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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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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煙火

六 煙火

「媽媽下次去,因為現在有些不舒服。」剛才他叫夏芝去探望林靖夫,而夏芝不肯的事,啟造仍餘怒未息,因此,他才想出去散散心。
那是啟造十七、八歲那年的夏天,他和鄰居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在這條溪中游泳游完要回家時,周圍已經沒有人影,夕陽照射著岸上的柳樹,啟造突然擁抱了一下那女孩子,然後威脅地對她說:
走出大門,啟造朝樹林的方向走去。這是小麗出事以來,第一次到植物園。
「阿徹,你知道這支歌的意思嗎?」他掩飾地問。
「啊!太好啦。」阿徹的眼睛發亮。
「啊,真的?你願意考慮?」
啟造還不能同意夏芝的意見。我告訴她林靖夫要去洞爺,她一句話不問,卻提出收養女孩子的要求,難道是因為林靖夫不在會寂寞,所以才要收養孩子?啟造總是根據理論來推測人的意向。
阿徹順從地點點頭,「好的。」
那天一定有事發生!啟造彷彿被人擊了一下,注視著夏芝,內心想說:妳怎麼會不想去看林靖夫!但阿珠和阿徹已經走過來,啟造便不再開口。
那女孩子驚駭地睜大眼睛注視著啟造,沒有哭。從此她一看到啟造,拔腿就跑。她就讀初中時,啟造已是大學生,兩人偶爾碰面,那女孩子便浮起冷笑。那時啟造盼望那女孩子突然患急病死掉,甚至想偷偷殺死她。和兇手石土水,究竟哪一個比較兇惡?也許石土水是比我更善良的人,當時假使那女孩子哭了,說不定我也會扼住她的脖子。啟造垂下了頭。追根究柢,醫學博士賴啟造,和殺人兇手石土水,都是同類人物。
「洞爺太遠了,去了以後恐怕不容易去探望,妳願意代我去看看他嗎?趁他還沒有走以前。」
父子兩人併肩擋著風擦火柴,擦了好幾根才好不容易點燃,煙火發出若隱若現的細微火花,散落下來——彷如小麗短促的生命,那麼微弱、可憐。
這件事高木本人對他說過,系裡的同學也都知道。也許由於這件事,啟造才勇氣百倍地追求夏芝,終於擊敗了眾多的追求者。
走了不遠,有一道木橋架在乾涸的小溪上。小麗是牽著兇手的手,走過這條路和這道木橋吧?她從此不再生還。想到這裡,啟造的眼睛湧起了淚水,停止唱歌。阿徹一個人繼續唱著,聽著這稚嫩的歌聲,眼淚迅速地潮濕了啟造的面頰。
「吃罷,很甜呢。」夏芝把一大盤冰凍西瓜放在啟造面前的桌上。「孤兒院有許多不幸的孩子,收養一個這樣的孩子,我一定會當做m.hetubook.com.com小麗復活,好好疼愛她。」
堤防上面一片牛草隨風搖擺,月見草開放著黃色花朵。踏著草走下堤防,又是一片松樹林。太陽下山前的林間幽暗,從枝間看到的金色天空顯得很遙遠,山鳩低聲啼叫。
這時啟造才發現白天在自己家裡看到小麗幻影的夏芝母愛,是多麼深刻。夏芝疼愛小麗的事實,感動了啟造,他想到自從小麗死後,他對夏芝非常冷淡。
啟造把視線移到正和阿徹放著煙火的夏芝側臉。濃密的長睫毛非常美麗,經過一場深刻的悲哀後,夏芝增加了一層憂鬱的美。
「阿珠在挖番薯,你也去幫忙吧。」
「阿徹,我們去散步。」吃完西瓜,啟造站起來說。
「是的。我想他也會贊成的。」
「去洗洗手。」夏芝對阿徹和藹地笑著。
「傻瓜,怕什麼?有爸爸在這裡嘛。」
「阿徹,等天黑以後再放吧,天這麼亮,一點兒也不好玩。」夏芝說。
「不知道。」阿徹不感興趣地離開啟造身旁,向溪中拋石頭。
「爸爸,你也來拋石頭嘛。」阿徹叫喚他。
夏芝重新坐下時,啟造終於忍不住說:
「女孩子?」
「這麼硬的東西你也看得下?你腦筋好,品行好,又用功,真了不起,不像我一看到女孩子就想追。」
夏芝一向有潔癖,門啦,窗啦,經常抹洗得發亮。在他人的眼中,賴啟造一家已經恢復了平靜的生活。
「夕陽西下,黃昏到……」
阿徹從後門進來。「啊!紅西瓜。」
事實上,啟造並非不喜歡女孩子們,只因不敢開口對她們獻殷勤而已。他很羨慕高木那種豪放瀟灑的性格。
啟造默默地伸手扶著阿徹肩膀,在小麗死的地方慢慢走著。像做夢一般奔過小徑衝到這裡,是四十九天前的事。
夏芝順著阿徹的要求,剛吃過晚飯,就在院子裡點煙火。這時天尚未黑。
啟造以複雜的視線,投向朝廚房走去的夏芝背影,那纖細的腰肢,在丈夫眼中仍然美妙如昔。
在夏芝眼中打轉的淚珠掉下來,啟造看到眼淚,不敢再開口。為了避免夏芝舊病復發,不能再刺|激她。
「猜不著。」不會是想著林靖夫吧?啟造想,靜靜地放下扇子。
這樣想著,啟造覺得很傷心,同時想起高木對湯紫藤所說的「啟造是個偉大的人」而頗為慚愧,也許高木真以為啟造有勇氣收養石土水的孩子。啟造不願意使高木失望,他寧可讓所有人失望,也不願意讓高木失望。
啟造不希望看到女孩子,尤其是與m•hetubook.com•com小麗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每次看到她們,他就心如刀割。因此,看到她們,他總是急急轉開眼睛。
「好好走啊。」夏芝發現啟造不快,溫柔地說。
「高木嗎?」啟造想起前幾天晚上與湯紫藤講過的話。
啟造在小麗走過的林中走著,慚愧萬分。
啟造拉著阿徹的手走進植物園,樹林上面浮著幾片淡紅色的晚霞,高大的松樹梢在風中搖擺,一小圈一小圈地對著天空畫圓圈。
「求求你,這是我這一生唯一的要求。領養個女孩子,把她當做小麗,作為對小麗的懷念。」
「求求你,小麗的四十九日過後,給我抱養一個嬰兒。」
「是的,我不能生育,所以想收養一個來代替小麗。」夏芝懇求地說。
「烏鴉啼呀,烏鴉回山……」
「林大夫有肺病,需要療養,他咯血啦。」
收養女孩子,在啟造看來是異想天開,而對夏芝來說,卻是自然的意念。不論以任何形式,夏芝卻要再度與小麗相聚,那才能彌補逼使小麗遭害的自責。夏芝不容易把她的心情清清楚楚地向啟造說明,而且她覺得即使不說明,做父親的啟造也應該瞭解,若不瞭解,夏芝反而覺得不可思議。
「我瞭解,不過……,我想要一個女孩子。」
「可是,夏芝,妳說寂寞得要發瘋,就是證明妳還很疲乏。」
「哦。」聲音很平靜,沒有問什麼?也沒有問何時出發?
夏芝抬起臉,「你猜猜看。」她稍微撒嬌地說。
「是的,我想要一個女孩子,一個小女孩。」
夏芝為什麼不問林靖夫的事?她應該問林靖夫為什麼要去洞爺啊。可是,她卻突然說要一個女孩子,這是為什麼?她是我妻子,我卻抓不住她的意向。也許她說要一個女孩子,是心不由衷的話,只是用來掩飾她的心意而已。
「收養孩子可不是收養貓兒,先讓我考慮考慮。」
啟造走出浴室,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著院子。夏芝曾指著說「小麗在七灶樹下」的那棵七灶樹,直挺挺地聳向天空,坐在屋內看不見樹梢。它的高度約有十來公尺。旁邊那棵從春天葉子就呈紅色的楓樹,浴著夕陽,顯得格外明亮。望著池中的鐵線蓮美麗地開放著,啟造想起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已經許多年不曾請專家來修整庭院了。
在醫院整頓完成以前,那是不可能的事,而現在,由於林靖夫的疾病,醫院又將遭受損失。在療養期間,薪水必需照付。關於遞補的醫生,已經託總務課長物色了。這件事啟造已經考慮過很hetubook.com.com多次,是否要告訴夏芝。因為他害怕夏芝不知會有怎樣的反應?
