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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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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誠如以上所述,這兩位的學識和技藝都很優秀,實在難分軒輊。此外,身為外科學者的他們,除了手法精湛外,對解剖學、生理學等基礎醫學的造詣也很了得,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學術人材。
「沒想到當過醫生、自醫師公會起家的醫派議員,對鐵路醫院、郵政醫院、勞災醫院等機構的高層人事擁有這麼大的影響力。說老實話,我也是經過這次的事,才瞭解到這一點,與其去拜託沒有用的大臣,倒不如去拜託這種醫派議員,他們深諳箇中的門道,辦起事來可靠多了。對了,我拜託的是原來在東京都醫師公會當幹部,後來選上眾議院議員的池澤氏,我們談得很順利也很愉快。他的老家就是戰後以賣尼龍、維尼龍等合成纖維而暴發的日東化纖,幸好東先生您在大阪財經界的人面很廣。只要您在這條線上施壓一下,多交代幾聲,一切就更穩當了……」
說完後,東伸手探向掛在X光片讀圖器上的四開底片。他原本打算從金屬夾上把片子取下,不過,大概是金屬夾太老舊了,怎麼拿都拿不下來。情急之下,他動作粗魯地把片子往下一壓,然後用力一扯。片子整個捲起、向外彎成弧狀,「啪」的彈了出來。東一把將它抓在手裡,走到窗戶旁邊,對準太陽的光線,從各個角度審視上面的影像。東的這番動作,讓一開始以為教授和副教授只是在閒聊的年輕醫局員們都察覺出情況不太對勁了。這些人照舊做著手邊的工作,耳朵卻已偷偷豎起。
「啊,我為我的語意不清道歉。我剛才說的畢羅氏第一法,指的是以這個方法為基礎,也就是說我打算採用畢羅氏第一法的改良法,即所謂的『小山氏切除術』。我沒有把話講清楚,真是非常的抱歉。」財前賠罪似的低下了頭。
「原來如此,你打算用小山教授的那一招啊?我知道你一向很尊敬他,不過,那個人可不是學者,充其量不過是個手藝人罷了。」他極盡侮辱、輕蔑地評論道。
「嗯,我認識啊,你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
東提著公文包,直接走入玄關旁的大客廳,整個人往搖椅躺去。用妻子拿來的冷水潤過喉後,東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日東化纖的池澤社長夫人你認識嗎?」
他拿起送上來的威士忌:「怎麼樣,新館的項目進行得還順利吧?」
「這麼說來,你也蠻會交際應酬的嘛!萬一真像剛才所講的,到了必要的時候,還要請你多幫幫忙喔。」東一反常態地用諂媚的語氣跟妻子說話。
打開桌上的讀圖機,用金屬夾子固定X光片,忽然間,他感覺到背後有人。
東馬上把兩人的履歷表看了一遍,先是出生年月日、籍貫、現在住所,然後是學歷、經歷,就這一點來看,和一般履歷表並沒有兩樣;不過,履歷表背面還有所屬學會、取得學位的日期、取得學位的論文以及提出的學校等等,這則是其他履歷就學歷和經歷而言,兩者的差別不太,都是從地方的明星中學中考進舊制第一高等學校的理科,然後進入東都大學的醫學院就讀;畢業後又都留在研究室,歷任副手、助手、講師等職位;然後同在昭和三十二年(西元一九五七年)從東都大學醫學院的講師升任為地方國立大學醫學院的教授,成為四十三歲的少壯派學者。
難道他是真的只想暫時保管那幅畫嗎?財前又一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問道:「不知道鵜飼醫生對長唄有沒有興趣?」
最裡面的診療室裡,財前五郎從早上開始已經看了快三十名病患。一碰到星期三和星期五副教授看診的日子,指定由財前五郎診斷的病患就會大批擁入。如果按照一般掛號的規定,將截止時間訂在十一點,病患就會排到五十多號。因此,最近財前的初診掛號都在十點就停止受理。即使如此,他一天還是得看將近四十名的病患。
以上就是我針對您的委託所提出的書面報告。附帶一提,菊川教授兩個星期前剛喪偶,成了沒有子女的鰥夫,加上他天生的內向性格,或許此後會變得有點陰鬱,請您一併察知。
「哪裡,這只是大家的推測,我個人沒有任何的想法。真的說起來,我對財前副教授的認識就好像白紙一樣,就因為這樣,我才說不想在這種時候招來任何的誤會。」鵜飼不悅地說道。
他朝正在整理診療台的護士說道:「五天前,我有一個病患叫清水敬造的,他的X光片應該已經出來了,你把X光片和病歷一起拿過來。」
對於鵜飼的這麼一點「誠意」,東實在覺得很多餘,不過,他並沒有把自己的不滿表現出來。
「各位這麼鄭重地向我道謝,反讓我更加惶恐。各位都是臨床方面的老前輩,能夠提供意見給大家參考是我的榮幸。」面對醫師公會的幹部,鵜飼沒有忘記使上適當的社交辭令。
「哪裡,哪裡,那全是拜鵜飼先生和東先生的影響力所賜。這種事,就算醫學院的總務主任再怎麼努力,也沒有人會理他。哪一所大學不希望能爭取到政府的預算,蓋新的校舍?不過,這麼多大學裡卻只有浪速大學的醫學院獲得二億五千萬的經費,替附屬醫院蓋了新館,這全是因為兩位的幕後工作做得好,發揮了功效啊。」原歌功頌德地說道。
聽講者報以如雷的熱烈掌聲,會長岩田重吉從講台下的幹部席站了起來:「方才老年醫學權威、浪速大學鵜飼醫學部長從臨床的角度出發,針對肥胖和高血壓做了一番非常精闢的演講。他不僅提供歐美的統計數據,還特別舉出自己親身調查的寶貴實例與我們分享,實在是非常難得,也讓我們對這個主題有了更深入的瞭解,在此本人謹代表全體會員致上最誠摯的謝意!」
「我並沒有反駁您的意思,不過,施行那個方法,食物會直接進入空腸,與第一法的食物會通過十二指腸再進入空腸的情況不同,我聽說就消化方面來講,那樣對脂肪的吸收不太好……」為了避免惹東不高興,財前特地用了「我聽說」這樣的間接表達方式。
東一臉為難,不過,他還是往原的位置靠去:「說老實話,這件事我也很傷腦筋,直到四、五天前,校內的新館建設委員會才反映,按照目前的預算,根本就挪不出錢來買我們一直希望添購的、可以一次把胃、心臟、腎臟全都照進去的九英吋影像增強器,他們說非得增加一千五百萬的預算才行,所以我想……」
「對了,你打算對這病患施以怎樣的手術?」他強作鎮定,以教授該有的口吻問道。
