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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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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您真的也是這樣認為嗎?那我就放心了。我們醫局員都一致認為,為了第一外科好,財前副教授當教授、金井講師當副教授才是最完美的組合。」佃說得眉飛色舞。
池澤夫人也說:「能夠趁此機會結識東先生,我們也覺得很榮幸,再加上池澤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偶爾放鬆休假的時候能有朋友相伴,也是樂事一件啊。」
「醫生,您要喝啤酒嗎?還是威士忌蘇打?」為了不讓別人察覺他們的關係,她刻意改口叫財前「醫生」。
「東醫生的接班人?您不是已經有了像財前副教授那樣的完美人選了嗎?」今津驚訝地問道。
「可是,根據臨床觀察,所有的症狀都和乳腺癌一樣啊!乳|房內摸到雞蛋大小的硬塊,腫塊的形狀不明、界限不清,並且和皮膚粘在一起,雖然沒有固定在胸肌上,但腫塊附近的皮膚呈現輕微浮腫,也有泛紅的現象。乳|頭凹陷,但沒有分泌出血水或其他異物,我的臨床經驗判斷它是乳腺癌,為了慎重起見,才來做組織檢查的……」他偏著頭思索著。
「謝謝,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麼統一醫局的事就交給你了。」
「可是,醫生,這種謠言會流出來,想必是有什麼跡象吧?當然,像我們這種職位低的助手跟下屆的教授沒有直接的關聯,可是,萬一從其他大學找人來當教授,指導方針和研究題目都會臨時更換,那我們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到時難免會手忙腳亂的,我最擔心的是這一點。」他露出誇張的不安表情。
一等侍者送來小菜,慶子馬上把財前喜歡吃的夾到小盤子裡,那股慇勤勁兒跟在公寓時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不過,佃還是馬上跑到車站內的公共電話亭,打了通電話到財前副教授家。
東是故意引他這麼說的,卻還惺惺作態:「不管什麼時候,你總是這樣跟我道謝,讓我怎麼承受得起?話說回來,到現在我仍很高興能助你當上第二外科的教授。事實上,自從你當了教授後,對我們科惠助良多,這可是在其他大學看不到的美行哪!關於這點,我都還沒跟你道謝呢。」他以不同於以往的誠懇語氣說道。
「喂?請問是財前醫生公館嗎?我是佃,想要找財前醫生……」
又瘦又高如鶴一般的體型,加上高高聳起的鷹鉤鼻,大河內教授的樣子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再加上他還有學士院恩賜賞的黃袍加身,越發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儀。
「沒想到您竟然把那種事當做是自己的責任,不愧是東醫生啊。不過,現實的問題是,除了財前以外,還有人適合繼承您的衣缽嗎?」
完全清楚事情原委的池澤夫人連忙說:「哎喲,這緣分還真是不可思議呢!對了,你已經跟在東京的池澤好好談過了嗎?」她開了個話頭,讓東可以比較容易講下去。
「佃君,你怎麼了?好像沒什麼精神哪!」
池澤夫人露出宛若孔雀開屏般的驕傲和燦爛的笑,狀甚愉快地說著。
「可是,呼聲最高的副教授也未必一定就能直接升等為教授呀,就說最近那個第三內科好了,不就是這樣嗎?自己學校出身的副教授被擺到一旁,卻從京都洛北大學找了其他人來……」佃將已經發生的事實擺在金井眼前。
「這個嘛,一般這種場合,都是採會費制的,就算一個人收二千元的會費好了,實際上,送給參與者的紀念品加上其他費用,就要多花一倍的錢,也就是四千塊。兩者相抵的差額,一個人是兩千,三百個人就是六十萬。此外,還有送給壽星的禮物,少說也要花個五十萬,多的大概需要一百二十萬至一百三十萬吧?這些錢要湊齊,得靠著總召集人的面子,去跟財界還有藥廠募款才有辦法吧。不過,幸好鵜飼醫學部長在當助手的時候,滝村名譽教授就對他照顧有加——雖然兩人分屬不同的研究室。就用這個為名義,推鵜飼醫學部長為募款的總召集人也是一個方法,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供你們作參考,最後還是要由你們自己決定。等你們決定好了,再向我報告就行了。就這樣,我先告辭了……」
「不是你要請我幫忙,是財前副教授要請我幫忙吧?」
「哎呀,就像我剛剛說的,不能因為這樣就斷定和人事有關。我只是覺得如果東教授考慮要用外來教授的話,應該會找東都大學出身的。」
「可是,為了募款著想,總召集人掛鵜飼醫學部長的名字肯定比較有利,幫東另外安排個可以顧及顏面的職位就好了吧。」資深助手山田綜合佃和安西的意見,想到這個折衷的辦法。為了思考頭銜的事,三人沉默地喝著啤酒,對年輕醫局員的嬉鬧充耳不聞。
「我也不知道我去說有沒有用,總之,明天我會打電話去東京的。」池澤不愧是做生意的大老闆,似乎很習慣受人請託了,公事化地應付道。
「這怎麼可能……如果下屆的教授不是財前醫生——難道他想從其他大學調人過來……」
佃一說完,安西馬上回答:「我覺得應該找鵜飼醫學部長當總召集人,這樣募得的款項肯定會比較多。」
「是啊,是有這樣的說法,不過說老實話,肺癌和抽煙的問題恐怕要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會有確實的結論吧。此外,也有人說雪茄——也就是乾的煙草,比紙捲的香煙要好得多了,而我一直就只抽雪茄。」
不需財前鞭策,佃自己就已經往前衝了。
「這是當然的,雖說財前副教授在校內是教授的內務總管,但他本身在校外也是眾所推崇的食道外科專家,哪有時間為了這種事情傷腦筋呢?」
電話那頭的甜美聲音應該是夫人,不過,財前副教授馬上把電話接了過去。
