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冰點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三 小麗死了

三 小麗死了

「認識嗎?」因啟造沉吟不答,何刑警有些焦急!
扼死小麗的手,究竟是怎樣的手?啟造重新想起林靖夫,不過,在醫院看到林靖夫,跟案件發生以前沒有什麼特別變化。啟造對這毫無根據的懷疑,感到可恥而站起來,他想下樓探望夏芝。夏芝從小麗死後,一直躺在床上。
「喂喂,電話怎麼啦?聲音好小,聽得見嗎?」
因此,啟造早上提早上班,晚上工作到很晚以彌補人手不足。所以在那段充滿煩惱和辛勞的日子裡,啟造從不曾安安閒閒地抱過小麗。想到小麗僅僅三年的短促生命,即被戰爭的陰影所籠罩,啟造愈覺悲哀不忍。他注視著自己的雙手。很少被這雙手抱過的小麗,跟我的緣份多淡薄,幸福多稀微,多可憐啊,同時想到那稚嫩細小的頸項不知被誰扼殺時,啟造幾乎要大聲狂叫起來。
逼使小麗落入陌生人之手的,豈不是林靖夫和夏芝?兇手石土水當然可惡,但這可惡的傢伙,在啟造未發洩半句咒罵以前自殺了,因此,啟造只有把怒氣移至林靖夫和夏芝身上。
美國的飛機從啟造他們頭上,編隊揚著隆隆聲飛過,那是冷酷無情的聲音。
「啊?什麼?兇手是誰?」
小麗臉朝下地伏著,小小的背上白色圍巾的結好像一隻白色蝴蝶,在風中擺動。
「院長!」
「夏芝!」
「小麗是被人殺死的?」啟造做夢也想不到小麗是被人謀害的,他以為是心臟麻痺之類的急病致死的,不知怎麼,他茫然這樣想。
何刑警的聲音忽然變小了。
啟造仍把聽筒按著耳朵,茫然佇立著,過了許久,發現對方早掛斷了電話,才慢吞吞地離開電話機。
「夏芝!」啟造厲聲叫道。但裹著睡衣的夏芝,肩上突然飛起一隻白蝶。那是夏芝肩膀的一部分,卻給予啟造白蝶翩然起飛的印象。這隻白蝶在屋內飛來飛去,有二、三次像要停下來,最後終於穿過臥房,飛出明亮的庭院。
「我是警察局,姓何,賴大夫,有消息了!」這是因小麗的案件而認識的何刑警。
「已經跟警察連絡過了,我想一會兒就會趕來……」
說話之間,啟造全身燃起了對這不曾謀面男人的怒氣和憎恨之火,這火燄急速蔓延、增加,和圖書感到全身膨脹。他要扼死那個人!他覺得這樣做是沒有罪的,但這沒有罪惡感的殺機卻使他握著聽筒的手發起抖來。
田大夫叫道。小麗的頸間確實有被扼的痕跡。
現在啟造回想著那天的情景。他從書房窗口可以眺望十多公尺遠的松林,他凝視著昏暗的樹林,想像著被兇手牽著手,毫不知情地乖乖從林中小徑走去的小麗。他現在仍覺得兇手似乎是林靖夫。啟造不自覺地揣想著高瘦的林靖夫牽著小麗的手,微微彎著背走路的姿態。
這時夏芝撲到啟造眼前,摟住小麗。
走下樓梯是走廊,走廊右邊有客廳、起居室、廚房,走廊下端通至後門,走廊左邊則是小客廳和臥房,再過去轉個彎,直接到達下女的房間。
「哦哦,謝謝。」啟造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動作緩慢地握住小麗的手,小小的冰冷的手。
「兇手死了!」
隨後跑來的林靖夫,伸手翻開小麗緊閉的眼瞼,瞳孔沒有任何反應。沒有血色的小嘴唇微微張開,只剩下一點點的齲牙顯得可憐兮兮的。啟造茫然地想:我是在做夢。
「院長!警察……」
「不,不認識……」也許是給我看過一次病的患者哩,「不認識」三個字離開啟造的嘴後,他才覺得說不定是認識這人的。
「不過,石土水已經死啦。」
「小麗!小麗!」夏芝猛力搖撼著小麗。
石土水?這名字似乎聽到過,為數不少的病人姓名當然無法一一記牢,但若說是否有印象,像是有又似無。
啟造一直凝視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挽救不了小麗的生命,徒有一雙大手,卻沒有一點用途。小麗說:「爸爸的手好大」時,是不是對父親的這雙手感到安心?或者只是驚於它的體積之大?啟造這雙手,對小麗的記憶很少,他試著回憶是否曾安安閒閒地抱過小麗。
「兇手抓到了?兇手?」啟造腦中閃過林靖夫的名字,聲音不由緊張起來,兩隻腳瑟瑟抖動著。
「我想沒有,請容我查過病歷卡以後再答覆您。石土水是什麼地方的人?現在在哪兒?」
