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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回巴黎去了。」我說道。

「你想，她會永遠拋棄我們嗎？」

電話鈴響起來。那是晚上十點鐘。我們兩人都覺得奇怪，互相看了一眼，接著希望頓生：是安娜，是她打電話來，說要原諒我們，她會回來。我父親立刻跑去接電話，高興大喊「喂」。

房子裡有安娜的外套，她的花，她的香水味。我父親關上百葉窗，從冰箱裡拿出一瓶酒，還拿了兩只杯子。那是我們唯一找到的良藥。我們的道歉信仍擱在桌上。我推開信，兩封信飄落在地。父親正好拿著裝滿酒的杯子往我走過來。他遲疑了一會兒，避開信，免得踩在上面。我覺得這一切充滿象徵意義，而且很沒格調。

之後，他口裡說著「是的，是的！在哪兒」，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我也站起來，心中湧起恐懼，看著父親不由自主地一手掩面。最後他把電話筒慢慢掛回去，然後轉身對著我。

「我很明白，這不是您的錯……您只是像一般人ｈｅｔuｂｏok.cｏm.coｍ說的，一時糊塗。安娜一定要原諒我們，至少要原諒您。」

我記得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就像一場噩夢。遠光燈下出現在眼前的馬路，我父親僵直的臉孔，醫院的大門……我父親不願我去看她。我坐在等候室的長凳上，看著一幅維納斯的石印畫。我腦筋空空，什麼都不想。一名護士小姐對我說，這是夏初以來在那個地方發生的第六樁車禍。我父親一直沒回來。

「她出了車禍，就在伊絲特蕾山路上。警方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她的地址。他們打電話到巴黎去，巴黎的人把我們這裡的電話號碼給他們。」

我那時想，安娜透過死，再一次表現得和我們不同。如果我們要自殺，假設hｔｔｐs://m•hｅｔuｂｏｏｋ.com.ｃoｍ我們有這個勇氣，我父親和我會在腦袋上開一槍，留下遺言解釋自殺的原因，讓應負責的人一輩子寢食不安。但是安娜給我們留下想像的空間，讓我們認為是個意外事件，畢竟那條山路危險，她的車子也不夠穩定。我們很快就會因為軟弱而接受這項禮物。再說，我今天之所以說是自殺，也是我的一廂情願。有人會為了像我和父親這樣不死不活、不需要任何人的人自殺嗎？此外，我和父親從來也只說那是一樁車禍。

「好主意。」我父親大聲地說。

「我們也許再也看不到她……」

三個鐘頭以來我們一直被悔恨折磨，沒有任何行動，現在他總算找到脫離這個處境的方法。

他看著我，心慌意亂，從桌子對面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你一定很怪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我和艾樂莎一起回家，走在林子裡的時候，她……哦，我吻了她，安娜一定是這個時候到松林去和-圖-書，然後……」

他臉色很難看，我覺得他很可憐，接著，我也覺得自己可憐。安娜為什麼這樣拋棄我們？為什麼為了一個小小的過錯就要讓我們受苦呢？她對我們不是有義務嗎？

「出事地點是在最危險的路段。據說那裡發生過很多車禍。車子從五十公尺高的地方掉下去。她要是保住性命，那可是奇蹟。」

「巴黎……」我父親出神地喃喃自語。

「要怎麼做呢？」他問我。

我們飯也沒吃完，就把桌布、刀叉杯盤推在旁邊。父親拿了檯燈、幾枝筆、一瓶墨水，以及一些信紙來，我們幾乎是面帶笑容，面對面坐著，深深覺得只要寫信道歉，安娜很可能再度歸來。一隻蝙蝠飛到窗子前舞出美麗優雅的弧形線條。我父親低下頭來，開始寫信。

我一想到那晚我們寫給安娜的信充滿真摯的情感，心中就湧起一股難以忍受的嘲諷和殘酷。我們就像兩個很認真、笨頭笨腦的小學生一樣，在燈光下安安靜靜地做這項不可能的wｗw•hetuｂoｏk•ｃom.cｏm作業，題目就叫「找回安娜」。我們寫了兩封文情並茂的信，字裡行間都是道歉、溫情、懺悔。信寫完的當下，我覺得安娜一定無法抗拒，我們會重歸於好。我彷彿看到充滿著羞愧、幽默的饒恕場景……在巴黎，在我們家的客廳，安娜進來，然後……

第二天下午將近三點鐘，我們回到別墅。艾樂莎和希里樂坐在台階上等我們，一看到我們就立起身，站在我們前面，看起來活像兩個被遺忘的滑稽角色。這兩人沒有一個認識安娜，也沒有一個喜歡她。他們各有各的感情問題，他們的美貌與苦惱變成了雙重誘餌。希里樂朝我走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臂。我看著他，發覺我從來沒愛過他。我只是覺得他人很好，很迷人；我喜歡他帶給我的快樂，可是我不需要他。

我沒聽他說話。在松樹影子下互相擁抱的艾樂莎和父親，讓我覺得滑稽可笑，不切實際，我想像不出他們的樣子。這一天唯一活著的，殘忍地活著的，就是安娜的臉孔和_圖_書，我最後看到的那張充滿痛苦的臉孔，那張受人欺騙的臉孔。我從父親的香菸盒裡拿出一根菸點燃。在吃飯當中抽菸，又是另一件安娜不能忍受的事。我對著父親笑。

我雙手接過酒杯，一口喝光。房間半明半亮，我看到窗前父親的身影。海浪拍在沙灘上。

我和父親在晚餐時間才碰面，兩人都為這突然再度獲得的獨處而焦慮不已。我一點也不餓，他也一樣。我們都很明白，安娜必須回到我們身旁。就我而言，我無法長久忍受腦海裡安娜離開之前讓我看到的那張傷心臉孔，也無法忍受想起她心中的哀傷，還有我的責任。我忘記了我處心積慮的手段，以及設想良好的計畫。我覺得我變得十分徬徨，六神無主。我在父親的臉孔上也看到一樣的心情。

「我們寫封信給她，求她原諒我們。」

我要走了，我要離開這棟房子，這個男孩，還有這個夏天。我父親在我旁邊，也抓住我的手臂，然後我們進入屋內。

他語氣呆板平淡，我不敢打斷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