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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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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燈影

四 燈影

「殺死小麗的兇手,竟在拘留所自殺」——看到這段標題,啟造胸中就發痛。「要自殺的人,何必謀害小麗?」啟造痛苦地自言自語,眼睛無法離開報紙。
多麼遲鈍的神經,竟可以不發瘋!啟造甚至這樣想。他發現自己對刺|激已夠深的妻子仍無法原諒,而感到無可奈何,瞪著眼睛,茫然注視著撲向檯燈的大飛蛾。
一個幼小的孩子單獨活著,跟單獨死掉一樣,是可憐的:「假使小麗一個人活著,那太可憐了。」
僅十六歲就被賣給包工頭做苦工的石土水也是可憐的。學生時代他曾在一次旅行時,看到打著赤膞,只穿一條短褲,在做道路工程的工人,他驚駭地想,世間也有這樣可憐的人!據說,這些苦工如果因忍受不了奴隸般的生活而逃走,持槍督工的工頭們,就放出受過訓練的狼狗搜索,萬一不幸被捉回來,為了訓誡其餘的人,即被倒栽入河中浸水,或在背上用烙鐵燒熨等慘不忍睹。因此,石土水雖然是可惡的兇手,但他在十六歲時即被養父賣為苦工,卻頗令人同情。
「哦,對了,三、四天前我去了札幌,在西村咖啡館碰到了高先生,他問起您,搖頭說可憐。他的話令人頗有同感。」
「夏芝,小麗哭著喊媽媽時,妳和林靖夫在幹什麼?」啟造真想這樣責問在精神病醫院住院療養的妻子。
「唔,阿徹也怪寂寞的,不過,您呢?」紫藤溫和地說,她那滿月形臉容,令人有一種易於親近的感覺,一對雙眼皮眸子清澈如水。
然而,夏芝恢復得比預期更迅速,一天好似一天,連醫生都感到意外。看到食慾增加,比從前稍微發胖的夏芝,啟造反而想:為什麼?他對這迅速恢復的病情,無法真正地感到高興。
啟造拿一張衛生紙,捉住停在他膝蓋上的飛蛾。
「哦,對不起,原來是湯小姐。」啟造安心地走下來。
啟造苦笑著。突然一個思想掠過他的腦際,使他起雞皮疙瘩,那是:收養石土水的孩子吧!他立刻暗自決定,再怎麼傻,都不會傻到收養石土水的孩子。
「簡直和_圖_書像著了魔!」啟造喃喃地說。假使小麗遲一分鐘走出家裡,就不會碰到兇手石土水吧?這只能說是小麗的命運而已。不,對石土水而言,可能也是不幸,如果沒有碰到小麗,他也就不會犯下殺人行為了。這樣一想,「偶然」的可怕使啟造不寒而慄。
啟造又把視線落在報紙上,那裡刊著石土水的照片,看起來比二十八歲蒼老,像是三十五、六歲。石土水茫然望著前面,沒有失魂落魄的樣子。不過,他的表情和他那結實的體格不相稱,顯得有些軟弱、寂寞。臉形意外地端整,寬額濃眉,有幾分聰明相,厚厚的嘴唇也頗忠厚,不像個生活坎坷的人。
「哦,好,可是不要太遲回來啊。」近來啟造不陪阿徹玩,連晚飯都草草吃一點,就一個人關在書房。阿徹一定很寂寞,他想,但這時他卻沒有心情陪他玩。
「好慘!」這是流露著同情的聲調,啟造默然點頭,但紫藤重新恢復開朗的音調說:「是的,很慘,這句話就是這個時候該用的。小麗死了,夏芝病了,還有什麼比這更慘的事嗎?剛才我去看夏芝,她說您這兩天沒有去,希望您去看看她。」
起初石土水說:「我沒做壞事,只想跑走而已,」但經警察指出,「你是否每夜做惡夢,呻|吟亂叫?」他終於供認於七月廿一日,在旭川市美瑛溪畔,扼殺了小麗的事實。
過了一會兒,啟造重新把視線移到報紙上,石土水確實可惡,不過,想起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Come come everybody,How do you do,and How are you。
啟造的眼睛自然地轉到掛在神龕內小麗的遺像,小麗穿著白色小洋裝,蹲著指著花,甜甜地笑著,好像馬上會站起來向他走來的樣子。
「哪一位?」啟造拉拉衣襟問。
據石土水說,他出生於東京,幼時雙親於關東大地震時同時去世,被伯父收養,住在青森縣鄉下,十六歲那年因饑荒,被賣至北海道某包工頭手下做苦工,其後輾轉和-圖-書於各包工頭間。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應徵入伍,敗戰後回北海道,定居於旭川市神樂町做工人,並于是年結婚,妻子於生下長女時即告死亡。
「跟阿珠在隔壁玩。」
看到啟造沉默不語,紫藤安慰地說:
啟造不願意想到「被殺」這字眼,他情願認為那是石土水的過失,因為充滿仇恨,懷著殺意用力扼殺的死法,對於小麗未免太殘酷了。他相信石土水沒有兇惡的長相,以便相信那時小麗沒有絲毫恐懼。這想法多少可以減輕一些悲哀。
啟造重新落入沉思。
「是的,很可憐。」
這是戰敗後流行一時的英語童謠,阿徹正在唱著。啟造記得小麗也常隨著阿徹咬音不清地唱著,他期待地想:現在小麗稚嫩的歌聲是否也會傳來?