「哪裡,請您千萬別這麼說,我也到了該擔心老年病的年齡,不知道什麼時候要麻煩到偉大的鵜飼醫生。更何況,我們醫師公會以後恐怕還要仰仗您的幫忙。身為醫師公會的幹部,很早我就一直跟岩田君提,希望他能安排我跟您認識,可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前些日子碰巧聽我女婿提起,畫廊裡掛了一幅您還算喜歡的畫,巴不得立即給您送去。請您不要客氣,儘管笑納!」他的話語雖然謙遜,卻也含有不容拒絕的意思。
東突然覺得不太高興:「無論如何,為了大臣能來就特地更改落成典禮的日子,未免太……」
醫師會館的小會議室裡,由岩田重吉擔任會長的醫師公會正在召開理事例會。
「剛剛那個是第三十二個。」站在後面的實習醫生答道。
船尾教授做了這樣的結論——就如他所說的,這兩人的實力確實在伯仲之間,很難分出高下。由此可見船尾真是用心良苦,他總共推舉了兩人,其中一個和東一樣,是肺部外科的專家,另一個則是專攻外科醫學中最時髦的心臟外科。前者和東專攻的領域相同,當東的接班人當然不成問題,而後者所擅長的心臟外科目前比腹部外科更受世人重視,而他又是頂尖的專家。因此,不管自己選哪一個,都足以壓制財前五郎。
鵜飼也跟著附和道:「沒錯,您這樣講會讓東無地自容的。這次真的全仗原次官的幫忙,新館落成的慶祝典禮,誰都可以不請,但一定要請原次官來當特別嘉賓。」
「那,我就領受了。」鵜飼似乎已經拿得很習慣了,他動作自然地把紅包收進口袋裡,捧起裝有糕點的盒子。
一進入擺著沙發的房裡,醫師公會的幹部們便一一走到鵜飼身邊遞出名片,問候他並表達對當日演講的感謝。鵜飼接過名片,一張張地仔細過目、回禮,這時輪到財前又一遞出名片——「初次見面,您好,敝人是副會長財前又一。」
財前又一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今天讓您在百忙之中撥冗前來,真是不好意思。別區的醫師公會一聽到浪速大學的鵜飼醫學部長蒞臨北區演講,都紛紛打電話過來拜託,希望能跟我們一起合辦,這回可真是掙足了面子。」他鄭重萬分地行禮。
東一股腦兒地講完,假裝發現新換的純白醫袍出現了皺褶,用手將下襬撫平後,以極不自然的穩重姿勢,走出了診療室。
鵜飼說得好像很熱心,不過,東心知肚明,鵜飼會替他做的,頂多就是在他退休時推舉他為名譽教授,當做是答謝他對新館的貢獻。而站在鵜飼的立場,東都大學出hetubook•com•com身的東不過是位異姓諸侯,今日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校內的主流,全是因為和自己結盟的關係,因此,這樣的犒賞應該是很不錯了。
「原來如此,想得如此周全,還真像你的作風。不過,要把財前踢走,好像比想像的困難許多,你最好也把當前的情勢考慮進去。」鵜飼以有點沉重的語氣說道。
財前又一也擺出商人般的謙遜姿態:「真的是託鵜飼醫生的福,岩田君還有我。做夢都沒想到演講會這麼成功。此外,我的女婿財前五郎平常也承蒙您的照顧,在此一併向您致謝。」他拿起女侍送上來的酒瓶,幫鵜飼斟酒。
在原的眼裡,鵜飼和東是焦瓚不離孟良的好兄弟,所以,他滿心以為鵜飼什麼都知道。
想到這裡,東一口氣吐掉雪茄的煙,看向窗外的景緻。六月半的初夏陽光照在堂島川上,銀色的河面反射出粼粼白光,炫目得讓人瞇起眼睛。他將視線轉向新館的建築工地,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建築工人正穿著夏季制服,在宛若棋盤、高高架起的腳手架間,馬不停蹄地工作著。前不久才被鋼筋、鐵架圍住,進入灌漿作業的五層樓建築,現已完成了七成,接下來就要開始打造氣派的外觀了。
話剛講完,東馬上轉過臉來,直視著他:「你成天都把手術時間短這句話掛在嘴上,好像那有多了不起似的!我們學醫之人又不是運動選手,要斤斤計較幾分鐘游幾米、跑幾公里!過度在意這種把戲、自鳴得意,甚至搞得媒體大驚小怪的,實在不是學者該有的行為!不,應該說,這不是身為原帝國大學的浪速大學副教授會做的事!」
原雖然回答得曖昧不清,但東已經看穿他心中的盤算。正因為原已經決定要踏入政壇,所以才會為新館的幕後工作出力,並且還替東謀求退休後的出路。等到他要參選眾議院議員的時候,就可以反過來利用東靠醫患關係在關西建立起的關係網了;而鵜飼則打算拿新館興建的政績來競選下屆的校長,至於東自己,則看準了人家會封他個名譽教授,頂著這個光環,他就更有條件談退休後的出路了。說穿了,他們三個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會為新館的興建盡心盡力。
「你跟她的交情特別好嗎?」
他推開門,正打算往最裡面的包廂走去,鵜飼的聲音猛然在身後響起。
「呀,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沒做呢,原來早就展開行動了。池澤夫人就像原先生所講的,是個很活躍的社交名媛,每年春秋兩季,她都會在御影的山中豪宅舉辦派對,我們未生流花藝會的會員她是一定會邀請的,就連茶道、書法、歌謠會的同學,甚至是知名的藝人也都會來。她的交遊廣泛,認識的人也多。宴席上大家都很盡興,偶爾也會有人跟池澤社長夫人拜託事情。總而言之,她先生池澤社長確實比一般人更難討好、更不會做人,不過,做太太的交際手腕卻是好得讓人刮目相看哪。」
岩田重吉馬上往他身邊挨去:「哎呀,您辛苦了,請先到另一間房間休息。」說著便領著鵜飼往其他房間去了。
「哦?那件事已經傳開了嗎?事實上,不過是財前想操作的手術方法未盡周全,我提醒他一下而已。最近他愈來愈驕傲,我還正在擔心哪天會出亂子呢,碰巧今天讓我抓到他在技法上的錯誤,我才故意嚴厲地斥責他一番。」
鵜飼精明地把拜託人的事推給東去做。東的心裡突然想到,上次的教授夫人會上,則內院長夫人取代妻子政子,被鵜飼夫人指定為副總幹事的事。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東調回望向窗外的視線,不高興地朝門那頭喊道:「進來吧!」
岩田領在前頭走出玄關,讓鵜飼坐上轎車。同車的就只有他和財前,因為岩田事先就已經跟其他幹部講好,今天的慰勞餐會只由身為同學的自己和財前副會長來辦,這樣鵜飼教授才會比較輕鬆、愉快。
東坐上停在醫院門口的計程車,指示司機穿過御堂筋往南走,拐過清水町的街角,在東邊兩百多米的夕露酒吧前停下。
鵜飼裝出很佩服的樣子,原似乎嚇了一跳:「哦?鵜飼先生什麼都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無事不知、無事不曉呢!」
