明的好女孩。」
「大哥,你不應該利用爸爸的名字。」弘子說。
「我也一樣。不過,志村,嚐了這個辣的滋味以後,其他的菜,總覺得味道不夠。」今野瞇著眼睛,把香煙點燃。
瞬間,弘子垂下了眼瞼。多美的睫毛,今野想。
「喝嗎?」
「……由於工作上的關係,我接觸過各式各樣的男人,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沒有常識的人。他竟說,因為懷孕就要求他結婚,簡直是在威脅他。」
高中時代失去母親,沒有機會接近異性的紀美子是單純的。每次想到這份單純被榮介這種男人所糟蹋,並且懷了孕的紀美子心情,市次郎就覺得紀美子實在太可憐,可憐得令他生氣。
紀美子的照片和波奈子的照片並排放著,那是成年日那天,在屋前拍的。淺綠底的長袖和服拍成彩色照片非常鮮麗。這張照片是市次郎拍攝的,拍完照片後,那天父女倆一起上街。經過盛裝的紀美子頗耀眼,使市次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啊,算了,沒關係……不過,芳之轉職實在轉得正是時候。」
已經是八年的鄰居,彼此還頗親密,但路子自從丈夫死後就不常來。雖然如此,市次郎突然覺得路子是個親近的人。這是微妙的心理。
當時弘子的態度不尋常,似乎不是普通的打擊。有好一陣,弘子的視線焦點不定,好像要昏和圖書倒的樣子。
青年的外套領口露出摩登的圍巾,弘子發現他是昨天和今野一起在街上走的青年而對他展露了微笑。
「那天到真木家訪問回來時,在路上遇見她。哦,原來她是那個傢伙的妹妹。」
「走到這裡,肚子已經餓了,今野,去吃怎樣?」
「還有一樣哩。」治在廚房櫃桌那一邊,彎著背,不知在盛什麼。櫃桌上面已經擺了一盤土司麵包和厚厚的乳酪,一盤沒有切的生蕃茄和煮蛋,以及一小碗顯然是店裡買來、色素濃厚的黃色醃蘿蔔。
「不肯嗎?今野。」
「才二十三歲,很單純的少女。」
「什麼事明白了?」
「弘子!妳少管閒事!」榮介額上青筋暴露。
志村笑著說:「被小姐們擠得踉蹌後退的樣子可真不錯。」
響起一串笑聲,今野的視線再度停在弘子臉上,然後道別。
兩人登上二樓,是家有七八張桌子,個別以屏風隔開的餐館。店內有四、五組客人,瀰漫著烤肉和大蒜的氣味。他們兩人在靠窗的桌位相對落座。
「啊!」
「真木?」今野一驚,想起真木弘子。
「好,再見,明天的約會,答應了吧?」
他們兩人站在街口,人群不斷地從他們旁邊過去。
(好寂寞的新年)
兩人再度走了。
「哦,原來你們的關係是這樣。」志村拿著杯子,視線落在瓦斯火焰。談話中斷片刻,今野合抱著胳膊。
「這男人怎麼了?」
在距離窗子約一百公尺的地方,有一堵低矮的混凝土牆,隔開鄰家的院子。可以看到那一邊寬大的院子裡用乾草遮覆的樹木,和以繩子吊著樹枝的水松樹。從這些樹木之間,看見了磚砌洋房。
「就是說,還沒有決定要結婚?」
「是嗎?」
「但那傢伙說,自殺前一天見面而已。」
「豈有此理,這個人太過分了,叫什麼名字?」
「不錯,馬上就說。我打電話對他們說,我是真木洋吉,存款摺剛好不在手邊,我要知道正確的數字。」
「哼,那麼,你有幾個兄弟?」
「告訴妳,我認為被人遺棄就尋死這種精神薄弱的女人,還是死了好。」榮介毫不在乎地說著,伸手摸摸已略長的鬍鬚。「唔,我也留連鬢鬍子怎樣?不過,據說對自己的面孔沒有信心的人才留連鬢鬍子,像本大人這種美男子,也許不需要留。」
「這個人給人的印象真好。」
弘子冷冷地注視著榮介說:
「不過,親兄弟自然彼此相親相愛……」
今野嚴肅的表情使志村莫名其妙。