「唉,算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你拜託我還是誰拜託我都一樣,我唯一能說的就是,財前副教授很適合當下屆的教授,不過你可別在這上面做文章。」
回答的同時,今津同時在揣想,什麼時候話題偏離了重要的中央手術室設備方案?看來,東今天找他來,其實另有目的。
「嗯,我有空啊,請問……」電話線那頭傳來今津教授的聲音。
「不管您怎麼說,大家還是認為財前教授和金井副教授的組合,才是未來第一外科最合理、最理想的形態。因此,請您也幫忙讓財前醫生當上教授,有了您的協助,我們就更有信心了。」
大河內教授認出來人是今津,馬上摘下老花眼鏡:「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今津君。來,坐吧!」
「不過,像東醫生這樣的人,肯定有很多地方要邀您去吧?您已經決定好要上哪高就了嗎?」
「啊,這在醫學上並不是什麼創新的名詞。比方說,製鐵和石化工業排放的廢氣會導致肺癌,化學藥品會導致皮膚癌,放射線則會導致血癌,這些都是從職業衍生出來的癌症,碰巧我又是專門研究致癌理論的,所以,歷來我就對職業癌這個題目很有興趣。」
兩人一同走向一旁的會客桌椅,相對而坐,今津馬上從資料袋裡拿出計劃書和設計藍圖。
「哦,沒想到東君也有這方面的本事啊。話說回來,東君退休後,你就要兼著領導第一外科了,看來你不好好加油可不行了。」
「喂,我在這裡!」一根和聲音不相稱的「瘦竹竿」從霸佔桌子的人群裡站起。此人正是醫局裡最資深的首席助手,掌管醫局大小雜務、擔任醫局長一職的佃。在醫局成員的眼裡,佃的存在很方便,但也有點礙眼。一等佃走出醫局,醫局成員馬上又繼續唧唧喳喳地講話。他們的談話不外就是今天門診和病房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新進來的護士哪個比較漂亮等等,總之就是可以紓解壓力又不用費神的閒聊。
「是嗎?那我找個時間跟你談一下好了。我也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醫局長,也曾為了醫局的雜事和活動號啕痛哭過。碰巧我做醫局長的時候,曾辦過滝村名譽教授獲頒文化勛章的授勳紀念會,我就把當和_圖_書時的情況提供給你作參考吧。正好今天的手術也很順利,晚上我們就來喝一杯好了。我知道梅田新道附近有一家店,料理做得很不錯喔。」
「他不會今天先請我們喝啤酒,明天再忽然召開臨床研討會,把我們罵個半死吧?如果真是這樣,就要小心別喝醉了。」
東沉思了片刻:「應該沒有關係吧?外科可是浪速大學醫院的招牌,就算得請其他科稍微委屈一點,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金井的質問讓佃啞口無言。他銳利的目光逼視著佃,最後是他自己把視線移開了。
「什麼?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和東教授……」
「哦?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跟您說……」今津好像嚇了一跳。
「可是,光憑我們外科分到的預算,要買這些好像有點勉強,怎麼說呢?僅這個最新的麻醉機就要二百萬,而人工心肺機要七百三十萬呢……」
「原來如此。對我們來說,所有職業病裡就屬職業癌最為可怕,今天我總算是弄明白了。我們都快讓職業病這種東西給弄得神經兮兮的了,一旦有員工長期請假,我們也必須支付部分的薪水,還要花一筆慰問金!兼之工會的勢力又一年比一年大,當老闆的也不輕鬆啊。」池澤苦笑著說道。
「咦?財前醫生被踢走?」佃好像不相信自己親耳聽到的。
「金澤大學的菊川升教授。」
「哦,沒想到東醫生還是個癮君子啊?人家不是說抽煙和肺癌有關,比酒還可怕嗎?」
同樣也是資深助手的山田也說:「聽內科那邊去過鵜飼醫學部長家的傢伙說,他們家中元節、過年的禮品堆得像山一樣高,好像把整間百貨公司都搬過去似的,應有盡有,獨缺棺材和靈車了!我想,大概是因為再怎麼會做生意的百貨公司也沒有賣這兩樣東西吧。」
說完後,今津看了看錶,才剛過兩點半。不過,他還是走出門診部,穿越醫院和醫學院之間的廣闊中庭,往醫學院的病理學教室走去。
不愧是金井講師,分析得頭頭是道。
東撐著昨晚餐會後的疲憊身軀看完門診,回到教授室,行政人員馬上送來冰涼的麥茶。他喝口茶潤潤喉嚨,稍喘口氣,接著打了個電話給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
「哎呀,怎麼好意思讓你這麼做?要是不小心為你惹來麻煩就不好了……」
「您說怪怪的,指的是?」
金井講師馬上就上鉤了:「聽你這麼說,確實是有點怪怪的……」
「職業癌?哦,這個名詞很有意思呢!職業病我倒是常聽到……」池澤對東的話表示有興趣。
「你現在才來抱怨這個又有什麼用?先煩惱募款的事才是真的,對了,募款發起書上的總召集人要找誰來做?」
「關於中央手術室的設備,現在還沒決定的就只剩最新的麻醉機和人工心肺機。之前,我把這家公司的技術負責主任找了過來,請他從頭到尾再解說了一遍,也問了價格。」他一邊說,一邊出示器材說明書和估價單。
「是嗎?這麼說來,你也跟我一樣,感覺不太對勁了?照這樣下去,東教授的接班人就不會是我,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會被踢到哪裡去呢!」
「好像是這樣。以東教授的為人,他當然很希望能把長期賣力輔佐自己的副教授推上教授的位子,不過,財前君好像一直無法服眾的樣子,讓他十分困擾。不知大河內醫生您有什麼看法呢?」他試探著大河內的心意。
「您所謂的將來指的是?」
「佃醫師,您在嗎?財前副教授找您……」門口某位年輕醫局員喊道。
「我們根本連東教授的想法是什麼都不知道,沒必要去考慮或是回答這種問題吧?」面對佃的性急,金井出言警告。
「嗯,是胸廓成形術,連拔了五根肋骨,不過很順利喲。」金井只穿著貼身汗衫和四角短褲,白袍披在身上,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