擔任會議主席的外科醫師森山理事似乎有意炒熱已經恢復生氣的會場氣氛:「接下來,我們將討論諸位最關心的《新開業醫生的申請規定》,現在就請此議題的提案人副會長財前醫生發言。」
他連忙打開信封,印著「船尾外科用箋」的信紙上寫著簡短的問候語,之後就馬上進入正題——上次,東教授拜託我為您尋找接班人之事,很抱歉這麼晚才回覆。只因這項任務非比尋常,所以我也格外慎重,不敢掉以輕心。除了學歷、經歷和研究資歷外,包括當事人的性格、領導能力等人品方面的條件,我也都做了調查,終於找到合適的人選了。如此推薦附件上所載,兩位合適的人選是現任新瀉大學教授龜井慶一君和現任金澤大學教授菊川升君。詳細的情況,還有勞您參考兩人的履歷表和推薦信,再自行擇選判斷。
又一責備著岩田,接著轉向鵜飼說道:「我不過是希望您把那幅畫當做拜會的名片收下,絕不會因為這樣就厚顏無恥地亂要求。至於我女婿的事,他若有幸當成教授,當然是普天同慶、可喜可賀,萬一當不上也沒關係,好在我們財前婦產科還算混得不錯,加個外科,改成私人醫院也就是了。到時說不定還要麻煩醫生您幫忙處理棘手的特診病患,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啦。」
「呀,不可能,像我們這種次官級的都沒辦法隨便亂跑了,更何況是大臣?不過,那陣子大臣也不是沒機會出訪關西,如果你們可以把落成典禮日期挪一下,跟他的時間配合,那我倒是可以幫你們去跟大臣商量一下。」這番話說得雖然客氣,但也充滿了官僚特有的惺惺作態和自以為是。
「東,你怎麼突然這麼見外?新館可以說是我們兩個聯手打造的,你現在跟我講這個,讓我……不說別的,這種事要是傳出去,首先就會讓特別支持我們的原次官不好意思。呀,搞不好他大爺脾氣一來,就不睬我們了。哈哈!」鵜飼的笑聲聽起來很虛偽,「對了,說到脾氣,我聽說平常不太表現情緒、宛若英國紳士的東教授,今天難得地發了火,而且還是對自己的左膀右臂財前副教授……」
所謂「我的病患」,就是指特診病患,護士一聽,馬上從檔案架裡抽出那名病患的病歷,連同X光片一起送上來。就算財前沒有重新翻閱病歷,經由自己的診察和X光透視,他也知道病患得的是胃潰瘍。不過,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幫病患做了鋇劑X光攝影。
三人一抵達新町的「鶴之家」,老闆娘和女侍馬上迎了出來。兩間相通的和室已經擺設妥當,連庭院都先灑了水。
「話說回來,一旦新館落成,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就會像宣傳上所說的,成為全國第一所擁有最先進醫療設備的醫院。不過,老實說,關於醫療設備的事,至今還有個美中不足的地方,你說是吧?東……」鵜飼巧妙地把話題丟給東。
東將醉得一塌糊塗的身體往車子的後座倒去,一邊想起剛剛送原回新大阪飯店時,他臨去前所說的那一番話:「東先生,池澤議員那邊該說的我都說了,不過,他的親哥哥、日東化纖的社長好像不太好擺平,倒是社長夫人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所以大家若有什麼要拜託的,都會先從夫人那邊下手。你也想辦法去活動一下吧?哎呀,這當然是萬不得已的絕招,不管怎麼樣,都不會走到那一步的。你也知道我們的習慣,怕這條路要行不通,會想辦法多找幾條替代的……」
東的臉上浮現安心的神色,剩下的就只是要選哪一個人的問題了。他從雪茄盒裡抽出新的煙卷,將火點上,開始琢磨寫在研究經歷後面的人格評述——關於兩者的人格評述,一言以蔽之,新瀉大學的龜井慶一教授是積極的行動派,遇到學會開辦的場合,他除了專注於自己的研究發表外,還不遺餘力地幫主辦單位籌備器材和活動,他平常也很會照顧人。就研究室的領導而言,他的能力很強,不過,相對地,稍嫌外向就是他的缺點了。至於金澤大學的菊川升教授,則是屬於內向、不善交際型的學者,人際關係的協調性比較差;不過,他對事情的專一和堅持,也較他人略勝一籌。正如以上所述,在品格方面,他們兩人皆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或許您會覺得美中不足、不夠完美。不過,說老實話,您要找的是浪速大學第一外科的下屆教授人選,而我敢打包票推薦的,目前也只有這兩位。此外,考慮到未成定局前,人事機密不得曝光的道理,我已經嚴格交代下去了。所以,關於這一點,請您盡可放心。
「您的心意我都知道,換成其他的東西也就算了,但那麼貴重的東西,我要是一聲不響地收下,恐怕會招致很多誤會吧!不說別的,財前副教授出任下屆教授的呼聲很高,而現在又正值教授選舉前的m.hetubook.com.com敏感時刻,別人不說閒話才有鬼呢。」
「這麼說來,原先生果然有踏入政壇的打算了?」鵜飼一臉興奮地問道。
這棟新館預定在今年的九月竣工,到時東所領導的第一外科將佔領南側一樓最舒適的位置,和鵜飼醫學部長所領導的第一內科並列,在名與實上都成為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典範醫學部。只可惜,過不了多久,他就得面臨退休的命運。真不曉得當初自己跟著鵜飼東奔西跑到底是為了什麼?當初自己連退休後的事都給擺到了一邊……
他話還沒講完,原次官就說:「東先生講的事,我非常瞭解,如果一切都要買最好的,當然預算只會無止境地追加再追加,你說是吧?」
東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可是原還是繼續說下去:「不過呢,另一個就進行得還算順利,來春即將正式啟用的近畿勞災醫院那邊,我請醫生出身的議員去說了。
「這個嘛,我們同是未生流花藝會的幹部,每次聚會完,我們這些幹部就會私下擁著師傅,一起去吃宵夜,我和池澤夫人很談得來呢!」
「哦,這麼說你同意我所說的第二法確實有它的優點囉?沒想到,你這個人還蠻謙虛的嘛!」東似乎想要阻止財前繼續講下去。「當然,我當然同意教授所說的第二法有很多優點的觀點。不過,不可諱言的是,第二法也有它的缺點。比方說,我也聽說施行第二法術後吻合處發生潰瘍的機率較第一法高出許多。那是因為就手術時間而言,第一法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但第二法卻不行。此外,最近也比較崇尚符合生理條件,亦即自然的吻合方法,因此,目前採用第一法的人有增多的趨勢……」
「竟敢瞧不起醫師公會!」
