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冰點

作者:三浦綾子
冰點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四十一 復活

四十一 復活

「陽子。」
啟造耽憂陽子的意識是否會返回,一直注視著陽子,但陽子只昏昏沉沉地睡著,啟造覺得自己和高木都是醫生,卻沒有用武之地。
「因此,我暗自決定讓嫂夫人扶養無家可歸的陽子。我恨啟造,但喜歡嫂夫人。」
「唉!我也希望把她救活。」
連互相信賴都是悲劇嗎?啟造在心中自問。一方面互相信任,結果高木和他都欺騙了對方。想到這樣,啟造感到背脊寒冷。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互相信任應該不是這樣的,啟造想。也許這是因為人不能看穿對方的內心吧!如果這是站在神面前的話。……
阿徹掏出衣袋中的戒指,眼淚弄濕了貓眼石,他靜靜拿起陽子的手,心中想著陽子遺書中寫的「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最敬愛的人是誰?」把貓眼石戒指套入陽子蒼白的手指。啟造也不禁掉下了眼淚。
湯紫藤端茶進來,輕輕撫摸陽子的臉。
「遺書呢?」一會後,湯紫藤低聲問啟造。
可憐,生不逢辰。遠遠離開後,反而更覺同情陽子。
「幾時洗胃的?」高木看一下錶,十二點半。
陽子一步步在深及膝的雪中走,感到非常疲乏。好不容易樹林走完,美瑛溪的藍色流水在望了。溪風如針,刺著臉頰。走過溪面結冰的部分,終於抵達小麗被殺的地方。
將進入德國松林時,陽子嚇了一跳,在被風刮硬的雪地上,躺著許多隻烏鴉,死於白雪上的黑色烏鴉悽惻美麗。陽子屏息注視烏鴉,周圍沒有一隻活的,可能有的被埋在雪中。想像著被埋在雪下的烏鴉,陽子不禁喃喃說:「可憐。」
沒有回答。
「我剛回來。我從茅崎帶很多禮物回來哩。」阿徹走出臥房。
「陽子自殺啦!」阿徹急喘喘地叫道。
「陽子已經………陽子………」阿徹大聲嚷著,奔出走廊。
「這麼快就回來啦?」啟造仍躺著。
有一家店舖門前掛著國旗,車子駛過約二百公尺後,阿徹才恍然記起今天是成人節。今天是節日,所以街道才仍天未亮,這就是街上沒有行人的原因了。阿徹不覺露出苦笑。
「強心劑!」啟造說。
「心臟是沒有問題,但……」啟造沉重地閉上嘴。
「因為我信任高木。」啟造聲音沙啞。
「陽子。」
陽子靜靜地坐在雪上,浴著朝陽的光輝,雪微帶霞色。
「啊!阿徹?」顯然夏芝早已醒來。「你回來了?好早啊,媽媽也要起來了,已經八點囉。」
啟造沒有勇氣抬起臉。
這裡是小時候時常玩耍,回憶最多的樹林!
「對m.hetubook.com.com不起,都是我不好。」高木再度低下頭道歉,然後探視著陽子的臉問:「什麼時候服毒的?」
隨高木背後進來的是北原,他在陽子枕畔坐下來,立刻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昏睡的陽子面前。
「和北原過幸福生活的日子就要來臨了,再忍受最後二、三年吧。」阿徹在心裡決定回家後這樣鼓勵陽子。在家門前下車後,阿徹不大舒服地望著自己的家。
我幹嘛要搭這麼早的火車回來?阿徹自問。他打算從茅崎歸途要在札幌多滯留幾天,因此昨晚抵達札幌。應該沒有人的學生宿舍,仍有數個因兼差而未回家的學生。阿徹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覺,但不知怎麼睡不著。心緒感到不寧。這就是所謂預感吧?他想打電話問問家人是否安好。
高木龐大的身體滿滿佔據門口,啟造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身體。這時高木忽然伏下來似地,雙手按著榻榻米:
後門開著,但家裡靜悄悄地,起居室也沒有人,火爐沒有火,阿徹大衣未脫就先撥開火爐灰。在整季冬天中,火爐的火種從不熄滅,灰燼撥開後,火馬上發出聲音燃燒。
陽子不責備任何人,只責備她自己。啟造痛苦地想,如果我從最初就原諒夏芝,那就不會演變成今日的結局了。
既然是節日,家裡的人一定八點過後才會起床。不過,大概只有陽子已經起來了。發覺今天是成人節後,從昨夜以來的不安,似乎消失了。阿徹打算把戒指送給陽子。他從旅行箱內把藏戒指的小盒拿出來,放在上衣的口袋裡。
「啊,鍾光夫!」
「他是理學系的鍾光夫。」
夏芝垂頭喪氣。妳又何必自殺?她想,在心中責備陽子不該對她負氣自殺,在同情陽子之前,她先想到自己的立場。如果陽子就這樣死了,人們會怎樣批評我?她所耽心的就是這一點。
兩個護士坐在陽子腳旁,兩人都注意著啟造的動作,採取待命姿勢。
到晚飯時,陽子仍昏睡不醒,大家漸漸沉默了,坐在飯桌前面也食不下嚥。
「要是早一天趕來,就不至於讓陽子小姐自殺了……遺憾。」北原聲音沉重。
門拉開,夏芝進來,阿徹抬起尖銳的眼光看她。夏芝背後是湯紫藤,她默默地看著陽子的臉,不動,也不霎一下眼,更沒有問為什麼自殺?是否有救?
