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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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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里見默默地點了點頭。
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真不知道該怎麼向里見醫生表達感謝,多虧他的關心和鼓勵,我們才能夠堅持到今天。像里見醫生這種連對死去病人的生命都有著強烈責任感和關心的偉大醫生,為什麼不能更幸福、不能升職呢?我們病人就是願意相信里見這樣的醫生,也願意把生命託付給他……」
「我知道了。」
「里見醫生,又要再麻煩你了。在我們上訴時,希望你也可以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雖然不知道這場官司會拖幾年,但希望你可以幫忙到最後。」
關口深低著頭拜託著。里見靜靜地抬起眼。
她嘶吼著,關口似乎突然驚醒。
里見語帶怒意,三知代一臉驚訝。
財前又一在女兒家裡一派輕鬆,像平時一樣高談闊論,喝乾了杯中的酒。
財前神采奕奕地邁著大步走了進來,看到里見,吃驚地停下腳步。
今次因有感而發,辭去本校職務,同時,一併辭退將前往山陰大學醫學部就任的職務。
「你不用擔心。原告是因為我沒有在手術前做肺部的斷層攝影,所以告我注意義務怠慢,我利用洛北大學唐木名譽教授的證詞,回答說沒有必要做。而且還說我在出國參加國際學會前只對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動手術,肺部轉移灶則是計劃等我回國後再做詳細檢查後動手術。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根本抓不到我的小辮子,懂了嗎?」
「不,不是責怪。雖然你的行為很偉大、很有勇氣,但太不顧現實了,讓我覺得你出庭好像是專門為了破壞自己的前途似的。如果你真的被趕到外地的大學,該怎麼辦?如果真調到外地那些默默無聞的大學,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事業不就會毀於一旦了嗎?」
「我認為應該對原告有利。法院採納里見和柳原兩位證人當庭對質的申請,是我十三年律師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法院之所以會採納,就代表法院的心證對原告有利。」
里見以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道。房間裡頓時一片靜寂,鵜飼和財前都默不作聲。終於,鵜飼開了口:「好了,官司的事就到此為止吧。財前,你來得剛好,里見要去山陰大學當教授了。」
走到醫學部大樓前,一踏進醫院的正面玄關,就看到財前主持的第一外科門診室前擠滿了對今天的判決一無所知的病人們。他們對醫生充滿信賴,希望醫生救自己一命,無怨無悔地等候叫號。里見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走過第一外科前,看到柳原的身影。在法庭上,柳原坐在里見的斜前方,面色蒼白地聽著法官的判決,此刻他已經換上白袍,正準備為病人診察。柳原一看到里見,立刻驚訝地停下腳步,露出驚慌的表情。里見怒氣沖天,情不自禁地走向柳原。柳原倒退了兩、三步,逃也似的走進診察室。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對醫學的信念上,我相信自己無論在手術和其他處置方面都毫無疏忽。法律也認為我沒有疏忽。能夠維持我個人的名譽以及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名譽和權威,我感到十分高興。同時,對審判長能夠以健全的判斷力,解決如此複雜多變的醫學問題深表敬意。」
法庭再度恢復了平靜。
杏子追問著丈夫。財前接過又一遞過來的酒杯。