「哎呀,讓你們久等,真不好意思,好久不見了。」
由於這次的演講者不同於以往,乃國立浪速大學的鵜飼教授,因此大家都很用心聽,甚至還做起筆記。地區醫師公會的醫療研究會竟然請來國立大學醫學部長級的人物來演講,已是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這次的講題又是最近很熱門的《關於老年病,尤其是高血壓和肥胖的研究》,也難怪大家會這麼有興趣了。不僅是一般會員,就連會長岩田重吉及副會長財前又一也帶領著十三名理事全部列席,坐在幹部席上洗耳恭聽。
突然,他以傳遍整個房間的洪亮聲音喊道,還發出清喉嚨般的響亮笑聲。一時間,鵜飼給嚇得目瞪口呆,岩田則飛快地貼近鵜飼:「鵜飼君,您剛剛講的話是真的嗎?您可是堂堂的醫學部長,講的話肯定是非比尋常。既然財前五郎這麼有希望出任下屆教授,那您乾脆推他一把,直接把他送上教授的寶座吧!」岩田金邊眼鏡下的細小眼睛閃著光芒,他故意抓住鵜飼剛才所說的話逼問。
他拿起杯子,將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下午兩點一過,第一外科的門診終於要結束了。負責門診的醫生把自己手上的病患看完,一一離開了診療台。
「東君,是我,鵜飼!」鵜飼醫學部長的大嗓門傳來。
理事會議上,眾人還趾高氣揚地批判那大阪市立醫科大學的教授,可這下姿態竟然出現了一百八十度轉變,柔和得不得了。
「您這麼說,真讓我感激不盡,我覺得好光榮哪!哈哈哈!」財前又一也不遑多讓地哈哈大笑,同時,在他的心裡已經認定,眼前這個和自己長得很像、頂著國立大學醫學部長頭銜的老滑頭,肯定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
「哎呀,謝謝……」鵜飼客套地回應著。財前五郎以又一的名義送畫的事,他隻字不提。
「這種工作,你請醫院院長則內教授去做會比較合適吧?」他話中帶刺地說道。
「那麼,你所說的胃部切除想必是大範圍的切除吧?」
岩田請鵜飼坐到壁龕前的主位上,恭謹地說道:「託您的福,讓我這個會長做得很有面子,今晚我和副會長財前又一非得好好地感謝您才行。」說完後,他煞有其事地低下頭。事實上,這桌酒席是財前又一拜託岩田擺的。
「老公,你為什麼要欺騙自己的感情呢?難道你就不能老實承認,為了佐枝子著想,也為了將來東外科能有個繼承人,你心中已經想好要選哪一個了嗎?佐枝子的年紀也不小了,對方雖然是再婚,幸好沒有小孩,只要他真是個學問了得的醫學家,其餘的都不是問題。請你別再隱瞞自己的感情,妄想扮演正義的好人了。說老實話,我覺得比起兩人的研究經歷,後面那幾行寫到其中一人最近喪偶,是個沒有子嗣的鰥夫的那件事更為重要,我們就憑這個來作決定不是很好嗎?」政子的聲音透著著魔般的詭異熱情。
「哪裡,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只是想說如果你八點前也正好有空的話,就順便先聊一下。」
岩田馬上幫他拿著盒子:「我另外安排了飯局,請一同前往,不會佔用您太多時間的。」
鵜飼的臉色愀然一變,放下手中的酒杯。
說完後,他掛斷了電話。
東嘴上這麼講,心裡卻在想:這個大阪財界名人清水敬造,理應找我這個教授幫他看才對,怎麼會變成副教授財前的病人呢?他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是不是意味著財前的名氣真的比自己響亮了?一想到此,東強忍住差點顯露在臉上的不安。
「不簡單哪,這麼用功,那個片子是……」這是東教授的聲音。
「東外科的權威」,這句話強調得太不自然了。連站得遠遠地假裝在忙碌的醫局員們都嚇了一跳似的回過頭來,而財前也讓這番強硬的措辭給震住了。
「所以我們才希望能借用原次官的力量……」鵜飼接著東的話講下去,打算繼續遊說,不過看到原露出不悅的神色,連忙說,「哎呀,今天就不談這個了。我們本來是要招待您的,怎麼會……真是太失禮了。只要一講到新館的事,不管是我還是東,就會變得比自己的事還要緊張,真是個壞習慣啊,哈哈哈!」鵜飼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東教授登上樓梯,進入二樓的教授室。他脫掉白袍,坐上旋轉座椅,在腦海中回想當日在門診室發生的事。
「哦?你說的是那個手術技巧很好的財前嗎?」鵜飼一臉難以置信。雖然胰臟癌的事他始終瞞著東,不過,從那件事他已經知道了財前的能力有多出色。
「啊,可是,還有六名病患在等……」實習醫生看著護士那邊,面露難色。
「那麼,你為什麼拿船尾教授的推薦函給我看?你肯給我看,代表著你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不是嗎?所以,你才要我幫你講出心中的話,你只是想把責任推給我,好減輕自己的良心不安。不過,就算是這樣也沒有關係,只要你照我建議的去做就好了……」
「當然,我也是這麼想。」東又恢復了威嚴,「對了,關於接班人的事,我請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推薦適合的人選給我,今天他有回音了。」
「不,說老實話,我打算把它退還給您,可是,一想到馬上退回去,似乎有點不近人情,所以,才先放在我這裡保管,這些話我也跟財前副教授說了,您無緣無故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教我很為難哪!」鵜飼突然顯得不太高興,語氣強硬了起來。
會議主席森山理事說道:「有關大阪市立醫科教授的發言內容,我們會盡快跟當地的醫師公會取得聯繫,請他們寄來當天的會議記錄,並在下次的理事會提出討論。接下來的醫療研究會將從下午三點半開始,由浪速大學的鵜飼醫學部長發表專題演講。」他小心翼翼地控制會議時間,很漂亮地把理事會給結束了。
正前方的黑板上陳列著報告事項和討論提綱。會長岩田重吉和副會長財前又一坐在黑板前方,其餘十三名理事則圍著桌子形成U字型,共同參與議事討論。房裡煙霧瀰漫,茶也快涼了。就在此時,議題換到《關於新開業醫生的申請規定》,瞬間,會場宛若起死回生般地騷動起來。這是今天四個議題中的最後一個,卻也是大家最關心的議題。
「興趣?我們這些國立大學的教授,說穿了就是國家公務員,哪像您們有時間去培養奢侈的興趣,總歸一句話,就是什麼都不會的俗人。話說回來,財前先生,您似乎十分多才多藝呢!」他反倒問起財前的興趣了。