阿徹以嚴肅的視線朝向啟造,聽著高木的話。夏芝的臉色蒼白如蠟,身體瑟瑟發抖。
「有希望嗎?爸爸。」阿徹再度問。
「不見得吧?」北原不同意。
阿徹走下火車後,立刻叫了計程車,所有的店舖都緊閉著m.hetubook.com.com門,靜得出奇,沒有回到自己家鄉的感覺。
「如果知道服毒時間………」啟造囁嚅地說。
不知會痛苦多久才死掉?如果受苦就會消除罪惡的話,受多大的苦我都甘願。陽子終於躺在雪地上。
仍然沒有回答,阿徹突然一陣心悸,立刻拉開門,陽子不在,似乎不像剛出去,屋內很整齊。阿徹的眼睛射到桌上,那裡有三封白色的信,阿徹匆匆奔過去。那是給父母、北原和阿徹的,阿徹抽出自己的一封,手微微發抖。
「剛好那時候你來說要收養兇手的女兒。啟造,那時你約好絕不讓嫂夫人知道是兇手的孩子,而且你說要以『愛汝之敵人』做為終生課題而努力,你還記得嗎?啟造。」
新雪沒有想像中的多,但林中的雪很深,埋到膝蓋的地方,陽子一步步走著。樹上時而無聲無息地飄下幾片雪來。陽子走累了,伸手扶著被風雪吹打成半邊白色的松樹幹休息。
「時間不大知道,大概是清晨的時候。」
「嗯。」啟造聲音沉重。
湯紫藤抱著夏芝的肩,要把她拖出房間,但夏芝伏在陽子床畔,悲切痛哭,想到冤枉了陽子,覺得自己和陽子同樣可憐,白白受了許多年苦楚。
不,人是懷著許多回憶死去的。如果人必需悄悄懷著回憶死去,那麼變成冰冷的屍體後,這回憶仍會生動地活著吧?
「吞了多少粒?」高木表情陰暗。
啟造慌忙向陽子的房間跑去,他以為陽子死在自己的房間。夏芝也臉色蒼白,腳步不穩地隨後跑去。阿徹茫然地捏著遺書,倚著壁癱瘓無力。啟造又跑回來了。
「哦,已經過了四個小時,似乎睡得太長啦。」高木不安地看看陽子。
「嗯,心臟也還不錯,所以似乎有一線希望………」啟造不想問照片中的人,現在陽子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我要趕快回去!回到旭川看到仍沉睡不醒的街道,不安更增加了。連對昏昏欲睡的司機都懶得開口,只探著身注視車外。阿徹看看錶,七時五十分。
「可能沒有希望啦。」啟造喃喃自語,阿徹抬起臉。
「我死了,很對不起你」這句話跳入阿徹眼睛。
奇怪的是陽子昏睡了三天仍保持著生命,氧氣吸入的聲音清晰可聞。兩夜未睡守著陽子哭泣的夏芝,現在失神地坐著。北原和高木也都守到今天早上,才到另一個房間歇息。阿徹時睡時醒,但沒有離開陽子旁邊。湯紫藤眼睛多了一道黑圈。大家都又倦又累。
阿徹脫下大衣後,悄悄走到父母臥房門前。
「不大順暢。」
「什麼?服藥啦?」接著走廊的腳步聲和-圖-書移近,聽到了高木的聲音。啟造和夏芝都猛然抬起臉。門砰然打開。
「八點四十分過後。」
「會活嗎?爸爸。」阿徹不安地看著陽子的臉。陽子被抬回家後,臉色蒼白,一直昏睡不醒。
我和石土水、夏芝和林靖夫、高木、鍾光夫和京惠子,都是逼使陽子尋短見的人!啟造想。他從不曾像現在這樣可怕地體會到人的存在本身,是如此深切地互相關連,和傷害。