「兄弟不一定都一樣。我的妹妹也是大的內向、消極,小的很輕佻,一會要做跳傘人,一會兒想到尼泊爾當護士,她想做的事,每週增加一項。」今野笑著說。
「嗯,原來是殉情?」
「有,但那是死前兩三天寫的,當天晚上是不是真的要自殺,有點可疑。」
原來是HKS電視公司的辦事員。真木弘子在她們背後靜靜微笑著,眼睛平視著今野。看到弘子時,志村猛然一驚的表情沒有人發現。
「是的,不滿意,非常不滿意。剛才吃晚飯的時候也一樣,大哥吃你的肉,你為什麼默默讓他吃?為什麼不責備他?為什麼你不講話?」
「不,不必叫他。我是志村。」接著,志村滿臉正經地說:「真木小姐,妳知道第一次是在什麼地方看見妳嗎?」
「唔,有這個打算。」
「這種事,我沒有興趣。喂,不二夫,老頭子只在你的銀行存款嗎?」榮介馬上說出他要說的話。
「是嗎?看樣子我的容貌在小姐眼中印象淡薄。不過,我第一次看到妳以後,就記得清清楚楚。」
「爸爸有多少錢,跟你不相干吧?」弘子站起來俯視榮介,在心理上,她想蔑視榮介。
「不能這樣,二哥也是男子漢,怎麼可以說被欺負慣了?那是懦弱的。」
榮介一邊的臉頰露出很深的皺紋,冷冷地笑著。在紀美子的父親和長兄面前,竟敢講這種話,紀美子為什麼會愛上這種人?
「今野先生。」其中一個叫道。
這容貌一直烙在弘子眼裡,由於這樣,那天雪夜在路上遇見時,弘子所受的打擊很大。那夜市次郎沮喪的神情,和葬禮那天悲哀的面容,與紀美子的面孔一樣,每天浮現於弘子腦中。
這青年是志村芳之。
「不,白天不喝,我要吃飯。」
「不知道?那麼,在你的銀行存了多少?」
往年,拜年的客人從早上就絡繹不絕,但今年因為服喪中,沒有人來訪。從門對面的廚房,偶爾傳來卡卡噠噠的聲音,可能是兒子治,或外甥志村芳之在做早餐。
「函館很不錯,沒有這麼多的人。」
「什麼叫做工作上的秘密?銀行並不太保密,我今天打電話問過,定期存款是二千二百萬圓,活期存款是一百萬多一點。怎樣?這個數目對不對?」
「是嗎?也許妳的感覺是正確的。我告訴妳一件往事,好像是我八歲,大哥十歲的時候。」不二夫關掉暖氣,室內突然顯得十分寂靜。「大哥用袋子罩著小貓玩,後來覺得這樣玩不夠味,就把小貓關在硬紙盒裡面。」
「………」
「好,並不一定非吃麵不可。」
「這種色彩到底是北國的色彩。」不二夫在不太明亮的螢光燈下,露出溫和的微笑。這是他去年秋天到和圖書網走時,在能取湖拍攝的照片。
「明天?好吧。」今野點燃香煙,若無其事地問:「妳有幾個兄弟?」
「妳也真傻,老頭子現在還壯得很,暫時不會死,所以我才想現在就讓這些錢有效地增值。不,我希望趁錢的價值還未改變以前分好,那就需要知道老頭子現在有多少錢。」
「是的,在一個家庭出生時,已經有了這樣一個哥哥。」
「哦。」市次郎聽從治的話,拿起碗。
市次郎兩肘墊在桌上托著腮,再度把視線移到窗外。托著腮的和服袖口有些破裂。
「為什麼?」
「幹嘛一臉嚴肅?」
「對我的哥哥有興趣?」
「弘子!她是想死而死的,這有什麼不好?她和妳到底有什麼關係?跟妳毫不相干的事,妳何必呱啦呱啦亂叫?」榮介故意壓低聲音,威壓地說。
弘子非常驚訝地望著榮介閃著光的眼睛,他的眼睛只看到錢而已,死後才一個多月的西井紀美子,大概已被他忘光了。
「第二次呢?」
札幌最負盛名的市場薄野是夜市場,雖然如此,今天從白天就熙熙攘攘。
「………」志村若有所思,一會兒,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抬起臉說:「今野,這件婚事,好像應該考慮考慮。」
「不,二哥像精緻的玻璃,溫柔、純潔,容易受傷。可是,我很討厭大哥。」弘子的眼睛暗淡。