「真不愧是醫師公會的幹部,我今天總算見識到什麼叫做施加壓力了。那,我就照您們所講的,把那個當做財前先生的名片收下來啦!」說完後,鵜飼發出一陣「哈哈哈」的大笑。
「呀,原先生您這麼說,真教我不知道該怎麼道謝才好。」面對小自己八歲的後輩,東也在稱呼中加上了「先生」兩字。
岩田當場愣了一下,不過——「哦,你大可不必這麼急著撇清嘛!你和我是老同學的交情,一向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而我和財前又一君在醫師公會裡又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我現在只不過是拜託你,盡量關照一下財前君的女婿,你有事拜託我的時候,我可從來不會講這麼見外的話喔。」忽然間,他又以相當無禮的平輩語氣跟鵜飼講話了。
「啊,可是……」財前欲言又止,「教授您所說的那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術後合併症,在第一法剛發明的時候,確實頻頻發生。不過,現在無論是手法或各方面已大有改良,就併發症而言,不管是第一法還是第二法,兩者之間的差別已經沒有那麼大了。」
他高興之餘,忽地放聲大笑,連坐在一旁的女侍都被他嚇得幾乎從位子上跳起來。
另一方面,金澤大學醫學院的菊川升教授則是冠心病的專家,針對冠狀動脈硬化的手術,有心臟缺損修補術、內乳動脈繞道手術等數種。不過,菊川升教授特別精熟其中的冠狀動脈內膜切除術,他在這方面的技術,可說是無人能敵。此外,最近在兩側內乳動脈切斷術上,他也鑽研出創新的手法,讓治療的效果大幅提升。更難得的是,他還是個具有國際宏觀視野的人,以前美國心臟外科學界的醫生施行心肌梗塞的血管再通術時,全日本能對此手術釋疑解惑的就只有菊川教授一人。當時他在國際外科學會的日本總會上,以特別演講的方式報告了他的真知灼見,這一揚名海外的成績使他備受學界矚目。
「你根本就不需要這麼猶豫。」政子堅定地說道。
「是不是有哪裡做得不夠周到?」
「事實上,今天晚上鵜飼和我做東,請那個你也很熟的文部次官原先生,他跟我說……」
「因為東什麼都沒跟我說啊!我還在想,要是東來拜託我的話,我一定會效犬馬之勞的。不過,既然原次官您已經在幫他奔走了,我看就輪不到我出馬了。」
聽他報完姓名的瞬間,鵜飼的表情似乎愣了一下,不過,他馬上若無其事地應道:「啊,您好,我是鵜飼……」
難得穿上西裝的財前又一恭謹地站起身來:「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們這一區光這一年間就出現了十二家新開的醫療院所。不成氣候的菜鳥醫生四處亂竄,讓我們這些已經在這行幹了二、三十年的資深醫生深受其害。尤其是非醫生開設的,也就是由不具醫生身份的人出資、僱用剛通過國家鑑定考試沒幾年的菜鳥醫師看病——那些醫師簡直就像夜總會的陪酒女,只要有人出錢就丟下酒瓶拿起聽診器替對方看病,不,應該說他們就是全身飄著消毒藥水味的陪酒女!」
財前又一坐定後,主席森山理事馬上問道:「剛剛財前副會長的提議,大家好像都是持贊成態度的樣子,關於這一點,還有沒有人要表示意見的?」
這就是為什麼他要特別挑其他醫局員也在的場合,針對手術的方法斥責財前了。只要教授和副教授起了爭執,不管是多麼小的事,都具有很大的影響力,用不了半天,就會傳遍整個校園,其他教授遲早也會知道這件事,這對呼聲最高的財前而言,將造成負面的影響。
「這樣的話,不是更棘手了?畢羅氏第一法的最大缺點,就是在做大範圍切除的時候,會有吻合困難的情形,引發縫合不全的危險。你不可能不知道作為術後併發症之一的縫合不全有多麼危險吧?這可是連教科書都會寫的常識喲。萬一不小心把病患弄出個腹膜炎,你自己的威信降低也就算了,連東外科的權威都會受損,你可要考慮清楚喔!」
「兩人的學歷、研究經歷,都非常的了不起,不管是選其中哪個,都能清楚交代之所以捨棄財前的理由,不會讓人懷疑你是基於私情才這麼做。」政子一開始就點出這個。
「不過,這總比你說的那個第一法會發生縫合不全或吻合口過窄的情況好多了吧?」東以誘導的語氣說道。
行政人員打開門,將郵件放到桌上,鞠了個躬後就出去了。一如既往,放在桌上的郵件不外是醫事報紙、醫學專門雜誌、藥廠和醫療器材公司的商品目錄,東公事化地隨便翻看著。忽然間,他的手停住了,裡面有一封厚厚的信,是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寄來的。
財前又一話裡夾著大阪腔,做出辛辣的比喻,逗得周遭爆起一陣大笑。又一自己也露出海怪式的招牌笑容,不過,他馬上換上嚴肅的表情,說:「醫生這個行業跟其他行業不同,看顧的是寶貴的人命。然而,無法在醫療上負起最終責任的非醫務人員竟然能以管理人的名義取得開業的資格,現行的醫療院所設置法規簡直是豈有此理!我們醫師公會將立即推動修訂醫療院所設置法規,同時,對於從來不區分醫生與非醫務人員而一律提供融資的醫療金融行庫,也將藉由制度化規定或其他方法,確立今後凡是對於非醫務人員開設的醫療院所一律不得給予融資的宗旨。這一點我將敦請大阪府醫師公會上報日本醫師公會,向醫療金融行庫提出建言,並列入緊急討論的議題之一。」
這就怪了,在這之前,鵜飼對這件事與其說是毫不關心,倒不如說是和自己同一陣線的,怎麼今天……正當東覺得不太對勁時,原次官在女侍的帶領下現身了。
政子馬上把信展開。看得出來,她愈是往下讀,心情就愈是緊張。終於,她把信讀完了。
「唉,這件事,我和東都還在傷腦筋呢!不過,荒川文部大臣有沒有可能也來參加呢?」
「託您的福,九月總算是可以如期完工了。這期間,我們真是太麻煩您了。」鵜飼畢恭畢敬地道謝,表現出平常看不到的慇勤。
鵜飼似乎猶豫了一下,緊接著還是說:「我還要繞去一個地方,應該七點左右會到吧。」
它不過是一齣殘忍、滑稽的人間鬧劇——東好像要說服自己似的在心裡這樣念叨。
「你,說話小心一點!我就算沒聽你上課,自己看學會雜誌也知道這種事!」東嚴厲地大聲叱喝道。講完後,他好像要掩飾自己對著副教授大吼的失態和心虛似的,把拿在手上的片子又放回讀圖器上,無意識地反覆將電燈開了又關。讓病患喝下顯影劑後所拍的X光片子,隨著燈光的忽明忽滅,黑色陰影的部分和因顯影劑而凸顯的白色影像呈現微妙的黑白變化,彷彿東和財前的詭譎心思也清楚地浮現在那上面。
「沒有異議!」
「那麼,你打算踢他出局嗎?」
「嗯,這方面是沒有話說,不過,這兩人的實力在伯仲之間,要從中挑選一個,實在是非常困難,事實上……」東一副難以取捨的樣子。
財前又一見狀連忙搖手說道:「岩田君,鵜飼醫生跟我們不一樣,人家掌管的是整個醫學院的人事,不像我們可以隨便發言,你這樣強人所難是不對的。」
