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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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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 階梯

卅四 階梯

「幾時?」
「陽子也不是壞孩子,如果他們有意,現在就訂婚也可以呀。」
車子愈接近教堂,啟造感到愈沉重,啟造一向對於拜訪別人最感頭疼,何況現在是要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因此,更覺沉重不安。
兩個年輕的男學生經過啟造的旁邊,踏上教堂前面的階梯。禮拜堂似乎在二樓,樓梯可以從外面直接通上去。啟造有些膽怯,便向旁邊的石油燈方向走去。天氣嚴寒,但啟造不覺得,當他想折回教堂時,一對中年夫婦越過了啟造。
啟造的話觸怒了夏芝。
「那你怎麼回答?」
「到我家裡坐會兒吧,既然到了這裡。」
啟造希望阿徹不能和陽子結婚。如果把陽子嫁給北原,那麼,我收養陽子之舉,就獲得了幸福圓滿的結果了。
「提到湯小姐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她說再過二、三年後,陽子總要嫁出去,所以不如現在把她送給湯小姐。」啟造盡量把語調放柔和,以避免刺傷夏芝。
「你講的是真心話嗎?」
「這裡有一個傻瓜」。翻過另一頁,「你的生活內容尚未充足」。
想到被殺死的小麗,夏芝受不了湯紫藤的這提議。
不過,啟造想,像我這樣,因憎恨妻子而收養殺死自己女兒的兇手的女兒做為報復的傻瓜,恐怕沒有第二個吧?
洞爺號事件發生以來將近十年的現在,啟造每當疲憊時,便夢見那時的遭遇。從現在到死之間,還要做多少次這樣的惡夢?那時確實決心「真實地生活」,但這決心已不會再度產生。
「你打算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把陽子推給北原君?」夏芝冷冷地說。
「不必感動,我只是每年五月的慈善會時,來吃吃醋飯和紅豆湯而已。」湯紫藤笑著。
「六條十丁目的基督教會。」啟造說著放下了心。
「送給湯紫藤?」
「是嗎?」
「布丁做好啦。」夏芝把一盤白色布丁擺在啟造面前。
啟造拿起桌上的聖經。這本書能夠給我指示新的生活方針嗎?
「…………」
不可或缺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什麼是我不可或缺的東西?
哼!陽子休想讀大學。夏芝當然知道近來女孩子讀大https://m.hetubook.com.com學已經不算稀罕,但她從不曾考慮過讓陽子升大學,也從未探問陽子的志願。夏芝自己是舊制女中畢業的,若陽子的學歷高於夏芝,夏芝無法忍受。
啟造用一條包巾把聖經包好,看看錶,已過了四點。陽子似乎已上街回來,樓下有她的聲音。
啟造有點心動,但拒絕了。
學生時代,為了學習英語而找牧師時,並不覺得教堂是這樣難於進去的地方。啟造在教堂前面踟躕不進,最後終於沒有進去。他在綠橋路攔車回家,為自己的躊躇不決而不悅。
「嗬!」
「唔,可能是九點前後吧。」
「一天到晚和男朋友寫情書。」夏芝把布丁滑入她那線條優美的嘴內。
「幾點回來?」
「哦,妳是說陽子那件事?」啟造知道陽子上街購物。「陽子是我們的女兒,這孩子只在母親胎內十個月,生下來和父親生活一個月而已,但她在我們家生活了十七年,所以,說來說去她還是我們的女兒。」
啟造闔起聖經。
「啟造,陽子已經到不容易管教的年齡了。」夏芝輕輕吮了一口布丁。
在札幌的喫茶店,北原半途離去的事,夏芝永遠不會忘記。對於被北原的年輕和純潔所吸引的夏芝而言,那是最大的侮辱。而且顯然北原仍愛著陽子,信一封又一封地寄來,一次又一次刺傷了夏芝。而陽子絕不讓夏芝看信的事,也使夏芝非常不高興。
啟造內心裡覺得自己太醜惡,不值得神垂愛。
「我覺得她是個活潑、柔順的女孩子。」
「不可或缺的東西」——這題目很吸引啟造。走到教堂前面時,聽到了讚美歌。聽到陌生的讚美歌,啟造到底還是提不起進去的決心。他對自己的優柔寡斷感到可憐。
「不為什麼。」
車子到後,啟造便逃走似地離開家裡。
「要上哪兒?」駛出大路後,司機問。
啟造覺得不論哪一句話,都與他有深切的關係。他把書塞回原處,坐在書桌前面。
月亮似乎出來了,雪呈著青色,屋簷下的冰條在月光下閃亮。
「看情形,送給她也無妨。」啟造認和_圖_書為這樣對陽子更有好處。
到教會去吧?去請教牧師,像我這樣愚蠢、醜惡的人,是否能夠真實地生活?