小麗就是在這條溪畔,這個地方被殺死的,現在我既然能夠在這裡,那時為什麼不在這裡救她?——這是毫無用途的想法,啟造卻反反覆覆地想個不厭。不管是什麼原因,奪取三歲又數個月的小麗生命,未免太殘酷。想像著小麗在這裡哭著喊「媽媽,媽媽!」啟造心如刀割。
「好可惡!」他咬牙切齒地罵道,身體不禁微微抖動著,覺得從不曾像這一刻這樣憎恨石土水。
「好哇,我一定不會輸。」阿徹興奮地撿起五、六塊石頭。
啟造腦海裡充滿了小麗的影子,拂也拂不掉。他想,早知如此,不該來散步,然而他控制不了那雙腳,仍繼續往前走。
「阿徹、阿珠,快來吃西瓜!」夏芝站起來喊道。
阿徹的話使啟造發現夏芝的手在顫抖,啟造的眼睛射出嚴厲的光芒。
「可是,那是院長太太的任務啊!」
啟造心裡想說,為了求得安慰而收養孩子,人家的孩子可不是玩具!但他默然不語。夏芝又說:
走過橋,是壟起的堤防。小麗一個人爬不上去,兇手是拉著她上去,還是抱著她上去的?
「啊,西瓜大概夠涼啦。」
夏芝點點頭,但沒有開口。
大學時代有一次高木到啟造的宿舍,看到他正在閱讀「盧騷懺悔錄」,而大為感動。
阿徹膽怯地緊抓著啟造的手,啟造一面搖著阿徹的手,一面高聲唱:
「不行嘛,媽媽,手不能動啊,火點不著嘛。」
阿徹興趣盎然地把一粒粒石頭拋入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水中,啟造嘴中啣著香烟,擦火柴。但在稍微強烈的風中劃了好幾根火柴仍點不燃,啟造卻覺得自己體內捲起了大風。
夏芝睜大眼睛,似乎嚇了一跳,但馬上把視線移到手中的煙火。
「不會,不會有鬼的。」啟造回答著,卻不自覺地環視了一下,好像真有鬼出現似的。不過,他更期待的是看到小麗站在松樹下。
「嗯。」除了答應,別無他法。
「好,等一會兒。」
「真的?」阿徹拍著小手。看到阿徹天真的歡躍,啟造一陣難過,從小麗的事以來,阿徹多寂寞!
夏芝若有所思地坐下來,啟造焦急地注視著她。
從夏芝出院後,家裡窗明几淨,整潔了許多。
走完樹林,紅色的天空擴大,美瑛溪在望。沿著溪流有條小徑,兩旁蘆竹繁茂。啟造背著阿徹,穿過蘆竹。不一會兒,走到窪地,脫下木屐,來到沙洲。
「挖番薯?啊!太好啦。」阿徹丟下煙火,跑出和_圖_書後門。
「溪畔?」
「不,每一個做母親的人都跟我一樣,一定會寂寞,悲哀得發瘋。你有工作,所以已經不會思念,也不會流淚了。」
「媽媽也去罷。」阿徹拉著夏芝的手。啟造搶著說:
「是的,所以我很寂寞,寂寞得簡直要瘋了,如果收養個剛出生的嬰兒,我想多少會安慰些。」
「好。」阿徹愉快地向廚房跑去。夏芝又沉默地低著頭。
「爸爸,我怕。」知道要去植物園時,阿徹放開啟造的手,往後退縮。
「不管要女孩要男孩都一樣,妳不能生育了嘛。」
「夏芝,妳在想什麼?」
「我想要一個女孩子。」
夏芝看到女孩子也很難過,不過,看到和小麗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時,總忍不住要跟她們講講話。她們具有與不能復活的小麗共同的地方,譬如可愛的齲齒,柔嫩如絹的皮膚,含著日曬臭味的頭髮,發音不清晰的話等。跟她們說著話,就會勾起強烈的母愛,這母愛超過了難過。
「我不瞭解妳的心情,妳講這話,怕又是神經疲乏吧?」
「這麼開心!」啟造摸摸阿徹的頭,不禁暗自決心要努力讓這唯一的孩子得到幸福。
啟造發現自己心中悄悄期待著高木拍手贊成而對自己很生氣。不過,啟造是個固執的人,一旦想起的問題,非得思索透澈不肯罷休。
「唔,也好。」
啟造吃著西瓜,心裡想說:這時候妳再怎麼做,小麗都不會復活啦!剛才妻子誘人的背影,使他聯想起林靖夫,他希望知道那天靖夫和夏芝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想:我已告訴她靖夫要去洞爺,她卻一句話都不問,這未免奇怪。