財前發揮著自己的如簧巧舌,巧妙地回應著,此刻,一名年輕的記者以充滿正義感的語氣發問:「但審判長認為你應該嚴格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對此你有何看法?」
財前伸出濃毛大手,里見低頭看著他的手,表示拒絕。
「身為醫生,你應該更加嚴以律己。有人說,醫療是人類的祈禱,必須抱著一顆像對神明一樣敬畏的心,用與向神明祈禱一樣虔誠的心尊重病人的生命,否則,就沒有資格從事醫療工作。」
良江抬頭看著燈光映照下的丈夫牌位,回顧了這六個月來訴訟的辛勞。
「但又能怎麼樣?現在我只希望判決的結果可以反映真相,能夠讓人接受,就這樣而已。」
「不知道。但自從我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後,周圍的氣氛就日益險惡。比方說,我在三個月前,就向鵜飼醫學部長提交了向厚生省癌症研究基金會申請多年來持續研究的《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課題研究經費的報告,但他現在還沒有幫我申請。另一方面,一些自稱是校友會幹事或是醫師公會幹部的人,也常打一些惡作劇或威脅電話,或寄一些奇怪的信給我。老實說,這經常打擾我的研究工作。」
「對於這個問題,由於原告方的證人里見脩二和被告方的證人柳原弘的證詞hetubook.com.com完全對立,本庭在這個問題上,全面不採信柳原證人的訊問結果。
關口律師的眼中滿是憤慨,河野律師則和坐在訴訟當事人席上的財前又一滿足地會心一笑。
「當然,一定要上訴,這麼不公平的判決絕不能接受!我會立刻辦上訴的手續。我也不能就此罷休!」
走廊上,財前和旁聽者早已不見蹤影,東佐枝子獨自站在柱子後面。一看到里見的身影,立刻輕步靠近:「我今天代替我父親來聽判決,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對。你母親當時的表現太棒了。對著審判長說,不要老是說一些醫學的道理或證據這些令人費解的事,只需要審判被告有沒有認真而正確地為病人看診就可以了。這些話是那些被醫生誤診而以淚洗面的人的共同心聲,將對法院的心證產生很大的影響。」
致鵜飼醫學部長
「鵜飼教授請你去醫學部長室一下。」護士長神色慌張地轉達著。里見一言不發地走向醫學部長室。
上午十點一到,原本不時傳出乾咳、竊竊私語聲的旁聽席立刻變得肅靜,原告、被告以及在席上的關口和河野律師臉上都難掩緊張的神色。
里見坐在書桌前看著內科診斷學的德文原文書。
三知代的聲音微微發抖。
「但是,醫師必須本著病人和家屬的信賴,無論在國際學會出發前再怎麼忙碌,被告財前無視里見醫生再三提出的做肺部檢查的要求,手術後一次也沒有會診病人的行為,明顯缺乏了身為醫師的責任感,在這一點上,財前被告必須深刻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
「是嗎?在訊問財前方面的證人和鑑定人,以及上次的當事人訊問中,每次只要一談到醫學方面的問題,或是財前說出一堆令人費解的理論,找不到可以證明誤診的證據時,那個審判長就一臉傷腦筋的樣子……」
辭職信
「畢竟對方是醫學方面的專家,審判長和我無論再怎麼從醫學的角度去追究,對方都會狡辯抵賴。以前的醫療糾紛官司都只是根據醫學理論進行判斷,往往會變成醫學理論之爭,會對醫生比較有利。但最近醫療疏忽已經變成了社會問題,司法人員開始認為不能一味受到醫學理論之爭的擺佈,而應該將重點放在實際情況到底是如何的客觀事實上做出判決,所以,這次的判決將為醫療糾紛官司開創一個新的局面,一定會判原告勝訴!」
「里見,恭喜!我打贏了官司,你又當上了教授,我們來握手慶祝彼此都可以重新開始吧!」
關口激動萬分,長子庸一說:「律師,醫療糾紛的官司難道就是這麼回事嗎?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找不到醫學的證據,就無法追究法律責任嗎?豈有此理!無論花費多少年,我們都要打贏這場官司,即使打到最高法院也在所不惜!」
「對,這段時間,各位辛苦了。」關口安慰著大家。
里見敲了敲部長室的門,裡面立刻傳來應答的聲音。鵜飼紅光滿面地迎接里見。
法警一聲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審判長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外,報社記者席上的各家記者一起擁向財前。