「有勇氣聽嗎?」紫藤稍微顯得嚴肅地問。
就是這傢伙殺死小麗的?啟造鎖著雙眉,注視著照片。懷著再多的敵意和憎恨來看,這兇手臉上仍沒有兇惡的表情,難怪小麗會跟著他去。
「孩子剛落土,太太就死了,第一個發生困難的問題就是餵奶,而且尿布非換不可,非洗不可,嬰兒哇哇直哭,簡直不知所措,況且不工作就得餓肚子,幸好房東太太很慈祥,常常幫忙給嬰兒洗澡。那天是祭神日,道路工程停工,天氣悶熱,嬰兒哭個不停,他煩躁地衝出家裡,想出去游一下水。經過府上時,小麗剛好從後門出來,這時他想:要是我的孩子也長這麼大,就不會吵了。他停腳看小麗,小麗也站著看他。好可愛的小女孩!他問她去不去溪畔玩,小麗點點頭。可是到溪畔時,也許大家都去看熱鬧吧,沒有一個人影,小麗寂寞地哭了。他已經脫了衣服準備游泳,所以哄小麗不要哭,但小麗哭著喊媽媽,媽媽!愈哭聲音愈高。據龔刑警說,可能被嬰兒的哭聲吵得神經衰弱。自己的孩子已經夠吵了,還要聽別人的孩子哭!因此一時火起,扼著小麗的頸子要嚇她,想不到小麗一下子癱瘓了,他就慌忙逃走。石土水自供後,疲倦地說,他的女人死了二m•hetubook.com•com十天,他一直睡眠不足,希望能夠睡一會兒,所以就給他關在拘留所裡,想來他是因神經衰弱引發的自殺。」
紫藤以美麗的手指彈彈烟灰。「阿徹呢?」
這段新聞啟造已經看得滾瓜爛熟,背得出來了。同時每次看到「死者父親賴啟造面帶沉痛說:警察已經告訴過我,現在無話可說」的記載時,就又湧上悲哀。
當夏芝指著窗外說:「小麗在七灶樹下……」時,啟造想想夏芝瘋啦?他嚇了一跳。不,或許是精神分裂症,夏芝的性格一向不隨和,所以很有可能患精神分裂症。不過,據精神科醫生沈大夫診斷的結果說:
「是嗎?」啟造露出不同意的表情。
「胡說!誰會收容兇手的孩子?」啟造險些脫口說出這句話,但他勉強嚥了回去,因為他記起不久前阿徹問他什麼是敵人時,他曾回答「敵人就是非跟他和好不可的人」。
正沉浸於胡思亂想時,樓下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說:
但啟造只目送著紫藤走出走廊的背影。
「很好,這個人總是好得可恨,那天也講了很可恨的話……」紫藤突然住口。
「我對他說,那是對朋友說的話,賴先生說愛汝之敵人時,是他沒有敵人的時候。但他卻說:他是個偉大的人哩。」
石土水可能無意殺害小麗的,他想。由於多年勞動和軍隊生活,他那雙手一定力氣很大,所以稍微一捏,力氣就太大了。
「這個……」
啟造仍默默不答,紫藤也默默地喝著茶,沉默瀰漫整個屋子,啟造霍然一驚,現在這幢屋裡只有我和湯小姐兩個人!