啟造躊躇了一下,才默默地把留給他們夫婦的一份遞給湯紫藤。紫藤表情嚴肅地看著,看完後,兩手掩著眼睛。眼淚從她的臉頰掉下來。
預防肺炎的盤尼西林間隔四小時注射一次,當護士把注射針刺入陽子皮膚時,啟造跳了起來,陽子的臉第一次痛苦地皺了一下。
可能有希望啦!啟造按陽子脈搏,雖然微弱,但跳動正常。高木也立刻按另一隻手,他的嘴角浮起了微笑。啟造和高木面對著面,靜靜點頭。啟造以祈求的眼光注視陽子蒼白的臉。
「還記得這個青年嗎?」高木接過北原手中的照片,放在啟造面前。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好像有點面善……」
「哦,尿的情形怎樣?」
「阿徹!要堅強!」啟造打了一下阿徹耳光,幾乎要暈厥的阿徹才猛然驚醒。啟造已衝到電話機前面。
鍾光夫有意扶養陽子,然而不幸在陽子誕生前半個月,患心臟麻痺,突然死了。其後京惠子丈夫拍電報通知她將復員歸鄉,因此,只好把陽子送到孤兒院。
天黑了,陽子的生命依然似斷似續。在這第三天晚上,阿徹和夏芝都倦極睡了。正矇矇矓矓時,像被某種力量所牽引,猛然醒來,趕快看看昏睡的陽子,然後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時夏芝突然搖著陽子叫道:「原諒我,陽子!」
陽子避開烏鴉屍骸,進入德國松林。由於林中有雪,所以一向幽暗的林內也相當明亮。陽子想起在這裡和阿徹捉迷藏那天的事,那時我愛著北原先生。陽子現在明白了阿徹那時的心情是多麼悲哀了。
「沒有希望?」阿徹的臉皺成一團。
「我姓賴,嗯,院長賴啟造,要護士二名,胃腸洗滌用具、強心劑、鹽水注射液、解毒劑,立刻送到我家裡來!」啟造的聲音緊張,急促。
「我相信了你的話,我以為像你這樣的君子,一定會實踐愛汝之敵人,既然如此,不管是兇手的孩子或他人的孩子,你都會加以疼愛。」
然而,高木和我都不知道需要站在神面前。而人是可以欺騙的。啟造默默地拿起陽子的手。我自己也總是自欺欺人。不過,啟造注視著陽子微微張開的嘴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裡有一個不願意欺騙自己,嚴肅地面對生命的人。
陽子依然保持昏睡狀態,到底要睡多久?脈搏似乎微弱了。
「也許是的,但陽子總有一天會產生同樣的罪惡意識吧。」高木說著,看看啟造。
「怎麼啦?」仍穿著睡衣的啟造探頭出來。
「不,我認為陽子不論是誰的孩子,都會走上這條路。」高木想著剛才看到的遺書說。
是的,我所介意的是觸犯法律的罪行,而陽子卻因罪惡的根本而苦惱。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在通姦的情況下誕生的私生子,一定會苦惱吧?即使她的出生正常,說不定也會有所煩惱吧?
「大約一百粒,不過,那是她平時常吞的,所以不大清楚。」
(全書完)
「老實說,我很同情嫂夫人,這麼溫柔的人,怎麼可以騙她扶養兇手的孩子!啟造這傢伙未免殘忍。」
我要死在多美麗的雪中!