「應該是吧。聽你這麼一說,我對明天的判決就放心多了。不過,那位里見醫生在幫我們作證後,會不會讓他在大學的日子不好過?」良江擔心地問道。
「原告等主張被告財前怠忽職守,漏失原本應該做的檢查,在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的情況下,以手術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導致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對此,被告方面加以反駁,認為財前被告已經預知了轉移灶的存在,並指示主治醫師柳原做好萬全的處置,並沒有違反注意義務。
記者們急切地問道,希望趕上晚報的截稿時間。財前雖對審判長最後一段話耿耿於懷,但仍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里見脩二
「駁回原告等人的請求,訴訟費用由原告等人負擔。」
「我想,你對這樣的人事安排應該沒什麼不滿的……」
良江千思萬緒湧上心頭,再也說不下去了。
鵜飼暗示,既然里見拒絕了鵜飼的要求,仍然提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就應該料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
「我一直在等你,先坐下吧。」
「在擔任原告證人出庭的前一天,鵜飼教授找我去,警告我只要我做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就可能無法繼續留在大學裡,但我還是堅持做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事到如今,何必為自己的下和_圖_書場煩惱呢?」
「對照兩位證人的訊問結果以及辯論的內容,可以清楚地發現,雖然里見醫生再三要求,但被告財前仍然沒有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手術後,當病人佐佐木庸平發生呼吸困難時,只診斷為術後肺炎,並沒有懷疑有其他併發症。
里見推開副教授室的門走了進去,環顧室內,桌上有關里見專業的「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和「癌症早期診斷」的文獻資料堆積如山,他將視線轉向側面,研究數據整齊地收在資料夾中,排滿了整個牆面;對面的棚架上堆滿了實驗用的試劑瓶和試管。六年來,里見在這個研究室內努力不懈,創造了不少成績。想到自己不得不離開這裡,一直拚命克制情緒的里見終於崩潰了。
「對,無論判決的結果如何,里見醫生都可能因為提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而毀棄自己在大學裡的前途。但他說他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而且認為自己身為醫生,有責任瞭解病人的真正死因,完全沒有考慮後果。」關口正襟危坐地說道。
佐枝子似乎可以體會里見的心情,說完,便轉身離去,只留下里見一人。
審判長嚴厲的聲音響徹法庭。整個法庭沉浸於一片深受震撼的靜謐中,旁聽席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財前微微扭曲著臉,看著地面。
聽到身後有聲音,回頭一看,妻子三知代正拿著托盤站在門口。
「那就好。自從你被人告之後,我覺得好丟臉,不要說教授夫人會或花會,連小孩子的家長會我都沒去參加。萬一你輸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沒問題吧?」杏子不放心地再三追問。
「教授,請問你對判決有什麼感想?」
「起立!」
「你現在仍然在責怪我的決定嗎?」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號法庭的旁聽席上人滿為患。除了浪速大學醫學部的人、醫師公會的幹部和佐佐木商店的員工以外,還有一些普通民眾前來旁聽,媒體記者席上除了司法記者以外,還可以看到醫藥記者的身影。
「好吧。那判決後,你會怎麼樣?這個問題請你明確回答我。」三知代謙恭地坐著,專注地望著里見。