「有一件急事,今晚我想找你做陪客。事實上,是文部次官原氏今早來到了大阪,現在人正在大阪市政府。我想說的是,此前為了新館興建的事,人家幫了我們很多忙,所以想請他吃頓飯。打電話到市政府一問,他說今晚已有教育委員長招待的飯局,而明天他就要搭下午的飛機趕回東京,於是問我說約在飯局之後可不可以。然後我就說,那就等飯局結束後約在南區的酒吧,大家見面聊聊。結果他又說,那麼,務必請東教授也一起來。所以,請你千萬要抽出時間陪我去!」文部次官原和東是兵庫縣的同鄉,同時,原也是東都大學畢業的,算起來他還是東的學弟,就因為有這一層關係,原在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新館興建案上,總是從中幫他們打通文部省的環節,讓各項業務的申辦能更順利。原要是來大阪,只要時間充裕,一定會找東聚上一聚,有時甚至沒有鵜飼陪同,就他們兩校友聊心事。
在這不公平的世界裡,做任何事都要攀關係、套交情,有時這些甚至比實力還重要,因此,就算他不願意,也得繼續看原的臉色。一想到此,東此刻格外感受到國立大學教授的無力感,尤其是那種還在職卻要面臨退休命運的教授。如果今天他只是個平庸的醫生,是個半調子的國立大學教授,那麼他就不會像那些商社職員一樣,跑去跟其他公司推銷自己。他會安分守己地接受人家的邀請,到二流的鄉下大學當校長,或是到地區的市民醫院當院長,擁有一點恆產,幸福悠閒地過日子。或許,這樣還比較好吧?不知不覺中,車子正沿著蘆屋川往山區走去。周遭的林木愈來愈茂密,初夏的夜風拂過蘆屋川的河面,吹進車廂裡。一等車子在家門口停妥,東馬上把西裝拉平,調正領帶,之後才按下門鈴。女傭一如往常開了門,不過一進入玄關,妻子政子卻難得地迎了出來。
汗流滿面的財前看向桌上高高堆起的病歷:「今和-圖-書天看了幾個?」
「對我這樣的晚輩而言,小山醫生到底是學者還是手藝人,不是我能瞭解的,不過,只要採取小山氏改良法,就可以完全防止縫合不全的情形發生,我本身迄今為止也經歷過幾起成功的案例。把胃切除後,將切口附近的胃後壁跟胰臟的頭部縫在一起,加以固定,這樣就可以消除吻合處的緊繃,順便克服縫合不全的缺點,而且……」
「是,病患說從半年前開始就有心窩疼痛的毛病,糞便也斷斷續續出現潛血反應。此外,胃液的總酸度和游離酸度都非常高,胃鏡檢查也已經確定是潰瘍了。」
果不其然,還不到半天,自己和財前的爭執就已經傳遍校園了,東心想。
「鵜飼教授很忙,我想有什麼話,以後有機會大家再好好聊。這是我們醫師公會的一點心意。」岩田如此說著便將繫上禮帶的紅包擺在禮盒上,朝鵜飼奉上。
「請他們下次再來,若不行的話,看誰有空誰就先看吧。」他將視線撇向還沒走的兩名門診醫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一講完,「贊成」之聲四起。財前又一瞄向鄰座正在拍手、一臉滿足的岩田重吉。岩田診所的附近最新開了一家由非醫務人員當老闆的內科診所,會長岩田擔心若由自己提案,會引起「為了保護自身的利益而提案」的非議,因此才拜託財前又一幫忙提案。
原走進電梯的背影還留在東的腦海裡。
「哦,我的女婿這麼有希望嗎?哎呀,太感謝了!岩田君!真是讓人高興啊。」
「可是,堂堂國立大學教授的人事案,竟然以這麼小的私事來作決定……」他猶豫不決地說道。
「這不是很明顯嗎?只要是看過這張片子的人,任是誰都會同意胃切除術是合理的處置。我想問的是,你打算採用胃切除術裡的哪一種手法?」
激動的咒罵聲此起彼伏。
「唉,這種事光呼聲高有什麼用?很可能到最後連自己怎麼完蛋的都不知道,所以我才連鵜飼先生都沒有講。就說今年二月退休的石山教授好了,他幾乎都要當成鐵路醫院的院長了,卻因為運輸大臣的一聲反對給踢出了局,不得已只好去默默無聞的小公司當一名顧問醫師,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啊!」東謹慎地說道。
為了做出胃潰瘍的診斷,財前把必要的檢查包括胃液檢查、糞便潛血反應、胃鏡檢查、X光線檢查全都做了。財前彷彿要展現自己的用功似的,亮出病患的病歷和檢查報告。東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只輕輕地點了個頭,然而,就在他往病歷瞄去的時候,視線突然僵住了。
「啊,這是一個必須動手術的病患的片子……」財前從椅子上站起回答道。東馬上湊近盯著那張片子瞧。
「啊,是嗎?那……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就可以了……」
不知為什麼,鵜飼看起來好像鬆了口氣,他走到最裡面的桌子坐下:「說老實詁,東,我是想請你跟原次官暗示,看可不可以幫我們在新館項目追加一千五百萬預算資金的案子上講講話。前一陣子,在校內的新館興建委員會上,大家才反映說,照現有的經費,根本買不起什麼好的醫療設備!所以,要是預算無法追加的話,事態就嚴重了。」
推薦函就此結束,東把它讀完,又回過頭把最後補充的「兩個星期前喪偶、成為鰥夫」的那段看了一遍——我為什麼會這麼做?東自己也不明白。
一走出診療室,財前五郎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又馬上轉身,坐回原來的位置。他忽然想起,該把五天前的那個特診病患的X光片拿出來看一下。
東沉默了半晌,不過,最後他總算是同意了妻子的話。人事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由這麼瑣碎的事情來決定的,今天的情況並不算特例,甚至在大部分的時候都會有類似的情形。追根究柢,藉由能力評選而決定某人一生的人事也未必是公平的。
「啊,是這樣嗎?我真是受寵若驚呀……」
鵜飼刻意稱來聽講的開業醫生為「各位臨床醫學的專家」,最後還用了「在下」這麼謙卑的字眼結束,主要是為了博取眾人的好感,給自己加印象分,更何況這麼做,一點也不會損及自己的優越感。
其他一些幹部跟著說:「您的演講真是有號召力,可謂盛況空前。平常的演講,除非是跟自己的專業領域有關,要不會員多半不會來參加,可是今天竟然不分領域,大家一起共襄盛舉,真是可喜可賀。」
一樓的演講廳裡,聚集了前來聽醫療研究會演講的北區醫師公會會員。
不過,值得重視的並不是這種本人自填的履歷表,而是船尾個人針對兩人的研究經歷所寫的親筆推薦函。東將推薦函展開在桌上,趨身向前仔細研讀。
「幫我倒杯水過來。」
