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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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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事務員用電話聯絡後,請關口到二樓的教授室。一推開門,有一個小型的休息室,女秘書出來迎接,隔壁那間七、八坪大、古色古香的挑高房間就是教授室。沿著牆壁是一整排書架,放滿了醫學書籍和學會的雜誌,大型書桌和主管椅也已經有了相當的歷史,充分凸顯出以傳統著稱的國立大學沉穩的氣氛,村山教授穿著襯衫迎接關口的到來。
他扯著嗓子破口大罵,剛才加入無薪醫局員問題討論的一位年輕醫局員反駁道:「我們才沒有閒聊。」
他指著客用沙發,示意財前坐下,拿下鼻樑上的老花眼鏡,移動著日漸肥胖的身體至沙發處。
擔任健診隊隊長的年輕醫師努力驅走睡魔,說:「我們去看今天的底片。」
在K醫院第一次照的X光片上,胃前庭部小彎側有小圓形的胃潰瘍龕影,但邊緣的輪廓很光滑。但看第二次、第三次照的X光片時,邊緣的不規則逐漸增殖,圓形陰影開始長角,輪廓也有凹凸不平,很明顯的是慢性化的胼胝性潰瘍,但問題在於胃黏膜襞的前端有斷裂,看來很可能進一步惡化成為癌症。
鵜飼泛紅的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看著財前。
鵜飼注視著財前的雙眼。他的視線既複雜又微妙,更充滿銳利的神色。學術會議的會員選舉中,表面上是視候選人的學術研究成績、人品等因素進行選舉,但其實是利用政府諮詢機關的身份,在研究補助金的預算和分配問題上爭取掌握各種資源和好處。尤其是第七部的醫藥系和第五部的工學系,這種傾向更加強烈,每次選舉戰都打得如火如荼。財前實在想不通,在浪速大學眾多教授中,自己才當了兩年教授,有什麼資格參加如此高級的學術會議會員選舉?
病人對財前點頭哈腰的,顯得十分謙卑,財前早已習慣這種態度。他瞥了一眼K醫院轉過來的病情報告,立刻將三張X光片放在讀圖機上。
「今天,有沒有一位病人帶著森田議長的介紹信去找你?」
「大哥在住院時,不是把算盤和金庫帳簿都帶去了嗎?他會不會做了假帳,在某家銀行裡偷偷存了一筆錢?」
關口凝視著斷然拒絕的村山教授,嘗試作最後的努力:「我聽說您是一位開明的醫學家,難道這是一位開明的醫學家說的話嗎?」
「你想要問我什麼問題?」
醫局員們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憤怒。
「對,一開始去附近的診所看,醫生說是胃炎,看了一陣子,也不見好轉,於是又去專門看腸胃的K醫院,他們說是胃潰瘍之後,一直吃藥治療,也仍然沒有起色。最近,早晨刷牙時,常常會覺得反胃,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如果是胃癌,當然希望您這位權威可以幫我檢查一下……」
「我去請教滝野教授時,滝野教授向我推薦您,說您不僅是肺癌的權威,也是一位開明的學者,不會有醫學界那種奇怪的同業意識和封閉意識,應該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而且,最近您在學術會議上發表了有關末梢性肺癌的X光圖像的報告,如果您願意提供這方面的信息,將會對上訴人提供很大的幫助。」關口像抓住最後一線希望似的拜託著。
里見脩二坐在健診車內,看著窗外,想起去年十二月決心辭去國立浪速大學副教授一職時的情景——今次因有感而發,辭去本校職務,同時,一併辭退將前往山陰大學醫學部就任的職務。
他是大阪府議會議長介紹來的食品公司老闆。
財前對鵜飼僅僅為了一位議長介紹的病人就打斷醫局的抄讀會有些不快。
並且還用眼神制止女職員把泡好的紅茶端出來。關口雖然事先早有心理準備,但並沒有料到醫學界內那道肉眼無法看到的厚牆是如此堅實,也不曾想到醫界的同業意識有這麼牢固。
從他身上,可以看到成為教授的人自然會有的自我防衛本能,雖然他被譽為開明的學者,但他的開明只局限於醫學界,無法適用在社會上。
「媽,我回來了。」高中一年級的次子回來了。
「請問是什麼事?」
一位無薪醫局員吐露出內心壓抑已久的不滿。
「我來是為了國立浪速大學財前教授作為被告的醫療糾紛官司,想要請教您在專業領域上的意見,我是上訴人的律師。」
話題已經從近畿醫大一位無薪醫局員的過勞死,發展到對無薪醫局員這種體制的不滿,愈來愈多年輕醫局員加入了這個話題。雖然在六十多位醫局員中,有十八位是有薪助理,但他們也曾經歷這種悲慘的生活,所以並沒有加以阻止,幾個人在距離無薪醫局員們不遠的一角,若無其事地聊著其他話題。但柳原沒有參加任何一方的談話,獨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剛好議長和我也很熟……」
在此期間,里見雖然多次要求鵜飼醫學部長接受自己的辭職,但鵜飼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甚至曾經提議將里見調到比山陰大學更高等級的外地大學當教授,試圖使事情圓滿收場。但里見當初拒絕前往鵜飼提議的山陰大學,並不是因為那裡是研究設備缺乏的外地大學。說出病人死亡真相的人必須為堅持真理付出代價,沒有盡責地治療病人的財前卻在維護大學的名譽和權威的美名下,運用大學所有的力量,逃避法律的責任,從而仍然留在大學中。這種不合理的現象就是現代的白色巨塔,無論去哪一所大學,都會有這種不合理和無情的現象,這正是里見所無法忍受的。