「她的肚子裡應該有我的侄兒。」
「嗯……實在不喜歡講,我的表妹自殺了。」
榮介手拿著旁邊壁上的鏡子端詳。他這種對紀美子毫無痛癢的態度,使弘子超出了憤怒,感到非常失望,不過,年輕的弘子不能就此沉默。
榮介的手比嘴巴先打響弘子的面頰,然後粗暴地拉開門,走出去。
「那麼?」
今野重新跑上了二樓。兩個年輕女性是來拜訪電視公司的美容師。
「不錯,我還不曾看過這樣討厭的男人。」
「二哥,你會被這種景色吸引,我覺得很有趣。」弘子在椅子上坐下來說。
「你以為自己不懦弱?」
「是的,我是真木。」
「跟那個詢間處的小姐?」
「什麼!關在硬紙盒裡面?」
「銀行真的這樣告訴你嗎?」
大鐘已經過了四點,當弘子的眼睛望著公司的大鐘時,看到今野從樓上走下來。
過了十字路口,從下一條街向左邊轉彎就是麵館街。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設了一長排的麵攤,店前掛著紅色燈籠,不論哪一家都告客滿。
自動門外面來了兩個年輕女性。
「並不討厭她。反正是表妹,在心理上沒有接受她。」
市次郎看著桌上鏡框裡的太太。
「那有這種說法?今野。」志村微笑說,「喂,今野,你看上了她吧?否則不會這樣警戒。」
「哦,如果人口不要再增加就好了。」
「雖然不錯……不過,這只是我們在這裡說的,我表妹的日記寫著,第二天晚上和真木榮介有約會。」
「抱歉,抱歉,我是十一月下旬調到總社的。」志村抓抓頭說。
「像這個人?誰?」
「這種差別倒沒有關係,但我的大哥……很丟臉,不好意思說。今野先生,兄弟到底是什麼?」
「因為是妳的兄弟嘛。」
「兩個妹妹,我沒告訴妳嗎?」
「雜燴趁熱吃才好,爸爸。」
這個人說他是志村,那麼,不是紀美子的哥哥。也許那是個當新聞記者的表哥吧?這個人為什麼來找我?瞬間,弘子左思右想,一面不安地注視著志村。
「好的。」
那是時常在電視出現的演員,酒杯舉到齊胸處,微笑著。今野也看到了這張毫無特殊之處的廣告。
「妳講得這樣坦白,我該高興,還是悲傷?」今野的語尾有些含糊聽不清。
那兩個女性往美容室走後,弘子鄭重地思索著兄弟的關係。
「請問……導播今野先生在嗎?」一個青年親切、圓圓的眼睛,從詢問處的窗口注視著弘子。
「為什麼?」
「今天一起去吃晚飯怎樣?」今野一走近弘子就問,顯然剛從攝影廠出來,寬闊的額上掛著汗珠。
「不,我還要說。她懷孕死了,等於和我有血統關係的侄兒死了,所以大有關係。」
「可是,爸爸才五十多歲,還可以活上二十年。二十年以後,錢的價值會改變,而且可能會用光,所以不必現在就計算它。」
「是的,而且用粗草繩把紙盒綑起來。貓在紙盒內跳動,盒子也跟著震動,大哥覺得很開心,我擔心貓在裡面受苦,要求大哥放牠出來,大哥就生氣了。那時家裡正在燒垃圾。」不二夫皺著眉。
「很遺憾,我是新聞記者,沒有時間追女朋友。同期的朋友已經有三分之二結婚了。今野,你也快了吧?」
「剛才在車站前面的路上遇見的電視公司詢問處小姐……」志村突然說。
「嗯,只是我自己在打算而已。」今野開朗地笑起來。
「你也失望了吧?」
「什麼關係!」
志村和今野在大學將畢業那一年才突然接近,他們兩人的朋友坂井因盲腸炎入院,造成了他們接近的機會。
「是的,她是詢問處的。」
「你的妹妹一定都不錯,因為是你的妹妹。」
「不,隔壁矢野太太送的。」
「志村,你從函館寄來的信說,函館是個美女很多的地方,你已經決定了對象嗎?」今野改變話題問。
真木弘www.hetubook•com.com子在別人眼中也是醒目的?今野內心想,一面回答:
今野又沉默不回答。