里見只說了這一句,正要站起時,背後的門被用力推開了。
里見接過杯子,慢慢品嚐著煎茶。
「所以,我就叫你不要去做原告的證人嘛,虧我還再三拜託你……」
佐佐木良江淚如雨下,在她身後的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同樣淚流滿面。
信平說完注視著良江的臉。
杏子點了點頭。
他極力壓抑住內心的不安,又一用力點著像海怪似的光頭:「那當然了,我們已經面面俱到了,怎麼可能輸?打這種醫療糾紛的官司,我們贏是應該的。萬一輸的話,才是天下的大蠢事!如果砸了那麼多時間和金錢還輸的話,我以後才不會為這種蠢事砸錢呢!我最討厭把錢用在沒用的地方了,哈哈哈哈……」
「老公,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里見,雖然你不顧友情,提出對我不利的證詞,還搞到要當庭對質的地步,一度讓我陷入困境,但現在總算還我清白了,證明根本沒有誤診這回事。」財前誇示著自己的勝利。
三知代像往常一樣,把裝有煎茶的杯子放在桌子一角。
我到底做了什麼?為初診病人的死亡經過如實作證的人竟然得被趕出大學;相反,美其名曰維持大學的名譽和權威,動員大學所有的力量協助誤診病人的人否定誤診、逃避法律責任,而這種誤診的人卻可以留在大學中,天下哪有這種不合理的事?但這就是現代的白色巨塔,外表看來似乎充滿學術的神聖和時代的進步精神,然而在這堵厚實而堅固的圍牆裡,卻充斥著由封建的人際關係和特殊的組織結構所編織成的關係網,里見獨自在這個無情的世界裡奮戰,無論再怎麼追求真相,卻絲毫無法撼動這座白色巨塔。里見的眼中滿佈強烈的憤怒,也充滿了絕望。
他意志堅定地說完,走向里見。
「他們還告我因為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因切除主病灶的手術侵襲造成肺部的轉移灶增殖,導致病人死亡。關於這一點,由於目前還不瞭解癌細胞增殖的原因,無論再怎麼爭論,都無法證明是手術導致病人死亡,所以,這個案子中,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有醫療疏忽……」
「沒問題。就像爸說的那樣,只要明天一宣判,就可以輕鬆了。」
「原來是財前,判決的結果怎麼樣?」鵜飼故意問道。
「但上次訊問當事人時,審判長訊問你時不是很嚴厲嗎?為什麼你還這麼樂觀?」
「雖然很難接受,但請你慎重考慮自己的進退……」
隨著法警的口令,審判長席正面的門打開了。身穿法官服hetubook.com.com的審判長走了出來,兩位陪審法官也出庭就座,當起立的所有人就座後,審判長掃視整個法庭一眼。
駁回原告的請求……法律的決定太無情了,原告提出了那麼多不容爭辯的事實,卻因為缺乏醫學的證據佐證,審判長就完全不認同原告的主張。在醫療糾紛的官司中,難道法律只重視醫學邏輯證明,卻不顧事實的經過嗎?里見的內心對審判產生了無可名狀的不信任感和無力感,感覺到眼前似乎是一片黑暗的無盡深淵。
寫完後,他放下毛筆,雖然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但里見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座白色巨塔了。
審判長繼續宣讀,「由於考慮到本判決將對社會造成極大的影響,以下說明判決理由的重點。」
里見沒有多說,就起身走了出去。
「對,剛才做完功課,已經睡了。」
「進來吧。」
「財前,失禮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又一滿腦子相信財前會贏,高興地大笑著。財前五郎也附和著笑了起來。妻子杏子在一旁確認:「老公,真的沒問題嗎?」
審判長的聲音威嚴十足。佐佐木良江和財前五郎低下了頭。法庭內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在宣讀判決文的審判長身上。
鵜飼雖然已經聽說財前勝訴的消息,但他卻隻字未提。里見坐下後,鵜飼難得地露出微笑:「山陰大學醫學部要增設第二內科,之前我就向他們推薦過你,今天,對方傳來好消息,說很歡迎你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過去。或許那種等級的大學讓你不太滿意,但你可以佔教授的缺。」鵜飼泰然說道。