然而,他只要有一絲疑念,便憎恨起自己來,終於不能開口問她。夏芝是不大愛講話的,除非問她,她也和_圖_書就懶得開口,這常使得啟造煩惱、痛苦。
雖然如此,卻無法消除他對林靖夫的懷疑,甚至林靖夫那雙又白又大的手扼住小麗頸項的情景,都彷彿歷歷在目。
「爸爸的手好大。」小麗的小手壓在啟造的手上,那時啟造不知怎麼,突然覺得這兩隻白|嫩的小手隱藏著不幸,想不到這是他與小麗的永訣。
夏芝曾說:「小麗真是個乖孩子,只要陪著她玩,可以整天關在家裡。」顯然要把小麗留在家裡玩並不困難。
「院長!」田大夫探視著啟造的臉,似乎有事。
兇手不是林靖夫。沒有任何根據,啟造卻以為會聽到林靖夫的名字。他的內心想,兇手不一定是林靖夫,但又似乎偷偷期待是他。這期待落空的瞬間,啟造茫然了。
夏芝慢慢轉頭看啟造,然後視線又移回庭院,空虛的眼睛放出奇異的光彩。
已經站起身來的啟造,又躊躇不決了,他忘不了那天林靖夫和夏芝在一間屋裡,而把小麗趕至炎熱的戶外。啟造極想痛責妻子,斥罵她一頓。但他把這意念壓抑至今,因為夏芝一直臥病不起。
「今天也是個大熱天。」啟造喃喃低語著,同時下意識地看看錶。也許在臨終時看錶,是醫生的習慣吧?「六點五分。」他又喃喃唸著。下女阿珠和不知幾時趕來的一群鄰居,低聲啜泣著,接著也許因大人異樣的態度而受到驚嚇吧,阿徹突然高聲大哭。
走入臥房,夏芝正背著門坐在床上,她沒有發覺啟造進來,靜靜地注視著樹林的方向。
阿徹的哭聲漸漸遠去,啟造扭頭一看,看到被阿珠摟著肩,一面哽咽一面走路的阿徹的背影。
正胡思亂想時,窗前突然飄來一隻黃色氣球。這隻塑膠製氣球曳著一條白線,飄呀飄地被風吹過窗前。啟造突然熱淚滿眶,把臉埋在桌上。他覺得那隻黃色氣球就像小麗可憐的小靈魂。小麗被謀害的悲哀,在十天後的現在,才滲透在他身上每一個角落。或許妻子、徹、地位,一切的一切全部一下子失去,也不會比現在更感到悲哀,他忍受不了三歲的小麗,孤獨地在這昏暗的樹林那邊的溪畔被人謀害的悲哀,他咬著牙根,飲抑著聲音哭了。
「小麗!」啟造跪著,把小和-圖-書麗抱起來。小麗的臉蒼白無色,但不像是已經死了,按了按脈,可是手發抖,按不準。
「…………」
「嗯。」
夏芝微微搖搖頭。
小麗埋葬後約十天,從醫院提早回來的啟造,坐在樓上書房的桌前想著小麗。誰殺死小麗?為什麼要殺她?這從小麗死後已不知想過多少次的問題,這時又縈繞在啟造腦中。
「夏芝,妳瘋了?小麗已經死了,怎麼會在院子裡?」啟造不禁緊緊擁抱著夏芝瘦嶙嶙的肩膀。
「傻瓜!」啟造趕忙抱住夏芝。
案件發生的前一天早上,小麗拉著要出差的啟造的手,跟平常一樣依偎著他。
啟造探看夏芝的眼睛。
看到夏芝昏厥於林靖夫膝上,啟造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的大腦似乎停止了活動,迷迷糊糊地,什麼感覺也沒有,連眼淚也流不出來。雖然如此,心中的一隅卻翻騰著,而另一隅痛苦得像是麻木了,無邊無際,靜靜地擴大。
「這消息是從札幌打電話通知的,詳細情形還不知道,我們知道了馬上告訴您。」
為什麼小麗會被陌生男人殺害?他依然不瞭解,為什麼小麗會跟那樣的人去溪畔?啟造無論如何忘不了那天所發生的事,家裡沒有別人,只有林靖夫和夏芝而已。下女和阿徹不在家時,做為妻子和母親的夏芝,不是更應該親近小麗嗎?沒有其他人在家裡,不應該招待男人的。
返回臥房時,夏芝與剛才姿勢相同的坐在床上,隔著走廊的起居室電話鈴聲,夏芝應該聽得見,但她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床上。難道她不想知道兇手是誰?以憎恨的眼光看著夏芝的啟造,感到不安,再仔細看時,啟造心裡一驚,從剛才一直保持同一姿勢的這個背影,簡直不像是活人的背影。
啟造茫然抬起臉眺望天空,白雲慢慢浮遊。
「兇手已經查到了!」
顯然妻子也在深切的悲哀中,因懊悔林靖夫的事而受著痛苦的煎熬。每次想起小麗,啟造對林靖夫和妻子的憎恨便加深,但現在夏芝是可愛的、可憐的。聽不見呼喚,依然注視著樹林,沉浸於冥想的夏芝的悲哀,似乎真切地傳到啟造心中。
然而,今天因同情小麗而流淚的感情正高昂,啟造比往日感到更加痛恨妻子。夏芝https://m.hetubook.com•com在溪畔昏倒於林靖夫懷中,這事現在才勾起了啟造的妒嫉。