「那真可憐。」
鄰居矢野路子的丈夫前年車禍死亡,她和唸高一的兒子住在一起。路子是個文雅、彬彬有禮的四十多歲寡婦。門前掛著教授茶道的招牌,顯然是以此維持生活。紀美子死後,她常在不冒失的情況下,送些家常菜或醃漬物給沒有女人的西井家。
「看樣子你不願意談她。」
昨夜的怒火還在弘子心中燃燒,被榮介打過的臉頰已經不痛,但心中的傷痕還在抽痛。弘子認真地考慮下班後在外面吃晚飯,然後去西井家拜訪。若非由於昨夜的憤怒,也許沒有勇氣單獨拜訪西井家。
「打算結婚?」
「那麼,她的死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難道你不認為這樣?」
「所以?」
「不錯,雖然寫了遺書,不一定想自殺。我們同期的田津木也是不住地寫遺書,離家出走,然後又回來。不過,光憑猜測,並不一定正確。」
「嘿,不是今野嗎?」
「那裡,我們在回憶遙遠的、美麗的往事。對嗎?二哥。」弘子若無其事地回答。不二夫的手臂擱在椅背,眼睛看著能取湖的珊瑚草照片。
而且外面悄悄下著雨。那新雪失去閃光的元旦,使市次郎湧起無法形容的寂寞。下了雨的雪變成微汙的灰色,是個沒有清爽感覺的新年。
「妳算了吧,弘子!」
「可是,真的丟進去了。我嚇了一跳,要把紙盒搶出來,大哥卻把我推倒,扭傷了腰。那時貓的叫聲,到現在我還聽得見。從那時起,我就覺得我要保護弱者的時候,大哥就更加虐待這個弱者。」
「小姐嗎?那真可惜。」
「那也沒有辦法,婚姻必需覺悟包括一切未來和過去。」
「哦,不好意思。」
紀美子死後一個月,家裡還沒有一個女人。妻子病故時,紀美子才十六歲,她一面唸高中一面做家事。唸短期大學後,紀美子也從不抱怨,一手承擔全部家事。畢業後,理所當然般地充當西井家的主婦工作,只有一週兩次出門學習插花藝術而已。
「是的,大哥不是正常的人。弘子,大哥生成這種樣子,妳不覺得他可憐嗎?」
市次郎忍受不住,站起身來。十席的書房除了一面是窗以外,其餘都是高高的書架。可是,他覺得這許多書之中,沒有一本可以激勵目前的他。
「糟糕,工作上的秘密,我們不能洩露。」
「謝謝。」
「你還不是擠在人群中亂闖?函館怎樣?差不多沒有雪吧?幾時來的?」
「不會的。」不二夫溫和地微笑著。
訪問真木家以來,已不知講過多少次的話,現在又重新提起,市次郎難過得忍受不住,把已送到嘴前的雜燴放回去。
「自殺的表妹的男朋友。」
「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見面,是在西井紀美子出殯的時候。」
「啊。」弘子以為志村在開玩笑。「我替你叫今野先生下來,請問貴姓?」
「當然沒有關係。不過,她死了,家裡沒有一個女人,在市內也沒有較近的親戚,所以喪事由我一手包辦。」
西井家附近有個小公園,也許叫做樂園比較適當,到了冬天,起伏的地形剛好成為孩子們滑雪,和玩雪橇的好場所。通常總有孩子們熱鬧的聲音,今天元旦的上午卻是安靜的。
「從小被欺負慣了。」
「因為懷孕,就逼著要結婚,我好像受到威脅一樣……」
「可能胃囊和錢包都表示吃湯麵比較合適吧。」
「當然無聊,她自己要死的,我並沒有叫她去死。」
「真木榮介。」
「不肯就算了,因為她為表妹哭得那樣傷心,我才想跟她談談。」
兩人回轉身走了不遠,忽然抬頭看到麵攤旁的大樓掛著韓菜館的招牌。志村指著說:
「咦?無聊嗎?」
志村扼要地說出了那天晚上防問榮介的情形。
「不至於把牠丟進火中吧?」
「十一月下旬?那麼,已經來十四天以上了?」今野詫異地看著志村。
今野默默地把辣椒醬塗在肉上。
「是嗎?」