這天早上睡了一會兒的高木和北原,現在已多少恢復了精神。啟造雖然感到搖搖晃晃。但仍坐在陽子枕畔,該做的都做了,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挽救的方法。
「今夜吧?」啟造喃喃自語。
啟造垂下頭。
「不過,假使伯母沒有講那一套可怕的話,就不會這樣了。」北原按住怒火說。
「玩得痛快嗎?」夏芝隔著門問。
阿徹和北原都猛然抬起臉。護士把注射針插入陽子皮膚,但陽子的臉沒有任何反應。
「伯父,您為什麼相信陽子小姐是兇手的女兒?」從進來後一直垂頭坐在陽子身旁的北原抬起臉問。
看到這情景,阿徹才第一次感到悲哀。他壓抑不住情緒,正要走出房間時,突然從門外傳來騷鬧聲,然後聽到:
「…………」
我的死和烏鴉的死,到底有什麼差別?想到人的死和烏鴉的死完全相同時,陽子不覺悲哀起來。
「媽媽,我回來啦。」
鍾光夫雖然與啟造不同學系,但他是頗有名氣的秀才,所以大多數的學生都知道他的名字。鍾光夫和他所寄宿的房主京惠子發生戀愛,當時京惠子的丈夫出征未歸,然後聽到丈夫可能生還的消息時,京惠子發現已懷孕了。他們來找高木商量,那時是尚有通姦罪的時代,墮胎也會受法律懲罰的時代。高木把她安置在一家熟人的醫院躲了五個月,生下來的就是陽子。
大家立刻以驚奇的視線投到北原帶來的照片上,一看之下,啟造和夏芝及阿徹都嚇了一跳。照片是個三十多歲,穿著和服,與陽子一模一樣的女人,和一個眉目清秀,戴著方帽的青年。
https://www.hetubook.com.com
陽子想到阿徹。他明知道我的出生,卻仍待我那麼親切。陽子真渴望見他一面。
天已經亮了,想不到花費了這麼多時間,要是被家裡的人發覺就糟了,陽子焦急起來。對樹林那邊的賴家道了最後一聲再見後,陽子走下堤防。
高木按按陽子脈博,「脈搏倒正常。」
陽子把雪捏成一團,浸入溪水中,然後塞入嘴裡,同時把安眠藥吞下去,她連續吞了好幾次浸水的雪和藥。
「想睡的話,盡情地睡,但睡夠了就趕快起來,完全不同的人生在等待著妳。」湯紫藤喃喃說。
啟造發覺自己從未為此而煩惱。
夏芝被湯紫藤帶出房間後,高木深深嘆了一口氣。啟造這時才突然記起,把遺書拿給高木看,他有一種接受裁判的心情。給北原的遺書也拿出來給他。
「陽子小姐,我的想法沒錯,這兩位才是妳的父母………」
手和腳很冷,好不容易穿過斯多羅布松林後,就是堤防。陽子半走半爬地登上了堤防,回頭望去,她的足印連續地留在雪上。她以為自己走得很直,想不到足印散亂。陽子眺望著已不回去的路徑。
高木和北原都在看遺書,阿徹在按陽子脈搏,啟造靜靜注視陽子。
阿徹決心如果陽子愛北原,他們能夠幸福的話,他將盡其所能幫助他們,使他們永遠幸福。在這次旅行中,他終於決定要積極成全北原和陽子。對於從前以為只有他能夠給陽子幸福的想法,他現在感到可恥。
玻璃門咔噠咔噠響,發覺時,林間風聲嘩叫,可能大風雪又將來臨。
醫院的車子抵達,給陽子洗胃時,是八時四十分,服毒後二小時內搶救的話,就有救活的希望。我要盡力救活陽子!這思想佔據了啟造的心,他輕按著陽子脈搏。
北原才是了不起的人,我相信他即使知道陽子的出生,仍會照樣愛陽子。阿徹想,當然有傷心的感覺,但一想到陽子,他由衷地希望陽子獲得幸福。
聽到高木的話,夏芝停止了哭泣。
「唔,一個人如果這樣嚴厲地譴責罪惡意識的話,不論生為誰的孩子,結果想法都一樣。」
想不到陽子今天睡這麼遲,她一向是早起的。
阿徹拉開門,夏芝坐在床上抬頭看阿徹。
「我也是相信啟造會隱瞞著嫂夫人,不讓她知道是兇手的孩子,而且真正做到『愛汝之敵人』這句話。我明知對人不能太信任,卻相信了啟造。」
「外公好像一年比一年年輕啦。」阿徹說著,轉過走廊,到陽子房門外。「陽子,我回來啦。」
「那糟啦。」高木憂慮地喃喃說。
「可憐!」高木看完遺書後,喃喃說,然後落入了沉思。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