良江把銀行和客戶的事以及店員要求加薪的事全告訴了信平,信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
護士請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個子不高的男性病人脫下衣服,迅速將門診問診處轉來的病歷,以及之前的醫院送來的病情報告書和X光片放在財前教授面前。
受檢者看著像水泥一樣黏稠的白色液體,猶豫了一下,但在醫生的催促下,還是苦著一張臉,喝了下去,走進X光室。站在X光機前,先進行立位的透視。
「對啊,死因就是發生在我們這些無薪醫局員身上的半永久性過勞,但近畿醫大這次的事件也太悲慘了,他在大學醫院負責看護一位手術後情況不甚理想的病人,連續熬夜三天,第二天又去位於堺的T醫院值大夜班。這也是三十歲出頭卻仍然在大學醫院做無薪醫局員的悲哀,如果不去打工,連房租也繳不起!再加上他打工的那家T醫院有二百張病床,值班醫生幾乎都是各大學的實習生,只有這位近畿大學的無薪醫局員領有醫師的執照,所以,值班看診的責任當然都落在他的頭上。黎明時,送來了一位急救病人,在對急救病人的處置告一段落後,他自己就因為突發的心臟功能衰竭死了!而且,直到第二天早晨護士去值班室時,才發現他已經斷了氣。他躺在骯髒的值班用床上,累得筋疲力竭,像塊破布一樣地死了……」
「很多人都在研究肺癌,你為什麼偏偏來找我?」
「對了,財前,我另外還有件事想要找你。」鵜飼故意慢吞吞地說了句引子。
時間早已過了正午,國立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長廊上,上午掛號的病人仍然很有耐心地在候診。
聽說當天是父親的月忌日,一下課就立刻回來的孩子令人愛憐。
在第一次的言詞辯論後,經過了三、四次上訴人和被上訴人的書面審理,補充了法院認為存在不足的書面資料,爭議點也逐漸明朗化。但在必須提出足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醫學資料證據上,關口越發感受到來自被上訴人律師河野的壓力。關口代表了上訴人一方,形式上可以提出任何主張,但如果法院一旦要求上訴人提出可以客觀證明這些主張的醫學根據時,就讓關口慌了手腳,每次都只能申請延長調查期限,到處託朋友介紹熟識的大學和醫院,努力蒐集對上訴人一方有利的資和*圖*書料。
財前點燃一支雪茄,站在窗前。四月初的和煦陽光灑滿了新建的朝南門診室。
「T醫院的做法更令人氣憤。那家醫院有二百張病床,值班的醫生卻沒有一個是T醫院的醫生,完全靠各大學的實習生或是無薪醫局員去那裡打工來維持經營,T醫院的院長怕這件事曝光,就聯絡近畿醫大校長,雖然大家都知道大學無薪的醫局員都得靠打工維生,但近畿醫大怕這次的事在媒體上曝光後會被炒作,所以在檯面下做了很多工作。最後解剖結果發現,他的死因是極度疲勞引起的急性心臟功能不全。由於無薪的醫局員並沒有登記在近畿醫大的員工名單裡,所以沒有任何保障。對T醫院來說,他也不過是晚上來打工的值班醫生,於是只送了五千元的慰問金給家屬。一條無薪醫局員的命只值五千元,五千元哪……」
說完,他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財前看完了今天的最後一個病人,只要再等半小時左右,等剛才這位去拍X光片的病人片子洗出來就大功告成了。
請原諒我冒昧地將限時專送寄到奈良——醫生出差的地方。關於亡夫的上訴審,在關口律師的努力下,已經向法院遞交了上訴狀。在第一次口頭辯論後,上訴人和被上訴人的雙方律師已經進行了多次書面交涉,原以為即將進行期待已久的證人調查,但今天關口律師說,至今仍然沒有在醫學上掌握有力的證據,連關口律師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希望等您回來後和您商討相關事宜。請您在奈良的工作結束後,早日回到大阪。上次您對我們說,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會陪我們打這場官司,直到最後一刻,您的這句話給了我們活下去的莫大勇氣。
「聽說你們正在開抄讀會,來,先坐下。」
進醫局已經是第六年、卻仍然沒有薪水的中河一走進醫局內,就情緒激動地嚷嚷起來。醫局裡的人在他進門之前一直抽著煙,聊著今天門診發生的事,或是對新來的護士評頭品足,聊著一些無足輕重的話題。此時,所有的人都轉頭看著中河。
說完,里見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胃的集體體檢是一項需要毅力的細心工作,每五百個人,最多只能發現一位胃癌病患——同樣,發現息肉的機率也差不多。但癌芽如果是還處於沒有到達胃的肌肉層的早期階段,只要能夠在這個時期發現,手術後,幾乎百分之百可以根治。由於去醫院就診的胃癌病人有一半以上都已經到了後期階段,所以,必須像這樣下鄉進行胃部的集體體檢。體檢隊的工作,就是為了在五百個人中找出這麼一位病人而在各地巡迴。因此,如果沒有強烈的使命感和毅力,根本無法勝任這項工作。里見正是以這種腳踏實地的體檢結果資料為基礎,進行著早期胃癌診斷的研究。
來到醫學部長辦公室前,財前輕輕地敲了門。