「這個嘛,既然是謠言,當然就沒辦法去查證。對了,第一外科裡面,金井醫生跟東教授最親近,甚至被稱為『東派人馬』,這方面的事您應該很清楚吧?」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地問道,欲探對方的虛實。
看他這口氣,好像是為了報答東的恩情才這麼做似的。
周圍湧起一片肆無忌憚的笑聲。醫局的一角有人突然喊道:「為幫我們爭取到啤酒的佃醫局長乾一杯!」
池澤頗感意外地注視著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顯得年輕的東。
慶子在這家店裡,頂著女子醫大肄業的光環,成為酒店裡難得一見的高學歷公關,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性格,使得她和脾氣古怪的大老闆特別投緣。不過要點慶子坐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她上不上班全憑自己高興,店家對她也特別禮遇,遇到不喜歡的客人點她,她大小姐還不去呢!像今天也是一樣,證券公司的那一桌客人已經叫過她好幾次了,可她始終粘在財前五郎的身邊,理都不理人家。
金井似乎生氣了,看來東教授真的沒有找他商量什麼。
今津聽從他的指示,弓著背坐在椅子上。
今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聽到「請進」後,才悄聲地推開門。雖說同是醫學院的同事,但當上教授才剛滿六年的今津,和早在鵜飼醫學部長之前就已經當過醫學部長的大河內教授,地位是截然不同的,絕對不可能平起平坐。
他來到研究病理的大河內教授辦公室前,門上掛著「現在可以入內」的牌子。
「在這種地方,就不用行禮了吧?來,坐吧。」財前親切地招呼他。
「啊,金井醫生,您剛做完手術嗎?」佃裝作不期而遇的樣子。
敲門聲響起,今津教授走了進來,才五十四歲便已頭髮稀疏的他露出溫厚的笑容:「聽說您請了兩、三天假,怎麼樣,六甲還好玩嗎?」
隨著啤酒一杯杯下肚,金井從場地的佈置、會費的收取、募款的辛苦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不,我已經喝太多了,平常我就不太能喝……」喜歡煙更甚於酒的東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雪茄,叼在嘴裡。
「不過,就因為憑恃著這天分,最近他越發顯得驕傲了起來。這件事是我從某家報社的醫學記者那裡聽來的,他跟我說,最近他們打算開闢一個醫學諮詢的專欄,並找財前君擔任消化器外科的負責人,於是財前就問對方說其他的負責人是誰。這個記者就說了,在關西還有同是浪速大學出身的第三內科的築岡教授,結果您猜財前怎麼說?他說築岡教授的名氣和能力都不夠水準,要人家找其他人替換。」
慶子問佃要點什麼,吩咐侍者後便很自然地離開了。
「那麼,如果他真找東都大學的人來當教授,醫生您能夠接受嗎?」
原本還很客氣地應答著的財前副教授,突然間沒了聲音。
當時,在酒精的催化下,他誇下海口說出「一切交給我來辦」的大話,然而,等他恢復神智,平靜思考過後,才發現自己答應的事有多麼困難。不管怎麼說,東教授目前還在職,如果為了財前副教授而不小心得罪他,那麼只要東一句話,就可以把自己攆到地方醫院,這是可以想見的。所以,性急躁進、輕舉妄動只會為自己招來不利的後果。話又說回來,財前副教授不僅只點名自己,還暗中允諾將來的職位,這份信賴對自己而言,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絕不能錯過,應該好好把握才是。既要避免招來不利的後果,又不能錯過這唯一的機會……有了,他得先把對醫局有影響力的人拉攏過來。此時,佃的腦海裡浮現出兩位講師的臉孔。
「是嗎?那好,就麻煩你跑一趟了。」
話說完後,財前頭也不回地走了,擠在門口的年輕醫局員們趕緊讓出一條路。
聽他這麼一說,東的表情現出前所未有的柔和:「謝謝你這麼說。老實說,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最近財前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惹得全醫局的人都批評他自我本位、獨斷專行!碰巧,東都大學第二外科的船尾教授跟我說,如果不嫌棄的話,他可以幫我推薦人選。」東很有技巧地道出重點。
「你說事實,到底這種謠言是從哪邊流出來的?」
「哎呀,也沒有那www.hetubook.com•com麼嚴重啦!」財前故作輕鬆地撇清話語。
大河內頗為自信地回答,並將詳細記載檢查結果的報告交給今津。
「謝謝您的詳細指導,多虧有您,才能避免因為誤診而導致一名女性失去乳|房。病患本身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他鄭重地低下頭。
佃好像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沉默了片刻說:「說到這個,我確實也有這樣的感覺。像之前那次,雖然不是當著我們的面,但東教授明明知道我們在場,還大聲斥責財前醫生,害我們以為您們兩個是不是有什麼過節呢。說老實話,最近只要是教授和副教授都在的場合,我們就會刻意避開。」
「是啊,這對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事。關於這方面的研究經費,我們關西企業聯盟一定會盡量給予方便的。話說回來,東醫生已經到了快退休的年齡了嗎?」
為了女兒佐枝子,東已經決定選擇菊川升,至於船尾推薦來的另一名候選人——新瀉大學的龜井慶,他就乾脆不提了。
大河內吸了一口今津為他點著的香煙,狀甚美味地吐出煙霧:「東君打算推舉財前副教授吧?」
正好第二杯威士忌蘇打喝完,就看到佃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這樣說是沒錯啦,不過,既然是第一外科名譽教授的壽宴,按照以往的慣例,當然得由現任領導東教授來主持才對。」佃猶豫地說道。