啟造隨便翻開聖經來看,那是舊約中記述一婦人趁丈夫不在時,與人通姦的故事。這一節故事至少發生於基督誕生前數百年。
為什麼不痛痛快快進去?他想,是的,他知道可以筆直地進去,然而卻沒有勇氣進去。
「湯小姐,妳住得近,來過沒有?」啟造重新朝石油燈的方向走。
因此,每逢雛祭日必湧現的憎恨,今年特別強烈。現在啟造溫柔地對夏芝講話,但她未發覺,沉浸於思索中。
「替她保守秘密,是我們的責任。所以我認為不能說是把她推給北原君。陽子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即使我們生的孩子,說不定也沒有這樣討人喜歡。」
哪有這種混賬事?這就是石土水女兒的命運?
啟造把視線移到屋簷下的冰條,他在想,把剛出生不久的陽子扶養到今天,夏芝吃了多少苦啊,即使自己痛過肚子生下的孩子,要完整地扶養到長大成人也並不容易,何況陽子不是普通的領養孩子。夏芝知道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之後,仍非繼續扶養她不可。
陽子在眼前一天,夏芝就一天不能愉快吧?只是要保守陽子的出生秘密,精神上就已不知受了多少痛苦!我做了多麼殘忍的事啊!
從元月以來,北原時常寄來厚厚的信給陽子。每次看到信來,夏芝就感到被蔑視的恥辱。
那麼,趕快回去吧!但又不想回去。終於冷氣襲身,啟造豎起大衣領子。
「啊,不。」啟造滿臉通紅。
「陽子,給我叫部計程車。」
「那麼,現在認為怎樣?」
「可是,對北原君來說,未免可憐。」夏芝看著啟造。
兩人依偎地登上教堂的樓梯。這只是一霎眼之間的事,但啟造領會了他和妻子所沒有的溫暖。
這時啟造才想到不一定住在教堂附近的人,都會去做禮拜。
「生存是什麼?平凡庸俗合併即一切皆空」。
「嗯。」
夏芝沒有覺察啟造的溫柔,剛才她在廚房做事時,心裡在想,雛祭日又將到了。夏芝結婚時曾帶來小娃娃,小麗和圖書的週歲時也買了一些小娃娃,夏芝每年雛祭日都以這些小娃娃佈置一番以慶祝。但自從發現了陽子的出生後,就像忘了似地,從未佈置過。
夏芝的話有刺。啟造默默地撥著火爐灰,覺得再繼續讓夏芝扶養陽子未免殘忍。
其實又不是做壞事………啟造在車中苦笑了。不過,如果告訴夏芝要去教會,可能會遭她冷諷。
那裡寫著神愛世人,但真的神愛每一個人嗎?
這樣看來,距今三、四千年前,就有女人趁丈夫外出時,勾引別的男人?啟造想。
「不冷。」
這樣看來,煩惱的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數千年前,不,數萬年來至今,以及到人類末日,不貞的行為將繼續發生不斷。
「嗯。」
現在想起來,啟造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收養陽子?以「愛汝之敵人」這句話欺騙高木,實際上是存心對夏芝報復。啟造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卑鄙而冷酷的人。
陽子說:「這是不能給人看的信,」而拒絕夏芝看信。
「謝謝。」啟造溫柔地說,他正回憶著往事,覺得愧對夏芝。
「我想想,哦,對了,就是北原君來玩的時候。」
當啟造走到教堂門前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拍拍他的肩。回頭一看,湯紫藤嘻嘻笑著。
夏芝要從這個家裡把陽子嫁出的話,啟造正面接受了,他覺得很對不起夏芝。
不,也許背叛妻子的丈夫,比背叛丈夫的妻子多出好幾十倍,好幾百倍哩。報紙的終身問題商談欄上,時常刊載因丈夫的不貞而煩惱的妻子們的信。
啟造不明白夏芝話中的含意。
啟造已無意進去了。
啟造覺得似乎能夠。他想到洞爺號遇險時,把自己的救生圈給予年輕女郎的牧師。我希望活得像他那樣充實。
夏芝奇怪地問:「你要去哪兒?」
「怎麼啦?要去教堂?」
「沒有,只是出去一下。」
啟造看來細心,但也有他粗心的地方。每年到雛祭日時,夏芝便在心中痛恨啟造和陽子。她不甘心的是為小麗而買的小娃娃,卻為陽子而佈置。所以每逢雛祭日來臨,夏芝便想起這事。
「來過。」m.hetubook.com.com
晚飯後,啟造說:
「沒有回答。」
「我認為陽子是個倔強的孩子,小時候,你忘了嗎?有一次被人用石頭擲到右肩也不哭………」想起初中畢業典禮時講答謝詞的事,夏芝中斷了下面的話。
看來我暫時沒有辦法走進教堂。啟造自嘲地想。我怎麼能進入求道的嚴肅生活?