「我……我……妳是真木弘子小姐吧?」
今野知道志村寄宿於真駒內親戚家,但不曾到住宿的地方找過他。一方面在地理上距離很遠,另方面兩人都忙著到醫院探望坂井。
弘子不至於有這樣蠻不講理的哥哥吧,今野想,但同時他又想起在飯店地下室和弘子吃飯那天的事。
「怎麼?已經和別人約好了?真可惜。」
「病人?」
「中午我只要吃湯麵就夠了。」
市次郎禁不住悲傷,用手帕掩住了面孔。
「不,不是殉情。要是殉情還好,她是懷孕後被遺棄的。」志村皺著眉頭,喝了一口啤酒。
「我不這樣想,我覺得他可惡。」
「也許是表妹的朋友,改天給我介紹一下好嗎?」
「唉,多麼可憐,一個大男人覬覦父親的錢。」
「謝謝,不過,今天沒有空。」
也許是沒有共同點使他們成了朋友。現在兩人在雪花微飄的薄野街上走著,微陰的天上冬天的太陽宛如月亮,又白又小,太陽像是沉在雲底下。
「什麼?真木?真木弘子?真的嗎?」志村忘了身在何處,大聲嚷叫著。
「結婚?不要。紀美子死後,我就討厭結婚了。雖然說也沒用,不過,我愈想愈恨榮介這傢m.hetubook.com.com伙。」蛋殼還剩下一半未剝,治就把它塞入嘴巴。
「咦?雜燴,治,你做的嗎?」
兩人並肩走上街道。
「唔,不錯。」
從年底以來,今野一直工作繁忙,沒有時間和弘子共進午餐。今天的工作只是一個上午,原想約她,但弘子的詢問處聚集了好幾個女辦事員,大夥兒似乎要出去的樣子。
榮介把弘子的話當做耳邊風,豎起膝蓋說:
「什麼?果然你在愛她?」
弘子想起西井市次郎的容貌。葬禮那天,市次郎悄然站在治喪委員會主席旁邊,垂頭喪氣,咬著嘴角,控制著悲哀,但當主席說:
「我看算了吧。」
「好,來了。」治把三個黑色漆碗擺在櫃桌上面。
「幾歲?」
「我在想,妳的哥哥是怎樣的人?」
「我並不是對大哥屈服,我只是把他當做病人。」
「是的。這個人太狠了,外表看起來倒富於男性美,可是,怎麼說呢?反正很令人討厭。葬禮的時候也沒有來,不聞不問。上一次我們還到他們家去過。」
「什麼事不錯?」
「不知道。」
「可是,大哥,認識的人死了,去問候總是應該的。何況她懷了你的孩子,又被你遺棄。是被你遺棄她才死的。」
「難道不感到氣憤?」
「兩個哥哥,我以前對你說過。」
「亂糟糟?發生什麼事?」
「我記得這個女孩子來參加過葬禮。棺木要出門時,我從靈柩車的窗口看到送終的人之中,這女孩子哭紅著眼睛,兩手合在胸前。」
「可是,如果你不遺棄她,她也不會死,這一點是錯不了的。」
青芋、牛篣、鴨兒芹、雞肉、豆腐等,材料很多,味道近似福島出生的母親做的雜燴,市次郎突然懷念起來。他想,矢野路子的故鄉可能也是福島,一面說:
「從某種含意說,是麻煩的關係,因為並不是彼此喜歡生為兄弟而生下的。」
「送了一鍋給我們。」
「是的,因為你是非常誠實的好人。」
「為什麼札幌的人都愛吃湯麵?」
「因為我覺得二哥不是嚴厲的人,二哥只有善良,總是避免傷害別人……」
「想吃什麼?」
志村的眼睛轉向壁上所貼的廣告,顯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是複雜的感覺。為什麼相同的父母,會生下他那種人,和像她這樣善良的女孩子?」
「因為你沒有敲門就進來。」弘子說,把沒有禮貌這句話吞下去。
「因為是我的妹妹?」
「……不過,她是害你表妹自殺的男人的妹妹……這個關係倒真奇怪。」
這時,門沒有敲就開了,榮介嘻嘻笑著走進來。
「二哥,這紅色好艷。」弘子站在不二夫房間,指著壁上珊瑚草照片說。遠遠的地平線上,山巒如眉,出現蒼綠的顏色。整個畫面充滿了鮮紅的珊瑚草,空中一抹白色的秋雲,令人印象深刻。