「聽您這麼說,我真是高興得無以復加。您也知道,東這個人一輩子只懂得搞研究,退休後的事都由著別人安排,自己什麼辦法也沒有,如果您能打電話給令弟的話,相信事情就更有把握了。你說是吧?老公……」政子在一旁幫腔。
「像我這樣的晚輩,還不夠資格得到您的稱讚呢!東教授倒是做任何事都很慎重,第一外科有這麼一號人物,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很大的激勵。想到東教授就要退休了,我就會覺得若有所失啊。」
「是啊,如果能這麼做是最好不過的了……」一向都只和醫局員或病患等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相處的東,不習慣地低著頭。
金井臉上的笑容突然斂去:「佃君,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目的吧?」
財前欲擒故縱的姿態,反讓佃更加激動:「哪裡。當然,我會機密行事,暗中調查東教授到底想拱誰當教授,絕對不會露出馬腳的,請您大可放心,一切就交給我來辦!」
「有趣?別開玩笑了,對我而言,這可是生死之爭哪!」
「咦?不是乳腺癌……」今津不由得反問道。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啊?」
「這次我是真的沒轍了,想拜託身為前任醫局長的您分一點智能給我。」他以無比困擾的語氣說道,金井還信以為真了。
「這怎麼行?讓晚輩破費,我可過意不去。行了,就交給我吧!」不愧是金井,說得真夠義氣。
東出言詢問他的意見。然而,從這番話裡,今津已經讀出東不打算讓財前當教授的心意。只是,他剔除財前,又打算推舉誰呢?這自己就猜不出來了。
「今晚真是太難得了,要不是有這樣的機會,池澤先生和東恐怕沒辦法認識吧?前天我們來到飯店,聽櫃檯的人員說,在別墅附近看到池澤先生,於是我們趕緊打電話過來,才能順利跟您見上一面……」政子滿懷感激地說道。
「哼,果然……」佃的語氣顯得很激動。
他們是第一講師南和第二講師金井。四十歲的南比財前副教授小三歲,是第一外科首席講師。不過,他喜歡大學的研究室,幾乎一天到晚都待在裡面,是個老實的讀書人,從來也沒見他有任何野心,只是孜孜不倦地做著研究。問題出在第二講師金井身上。金井三十八歲,比南首席講師小兩歲,他和東教授一樣專攻肺外科,學術成績可圈可點,手術的技巧也很高明,在學術上,他算是東的嫡傳弟子。不僅如此,佃前任的醫局長就是他,他對年輕醫局員也非常照顧,在醫局員之間頗有聲望。由於他是講師的關係,因此沒資格競爭教授的寶座。不過,要是這個金井和東教授連成一氣,與財前副教授為敵的話,事情就不妙了。
「他剛完成手術,現在正在裡面的浴室泡澡。您有什麼事,我可以代為轉達。」
「哎呀,這麼鄭重的招呼……老公,你明天就趕快打電話去東京嘛!像東醫生這樣的人材,退休後如果能留在關西擔任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對我們來講,也是件很讓人安心的事啊!」
金井嘴上雖然這麼講,眼裡卻已迸出「此言深得我心」的笑意。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佃的法眼,照他的解讀,現在已經可以確定金井不會反對財前成為教授,同時金井本身也打著財前若當上教授,自己也可以直升為副教授的如意算盤。
「唉,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從我承辦的時候算起,也已經過了五年了,光物價就漲了不少,辦起來想必會更加吃力吧?不過,這種事一旦接下了就要負責到底,你再緊張也於事無補。如果還有不瞭解的,沒關係,儘管來問我。」金井鼓勵著佃。
「是這樣啊,真不愧是專家,深諳養生之道。對了,說到剛剛那個肺癌,我公司的化學研究室就有一個很有前途的研究員得病了,枉我之前還特地送他去美國留學呢!無巧不成書,前陣子也有人因為肺癌病倒了,我在想這會不會跟從事化學纖維的研究有關呢?花了大錢才培養出來的人材,竟然因為這樣就病倒了,對我們這種追求日新月異的化纖製造廠而言,真是個很大的損失啊!」池澤年輕緊繃的皮膚,看不出已經有六十歲了,講到的話題倒是很符合老闆的身份。
「這是哪兒的話?我倒希望能有個傑出的人來接東教授的位子,由他來領導我們大家。」
這問話的方式果然很像恃才好勝的佃,卻也正中財前的下懷。
醫學院的基礎教室和一天有幾百名病患出入、醫生和護士忙得團團轉的醫院不同,各間教室呈一字排開的建築物裡一片寂靜,連在走廊上行走都得刻意放輕腳步。
「這個病患不是乳腺癌喲。」
「承蒙大家的厚愛,讓我做這個光榮的醫局長,謝謝!」佃回答道。繼續乾了兩、三杯後,他就任由年輕醫局員盡情暢飲,自己則找了資深助手安西和山田,來到窗邊通風的角落位置:「要幫滝村名譽教授慶祝七十七喜壽的事,一直懸而未決,你們到底商量出個結果沒?剛剛財前副教授找我去,就是為了這個。」他向兩人提起了財前。
夏天的烈陽曬著草坪,連花圃的花都枯萎了,不過,一站到樹陰下,從堂島川吹拂而來的風卻意外地涼爽。佃回想起昨晚和財前副教授的一番談話。
「能夠讓醫生您這麼誇獎,是我的榮幸,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請您儘管吩咐。」
今津巧妙地把話題轉到東身上。對於只要打通電話和看報告就可以知道的病理檢查結果,今津親自跑一趟來問,就是為了製造機會好提起東的事。
醫局員騷動了起來。
「不,我自己去。我正好有事要過去病理那邊……」
「原來如此。如果他這麼桀驁不馴的話,也難怪你們要傷腦筋。好,既然是有關人事的正當性,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觀了。」
說完後,大河內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今津馬上眼明手快地幫他點火。
「因為是您親自交代的特別檢查,所以到三點應該就會有結果出來了。要我請宮田醫生去問一下嗎?」護士長提到助手的名字。