「是嗎?何刑警好像也說過兇手的女兒被市立孤兒院收容了,原來就在高木那兒。」
醒覺時,屋內已幽暗,剛才在林梢啼叫的烏鴉,已經寂靜無聲。啟造捺了一下檯燈開關。想起何刑警所說的「小麗哭著喊媽媽,媽媽……」,心裡很難受。
「湯小姐,妳也覺得她可憐?我聽到何刑警的話時,很生氣,我對他說,被殺害的小麗不知要可憐多少倍哩。」
「怎麼啦?」紫藤溫和地問。
「假使小麗沒有和*圖*書父母,一個人活著,您想想看,會怎樣?」
「當然小麗也可憐,不但可憐而且悲慘。不過,兇手的孩子也是可憐的。」
「上次承妳幫忙,非常感謝。」啟造嚴肅地一鞠躬。
「可能是的。公平地想,石土水的孩子當然不能說不可憐。」
「高木好嗎?」
「怎麼大門小門都開著?阿珠和阿徹呢?我倒該偷幾件夏芝的衣服。」湯紫藤笑也不笑地坐在神龕前面。
晚霞已經變成灰色,啟造望著漂浮著暮色的天空,回憶著何刑警告訴他石土水的話。
「爸爸,我可以跟阿珠去隔壁玩嗎?」阿徹在樓下問,打斷了啟造的思潮。
從苦工生活進入軍隊,到前線作戰,這個人幾乎不明白自由的社會是什麼。
〈正在搜查扼殺旭川市郊區醫生賴啟造長女賴小麗(三歲)的札幌警察局,於八月二日下午,在札幌市逮捕了嫌疑頗重的旭川市神樂町的工人石土水。但石土水於承認殺害小麗後,即在該局拘留所中,以其身上所穿的襯衫上吊身亡。
然而,啟造不能像何刑警或湯紫藤那樣,單純地承認石土水的孩子可憐。他不能原諒自己剛才為什麼會想要收養那孩子,不過,這時啟造萬料不到這一閃而逝的念頭,後來卻苦惱了他,也苦惱了夏芝。
「高木把我估計得太高了,我不是那種敢於收容敵人子女的人。」發覺與紫藤單獨相對的啟造,不敢再保持沉默。
「他說這是奇緣,可恨就可恨在這裡,他說:啟造這傢伙從學生時代就老是口不離『愛汝之敵人』這句話,現在他總不敢說要收容兇手的孩子吧?」
「是的,我也這樣想,雖然外表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大都是屬於怪物。」紫藤似乎覺察了啟造的不安。
「他講了什麼?」
湯紫藤拿出烟,點了火才說:
「這是強度的神經衰弱。神經衰弱也有幻覺的病例,但住院電療,我想半個月就可以出院。」
「別提了,何必客套?我不作興這一套。」她遞給啟造一支烟,瞇著眼睛吐出烟霧。
「怪物?這未免過分,不過,我並不是正人君子。」
啟造漫不經心和_圖_書地說:「因這案件而認識的何刑警曾說,最可憐的是石土水的女兒,她不知道母親死了,父親上吊了,只要有奶吃,就乖乖地睡覺。」
「唔,你們是好朋友,我想說說也無妨。高先生不是也在搞孤兒院的事嗎?他說那兇手的女兒現在收容在那兒。」
該警察局於二日早晨,接到石土水所宿客棧老闆張宿通報說:「有個帶著嬰兒,行動可疑的男人來投宿」,即於午後三時許,趁石土水外出時予以詢問,但他卻拔腿企圖逃走,幸獲行人相助,不久即予逮捕。
沈大夫的話使啟造放下一顆心。會看到小麗的幻影,可見其悲哀之深,啟造不禁同情起夏芝來。對這麼痛苦的她,我卻在心中責備她——「雖然沒有親自下手,但殺死小麗的是妳和林靖夫。」我是多麼冷酷的人啊。他想現在一切都要原諒她,三個人相親相愛地過日子。
兇手自殺後已經過一週,這時啟造仍坐在書桌前閱讀這一週來已不知看過多少次的報紙。金色的西空浮雲慢慢變成紫色,林梢烏鴉成群,呱呱啼叫。
「湯小姐,妳今天可以多留一會兒嗎?」啟造懇求地說,他覺得在紫藤面前,他的心情非常寧靜。
紫藤答非所問地說:「中元節還未到,天氣已經涼多了,走廊的窗還是關起來罷,來,您也來幫幫忙。」
啟造一直懷恨石土水,在這天以前他不曾想過石土水的遭遇,現在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覺得結婚不到一年,妻子便拋下剛出生的嬰兒,撒手西歸。石土水的悲哀,他似乎能夠瞭解。
照片下面是「兇手石土水的經歷」:
窗關閉後,越過玻璃看到的夜,突然濃了許多,紫藤端來茶,輕鬆地坐下來。
「沒有人嗎?我可要偷東西啦。」
與何刑警這番話相同的內容,報紙上也刊登過。
「假使是自己的孩子……不這樣一一對比就不能判斷事情,看來人的準繩有很多。」
「哪一位?這也要問,快下來,連湯小姐的聲音都聽不出了。」這開朗的聲音對這剛辦完喪事不久的家庭,顯得有些不禮貌。她是夏芝的同學湯紫藤。
樓下傳來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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