「可能沒有錯。志村,很失望吧?」
在這種封閉式的生活中,紀美子沒有機會和異性接觸,顯然是偶爾和朋友去滑雪時,才認識了榮介,而且被他所引誘。這事從紀美子筆記式的日記中,可以看出來。
「對了,也許老頭子趁我們不知道的時候,用媽的名字存了錢。喂,不二夫,說不定也有你名下的錢吧?因為老頭子信任你。」
今野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走著,一面不由自主地想起真木弘子。弘子今天穿黑色洋裝,戴著珍珠項鍊。今野想了想,弘子似乎從不曾梳日本髮型到公司上班。
「她似乎只把我當做普通朋友而已。」
「畢竟是新年。」志村對這些人群感到驚訝。
「是嗎?」
「什麼?你認識的人?」
「這廣告上的男人……」志村喃喃說。
兩人躲在門口旁邊公用電話的角落以避開人潮。
「看樣子妳對我不滿意。」
「不錯,她的家在手稻。」
「為什麼?」
照片雖然擺在桌上,市次郎卻盡量不看。因為女兒死後才一個月,凡是會聯想起女兒的東西都盡量不看,免得觸景生情。雖然如此,卻又不忍整理,一切東西都仍按照紀美子生前的樣子擺著。樓上紀美子的房間不用說,盥洗室的牙刷也依舊放在原處。每次要出門,打開鞋箱時,市次郎總是倒抽一口氣。因為那裡擺著紀美子白色或咖啡色等便鞋。有時甚至想吻著這些鞋子痛哭一場。
「哦,矢野太太送的。」市次郎點點頭。
處處出現長袖和服,梳日本髮型的少女,街上一片年初熱鬧的氣氛。
市次郎把紀美子的照片轉過背面,不想看,一面在心裡嘀咕。他恨恨地想起拜訪真木家那夜,榮介所講的話。
「實在是非常孝順父親的好女兒……」
「妳的兄弟一定也不錯。」
「哦,請問貴姓?」
但榮介似乎從不關心紀美子的事,他只關心錢,弘子忍不住冒起了怒火。她一面壓制著怒火,一面說:
「大哥,西井家的新年真不知多麼悽涼。」
「生平第一次在元旦吃別人送的雜燴,覺得有點……」他把寂寞兩個字吞下去。
「也許是的。」
「今天我是第四次看見妳,但也許妳不知道。」
「我不管閒事,但我要做人應該做的事。」
「紀美子已經死了。」市次郎喃喃地說。自從紀美子死後,他每天好幾次對著妻子的照片這樣自言自語。把女和*圖*書兒突然自殺的悲痛,包含在這句話中吐露出來。
「對不起,不過,明天倒可以。」
妻子死時,並沒有這樣悲痛,市次郎想。妻子因胃癌而病故,事先預知她的死亡,但紀美子的死是突然發生的。不過,除了這一點差別以外,市次郎對紀美子還抱著另一份愛惜。那是對繼承了他的血液的女兒所抱的本能的愛。
「那麼,你是……紀美子小姐的……」弘子臉色蒼白。
「開玩笑,弘子。爸爸有五千萬圓,假使現在死了,媽可以拿到二分之一,剩下的我們三等分,就有八百多萬。可是,如果只有三千萬,數目就減少很多了。」
那麼,真木榮介這個人就是弘子的兄弟,或親戚吧?今野懷著親人的劣行突然被揭露的心情,停下烤肉的手。
「往北?往南?今天不論到那裡,一定都是人山人海。」
「那時妳哭紅了眼睛。第二次是十二月十日,下雪的晚上,在手稻府上附近,妳和我們三人在路上遇見。」
「為什麼?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啊。」
「你本來就是熱心人,坂井那次生病,也都虧你。」
而且這孩子是哥哥的兒子,父母的孫子,如果平安出生,兩三年後,可愛的小手會纏著我喊「姑姑、姑姑」,紀美子死等於是兩條生命死——弘子不能不這樣想。「要是大哥不去參拜,我要去。」
志村和今野的個子差不多高,但今野的肩膀寬。志村是長臉大眼睛,今野膚色淺黑,眼睛不大不小。志村的外套領口露出時髦的圍巾,今野卻隨便地穿著已經穿了幾年的舊大衣。