「看來你是真的認為我們那個財前適合當我的接班人哪!你以為財前接管第一外科後,還會尊敬你這個前輩,維持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一向的和諧與融洽嗎?如果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順利,那我第一個就對不起你,我是在考慮這方面的事呀。」
聽到財前這麼說,佃露出擔心的神情。「如果會場選在新大阪飯店的大宴會廳,預計招待三百人的話,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沒錯,就是那一招——所謂的外來教授。」財前一語道破天機。
也就是說,醫局內部能否統一,金井講師佔據著決定性的關鍵地位。一想到這裡,佃決定要去試探一下金井的心意。他馬上往三樓的中央手術室走去,今天下午正好是金井講師執刀的日子。
東只顧盯著桌上的設備計劃書說道。「我一直都在找像你一樣永遠都這麼謙虛的人,我實在是為了第一外科的將來憂心哪。m.hetubook•com•com
「真是抱歉,我們沒看到您過來。」佃說。
大概是星期天晚上的關係,六甲山飯店的餐廳裡擠滿了用餐的客人。窗下變成剪影的山巒連綿著,神戶市的街燈就好像沿著山麓纏繞的細長絲帶,閃著寶石般的美麗光芒;漆黑的海面上,即將入港的外國輪船成了光彩奪目的亮點。
「我不會因為自己是東都大學出身的,就執意從那邊找人,我的想法沒有那麼膚淺。只因船尾教授是日本外科學界的實力派人士,站在他的立場,一定可以廣招各界人材,再加上他和我又是以前就認識的朋友,所以,我想船尾推薦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嗯,我明年春天就任滿退休了……」
這話裡暗示著,只要他財前當上教授,佃包管也能升上來做講師。
「金井醫生呢?他在哪裡?」佃向護士問道。
「可是,財前醫生就光找我一個人,還把我叫來這裡,我還想是不是有什麼話不方便在學校裡面講……」
他剛說完,隔壁研究室的門就開了,穿著白袍的助手拿著檢查報告往教授室走來。他保持直立的姿勢將報告放在桌上,大河內戴上老花眼鏡,確認報告無誤後,跟他點了個頭,他這才退出房間。
「可是,有一件事不太尋常,我是從金井講師那邊聽來的,他說東教授最近經常跟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通信,他們還約好過幾天要在京都舉辦日本癌症學會的時候碰面。」
財前從容地點了個頭,來到走廊,心中卻盤算著:至今仍在醫學界擁有一股隱然勢力的醫學界大老滝村名譽教授,他的七七壽宴若是推舉鵜飼醫學部長來當總召集人,或許東教授的面子會掛不住,但鵜飼醫學部長肯定會非常高興。這也算是為了下屆教授選舉所佈下的另一顆暗棋。
「真是太感激您了,竟然這麼爽快就答應了……」東生硬地再三致謝。
「唔,這也不無可能。所以啊,你要是繼續跟著我,說不定也會被踢走。」
「嗯,這方面的事,我倒沒聽他提起。不過,東醫生實在教人佩服,他跟我說,比起退休後的發展,他更擔心接班人的事,他打算拋棄私情,選一個學問、人品都一流的人來接任。」
「啊,就為了那件事嗎?那你不用親自跑一趟,派個人來,我們都會詳加解釋的……」大河內按下分機號碼,接到研究室。
「我知道啦。至今為止你都只顧著巴結校內的高層,沒想到終於要對自己底下的醫局出手了?看來你真的是火燒眉毛了,好有趣喔!」洋裝領口酥胸微露的慶子似乎很期待教授選舉的前哨戰能趕快開打。
剛正不阿的講話方式果然很有金井的本色。同時,他也慎重地為自己留了退路:萬一有一天東教授和財前副教授的爭鬥浮上檯面,他也不至於被捲入其中。
「是有關新館中央手術室的事,我想盡早敲定最後的設備方案。總務處那邊已經過來催了,之前我不是請你斟酌有關機械設備的事嗎?這樣好了,我過去找你商量……」
他這麼一講,對方連忙說:「這怎麼可以?您等我一下,我馬上就過去。」
佃轉過身,朝反方向的病房慢慢走去,同時,心裡想像著金井講師泡在浴缸裡的模樣。想必此刻他高瘦的身軀正扒著浴缸,一邊讓熱水沖去手術中滲出的汗水以及濺到身上的血,一邊玩味著手術順利完成的暢快|感受吧。趁他泡完澡,神清氣爽之餘,正是談話的好時機。這麼決定後,走到半途的佃又隨即掉過頭,往手術室的方向走去。就在快要到達的時候,手術室的門打開了,是金井講師。
「您如此深思熟慮,真是讓我欽佩不已,只是像我這樣的晚輩,哪能有什麼好的建議?不過,這次就換我來助您一臂之力,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請您不要隱瞞,儘管告訴我。」
考慮到事前放風的效果,今津就此離開了大河內的辦公室。
「可是,就算您沒考慮那麼多,也沒有人會……」
「說到這個眾所推崇的財前副教授,最近他跟東教授處得非常不好,不是還有人在傳嗎?說東教授退休後,可能會找別人來接教授的位子。」
「喔,金澤大學的菊川先生啊,那個人我也認識,我們曾在學會上見過面。他不但學術成績很好,人品也很不錯呢!」
「原來如此,果然很像東都大學出身的東教授會想出的招術!不過,我們堅決反對找不相干的人來當教授!如果沒有適當的接班人也就算了,既然已經有財前醫生這種本科系出身的食道外科權威,我們醫局員絕對會團結起來,說什麼都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佃說得慷慨激昂,甚至用力往桌上一拍。
「你說這種話教我很困擾呢,我只是在課業上接受東教授的指導,才不是你說的什麼東派呢!不說別的,你也知道東教授的個性,就算我的研究是他指導的,他也不會特別把心裡的話說給我聽,根本就不可能結成黨派。」
「嗯,我們正在煩惱總召集人該找誰來當。」佃將無法決定要找鵜飼醫學部長還是東教授的事說了出來。
「呀,我想應該不是你在擔心的那件事吧?最近,東教授和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書信往來十分頻繁,兩人還約了要在京都舉辦日本癌症學會的時候碰面。」
「不會吧?像東醫生這樣的人,怎會說出那麼落寞的話……」
「不過,也有學者說這種腫塊會有癌化的可能,因此透過病理組織學的檢查,如果確定有癌,就必須施以乳|房切除術和腋下淋巴結廓清術!幸好在這名病患的身上並沒有發現癌變反應,所以,應該不用那麼做吧。」