「哦,原來是那個官司。那個官司在第一審判決中不是已經見分曉了嗎?雖然那些對醫學一竅不通的人嚷著要上訴,但我們站在醫生的角度,從醫療糾紛官司的常態來看,那個官司不可能再有改判的機會。況且,又沒有規定因為民事案遭到上訴的人不能成為學術會議選舉的候選人。還是說,你在那件事上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
他轉過頭去訓斥排成一整列的醫局員,然後,面帶微笑地問病人:「你從一年以前就開始覺得胃不舒服了?」
「彌作家的爺爺最近很瘦,一定是得了癌症。」
他一邊咳嗽,一邊解釋著。剛才在談論近畿醫大無薪醫生死訊的中河,帶著挖苦和自嘲的口吻說:「是嗎?不過,柳原兄你已經是有薪助理了,當然不需要像我們這些無薪醫局員那麼擔心。」
杉田說:「過世的老闆很懂得抓時機,我們當然望塵莫及。不過現在還有一件傷腦筋的事,店員都吵著要加薪。」
鵜飼看了看摸不著頭腦的財前:「去年就已經決定推舉我們兄弟學校奈良大學的醫學部長作為全國性的候選人,在選情各方面也已經做好全方位的準備,應該不會有問題,但問題是地方性的候選人。近畿地區的一個名額已經連續兩屆都被京都洛北大學掌控。這幾年來,無論在研究預算、學會籌辦費用上,還是在各研究機構和醫院的人事安排上都讓我們吃足了苦頭,因此,大家都希望在今年十一月的改選中,可以由浪速大學校系下的相關學校搶下這一席的席位。這等於和連續兩屆當選的洛北大學為敵,必須推舉一個強有力的候選人才有可能獲勝,所以,各兄弟學校的醫學部長都要求由我們浪速大學推派一名實力強大的候選人。」他吐了個大大的煙圈,「財前,怎麼樣,你有沒有興趣成為本校推舉的候選人?」
「對,我想可能會做檢查,所以沒吃。」
「柳原兄,你還好吧。最近氣色很差喔。」
「是嗎?既然有急事,我只好去了。今天金井副教授出差了,佃,你是講師,由你繼續向大家介紹。」
「我們這些無薪醫局員如果一直這麼拚命,以後還會有更多犧牲者,上次關東醫大的無薪醫局員委員會調查發現,無薪醫局員罹患肺結核的人數逐漸增加,怎麼會有這種事呢?罹患肺結核的無薪醫局員一邊咳嗽,一邊為病人看病,而且,無薪醫局員連健保都沒有,一直拖到實在不行了,才以『學習病人』的名義住進醫院接受治療,真希望可以早日改變這種現狀!」
「現在是抄讀會的時間!」他不耐煩地說完,正想掛上電話,但他的聲音立刻變了:「什麼?是醫學部長辦公室打來的?是,噢,沒有,沒有!我們剛好在開抄讀會。是,瞭解,我馬上轉告教授!」
「但如果過度追究誤診,也可能使醫生因為擔心誤診,產生應為而不為的消極性心理,這也會阻礙醫學的進步。總之,請你不要破壞我研究學問的平靜。」
財前嘴上雖這麼說著,但心裡卻另有算盤,雖然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勝訴了,但當初被告上法庭時,鵜飼曾經大發雷霆,想要和自己劃清界限,為什麼現在突然會推舉自己成為學術會議選舉的地方性候選人?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所以,財前想在充分考慮後再做出回答。
一踏進大學校園內,立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年輕醫局員和學生熙來攘往。關口直接前往學務處,申請拜見第二外科村山教授。
「好,請稍等一下。」
財前目光銳利地看了柳原一眼,繼續介紹桌上的海外文獻資料,負責記錄的人員立刻開始記錄。
關口打著招呼,並遞上滝野教授寫著介紹字句的名片。
「醫生,怎麼樣?」
「不,這個陰影有點大,而且四周不規則,可能是息肉。所以,最好請這位受檢者明天再來檢查一次。」
「杉田兄!」良江喚著正在收銀台前算帳的杉田。
良江說到一半,一直站在佛壇前聽著大人談話的長子庸一看著弟弟和妹妹,一臉無法諒解的樣子。
一到夜晚,山裡的氣溫驟然下降,兩位年輕醫生慌忙披了件毛衣,他們明天早晨五點就要起床進行體檢,但此刻卻仍然認真地檢查著底片,里見深深地被這些年輕醫師的真摯態度打動了。
在醫療糾紛官司之後財前仍然無法立刻擺脫那種不舒服的沉悶感,但想到那場官司後,仍然蜂湧而至的病人以及校內外對自己在那麼喧騰一時的醫療糾紛官司中勝訴的高度評價,那種半調子的沉悶和愧疚感就顯得太微不足道了。財前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朝病房的方向看去時,他的視線停住了——醫局員柳原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樹陰下。想到柳原可能在擔心在佐佐木庸平上訴後要出庭https://m•hetubook.com.com作證的事,財前心裡也湧起一陣陰霾。然而,即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屬提出上訴,從迄今為止的審理經過來看,他們也根本不可能勝訴。
「十二年前,亞德博士就已經指出,A型血的人罹患胃癌的機率比其他血型的人更高。當時,有許多報告討論了這個現象,持肯定和否定意見的各佔一半,但並沒有最後的定論。從否定血型和胃癌有關的考察報告中,可以發現他們的統計方法有缺失,只要使用正確的統計方法,的確可以發現在胃癌病患中,A型血病患的比例較高。」
里見搖了搖頭。每次一提到奈良,人們就會把茶粥和胃癌聯繫在一起,但至今學術上仍然沒有研究出導致胃癌的真正原因。