「回來的時候,天恐怕黑啦。」阿珠遞手電筒給啟造。
阿徹也隨著啟造唱起來。
「是的,不過……」夏芝吶吶地住了口。
「當然真的,煙火也帶來。」
「爸爸,小麗就是在那兒死的。」阿徹指著前面說。
因此,啟造不願意使高木失望,這是他對高木的友情,也是一種意氣,一種傷感主義。
「夏芝,妳知道,我不願意看到任何女孩子。」啟造溫和地說。夏芝點點頭。
「嗯。」
夏芝凝神沉思的眼睛霎也不霎一下,直直望著庭院。啟造感到不安,不會是神經錯亂吧?於是他只好妥協。
總之,在共同點之中,只有幾萬分之一的成分與小麗完全相像,夏芝也要看一看,她留戀著這微乎其微的相像處。
已經西沉的太陽又重新射出最後一道光線,然後漸漸被山遮住了,溪畔的風驟然轉冷。這時啟造憶起數年前一個黃昏的事來。
「不願意www.hetubook.com.com?」啟造竭力保持平靜。
周圍已蒼茫昏暗。
在外表上,夏芝是個性柔弱的人,但她已經決定的事,卻不容易放棄。年紀尚輕,卻不能生育,做為丈夫的啟造總覺得不是味道,彷彿被遺棄了似的。現在小麗去世才四十九天,她就想要個女孩子,因此啟造才忍不住指出她已不能生育的事實。
「林大夫要去洞爺。」
「要走到哪兒?」
「不,我的神經衰弱已經痊癒啦。」夏芝眼睛溼潤。
夏芝抬起臉看著啟造,搖搖頭。
啟造對不表示反應的夏芝感到懷疑。聽到去洞爺的消息,應該知道是有肺病啊,為什麼不表示驚訝?
夏芝突然抬頭看啟造,發現丈夫注視著她,溫柔地露出微笑。夏芝含笑時,櫻唇顯得很艷麗、動人。
「現在沒有肺病特效藥,除了到氣候良好的洞爺安靜療養之外,沒有其他方法。」
「動動身體比較好,免得胡思亂想。」
「不許告訴任何人!」
「有鬼吧?爸爸。」阿徹悄聲說。
可是,近來夏芝一看到小女孩,就盯住她們看,抱抱她們,跟她們講講話,然後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啟造不瞭解夏芝這種感情,他想,女人都有這樣難於瞭解的感情嗎?
夏芝走過來,坐在啟造身旁,突然說:
「溪畔。」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夏芝臉上升起紅暈。她在生小麗後,因患肋膜炎而動了避妊手術。「有阿徹和小麗的話,我就不想要別的孩子啦。」
「問問高大夫怎樣?他跟孤兒院有關係。」
「阿徹,挖了多少番薯?」夏芝含笑拿西瓜給阿徹,啟造一肚子氣。
啟造突然停止歌聲,因為眼淚又湧上來了。
這兩片櫻唇吻過林靖夫吧?這思想使啟造非常妒嫉,剛才還在躊躇不決該不該講的話,立刻衝口而出。
「可是,小麗才死四十九天啊!」
「爸爸,快點煙火嘛!」阿徹過來搖啟造的膝蓋。
啟造憶起夏芝的父親夏教授的遺容,夏芝一點也不像她父親,可能她是像早逝的母親吧!啟造注視著夏芝的臉,心想夏教授一定與我一樣煩惱。
「太太,妳可以這樣勞動嗎?」夏芝整天辛勤工作,使阿珠頗感擔憂。
高木曾經追過夏芝,但被夏芝的父親夏教授所婉拒,當時高木說:「如果是嫁給啟造以外的人,我絕不甘心。」
就收養兇手的孩子吧!數天前閃過啟造腦海的思想,這時重新出現。疼愛謀殺我的孩子的兇手的女兒,是絕對辦不到的事嗎?
「我要收養女孩子,我非常渴望收養一個女嬰,求求你,答應我。」
父子倆在滿地石頭的沙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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