他們有人抽煙,有人喝茶,也有人正準備回家,一整天的工作終於結束了,此刻正是醫局員最放鬆逍遙的時刻。
「就是東教授啊,我覺得他最近好像刻意在疏遠我,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嗎?我想聽聽你們第三者的客觀意見。」
「呀,這怎麼好意思?是我主動來找您商量的,今晚理應由我……」佃連忙這麼說道。
「喂,誰來幫忙一下!」佃站在走廊斜對面的副教授室喊道。馬上有兩、三個守在門口的年輕醫局員往副教授室跑去,不一會兒,一打打的啤酒就被搬了進來。
「聽您一席話,真讓我受益良多。之前我也想過要找財前副教授商量,不過,他只說:『一切交由你們決定,你們決定好了再告訴我,我再向東教授報告。』」佃不露痕跡地提到財前的名字。
「我研究室裡的那些小夥子不管是在病理檢查還是論文審查方面,經常受到您的照顧。今天我又為了乳腺癌疑診的組織檢查來拜託您,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我想直接請教一下大河內醫生的意見。」
「也對,最近浪速大學確實有這種傾向,喜歡從其他大學找名教授過來。而且,仔細一看,你會發現外來的和尚並不是比較會唸經,這種例子屢見不鮮。越是身邊的人,所看到的缺點就越是明顯,所以反而在這上面吃虧了。我不認為我們本校出身的會比其他大學的差,特別是財前副教授在各方面的風評都甚佳,就算是以日本外科學界的水準來衡量,他也算是頂尖級的人物。所以,外來教授的事,根本連考慮都不用考慮,不是嗎?」
滝村名譽教授是在東教授之前的教授,佃他們並沒有直接讓他教過,不過,此人除了是第一外科的名譽教授外,還是日本外科學界的泰斗。因此,第一外科理應率先為他的七十七喜壽開宴祝賀。
「嗯,我正在想事情……說老實話,為了要幫滝村名譽教授慶祝七七大壽,我正犯難呢。這麼個大人物的壽宴,我都不知道該從哪邊著手才好,沒想到醫局長的責任這麼重,早知道這麼辛苦,我一開始就不會輕易接下來做了。」他以滝村名譽教授的壽宴為藉口,開啟了話題。
「那麼,他找的到底是誰呢?」
「如果能這樣,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只要有了這些設備,浪速大學醫院將成為全日本擁有最新外科設備的教學醫院,這全是拜您所賜。」今津的臉上寫滿感謝。
佃的眼底流露出感激之情:「醫生,身為領導醫局員的醫局長,我一定會努力善用自己的權限,凝聚醫局內部的共識,讓您當上下屆教授的。」
今津在腦海裡想起菊川升的樣子,那個人和財前正好相反,沉默寡言得近乎憂鬱,作風保守謹慎。如果是菊川來當和*圖*書教授的話,那麼以後就輪到自己來壓制第一外科了!此外,今天他支持船尾推薦的人選,日後就可藉此名義,接近日本外科學界的要人船尾,替自己將來在外科學界的卡位戰先打開一條生路。
「唔,不是乳腺癌,是一種叫做形質細胞乳腺炎(一種乳管擴張症)的特殊疾病。」
佃拿起威士忌蘇打,才喝完一口就馬上問道:「醫生,今天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醫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我們討論了很久才結束……」
「聽您這麼一說,我就安心多了。那麼,關於這件事,我下次再找機會好好跟您請教。」
「沒有,我找不到機會跟池澤議員直接溝通。不過,說老實話,關於退休後的事,我很久以前就屬意明年四月即將開業的近畿勞災醫院院長一職,而和我同校的文部原次官也幫我奔走。前幾天他來到大阪,跟我說事已定了九成了,不過,他希望我能加把勁,去向對鐵路醫院和勞災醫院的人事甚有影響力的池澤議員拜託一下,而且最好也跟他的哥哥池澤社長打一聲招呼。我知道在這種場合,這樣做很失禮,不過,如果您能替我向令弟美言幾句,我將感激不盡。」東將雪茄捻熄,近乎卑屈地猛垂下頭。
「正因為我花了好多心血,才希望新館能趕快完工。話說回來,如果我能夠再年輕個幾歲,就可以好好利用這些設備,盡情施展自己的本領了!這點是最遺憾的,我真是羨慕你啊。」
聽他這麼一說,鄰座抽著煙、負責病房業務的資深助手安西說道:「哎?沒想到他這麼大方,相形之下,某些教授還真是貪得無厭。前天我看到東教授叫女職員把一堆中元禮品搬到車上,別說是啤酒,威士忌、日本酒,什麼都有,你說他每年拿這麼多,怎麼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託我們做的組織檢查,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吧?如果已經好了,你馬上把它送過來。」
「唔,這個嘛,財前君和里見君都是從這個研究室出去的,財前一取得學位,就馬上改攻臨床,而里見則是十年都留在病理這邊,一直到後來,好像為了什麼事才轉到臨床。從那時候起,財前看上去就比一般人聰明,是個能說會道又能幹的人,很有做外科醫生的天分哪。」
大家一邊各自評述著,一邊從木箱裡拿出啤酒。有打開就直接喝起來的,也有酒力較差的年輕醫局員拿來冰塊,倒進杯子裡弄冷了才喝的。
「那是因為東醫生您領導得好啊!」
「原來如此,確實不好辦哪。不過,滝村名譽教授可是日本外科學界的泰斗,加上又是日本學士院的會員,像這種文化勛章都得過的宗師級人物過生日,不用說他的直屬門生了,就連徒子、徒孫也應該帶頭慶賀,廣招各界名士,把壽宴辦得風風光光的才對。所以,募款的事沒辦好可不行哪。」
東想了一下,抽了一口雪茄:「將化纖工業和肺癌放在一起討論的資料和報告,我還沒有看過。不過,隨著產業的發展,我想有很多關於職業癌的問題,確實很值得深入研究。」
下午的門診結束後,佃輕輕晃著因昨晚與財前副教授猛喝而宿醉的腦袋,往醫院中庭走去。
「詳細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聽說他好像請了東都大學的學弟文部原次官幫忙,應該可以找到不錯的出路、就此安定下來吧?」這些話都是今津從東那裡聽來的,不過,他只挑了無關痛癢的部分講。
「啊,我們也該走了,接下來就去你熟識的酒吧吧?」說完後金井踩著踉蹌的步伐站了起來。