「在第一審中,原告主張:如果在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就可以知道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但因為沒有做,所以才會在沒有發現肺部轉移灶的情況下,切除了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導致病人死亡;但被告認為即使在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也很難鑑別只有小指頭大小的陰影是否為癌症,所以否定了原告的主張,這一點對第一審的判決產生關鍵性的影響。所以,如果能夠在第二審時找到醫學上的根據,證明當初如果做了斷層攝影,其實是能夠鑑別出癌症的轉移灶的話,就可以推翻第一審的判決。所以,希望教授可以提供這方面的資料。」
「教授,鵜飼醫學部長好像有急事找你,正在醫學部長辦公室等你。」
里見向左側望去,遠方的山谷下有一個水壩圍成的貯水池,湛藍而清澈的水面上映照著周圍群山的綠意。對這些穿梭在山間村落之間,為村民進行胃部體檢的人來說,來到陌生的土地上,看到意想不到的美景時,停下車,駐足欣賞片刻,是最令人心靈放鬆的時刻。
「我是國立洛北大學的教授,本校的名譽教授唐木教授在第一審已經發表了意見,我不可能再說什麼。」
「小芳,你辛苦了。」
清晨的大峰山脈在崇山峻嶺之間湧起乳白的晨曦,巨大的杉樹包圍的山頂上灑出一道朝陽,整片山林籠罩在一片萬籟無聲的寧靜中。
「讓你久等了,請準備一下。」
「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想乾脆把店收起來算了。以前都是憑你大哥的信用申請的支票,現在也申請不下來了,而且,店裡的人……」
「早上都吃茶粥,中午在田裡吃便當,晚上就吃一般的飯,我們住在這深山裡,都是吃些蔬菜或是淡水魚。醫生,茶粥真的會致癌嗎?」
在以這種方式問診期間,或是觸診某些有異常症狀的受檢者時,兩位X光技|師已經拉好粗粗的電線,插上電源,接好地線。他們的動作利落得好像消防隊員趕到火災現場,立刻把水管裝在消防栓上一樣。完成後,就開始調整X光攝影機的快門。司機和事務員一起幫忙調整機台,體檢隊的全體成員齊心協力,以便可以立刻在狹窄的健診車上開始拍X光片。
「今天早晨就告訴過你們下午三點開始要開抄讀會,會議室被第二內科佔用了,要在醫局內舉行會議。我再三吩咐你們要整理乾淨,可是你們卻整天在聊些沒用的東西!這裡亂成這副樣子,趕快整理,教授坐的位子得擦得一塵不染!」
關口至今為止,拜訪過的所有人,只要一聽到官司的事,立刻像翻書一樣變了臉,但村山教授卻用平靜的口吻詢問關口,令關口鬆了一口氣。
「聽說你是森田議長的好朋友。」財前請病人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病歷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是誰!剛才是誰問診的?主訴症狀只要寫出一項最主要的症狀就好了,什麼嘔吐感、全身倦怠、食慾不振……絮絮叨叨地寫了三、四項,不要以為瞎貓也可以撞到死耗子!」
於是,眾人紛紛整理起房間,一種不尋常的緊張氣氛在那些默默清理桌上的茶杯和碗盤的年輕無薪醫局員中蔓延開來。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財前教授走了進來。全體醫局員起身迎接,財前拉了拉白袍,坐在正面的椅子上,環視整個醫局。房間裡整理得一塵不染,除了出差參加學術會議的金井副教授和派赴兄弟醫院的醫局員以外,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著。財前滿足地確認了下屬已嚴格執行自己的命令,便翻開放在桌上的外國文獻。
村公所的會議室內放了幾張桌子,醫生就坐在那裡問診,體檢隊的預算和人手不足,因此,除了醫生以外,護士也得一起來問診。當然,跟隨體檢隊一起來的里見也坐在年輕醫生旁邊進行問診。這一年來,里見的臉龐消瘦了些,清爽頭髮遮住的額頭下,一雙眼睛比以前更加清澈。第一次接受胃部集體體檢的受檢者,站在X光機前顯得有些侷促不安,里見詢問他們日常生活狀態的細節,努力使他們放鬆下來。
「這種東西可以喝嗎?」
「比較過去數十年的多份報告後發現,柏林市民的血型結構相當穩定,因此,以柏林市民為對象,將診所中胃癌病患的血型分佈進行比較後發現,A型所佔的比例雖然比研究對象高,但在統計學上並沒有出現足以對結果產生影響的差異。不過根據癌症發生的不同部位進行血型的分佈比較後發現,賁門癌病患的血型分佈雖然與研究對象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但胃體、前庭部癌症病患的血型以A型佔多數,O型較少……」
丈夫庸平還活著的時候,良江只負責張羅內務,根本不曾干預過店裡的任何事。聽杉田這麼一說,就決定由自己這一介女子挑起重擔,繼續再撐兩年,等到長子庸一大學畢業。同時,也希望上訴審可以在丈夫一手創立的佐佐木商店的招牌下勝訴。
「我要工作,當然要吃得飽飽的。」
「我嗎?雖然是地方性的候選人,但像我這種資歷尚淺的教授要參加學術會議會員的選舉……」財前覺得鵜飼的提議實在太唐突了。
「對了,在法師來之前,要先整理一下房間,你哥也應該快回來了。」
二十坪左右的醫局內,放著嶄新的鐵桌,以前一直擠到走廊上的老舊木製置物櫃也改成了鐵櫃,比舊館時代的醫局明亮、乾淨多了,但桌上仍然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到處散亂著剩下一半飯的咖喱飯碗、盤子和茶杯。可見,醫局員們的飲食依然樸實,用餐時間也缺乏規律。