「當然真心話,為什麼?」
「湯小姐聽說陽子不升學,所以來問我是不是要讓她升學?」啟造彷彿沒有看到夏芝不高興的臉色,他覺得想說的話不說出去反而不舒服。
啟造時常在報上看到因憎恨和嫉妒而殺妻子的記事。
「紫藤知道什麼?陽子哪裡想升學?她巴不得高中趕快畢業,以便結婚哩。」
「啊!那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你為什麼不馬上告訴我?」夏芝翻著臉。
通姦行為從古至今,不斷地發生,且今後數萬年,亦將連續發生吧?啟造想到與他一樣憎恨妻子、咒罵妻子的無數男人們。
「好,我瞭解,剛才的話對不起。」
啟造支吾地說,不好意思直說要去教會。除非有事,晚飯後啟造從不出去,也從未不聲不響地出去。夏芝懷疑地看看啟造,但默默地幫他換衣服。
今年夏芝格外痛恨陽子,痛恨的原因是無法告訴人的。
啟造有些慌張,他不知道什麼地方有教堂。突然,他記起曾在湯家附近看到一所教堂,那是好幾年前和夏芝、陽子三人去邀湯紫藤野餐的時候,聽到附近的鐘聲而問湯紫藤,才知道那是教堂的鐘聲。從湯家可以看到斜後方有教堂的十字架。
總之,去試試看吧!啟造想。過去他也時而會想到教會去,但都提不起勇氣。
「賴大夫,你還是和教會比較相配,去吧,回頭到我家裡坐坐。」湯紫藤似乎瞭解啟造的心情,匆匆走了。
「生存是什麼?」啟造低聲自問,他想起了出院前自殺的正木次郎。正木次郎是因找不到自己的生存價值而自殺的。啟造回顧自己的生活,找不到什麼是真正有意義的生活。
「啊!你這人好狠心,那不是等於說我不願意扶養陽子?我不答應。已經把她養到這麼大了,從這個家裡把她嫁出去才合乎人情啊和*圖*書。」夏芝理直氣壯地說。
「不過,個性太強了,紫藤也說陽子不是坦白的孩子。」
然而,我即使沒有模仿那樣的生活方式,也沒有尋求,糊裡糊塗地過了將近十年,我是個懶惰、愚蠢的人。
我做了無顏見人的事,卻在心內責備夏芝。啟造想,如果我現在生病死了,我這一生等於是一片泥濘。
「湯小姐說的。」
「發生了什麼事嗎?」啟造看看滿臉不悅的夏芝。
「可憐?為什麼?北原君似乎是個很好的青年。」
啟造抬頭看十字架。
「好的。」陽子立刻站起來撥電話。
屋簷下細長的冰條,宛如一面精緻的竹簾,閃爍生輝。星期天的午後,啟造在起居室眺望著冰條,一面回想陽子幼時的事。有一次半夜裡陽子受涼發燒,啟造聽到院子裡有聲音而把門拉開一條縫窺探外面,他看到夏芝的腳埋在已積得很厚的雪中,專心地把冰條採入洗臉盆中。那時候啟造正深深地懷恨夏芝,但看到夏芝在寒冷的半夜,為陽子收拾冰條的姿態,也不禁感到無可言喻的痛苦。
「北原君不壞嘛。」啟造安心地說。
「男朋友就是阿徹的同學北原君?」
片刻後,啟造進入書房,站在書架前面想拿一本書來看看。剛好在他的面前有一本阿部次郎的「三大郎日記」,自從在求學時看過以來,已被他遺忘了多年。啟造把它抽出來翻了一下,他的眼睛看到一句:
憎恨、嫉妒、愛情、憤怒,這就是生活?
「紫藤這人也太過分了,從沒有對我講過……」
「這是她提出的?還是你求她的?」夏芝改變了臉色。
「今天的講題是『不可或缺的東西』,要進去的話就快點進去吧。」湯紫藤看看啟造說。
「冷嗎?」
車子經過綠橋路,在市政府街角轉彎。市政府旁邊高大的白楊樹,在夜空中另有一番矇矓的美。車停了,是教堂前面。啟造付錢下車,仰頭看教堂。十字架下面,燈光明亮的塑膠飾窗上,有幾個很大的字:「神愛世人,不惜賜予祂的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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