「夏芝!」啟造的聲調變為溫和。他覺得妻子也是可憐的,當然憎恨並未全部消除,但看到顯然消瘦了不少的妻子肩上,白蝶飛舞的剎那,胸中不自主地充滿了愛情。
現在啟造仍念念不忘小麗被謀害那天,夏芝和林靖夫單獨在客廳的事。
「…………」
「啊!這是什麼?」外科醫生田大夫蹲下來查視小麗頸項,「院長,小麗是被扼死的!」
然而,跳動的是跑了一程的啟造指尖的脈搏。
「啊!在跳動。」
「死啦?」啟造懷疑自己的耳朵,正想使出渾身力氣扼殺那人,那人卻死了,這豈非無的可放矢!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會是開玩笑吧?啟造咬著嘴唇。「那傢伙有什麼仇恨,要殺死小麗?」
我的孩子被人謀殺——這不可能的,殘酷的現實,應該如何反應,啟造茫然不知。從結婚至今,他一次也不曾預感到他們的將來會有可怕的日子,現在啟造第一次覺得不可知的「未來」是可怕的。
阿徹哭了!啟造嚇了一跳,返回自我,突然意識到小麗的死是真實的。我必須做點什麼,但我要做什麼?他只楞楞地呆坐在溪畔。田大夫小心地把小麗放在地上,夏芝被林靖夫和另外幾個人攙扶著離去。啟造仍然坐在那裡,茫然看著他們。
啟造輕輕走過去擁著夏芝的肩膀。
「石土水。岩石的石,泥土的土,水火的水。認識這樣的人嗎?」
「我討厭林大夫,也討厭媽媽,誰也不跟小麗玩」——這句話彷彿正清晰地在夏芝耳旁響著。
在葬禮那天,當司儀叫著林靖夫的名字,輪到他進香時,他站起來,頭垂得很低。那時啟造不由得睜眼注視他,瞬間,他懷疑兇手是林靖夫。
「死啦!」我的手指是暖的,活的,隔著一層皮膚,小麗的手指卻是冷的,死的。啟造感到大惑不解,這是為什麼?「死啦!」啟造喃喃地說。
「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嗎?」
「雖然沒有親自下手,但小麗還是林靖夫和夏芝害死的。」啟造對自己說著,走出書房。
「聽得見,兇手是誰?」
「對不起,是在拘留所上吊的。」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二年)春天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的小麗,恰逢戰爭中醫院經營最艱難的時期,啟造的父親因人手不足,積勞成疾,二十八歲的啟造即繼承了經營賴醫院的擔子。在醫生、護士、藥品以及糧食不足之中,有一段時期啟造甚至考慮關閉醫院。戰爭結束後存款被凍結至改換新鈔票之間,經營更加困難,若非有二十年經驗的總務課長精明能幹,說不定已無法渡過難關了。美麗的醫院庭園改為馬鈴薯園,住院病人的伙食也改由他們自己負擔。醫院內外垃圾處處皆是。
「夏芝!」啟造再次呼喚妻子時,起居室的電話鈴響了。
「被人殺死的?」夏芝叫著,同時全身癱瘓地倒下來。林靖夫急忙伸手扶著夏芝。
自從娶了貌美如花的妻子以後,啟造天生的妒嫉似乎有增無減。平時夏芝從外面回來,臉上顯出生動的神色時,啟造就疑神疑鬼地想:咦,在外面做了什麼事?其實他蠻可以用輕鬆的口吻問:
除了他,會有誰帶走小麗?啟造雖然這麼想,但找不出林靖夫謀殺小麗的理由。
「誰殺死小麗的?」啟造終於返回自我,喃喃自問。為什麼要殺死小麗?到底是誰殺死這無辜的小麗?這樣想著,啟造感到憤恨在他全身的血液裡沸騰著,從每一個毛孔噴出來。他抬起頭望著從清早就灼熱如燒的太陽,在這光明的太陽下,有個謀殺小麗的兇手,這傢伙一定躲在什麼地方。想到這裡,啟造陡地站起來。
「瞧,小麗在那兒!」夏芝指著庭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讓我去找小麗,瞧,她就在七灶樹下面。」
「怎麼?看妳滿臉興奮,可有什麼得意的事?」
那是一對空虛的眼睛,比死人更空虛的眼睛。
身為醫生的啟造,已目送過好幾十條生命的消逝,然而小麗的死比任何死法、任何人的死都不確實,不能令人相信,我在做夢,是的,這是夢境。
「爸爸的手好大」這句話,成了小麗短促一生中對啟造所講的最後一句話。啟造把拭著淚水的手帕,按著眼睛,片刻後抬起臉,凝視著自己的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