「我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您還這麼器重我,無疑是我莫大的光榮,也讓我愧不敢當。但是否可以容我考慮一下,再給您答覆?」
清晨六點,集體健診車搭載著六位體檢隊的成員,從奈良縣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出發,前往位於奈良縣與和歌山縣縣境交界處,被稱為「奈良僻壤」的十津川村,車已經在半山腰沿著溪谷的險峻山路往上開了一個多小時。除了偶爾在杉木夾道相迎的窄路上和載著木材的卡車交會以外,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什麼車。
「原來是指我的研究,不好意思,你聽到我在研究X光片診斷,然後想要我做什麼呢?」
「平時三餐的情況怎麼樣?比方說,都吃得很飽,還是只吃八分飽?」
準備就緒後,就請結束問診的三個受檢者依次進入健診車內,請他們將上身的衣服脫在籃子裡,並將裝有顯影劑的杯子交給他們。
正介紹到這裡時,電話突然響了。財前皺了皺眉頭,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擔任記錄的江川撐起高高瘦瘦的上半身,轉向電話的方向,醫局長安西搶先接了電話。
去年十二月十七日,當第一審判決以原告敗訴的慘不忍睹的結局收場時,他實在是沒意料到,在法庭內呆立良久,不僅佐佐木庸平家屬決定要上訴,關口本人也抱著賭上律師生涯的決心,向法院提出上訴。上訴和*圖*書狀必須在大阪地方法院的判決書正本送達十四天以內提出,在和死者家屬商量後,他立刻去大阪高等法院訴訟部辦理上訴手續。當時,一家報紙還大幅報導了在第一審中敗訴的病人家屬不向醫學界的壓力屈服,提出上訴的內容。為了能夠為接下來的上訴審做好萬全的準備,關口不僅每天親自為調查醫學上的爭議點四處奔走,還安排了一位專任助理蒐集相關資料,信心十足地希望在第二審時勝訴。
「那,每天都吃些什麼?」
「那位江馬先生的病況怎麼樣?」
「而且,上次的案子也還在上訴中……」財前略顯猶豫。
車子一停在村公所,村長帶著所有工作人員出來迎接,前院已經有二十幾個人聚集到一起,等候檢查。集體體檢以四十歲以上的男女為對象,不僅有身穿工作服、一身黝黑皮膚的壯年男女,連鄰村的老年人也從山谷的另一頭走過吊橋來到這裡,坐在老舊的椅子上,不安地等候著。
「我聽說您是肺癌問題的專家,尤其是肺部X光片診斷的權威,所以,務必請您指點一下。」
「請問有沒有事先聯絡或是帶介紹信來?」辦事員死氣沉沉地詢問道。
「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不付報酬的工作!三十歲過後,還要瞪大了眼睛四處尋找哪裡有可以多賺個三、四百元的工作,看到自己這副窩囊樣,真懷疑當初為什麼要選擇醫生這個行業……」
「這個是息肉(筍狀突起)吧?前庭前的大彎側有透亮圖像。」
以前,布料、漂白布、棉布短衣、夏季和服以及成品和服等商品總是堆滿陳列架,架上放不下的商品全堆在地板上。如今商品卻寥寥無幾,好不容易才把陳列架填滿。店員的人數也從原本的四十人左右減少至十幾位,庸平活著的時候,每天七點一開門,從外地搭夜車前來進貨的客人就迫不及待地衝進店裡,如今,許多客人都因為佐佐木商店的貨源不足而過門不入。
雖然佐佐木商店名義上是資本額達九百萬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實股東都是自家親戚,實質上根本就是一間家族商店。以前,過世的董事長佐佐木庸平一肩挑起銀行和交易的所有工作,他突然撒手人寰後,其他人根本搞不清到底向銀行貸多少錢,用什麼擔保,存款金額到底有多少以及客戶那裡有多少未收帳款。尤其對那些簽本票的客戶,即使對方賴帳,他們也無能為力。當時,良江完全不知所措,才會想要結束營業,但杉田對她說:「太太,你不能一直為老闆的死這麼傷心下去,而且,大少爺後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你應該當老闆來繼續經營下去,我們也會拚了老命協助你。」
關口停下腳步,擦拭著脖子上的汗水,抬眼看著鐘樓,鐘樓旁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築物在夕陽餘暉中綻放出莊嚴的光芒。整個醫界被又高又厚的巨塔圍了起來,自己真的能夠與整個醫界為敵,打贏這場上訴官司嗎?在飽嘗挫折的同時,關口不禁想起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自己身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她的三個孩子。
「你不是跟我說過,今天是爸的月忌日,要我早點回來嗎?」
佐佐木良江坐在丈夫庸平以前經常坐的收銀台前,望著九點過後仍然空蕩蕩的店裡,不禁嘆了口氣。每天早上八點到九點是布料批發商店生意最興隆的時間,外地和市內的零售商爭先恐後來補貨,九點過後仍然門可羅雀,這表明生意已經一落千丈。良江看著正在收銀台後算帳的專務董事杉田,丈夫死後,傷心欲絕的她曾經想收了這家店,但杉田勸她要繼續撐下去。
他的口氣彷彿在催促眼前這位仍處於寬衣解帶狀態下的女病人。病人身旁的護士立刻感受到了財前的不悅,將正在穿衣的病人推向一旁,叫下一位病人進來。