「說老實話,我一直請我在厚生省當公眾衛生局長的朋友幫忙,他也不辭辛苦地替你奔走,不過,聽說國立關西醫院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歷代的院長一向由內科醫生來擔任,碰巧今年大阪市立醫科大學第二內科的角川教授跟您是同一時期退休,人家比您早一步鎖定了國立關西醫院為目標,凡是厚生省相關部門的局長,他都去打過招呼了,現在幾乎都要成定局了。」
原抬起終於有幾分酒意的臉:「只要是我應承下來的事,就不可能有那麼糟的結果。我自己也難保什麼時候會跟東先生開口,請您幫我一把,所以,您的事我絕對是全力以赴的。」
「啊,我是打算這麼做……」
「所以,我才想說可不可以拜託原次官去請一下,不會佔用您太多時間的。」鵜飼不肯放棄,繼續慫恿著。
原將酒杯放到桌上,說:「那是因為拜託我的人是東先生——故鄉前輩兼大學學長來拜託我,我哪有拒絕的道理?」他刻意抬舉東。
「原來如此,胃的小彎處有一大片的潰瘍,是典型的消化性潰瘍哪。」
「哪裡,不管病歷或是檢查你都做得很好,就跟平常一樣。」
「這麼目中無人的教授,一定要讓他好看!」
東從放在一旁的公文包裡拿出厚厚的信,「你看看裡面的內容。」說著將信遞給妻子。
有鵜飼礙著,東不知該如何回答,沒想到鵜飼卻先開口了:「真有你的,東,原來你早就在策劃退休後的事了,還慎重地雙管齊下?話說回來,你真不夠意思,上次我們倆在這裡喝酒的時候,你不是跟我說一切都還沒決定嗎?沒想到你也是一隻老狐狸呀!」
會長說完謝詞後,熱烈的掌聲再度響起,鵜飼醫學部長鞠了個躬,從容不迫地走下講台。
「啊,正好趕上。臨時找你出來,真是不好意思。同窗之誼就是不一樣,原一直說要東教授也一起來,所以我只好硬拉你過來了。對了,你說在這之前想先聊聊,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這名病患的潰瘍周邊已出現輕微的硬化現象,而且面積很大,就算不至於轉化成癌症,這種潰瘍也不容易治好,所以我打算施行胃切除術……」
「呀,你連那方面的事都做了啊。」
「我打算採用畢羅氏第一法(德國人,乃近代腹部外科的始祖,是第一位成功完成胃切除手術的外科醫生(術後惠者活了四十日之久)。至今畢羅氏的第一法和第二法依然是施行亞全胃手術(即非全胃切除)時經常會採用的手法。)……」
如雷的掌聲響起,這次換會長岩田重吉站起來:「不管是財前副會長或者是齋藤理事,他們的發言都十分恰當,我將盡快在這兩天完成兩提案的試行方案和請願書,通過大阪府醫師公會提交給日本醫師公會,動員全國一起來推動這個規定的出台。同時,我聽說前幾天在大學醫生會議上,大阪市立醫科大學的某教授竟然說出『設備和技術都跟不上時代的開業醫生,大概會因為國立醫院的增設而遭自然淘汰吧』這樣的不當言論,如果這項傳言屬實,我們醫師公會一定要提出嚴正的抗議,徹底展開反擊。」
就研究經歷而言,以下謹報告此兩人目前的風評:首先,新瀉大學醫學院的龜井慶一教授,誠如您所知,他在胸外科的領域素有不錯的聲譽。在肺切除術,尤其是肺葉切除術上,則展現出十分優異的手法。最近,他對肺膿瘍、肺壞疽亦即肺化膿症的問題特別有研究,就針對這種病症的外科療法而言,他的肺切除術已在日本胸部疾病學會中佔有一席之地。前一陣子,他和呼吸內科的專家們共同發表了《肺化膿症的整體觀察及相關病歷報告》,預測今後肺化膿症將成為重要的呼吸器官疾病之一,結果這份報告引來熱烈的迴響,甚至連極具公信力的某報社都頒贈學術獎金予以表揚。
就因為這份堅毅和圓滑,第一外科超過五十人的大家庭給打理得井井有條,就連籌措研究經費,和藥廠、醫療器材公司交涉,也由副教授財前一手操辦,東從頭到尾沒操過心,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對即將退休的東而言,今日財前的堅毅和圓滑,反倒成為自和圖書己的一大威脅。剛剛財前拿在手上的那份病歷寫著清水敬造的名字,像那樣的財界名人現在就已經越過還是主任教授的自己,直接找財前看病,這麼一來,財前在外的名氣只會更加響亮。在尚未明確決定退休後的出路之前,副教授財前的名氣節節高漲,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現在,東正打算鎖定某個目標,積極謀劃退休後的職位。是否能在最巔峰的時候引退,關係到整個佈局,因此,一旦財前比自己更受矚目,將對他造成不利的衝擊。
他接著看學位那一欄:龜井慶一是在昭和二十六年三月,菊川升則是在昭和二十五年的十月,分別以《關於對老年肺結核病患肺切除手術適用性問題的探討》以及《關於併發性嚴重心臟功能不全後天性心臟病的外科治療方法的研究》兩項課題特殊的學術論文,在母校東都大學取得學位。
「如果對方是原次官的話,就無法推辭了。我跟你去吧!」
「當然,我也很期待那天的到來。對了,你們還打算請誰來觀禮?」他似乎很在意其他出席者都有誰。
原一邊喝著第三杯威士忌,一邊說道:「真是的,只要一講到新館的事,你們兩個就像夫妻一樣,一唱一和,眼神都變了。對了,東先生,上次你拜託我的事……」東狼狽、慌張地連忙朝對方使眼色,可是,已經半醉的原根本就沒注意到。
不愧是助荒川大臣對抗全國教職員工會的鷹派官員,話鋒竟然如此犀利。
這跟之前擬定好的「劇本」都不一樣,而且財前好像有意在試探鵜飼似的。看到這種情形,岩田總算體會到又一的良苦用心了:「哎呀,抱歉、抱歉,我剛剛真是失敬!我也只有一個請求,就像財前君所講的,希望您能把它當做名片收下來。財前君和我一樣,不但是北區醫師公會的幹部,還是大阪府醫師公會的委員,碰到什麼麻煩的事,只要他那海怪般的身軀站出來,把錢砸下去,兩、三下就全都解決了。您放心,他不會跟人家討人情的。話說回來了,大阪財經大老的夫人們都很聽他的話,您收下財前君的名片,對您也沒有壞處啊!」
鵜飼和東連忙站起來:「歡迎,正恭候您的大駕呢!」
「嗯,就是這樣。一直以來,我也都是百分百地信賴他,不過,今天我有點懷疑自己以前是不是錯了。比起手術方法的適切性,他更重視手術時間的長短,真是傷腦筋!這樣一來,他不就從學者變成手藝人了?不,根本就是只在意名氣和只管吸引別人眼球的手藝人嘛。讓這樣的人當我的接班人,實在是……」
東自己也察覺到這種情況,他慢慢地從窗邊踱回桌前,坐在站著的財前面前,從口袋裡拿出雪茄。
他一講完,會場一片嘩然。