三知代希望里見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里見無言以對,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黑暗中,似乎有一陣白色波濤洶湧而來,把里見推向一個冰天雪地的荒涼世界,他感受到一種孤獨的冰冷。里見不由得閉上眼睛,然後,轉頭看著三知代。
「主文
一聽到山陰大學的名字,連財前都忍不住一臉錯愕。
「竟然有這種事……他是想要阻止你說出對財前不利的證詞,但真的會有這麼不合理的人事安排嗎?」三知代想要消除內心的不安。
「我在法庭上也追問他,病歷上根本沒有這些記錄,而且,既然他想要分次手術,一定會進行某些術前療法,卻都被他以完美的醫學論點反駁了,讓他得以自圓其說。但從審判長在訊問財前被告時的表情和尖銳的語氣中可以發現,即使無法從醫學的角度反駁財前的證詞,然而審判長的心證絕對對他不利。」
「里見醫生……」後面傳來叫聲。

「現在,將對原告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告財前五郎之間的損害賠償一案宣判。」
沿著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里見想起曾經造訪過一次的山陰大學醫學部研究室。在雜草叢生的荒涼地方,久經風雨的木造建築至今還殘留著當年陸軍連隊進駐的氣息,這就是醫學部的研究室。天花板和牆壁上沾滿了雨水的污漬,破裂的玻璃勉強撐在窗框上,每走一步,地板就咯吱作響。別說沒有計算機、實驗用的試劑等設備,連動物實驗室都沒有,這對一直藉由動物實驗進行「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的里見而言簡直是致命傷。而且,那裡的研究預算也少得可憐。里見原以為即使被發配到外地大學,只要能夠持續研究,哪裡都無所謂。但眼前這個超乎想像的人事安排,等於斷絕了里見的研究前途,也斷絕了他作為醫學家的生命。
「對於財前被告的手術技巧問題,根據大河內證人的解剖報告和唐木鑑定人的鑑定報告,都一致認為被告的手術技巧沒有問題,因此,很難證明是切除主病灶的手術導致轉移灶的增殖,法律上無法認定轉移灶的增殖和主病灶的手術之間有因果關係。」
他的岳丈又一在他身後伸長著脖子。慶子、里見、佐枝子和柳原等人都坐在五、六排的後方,但為了以防萬一,鵜飼醫學部長並沒有現身。
「沒事。我的醫學推理這麼完美,再加上爸這麼力挺我,怎麼可能輸呢?」
「那你說我該用什麼方法贏?」財前的眼神精悍,一副豁出去的姿態。
「總算可以從這幾個月來的鬱悶中解脫了,真想早一點聽到明天的判決。」
庸一學生味很重,十分好辯。
「對,明天。」里見平靜地回答道。
里見的語氣十分平靜,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無懈可擊的邏輯中,會不會露出了什麼破綻,因而產生對自己不利的結果?想到這裡,審判長同意里見、柳原兩位證人的對質,以及在當事人訊問時,對自己的嚴厲表情和嚴辭訊問的情景又倏地浮現在眼前。
佐佐木商店已經拉下大門,結束一天的營業後,店裡已熄了燈,空蕩蕩的店內見不到半個店員的身影。但店內深處放著佛壇的和式房內燈火通明,關口律師、佐佐木良江、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相對無言地圍坐在一起。和*圖*書
他雖然大笑著,但眼裡卻沒有一絲笑意。
「當然,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打到贏為止。我要更周全地蒐集能夠證明財前被告誤診的新證據,也要找出足夠的醫學理論來證明他的誤診,這一次絕對不能再輸了!」
財前五郎知道旁聽者和報社記者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自若地面朝前坐著。
「其次,原告等人主張被告財前手術切除主病灶的外科侵襲致使肺部轉移灶急速惡化,導致病人死亡,根據本庭採用的鑑定人唐木豐一的鑑定結果,目前,對於癌症增殖問題尚缺乏確定的學說,對主病灶的外科侵襲雖然可能導致轉移灶的增殖,但這只是眾多原因之一;在現階段,還無法從醫學的角度解釋轉移灶的增殖原因。因此,在本案中,轉移至肺部的癌細胞增殖時期可能剛好和主病灶的手術時期一致。而且,對主病灶的外科侵襲,與導致轉移灶增殖之間並沒有絕對的因果關係。一般認為,只有經驗不足的手術者在手術時不夠謹慎,造成出血等引起病人全身狀態惡化的情況,才會使外科侵襲造成轉移灶增殖,屬於一種例外現象。