良江不禁想起亡夫說「雁大砲」這句她從來沒聽過的話時的情景。那時剛好是丈夫住進浪速大學醫院之前。為了紀念在生意場上一路走來的辛苦,他每天早晨都只吃味噌湯配滷菜的簡單早餐。那天在吃早餐時,他突然說:「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定會出現『雁大砲』的局面。大雁群在飛翔時都整整齊齊地排成人字形,如果大砲一轟,大雁就會四處逃竄。同樣,只靠老闆一個人經營的中小企業,一旦老闆倒下了,整家店馬上就散掉了,我不希望我們這家店也出現『雁大砲』的局面。」
「你沒有吃早餐吧?」
「有,我有東都大學法學院滝野教授的介紹信。」
「里見醫生,那裡是猿谷水壩。」一位年輕的醫生指著左側說道。
「是嗎?沒想到像您這樣的教授也是持這樣的態度,真是讓我深刻領教了。」說完,關口起身走出教授室,夕陽透過走廊的窗戶照了進來,他已經汗流浹背了。上訴到底有沒有勝訴的機會?在這一年間,為了推翻在第一審中左右勝敗的關鍵爭議點,自己完全不計較律師的個人利益,廢寢忘食地四處奔走,妻子和其他同行的律師都提醒他,小心成為生意一落千丈的佐佐木庸平家屬的犧牲品。而且,正如周圍的朋友所擔心的,佐佐木家人在支付上訴審必需的資料調查費用方面也愈拖愈久了。
「我原本也這麼以為,結果把他放在病床枕頭下的金庫帳簿拿出來一看,都是些杉田知道的帳目。他或許曾經想過要寫下來以防萬一,但卻走得那麼匆忙,根本沒來得及在金庫帳簿上記清楚帳款或是留下什麼遺言,照這樣下去,生意只會愈來愈差,倒不如趁現在……」
病人不安地詢問道,財前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擾您,我叫關口,是滝野教授介紹我來的。」
「從K醫院轉來的病情報告和X光片來看,應該是慢性的胼胝性潰瘍,但為了安全起見,我以急診方式幫他照了X光,剛才看了一下,已經惡化得相當厲害了,必須趕快動手術。」
在用白色屏風隔開的五間門診室中,最裡面的房間就是教授門診室。財前虎背熊腰的身軀穿著新製白袍,氣定神閒地坐在高大的主管椅上,以不正眼看病人一下的自信表情,有條不紊地為病人看診。在完成接受膽結石手術病人的腹部傷口觸診,確定預後情況良好後,立刻下達命令:「下一位。」
醫生在暗室裡發出指令,機台放了下去,變成了腹臥位,然後,又變成平躺在機台上的仰臥位,之後,機台再度豎立,變成立位正面,其次是斜位,X光機就這樣旋轉至各個角度來進行檢查。技|師在醫師的指示下,動作迅速地連續拍下五張X光片。雖然每個人的檢查時間只有四分鐘左右,但這是相當耗體力的勞動,也很耗精神,所以,一天最多只能檢查五十到六十個人。
財前一邊說著,一邊注意到坐在U字形桌子左側中間位置的柳原一臉疲勞,面色特別蒼白。自從佐佐木庸平事件以來,財前經常覺得柳原在閃避自己,即使財前偶爾主動關心,柳原表面上表現得十分順從,但內心卻更加封閉,讓財前覺得很不舒服。不能再這樣下去,該對柳原採取某些措施了……
「但是,如果能夠得到你的協助,或許可以釐清一位病人死亡的真相,拯救死者家屬,而且,如果發現是誤診的話,不也是對醫學的一種貢獻嗎?」關口不輕言放棄。
醫院方面總是認為,院方提供了這些醫局員在醫局中學習的機會。但這些醫局員上午必須和洶湧而入的病人潮奮戰,外科的醫局員還要在手術時當助手,每十天就得值一次夜班——如此辛勤的工作卻一文不值!為了養活自己,他們只好去其他醫院打工維生。無論白天的工作多辛苦,每週至少要去其他醫院值兩次夜班,賺取一晚三千元的打工費,一個月如果無法籌措出二萬四千元,根本無法生活。
車子的引擎突然發出巨大的聲響,山路變成了險峻的坡道,車子加足馬力,喘著粗氣爬上山坡。前方的山巒層層疊疊,峰峰相連,正是以前平家的落人和南朝的落人拖著沉重步伐翻山越嶺而來的天辻山頂。和_圖_書
中午過後,結束門診的醫生都擠在第一外科的醫局內,顯得熱鬧非凡。
看完底片,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見拿出了今天早晨離開西吉野村時就塞進口袋的一封限時專送。這兩個星期以來,他一直隨著健診車,四處奔波,進行胃部的集體體檢,因此,有急事時,只能將信寄到位於奈良縣五条市的臨時調度中心和他聯絡。五条的調度中心的人好心地幫他把信送到了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原來,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寄來的限時專送——
「好像是,上次出殯的太郎吉家的婆婆不也是死於胃癌嗎?」
坐在窗前,可以看到以前佐佐木庸平住院時的病房,只要一看到那間病房,柳原的一顆心就會被封鎖在烏雲密佈的陰鬱灰暗中。自從上回的官司後,柳原變得極度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幾乎不和同事說話。剛才結束門診時,他拒絕了同事一起喝咖啡的邀約,獨自來到醫院的庭院,站在樹下思考。而且,最近他特別容易累,不僅是因為佐佐木庸平死亡的醫療糾紛官司帶給他極大的精神壓力,而且,最近每到傍晚,渾身就像發燒一樣疲軟無力。而每每門診像今天一樣忙不過來時,便更覺得極度疲勞。柳原倚在椅子上休息著,輕輕地咳了幾下。
庸平的服喪期一過,良江一當上董事長,店員就要求加薪,不知道他們是覺得女老闆好欺侮,還是忍受了多年的低薪後,想一次撈回本。當他們知道店裡的狀況無法滿足他們提出的要求時,勢利眼的人就紛紛離職了,原以為剩下的十幾名店員是值得信賴的,沒想到他們也提出了加薪的要求。良江臉色一沉,看來,在大阪做生意,不僅銀行和客人不把女人放在眼裡,就連店員也會爬到頭上來欺負人,想到這裡,她不禁覺得萬般委屈。店裡的貨源不足,生意冷冷清清,她真想去問問那幾個店員,他們到底憑什麼認為店裡目前有能力幫他們加薪?