今津連忙正襟危坐道:「那時候全虧有東醫生的照顧,我能有今日,這都是拜您所賜。」他惶恐至極地說。
佃將手肘撐在桌上,「咕嚕」一口把啤酒喝光:「財前副教授說這是特診病患送的中元賀禮,他拿回家也很麻煩,所以乾脆請大家喝掉算了。」
今津話才講到一半,東就好像要堵他的嘴似的:「這是我職責所在,怎麼可以不擔心呢?在我底下的這些人裡,財前確實是最有潛力的,只要把手術刀交給他,他的技術比誰都好。可惜,就品行而言,他的功利心太強了!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不過,他就是所謂的有才無德吧?眼看退休就迫在眉睫了,這真是我畢生最大的遺憾呀。」他以十分沉痛的語氣說道。
「這個嘛,我所在的醫界其實也有很多複雜、難以釐清的事;再者,又不是每個教授退休時都有新的醫院蓋好,所以我才拜託令弟池澤正憲議員幫我張羅一下這件事。」
一邊解說的同時,東一邊在想要怎樣才能把話題導向自己退休後的事。
「您的心情我非常瞭解,既然您有這樣的打算,我一定會盡我所能,讓菊川先生獲得提名!」
酒局一開始金井就一直講個不停,佃恭敬地聽著他大講特講以前為滝村名譽教授獲頒文化勛章舉辦什麼授勳紀念會的事,而滿腦子卻在想,該如何才能把話題自然轉移到醫局內部的人事上來。
「啊,你不要這麼激動,冷靜一點。東教授打算從外面找教授進來的事,目前還只是我的推測,尚未掌握到確實的證據。不過,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我之前的辛苦和努力又算什麼?這點你應該最瞭解吧?你也是為了我,熬了這麼多年,如果今天我跳過你,直接找病房組的第二助手安西當講師,你會作何感想?佃君,人事這種東西不應該是這樣的,怎麼可以不按照順序和規矩來呢?」
穿著灰色麻質西裝的財前副教授卻將公文包提起:「不用,我就要回去了。對了,為慶祝滝村名譽教授七十七壽誕的喜宴籌劃得怎麼樣了?」
「不,我是認真的,歲月如梭啊,你成為教授也已經過六年了吧?」東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拿出麻質手帕細細擦拭。
翌日,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刻意準時結束門診,向站在身後的護士長問道:「疑似罹患乳腺癌的夏川喜久子的病理檢查報告,大概什麼時候會出來?」
「啊,不是什麼急事,沒關係。」
不過,大河內並不知道今津心中的盤算:「聽你這麼說,我才想到東君再過半年也終於要任滿退休了。對了,退休後他打算要去哪裡?」他的語氣透著些許的關心。
「怎麼樣?已經決定了嗎?」財前副教授的聲音突然冒出來。
「我的接班人啊。」
「唉,問題就出在這裡啊。就我個人情感而言,我當然是希望能讓在我底下長期賣力的副教授當上教授,不過,考慮到浪速大學醫學院的將來和使命,我的良心就不允許我為了這小小的私情隨便行事。我還是應該為大局著想,找個各方面都堪稱一流的人材才是。你覺得怎樣?如果你有什麼好的建議,不妨說出來。」
「哦,這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你呀,看不出來你也會有這麼沮喪的時候。」
那牌子反面寫的是「正在研究中,禁止入內」,當這面向外的時候,除非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否則是見不到大河內教授的。這位基礎醫學的名教授有多麼難伺候,從掛在門口的牌子就可以知道。
「哪裡,那是因為你的謹慎才不致招來誤診,臨床醫師如果做不到這點的話就糟了,必須謹慎再謹慎、小心再小心!只要對病理檢查不厭其煩,誤診就不會來,雖說這是我的口頭禪,但醫學本來就是始於病理、終於病理的嘛。可是有些人一旦成為老手後,就習慣只憑自己的經驗和直覺,忽略了基礎的病理檢查,才會鑄下無法彌補的大錯。就這一點來看,今津君和傳言所說的不同,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啊。說起外科醫生,有些人總是太相信自己的技術,動不動就要割要剮的。不簡單哪,像東君還有你都已經當到教授了,還能這麼謹慎、踏實,讓人看了就覺得很安心。」
「哦?我那不成才的弟弟幫東醫生張羅……這倒是巧了!」池澤甚感驚訝地說道。
「我們覺得怎麼樣的意思是……」原本好求表現的佃突然謹慎了起來。
十坪大的房間裡,正中央擺放的桌子活像是員工餐廳的大餐桌,上面杯盤狼藉,有吃到一半的咖喱飯盤和裝蓋飯的大碗,還有藥罐和茶杯。坐墊幾乎磨破的老舊座椅圍著桌子,黑板和置物櫃則貼著牆壁緊緊排放,置物櫃甚至擺到走廊外面去了。這麼小的醫局,要是五十多名醫局員全擠進來,肯定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不和*圖*書過還好門診、查房、研究都分為三班,大家不太有機會齊聚一堂,所以勉強還夠用。不僅如此,看似亂七八糟的空間裡,其實自有一套制度。佔據正中間那張桌子、正伸長腿在抽煙的是入局七、八年以上的老油條助手,而圍在他身邊的是入局三、四年以上的,至於剛入局不久的菜鳥則只能站在門口。
面對道頓堀川的阿拉丁酒吧裡,冷氣涼爽得恰到好處,客人多卻不顯擠,充滿舒適、愉悅的氣氛。經營的老闆娘是大阪某大知名製鐵公司老闆的女人,因此,來這裡的客人都已經過篩選,多半是從茶屋的宴席過來,玩個一、兩個小時後就會回去,不會有那種借酒裝瘋、亂吃豆腐的無賴。
「啊,是財前醫生嗎?我要跟您報告,今晚我跟金井講師一邊喝酒一邊聊了很多心事……」
財前一面回答,一面在心裡想著:這個急功好利、妄想出人頭地的傢伙,只要稍稍施以甜頭,善加控制,醫局內部的統合就可以輕鬆完成了。
「是啊,要鑑別這種形質細胞乳腺炎和乳腺癌,本來就要靠病理組織學才比較容易,由於它的症狀跟乳腺癌酷似,所以臨床上要判斷十分困難。不過,形質細胞乳腺炎和癌是截然不同的,它是由於化學刺|激,也就是乳腺分泌物的淤塞以及分解物吸收不良所引發的發炎症狀,不像乳腺癌那樣是惡性的東西。」
兩人繼續往下一家喝去,等來到阪急車站前互道再見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