法庭內空空蕩蕩的,佐佐木良江哭乾了眼淚,無力地蜷縮著身體,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也悄然地圍在椅子旁,關口律師仍然憤憤不平地蒼白著臉,站在一旁。只有里見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遠處,凝神坐著,一動也不動。判決太出乎意料,每個人都無法接受。突然,良江踉蹌地站了起來。
「但上次對質時,並沒有發現什麼決定性的證詞可以證明被告的過失。」
「杏子,你別胡鬧了。誰教你一次都沒有去旁聽,所以才會莫名其妙地擔心。我花大錢請了大阪數一數二的河野律師,證人的證詞都事先套得好好的,總算都能夠自圓其說了。而且,又靠鵜飼醫學部長的面子請來了頂尖的教授出庭做鑑定人,已經證明我們在醫學上完全沒有疏忽,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又一略帶不滿地責備女兒。
「雖然外地大學在研究設備和研究經費方面和目前的環境有很大的差距,但這並不代表去了外地大學,就無法成為學者。即使環境不如現在這麼理想,只要有堅持研究的決心,還是能夠持續進行我目前進行的研究,一旦做出成績,也有機會受到學界的認同。」
「我對醫學的信念得到了回報,勝訴了。不好意思,讓您操心了。」財前恭敬地低下了頭。
「雖然沒能夠從醫學的角度證明財前被告的過失和誤診,但已經證明了財前在手術前並沒有做肺部的檢查,以及他沒有應病人的要求去看診。即使財前再怎麼主張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症狀是萬中挑一的罕見病例,是超越現代醫學水準的不可抗力的病例,並運用了醫學理論加以證明,法院應該也不至於全盤接受他的說詞。」
這幾個月來,忙著接待關口律師的造訪、出庭作證和到法庭旁聽,根本沒有時間靜下心來看書,但在原告和被告的當事人訊問告一段落後,他終於恢復了以往的生活節奏。整幢國民公寓前一刻還人聲鼎沸,晚上九點過後,走廊終於恢復平靜,妻子也已經完成了廚房的整理工作,里見終於可以好好看書了。
小叔信平立刻接口說:「對啊,那些了不起的教授接二連三地出庭,每次淨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我就覺得不對勁,不應該是這樣。聽到大嫂的那番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也是這麼想的。沒想到大嫂平時看起來很老實,在緊要關頭會說出那麼激烈精彩的話,真是嚇了我一跳!」
「這不是我能夠回答的問題。」
長子庸一忍不住探出身體問道:「照你這麼說,我媽上次在當事人訊問時的證詞是不是說對了?」
財前運用像在法庭上陳述時相同的邏輯推理,向杏子逐一說明對方無法證明自己有過失的理由。又一的眼中露出滿意的笑容,杏子也充滿信賴地以熱切的眼神看著丈夫。財前突然想起相信自己清白的母親,正獨自一人在故鄉等待著明天的判決。為了母親,他也衷心期盼明天的判決可以勝訴。明天,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財前一邊喝著酒,一邊在心中默默地祈禱著,突然,他的內心深處閃現一絲的不安。

「以上,本庭雖然對原告立場極度同情,但無法從法律的因果關係上判定被告財前必須對佐佐木庸平之死負起責任,因此,駁回原告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訴訟請求。
「謝謝,好彥已經睡了嗎?」
「可以反映真相,讓人接受……那是怎樣的結果?」
「明天就要判決了吧?」
「我不認為有必要回答這種問題。」
剎那間,法庭內屏息以待的寧靜瓦解了。佐佐木良江一臉茫然,呆若木雞,財前則喜形於色,旁聽席和記者席上的人們臉上充滿複雜的表情,人群出現了騷動。
里見拉開抽屜,取出浪速大學用箋,打開從來不曾使用過的硯台蓋。
聽了關口律師的說明,庸一終於露出放心的神情,但小叔信平卻歪著頭。