「我是江馬,久仰財前醫生的大名,麻煩您了。」病人恭敬地打著招呼。
他拿著和院長同鄉的議員寫過介紹文字的名片,去造訪身為呼吸外科權威的院長,雖然立刻進入了院長室,但對方一聽是有關浪速大學財前教授的醫療糾紛官司的上訴審一事,而關口又是上訴人的律師時,翻臉卻像翻書一樣快,立刻冷冷地說:「真讓人生氣,我不想談這件事,我的工作是診治病人的疾病,不要為診療以外的事來找我。」然後冷言冷語地把他趕了出來。
良江雖然成為女董事長,卻完全名不符實,六十多歲的杉田雖包辦了進貨和銷貨等一切工作,但在銀行方面和客戶之間就吃不開了,一下子就面臨資金周轉的問題。接著,廠商和大盤商開始不敢大量批貨給他們。一旦外地客戶拖延付帳,無論再怎麼努力,算盤打得再精,也無法像庸平活著的時候那樣每個月做到一千五百萬的業績,更別談得到毛利一成、淨利五分的利潤了。
財前不知道鵜飼到底想說什麼。
「今天,在討論各自負責的學會雜誌摘錄以前,由我向大家介紹我最近從海外文獻中發現的一篇價值很高的論文,論文的題目叫做《血型和胃癌》,論文發表人就是海德堡大學的比希納教授。兩年前,他曾經特別邀請我參加在海德堡舉行的國際外科學會。」
長男庸一和在谷町六丁目開針織品店的小叔信平走了進來。丈夫死後,信平每到月忌日都會過來祭拜,安慰良江他們母子,但由於自己的店務也十分繁忙,根本無暇照顧嫂子店裡的生意。
體檢通常在下午兩點左右結束,X光技|師將當天拍的底片洗出來,在旅館的房間內拉起繩子,將潮濕的底片掛在上面晾乾。洗完澡後,就可以吃晚飯了。晚餐時間是健診隊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山裡的旅館十分簡陋,有點像江戶時代的木賃宿。大家坐在向十津河畔延伸的和式會客廳,吃著從河裡抓來的新鮮淡水魚,品嚐著當地的日本酒,年輕醫師聊著垂釣的樂趣,X光技|師和護士、司機們聊著照相機和汽車的話題,卸下了一天的疲勞,然後就可以上床就寢了。但兩位年輕醫師就沒這麼好運,想到那些滿臉不安地前來體檢的人,為了使癌症病人能夠在病情惡化以前接受手術,他們必須立刻篩檢當天健診的X光片。
「沒有異常!」
關口律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在京都街頭,回想起剛才拜訪國立京都第一醫院院長時受到的冷遇。
良江把店面交給杉田,自己走了進去。
「怎麼可能?在第一審判決中,已經證明我的診斷完全正確,曾經喧騰一時的醫療官司最後由醫方勝訴,媒體也幫我們給那些沒事就亂嚷嚷誤診的無知病人好好地上了一課,讓他們知道醫療官司到底是怎麼回事。」財前神情泰然。
佃目中無人地吼道。他兩年前還是醫局長,因為在教授選舉時捨身為財前奔走,論功行賞升上了講師一職。佃身後的醫局長安西也因為教授選舉時立下的功勞,從首席助理升上了醫局長。雖然他們竭盡所能地迎合上司、拍馬屁,但對年輕醫局員卻完全沒有半點體諒。
村山教授看了看那張滝野教授寫上介紹字句的名片,上面寫著——「希望你能接見這位朋友,拜託了」。
日本學術會議是政府的諮詢機構,專門審議有關日本科學發展的重要事項,努力促進日本科學的進步,分為人文科學部和自然科學部等七大部門。每隔三年,各部門就會舉行全國性和地方性的選舉,勝選的學者相當於學者中的國會議員。因此,候選人都是各大學赫赫有名的教授或部長級人物。
不僅國立京都第一醫院的院長,在許多地方,只要關口一提到自己是控告財前教授的醫療糾紛官司的上訴人律師,對方就拒絕面談;有一家醫院的學務主任甚至出面表明:「上面吩咐過了,有任何人來問關於這件事的任何問題,都不予回答。」
財前說完,用紅筆勾出重要的部分後,以不失威嚴的匆忙姿態走出第一外科醫局,邁向醫學部長辦公室。
「上次,奈良、和歌山、大阪醫大等浪速大學兄弟學校的醫學部長碰巧聚在一擊己,談到了將在今年十一月底舉行的日本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事。」
「吃飯後,會不會經常打嗝、嘔吐?」
「是嗎?我想,你成為下屆學術會議選舉的地方候選人,也有助於恢復你的威信。以後,在大阪舉行國際學會的次數會逐年增加,我相信你可以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好,等一下機台會放下去,請保持現在的姿勢。」
他向鵜飼醫學部長遞交的這封辭職信並沒有立刻被受理,保留了將近半年之久。
他誠惶誠恐地掛上了電話。
「有啊,是大阪食品公司的老闆,叫江馬宗三郎。」
佐佐木庸平去世已經快兩年了,佐佐木商店表面上仍然和以往沒什麼兩樣,門口依舊掛著印有「佐」字的布簾,繼續開張營業,但店內已經了無生氣。
雖然字跡潦草,但里見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死者家屬引頸期盼上訴審的證人調查早日進行的心情。這使他不禁又想起兩年前,將自己初診的病人交給財前五郎動手術後,在第二十二天就撒手人寰的佐佐木庸平m.hetubook.com.com的死亡經過。
面對前院的和式客廳內,放著一張誦經桌,佛壇上則點著供奉的燈,空氣中飄散著線香的煙。高中畢業後,放棄進入大學深造,在家幫忙做家務的女兒芳子已經代母親擦好了佛壇,擺好月忌日要用的供品。
丈夫一語成讖,獨撐大樑的丈夫在接受那傲慢的財前醫生的手術後,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但那個財前教授卻以忙於出國為由,一次都沒有來看診,完全交由年輕的主治醫師處理。結果,丈夫在手術後第二十二天,對生意和家裡的事沒有一句交代,也像被大砲打中的大雁一樣離開了人世。
如果位於距離市中心較近的地區,健診隊就可以將洗好的底片拿回醫院,請幾位醫師協助篩檢,但在偏僻地區進行健診時,考慮到有些病人可能需要做第二次檢查,因此,健診隊都會當場篩檢底片。兩位年輕醫生脫下舒適的浴衣,再度換上長褲和運動衣,將桌子搬到掛在房間內的那些半乾的底片前坐下。里見也和他們一起將一百毫米一卷的底片一格一格地放在讀圖器上觀察。底片上出現各種不同形狀的圖像。
「是嗎?如果動手術的話,那就非拜託你不可了。那位病人就交給你了。」說完,他點燃一支煙。
村山教授沉默了片刻:「我是為了學問作研究,不希望將研究成果用在學問以外的地方。」
「聽說是因為打工過度勞累而引起的過勞死。」坐在中河對面,正在吃烏龍麵的同儕醫局員心有慼慼焉地說。