他們連忙起身讓座給財前。
「佃君,你說的是真的嗎?」金井忍不住放下酒杯,驚訝地反問道。
佃一臉狼狽:「才不是呢!我哪有什麼目的?只因談到謠言的事,我一不小心就興奮過了頭,才會講出請您幫忙的話。」他做出懇求的樣子,深低下頭。
「像池澤先生這麼有心的企業家都對職業病這麼關心,我想,即便是在我退休之後,為了日本的產業發展,也必須竭盡餘生之力從事職業癌的研究。」講到「退休之後」時,東特地加重了語氣。
「嗯,威士忌蘇打好了。」財前也裝出很生疏的樣子,一等侍者走開,「今晚我把醫局長叫來這裡,待會兒他一出現,你就不動聲色地離開,讓其他小姐也過來坐一下。」假借關心替滝村名譽教授辦七十七壽宴的事,把佃叫到副教授室,當時,他就已經跟佃講好,等他們商討完畢,馬上過來這裡找他。
「這麼說來,只要把腫塊摘除就好了?」今津求證地問道。
「就是因為這樣,東教授才會這麼左右為難啊。說老實話,我身為第二外科的教授,將來必是教授選考委員之一,也很頭痛呢!」
他爬上三樓,來到中央手術室前。門從裡面打開了,剛動完手術的病患躺在擔架床上,讓人推了出來。年輕女孩尚未自麻醉中甦醒,蒼白的臉頰雙眼緊閉,不過,從隨行護士的表情可以得知,這次的手術很成功。
「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啦。不管怎麼樣,目前流傳著這樣的謠言也是事實。」
佃驚魂未定,臉上突然浮現拚鬥的狠勁。
「什麼?你跟金井?沒問題吧?」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不太高興,不過,一等佃把和金井談話的內容重點描述完後,「原來如此,確實很像是金井會講的話,他就是那副德行,你要是沒本事,他打死都不會服你。不過,既然他都這麼說了,代表事情已經成功了,你做得很好。」財前特地褒獎佃。
今津沒有一下子就把東打算推舉金澤大學菊川升的事講出來。今天就到此為止,只需把要排除財前的消息放出去就可以了。
東將資料瀏覽過後說:「說起麻醉機,還是這個AVⅡ型的最好,它和之前用過的都不一樣,可以得到穩定的麻醉效果,就決定買這個好了!」
今津根據視診和觸診,已經判斷那應該是乳腺癌了,可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做了組織切片檢查。
「喔?拋棄私情,選一流的人物……這麼說來,他是不打算推舉財前副教授囉?」
「哎呀,要做副教授,我還不夠格呢!再怎麼說,按照順序也應該是首席講師南醫生比較適合吧?」
病房組助手安西嘆了口氣:「之前,東都大學第一外科的名譽教授過七十大壽,人家可是在帝國大飯店的孔雀廳席開百桌,甭說財經界的大老了,連藝人、相撲選手都來共襄盛舉,場面夠豪華的,如果要跟他們拼的話,我們當然也得大肆鋪張才行。可是,光是我們研究室出去的名譽教授,就有好幾個即將過七十七和七十大壽的,一整年都得為了籌錢四處奔走,這又和學會的募款不同,只有名為醫局局長、實為打雜工友的佃君,和我們兩個資深助手輪流在做,真是受夠了。」他忍不住大吐苦水。
放下聽筒,東擺出一副今津過來見自己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樣子。他悠閒地蹺起二郎腿,抽著雪茄。今津雖說是第二外科的教授,可六年前要不是有東這麼個強力後盾,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止外校的人進來,他也沒辦法從副教授升格為教授。因此,今津至今依舊十分感念東的恩德。一般來說,大學醫院的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都會互相拚鬥、暗中較勁,處得不會好。可東領導的第一外科和今津領導的第二外科卻打破這種慣例,互相支持,合作親密無間。
池澤夫人催促著丈夫,一向有錢有閒的她好像終於發現人生意義似的,對此事顯得非常熱衷。
「哦?就連其他執筆人是誰,他都有意見?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狂妄了?」大河內明顯露出不悅的表情。
「喂,我是東,你現在有空嗎?」
傍晚五點過後,醫局就開始熱鬧起來。忙完門診和查房的醫局員,以及從研究室出來的醫局員,陸陸續續地回來了。
「真不愧是你,感覺如此敏銳。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再瞞你了,平常你有什麼話也都會告訴我,也罷,今天我們就邊喝邊聊吧。」
事實上,這頓晚餐是東政子和池澤夫人事先就設計好的。東政子去拜託池澤夫人,希望她能引薦自己的老公和池澤社長見面。池澤夫人好像正閒得發慌的樣子,她一臉興奮地說:「我老公雖然不喜歡交際應酬,但八月的時候,他會到六甲的別墅度假,到時你們夫妻先住進六甲山的飯店,我再想辦法安排他們共進晚餐,這樣是最自然的。」因此,池澤夫人和東夫婦都知道這頓晚餐的意義和目的,只有池澤社長一個人被蒙在鼓裡。不過,因為對方是太太的朋友,再加上又是浪速大學的教授,他不好意思拒絕,只好過來了。或許是避暑勝地給人的輕鬆感覺吧,連不喜歡應酬的池澤都和藹可親了起來,只穿件帷子的他拿起啤酒:「怎麼樣,東醫生,再來一杯吧?」
「您別放在心上,這種幫忙說幾句話的工作,池澤經常在做。這麼一點小事,真的不算什麼。」
東想起昨晚的事,一股屈辱的難堪湧上心頭,然而他卻強顏歡笑說:「呵,疲勞全都消失了。」
一張緊鄰窗邊、視野甚佳的桌子邊,東教授夫婦和日東化纖的池澤社長夫婦面對而坐。身穿夏塩澤和服、腰繫絽綴束帶的東政子一等菜送上來,隨即請池澤夫婦先用。
「幹嗎?幹嗎?要開派對嗎?竟然有五箱!」
「你們覺得最近醫局的氣氛怎麼樣?」
「沒有,沒什麼事……只因你一向為了第一外科鞠躬盡瘁,幫我處理了很多事情。今天找你過來,純粹只是想要慰勞你。」
「各位,這些是財前副教授請的,他說讓大家喝個痛快!」佃話聲一落,現場歡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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