「對不起,看來我天生這種性格。」
「這有什麼不對?兒子用父親的名字沒什麼要緊。喂,不二夫,我覺得爸爸應該還有三千萬圓,到底存在哪兒?」
「第六感往往很正確,反正那傢伙是個冷酷的人,殺害一兩個女人似乎毫不在意。」
「是的。昨天我和今野在街上遇見妳,那是第三次。」
「她給人的印象很好,女人很少有這種給人好印象的人。」
「習慣了強烈的刺|激以後,就會再要求更刺|激。這真危險。」
「沒有。」
「今天這種日子不該到百貨公司來。」
原來是大學時代的同學志村芳之。今野也愉快地搭著志村的肩說:
「幹嘛兩人都那樣吃驚?」榮介用鼻音笑笑,在地氈上面盤膝而坐。
雖然是元旦,雨卻無聲無息地落在雪上。在札幌出生以來五十年,西井市次郎還不曾遇到元旦下雨。好暖和的新年,市次郎從書房的窗子眺望外面想。
(傻丫頭)
「嗨,原來是你。」
「志村,有時候有些事情必需不管為什麼。你對她抱著好感?」
「沒有辦法。」今野爽快地露出微笑,直爽地說。
到昨天還暖和的氣溫已經消失,中午過後天氣依舊很冷,HKS電視公司的導播今野桂一穿著深色帶白點的短大衣,被人潮推送般地走過了十字路口。
「嗯。」志村也拿起筷子,「有一個人和這男人很像。」
「到你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以前,我也沒有想到。聽了你的話,我才嚇一跳。」今野的眼睛轉向雪花飄落的窗外,一張緊縮的臉浮現陰影。
「哦,兩個哥哥?不錯。」
「少胡說。」
「自殺?那真不幸。我們找個地方吃午飯怎樣?」
「是的。」
「不,其實她和那個人是什麼關係,我們還不能確定……這且不說,我已經認識她三年,倒可以保證她是好女孩。」
過了十字路口,五、六個盛裝的少女從左邊走來。
榮介把鏡子砰然放回壁上,一對可怕的眼睛轉向弘子。
市次郎所住的真駒內社區,被稱為札幌高級社區,都是高層大廈和公寓,以及各式各樣漂亮的大住宅,乍看之下,彷彿外國街衢。
「真想不到,這裡是夜市場,我以為沒有人。」志村咋著舌。
「唔,是很失望。」
「而且還下雨,好討厭的新年。」治不靈活地剝著蛋殼說。他微嘟著嘴,眼光暗淡。
「懦弱?原來妳也有這種看法?」不二夫手肘擱在桌上,又露出微笑。
「第四次?」
「哦,電視公司的?」志村回頭看看已沒入人潮中的她們,「其中只有一個穿洋裝的女孩子,她也是電視公司的職員?」
「少取笑,今野先生。」
「我不知道。」
叫了肉和青菜及鹹菜後,志村問:
「是我舅舅的女兒,我大學時代住在他們家裡。」
兩人來到了車站前面的街道。
「哦,已經這麼久了?一直亂糟糟的。」
志村芳之是在紀美子死前一週,從函館調到札幌的總社。他是市次郎姊姊的兒子,父親在帶廣經營綢緞莊。芳之在北海道大學唸書時,也是住在市次郎家裡。畢業後,在北海新聞函館分社任職。當他被調到札幌時,自然又住進市次郎家裡。
「有遺書嗎?」
「把她的名字告訴你怎樣?」
「真的嗎?我想不至於買股票……說不定買了地皮。老頭子到底有多少錢?」榮介合抱著胳臂。
七年前因胃癌而去世的太太波奈子比他小兩歲,照片裡的波奈子穿著白毛衣,斜坐在門前的草坪微笑。七年來,市次郎把相同的照片放在桌上。紀美子自殺那天,照片中的波奈子依舊微笑著。那時市次郎痛切地感到妻子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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