這時,醫局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杉田兄,無論我們再怎麼拚命,也只能做到毛利八分、淨利二分,怎麼樣都賺不了錢。」良江洩氣地說。
「趁現在怎麼樣?趁現在把店收起來,搬到郊區去住,在那裡開一家小雜貨店或煙店,細水長流地過日子嗎?這樣怎麼對得起完全不計較金錢,為爸的上訴官司四處奔波的關口律師?倒不如把店面租一半給別人,我們即使每天只吃稀飯,也要繼續撐下這個店面,然後在上訴審中勝訴!這樣,才對得起死得那麼冤枉的爸爸!」
「森田議長三天前打電話給我,說病人會自己拿介紹信去找財前教授,他只是來向我打聲招呼。今天上午,我參加了部長會議,也出席了附屬醫院的診療委員會,好不容易結束了,眾議院的文教委員又來找我。等我忙完了,才想到森田議長拜託的事,但已經過了門診時間。不過,你應該好好招呼那位病人了吧。」
醫局內寂靜無聲。每個人的眼中都清晰地浮現出一位無薪醫局員因為白天的工作和晚上的打工累得精力耗盡、像塊破布一樣死去的悲慘景象,這難道是最重視人類生命尊嚴的醫生應該有的下場嗎?每位醫局員都心如刀割,充滿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憤慨和矛盾。
鵜飼醫學部長坐在全新的皮革主管椅上,身後是高達天花板的書架,他忙碌地翻閱著堆在大書桌上的各種資料,一看到財前,立刻抬起紅光滿面的臉。
「最近有沒有突然瘦很多?」
然後他轉頭對病人說:「你馬上去放射科重新拍一張,我會讓他們立刻洗出來。」
「你們都在幹嗎?抄讀會就要開始了,桌子怎還麼這麼亂?我當醫局長的時候,可沒有這麼邋遢!」
聽到病人的回答,財前立刻吩咐醫局員:「立刻去重照X光,片子的好壞會直接影響到胃潰瘍的診斷,但K醫院卻拍出這種片子,簡直豈有此理。就說是教授要求的急件,等一下就可以拿X光片了。」
里見遙望著深幽的山谷,平靜得像鏡子般閃亮的猿谷水壩湖,回憶起在自己提交辭職信的半年後,在曾經是自己恩師的病理學研究室大河內教授的安排下,終於進入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診斷部門,除了負責診斷消化道疾病以外,還得以持續早期胃癌診斷的研究。當時,如果沒有大河內教授從中斡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繼續忍受那種既不算離職,也不算在職的半死不活的情況。或許自己會放棄進入研究機構的希望,像哥哥清一一樣開一家私人診所了吧。如果當初這麼做了,就沒有機會像今天一樣,隨著健診車穿梭在被稱為癌症高發地區的「奈良僻壤」,實地瞭解從事癌症集體體檢者的工作形態,蒐集關於目前正在研究的早期胃癌診斷的研究資料。
他一邊說著,一邊請關口坐在客用椅子上。
車子終於翻越了天辻山頂,來到猿谷水壩貯水池所在地的大塔村阪本,貯水池周圍是整修完畢的柏油路,但不久又變成了塵土飛揚的石子路,他們繼續前進,終於看到了十津河的主流。十津河曾經被稱為「怒河」,在水壩落成後,十津河的水流量大為減少,變成一條平淡無奇的河流,怒放的山櫻花點綴在沿岸道路上,這時車距離十津川村村公所已經不遠了。
這是因為校內外所有人都知道,里見和第一外科的財前五郎被告上法庭的醫療糾紛案扯上關係,為病人家屬站上證人席,才會被發配到山陰大學。鵜飼醫學部長擔心輿論壓力,推說副教授以上的辭職必須由教授會開會決定,並沒有接受里見的辭職。里見保留著第一內科副教授的頭銜,每週只在門診為病人看診一次,處於既不算辭職也不算在職的模糊狀況。
一位年輕醫局員問道,那些無薪醫生都擔心地看著柳原。柳原立刻坐直了身體,推了推滑落的眼鏡:「沒事,我有點感冒,一直沒好。」
良江一邊說著,一邊坐在佛壇前,想到杉田剛才告訴她店員希望加薪的要求,她難過得想抱著丈夫的牌位痛哭一場。不如趁現在把店收一收,應該可以剩下一些錢,足夠應付他們母子四人的生活開銷和上訴的訴訟費用了。
鵜飼說的是財前早上親自看診的病人。
體檢隊一行人一下車,立刻在村公所人員的協助下,根據先來後到的順序為受檢者測量體重,並將姓名、住址和年齡等資料填寫在問診表上,交給問診的醫師。
里見仔細地觀察著遞過來的每一張底片。當不知道讀到第幾張時,里見瞪大了眼睛。
「那,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沒有異常!」
「喂,你們聽說了嗎?一個近畿醫大的無薪醫局員在打工的醫院暴斃了……」
杉田抬起滿是皺紋的眼睛:「什麼事?」他站了起來,走向良江。
「滝野教授是我高中時代的學長,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經常在法學雜誌上發表前衛的言論啊!」
這些人壓低著嗓門聊著熟人間的閒話。
財前教授負責的第一外科門診室外,擠滿了比其他科更多的病人,每當護士喚病人的名字,就立刻有一種緊張的氣氛——因為,今天是每週一次財前教授看診的日子。
「大嫂,最近生意怎麼樣?」
「今天回來的真早,沒有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嗎?」
「但是,醫生,這應該只是皺襞吧。」
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佐佐木庸平的醫療糾紛官司,結束至今已經過了一年零四個月。每週三的上午是教授門診的日子,第一外科門診室前的走廊上,慕名而來的病人就排起長龍,彷彿一個星期的病人都擠在這一天來看病。對病人來說,佐佐木庸平的事件只不過是偶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意外,他們相信,只有醫術高超的財前教授才可以治好令自己痛苦的疾病。
「是我們的……」他面帶怒容地說到一半,卻被資深無薪醫局員中河出面阻止了:「好了,別說了,趕快做抄讀會的準備。」
關口瘦削的臉頰淌著汗珠,正舉步邁向國立洛北大學醫學部。東都大學法學院的滝野教授是一位熱心的民法學者,十分關心這件醫療糾紛官司,他為關口寫了一封介紹信給洛北大學的肺癌專家村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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