「根據我所調查的結果顯示,肥胖的程度越是明顯,發生中風的機率就越高。舉例來說,中風昏倒者的體重,平均要比標準體重高出一.五至二公斤。此外,正如各位所知道的,肥胖不僅容易引起高血壓、腦中風等疾病,肥胖的體態,對身體本身而言就是過度負擔,會對心臟、血管等循環系統造成不良的影響,不僅這些器官容易發生病變,就連支撐腰部或下肢的各處關節也必須承受很大的負荷。因此,就這一點來看,也是個不容忽視的大問題。因為肥胖很容易導致關節變形之類的疾病,所以它甚至成了整形外科方面的問題。因此,歐美各國和我們不同,早把肥胖當做是重要疾病之一,尤其是美國,更將它視為重大的代謝疾病之一,與同是代謝疾病的糖尿病並列,甚至把它看得比糖尿病還嚴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無論在飲食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皆日漸西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肥胖這個問題將在醫學或社會上引發廣泛的討論,成為大家關心的話題。今天若能借此機會,讓各位站在第一線的臨床醫學專家對肥胖這個問題產生不同的認識,那麼對專攻老人醫學的在下而言,也是無上的榮幸。」
東本想講出船尾推薦了兩個人給他的事,然而——「不,我現在還沒有想到那麼遠,不過,你之前跟我說:『要是你對財前不滿,就直接表達出來,另外找其他接班人也就是了。』我聽了你的建議後也在想,是否該拋開包袱和人情,找一個不會損害浪大第一外科威名的繼承人。」
推他們出來競爭教授寶座,不但名正言順,也能輕易取得周圍人的認同。
這是他第一次跟政子提起自己拜託原幫忙謀退休後出路的事,政子的眼睛瞬間睜得很大,仔細聽著丈夫講話,絹絲和服下的一顆心好像給揪到了半空中。
擁有北區最大耳鼻喉科診所的齋藤院長舉手,站了起來:「針對剛才的提案,我想附帶提一下最近突然大量增設的國立醫院。我們受限於醫療法『不得刊登誇大廣告』的規定,沒辦法像其他行業一樣,可以大大方方地宣傳。因此,為了取得病患的信賴,我們必須隨傳隨到、不分晝夜地提供服務,在這樣的辛苦經營下,好不容易才鞏固業績和客源。如今卻因為國立醫院擴大規模或成立分院而備受威脅,這已是不容忽視的大問題,我希望醫師公會也能出面,提出請願書,對這種情況加以約束……」
站在講台上發表演說的鵜飼醫學部長,看到大家都這麼熱情地聽講,不禁露出滿意的神色,原本就紅潤的臉頰更顯得紅光滿面。
所謂的「胃切除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手術,實在沒有必要為了該採用哪種手法跟下屬爭得面紅耳赤,只因為財前對手術的態度素與東的不合,平日累積的不滿才會就這麼宣洩出來。話說回來,財前的那顆腦袋轉得還真快,心機還真是深!為了不冒犯教授,不讓人抓住語病,他恭謹間接地在每句話的前頭都加上「我聽說」三個字,硬是把自己該講的論點全都講了。那分精明幹練、圓滑周到,是像東這樣出生在醫學世家、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的公子哥兒怎麼樣都學不來的。只有吃盡苦頭、步步為營,赤手空拳打進權力核心的人,才有辦法如此能屈能伸、堅忍不拔。
他突然把身體挪開,讓東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
「我嘛,」東放下蹺起的二郎腿,大口吐出雪茄的煙霧,「要是我,當然會採用畢羅氏的第二法。把胃切除後,將胃的切口和十二指腸的切口縫合,然後封死,也就是在殘胃和空腸間,施行胃與空腸的吻合術。」他理所當然地說道。
接著,財前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前幾天我送給您的那樣東西,您要是不滿意,我可以幫您換一個,直到您滿意為止。請您別客氣,儘管跟我說……」說完後,他又再次幫鵜飼添酒。
「你回來了,應該已經用過餐了吧?」她皺著眉頭問道。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那純粹只是我個人的無聊消遣。地唄、小唄、長唄、俳句、茶道,這些我都很喜歡,卻什麼都不精……對了,書畫古董也是我的興趣之一。」
他還在想該用什麼形容詞時,鵜飼突然插話進來:「就照原次官說的,我們的落成紀念日會配合大臣的出訪行程。落成典禮早幾天或晚幾天都沒有關係,比起那區區幾天,荒川文部大臣和原次官能夠聯袂前來,一起當我們的貴賓,才更有意義呢。哈哈哈!」
「為什麼我不需要猶豫呢?」東反問。
「是嗎?那麼,今天就看到這裡吧!」
東的唇角露出譏諷的笑容:「哦,像你這麼前衛的外科醫生也會用這麼傳統的方法啊?」
「真是太感謝了,因為事出緊急,我還擔心你會沒空呢!沒想到你這麼配合。對了,原那邊我會派車子過去接他,所以我們就約八點在夕露酒吧會合囉。」眼看鵜飼就要掛斷電話,東連忙說:「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不可以早點出門?我很久沒有跟你聊天了,八點之前我們就邊喝邊聊怎麼樣?」
「這種事你是從哪邊聽來的?不過是佐藤萬治先生的春山會問我要不要參加而已,我可是什麼都還沒決定喔。」原急忙否定道。
面對東一反常態的疾言厲色,財前本想還是識時務點,不要跟他起正面衝突才好,不過,當他發現閃到一邊的醫局員們正豎起耳朵偷聽兩人的爭辯內容時,就忍不住以極為恭謹的姿態問道:「那麼,如果是教授您的話,您會採用哪種手法呢?」
政子眼神古怪地看著丈夫的這副德行:「嗯,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最好是不用這麼做事情也能進行得很順利。」她露出好勝、堅決的表情。
「那也是因為有原次官在中間牽線,我們才能順利取得文部省和大藏省的批准。不管怎麼說,這些關節要是沒打通的話,就算我和東奔走到死也是沒用的。」鵜飼重申謝意。
原坐到鵜飼和東之間。五十四歲的他,鬍子刮乾淨的臉上透著些青藍色,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兼之衣著光鮮,高級文官的精悍幹練表露無疑。剛剛在招待會上,他肯定喝了不少,呼吸中透著一股酒味,不過,臉上卻絲毫不顯醉意。
「這個嘛,你也知道大臣是個大忙人,就為了這個特地跑來大阪一趟,似乎不太可能。」
就在此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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