里見開導著三知代。三知代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後,終於抬起了頭。
長子庸一擔心地問:「明天的判決會不會有問題?」
「律師,這就是法律嗎?法律這麼冷漠無情嗎?我丈夫的靈魂無法安息,我要上訴!」
「無論這場官司會打多少年,只要你和我聯絡,我都會擔任原告證人出庭。希望你們也不要因為今天的判決而氣餒。」
佐佐木良江深受打擊,睜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看著審判長。
「但綜合本案的鑑定報告和書證,以及目前的醫學水準加以判斷後發現,即使做了斷層攝影,也很難鑑別出像本案這麼細微的肺部轉移灶。因此,被告財前因為忙於準備出國參加國際學會而沒有做斷層攝影,雖然是身為醫師的怠慢,但無法從結果斷定被告必須因此負起法律責任。」
「第三,病理解剖結果顯示,佐佐木庸平雖然罹患了癌性肋膜炎,但被告財前卻診斷為術後肺炎,在處置上的確存在錯誤。但根據本庭採用的唐木鑑定人的意見,術後肺部的併發症呈現複雜多樣的症狀,當被告財前出發前往海外之前,只呈現初期症狀,鑑別到底為術後肺炎還是癌性肋膜炎極其困難,尤其像本案主病灶呈局部性時,鑑別到底是術後肺炎還是癌性肋膜炎是超越目前醫學水準的高難技術。法律的立場必須以一般醫師的正常能力為基準,因此,無法以此追究財前被告法律上的責任。」
走出法院,里見沿著堂島川走回大學。冬天慵懶的陽光冷冷地照在河面上,河川兩旁的行道樹早已落光了樹葉,只剩下尖尖的樹枝張牙舞爪。里見拖著沉重的步伐,回想著剛才的判決。
「那你還可以這麼平靜,判決結果會對你的前途有影響吧?」三知代不安地問道。
「沒這回事,我那時候真是亂了方寸……不過,那個叫財前的醫生到了最後還在抵賴,說根本不知道我曾拜託他來看診,還狡辯說他在做胃部手術前沒有做肺部的斷層攝影,是因為想要出國回來後再檢查,然後再做肺部的手術,他還真會胡說八道!律師,有沒有方法可以證明他在說謊?」良江懊惱地咬著嘴唇。
他鼓舞著大家的士氣。
財前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
里見說完,再度埋首於原文書上。
「我父親常對我說,只要是有志於醫學的人,就應該留在大學中,從事優秀的研究,藉由優秀的研究成果受到認同,成為教授,並利用研究室整體的力量,完成是偉大的研究,這是學者的道路。當初我嫁給你時,他就對我說,一旦嫁給里見脩二,我這輩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雜務,要讓你專心研究學問,早日獲得優秀的成果,當上教授。不僅是因為我父親這麼對我說,我待字閨中時,就希望嫁給一位學者,至今為止,為了讓你專心研究和做學問,我不辭辛勞地為這個家奉獻,想不到你卻因為無關學問的事栽觔斗、喪失自己的學術生命。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這麼不重視學問,讓自己因為學問以外的事跌跤呢?」
「你說得對,對醫學家而言,學問和研究的重要地位是無可取代的。但是,病人的生命比學問更加重要。一想到那位死得很冤枉的病人,我寧可放棄成為一個埋首於學問研究的醫學家的追求,即使默默無聞,也要當一個尊重病人生命的醫生,這才是真正的醫生……」
山陰大學這種外地二流大學的教授只是虛名,手下根本沒有設置副教授、講師,只有兩名助理,而且完全沒有任何研究設備。雖然里見早有心理準備,但如此刻薄的人事安排,著實令他啞口無言。
「律師,明天就要判決了。」
他把對方頂了回去。然後,撥開人牆走了出去,河野律師、財前又一以及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岩田重吉和鍋島貫治正在走廊上等他。記者們也緊跟著他走出法庭。
「鵜飼教授,我是財前……」
「財前,你用這種方法贏了官司,即使可以逃避法律的責任,但你捫心自問一下自己身為醫生的良知和倫理,你不覺得丟臉嗎?」里見憐憫地看著財前。
「起立!」
這種森嚴的氣氛,使得原告佐佐木良江和長子庸一、小叔信平顯得特別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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