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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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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如果這是事實,我不得不對此表示遺憾。無論有多繁忙,即使是在深夜,既然病人提出要求,就應該立刻趕去診療,這是身為醫生的道德。當醫生強烈意識到人命的尊貴,盡了所有人道的努力,即使家屬對病人的過世無法接受,醫生真誠的態度也會打動家屬,也不會有告上法庭的念頭,家屬甚至會同意醫生提出解剖遺體的要求。各位必須明白,當醫生提出解剖的要求時,如果沉浸在極大悲痛之中的家屬能夠接受,就代表了家屬對醫生的信賴,這也是醫生不斷追求學問的真誠態度和優秀人格的體現。即使醫生具備了各種經驗、知識和技術,在面對困難的診斷的那一瞬間,都會有無限的孤獨和不安,只有能夠承受身為醫生的這種孤獨,與危害病人生命及尊嚴的病魔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是醫生的使命、醫生的倫理!因此,在本案中,財前教授和死亡的病人之間無法建立起這種良性的人際關係和倫理,表明財前教授的人格有問題,必須深刻加以反省。」
「肅靜!請原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審判長訓斥道。
一股酒臭朝柳原撲鼻而來,抬頭一看,那個最資深的助理醉眼惺忪地問:「聽說原告律師問了在教授總會診時隨行的二十二位醫局員中的十個人,得到了他們的證詞,說財前教授曾經為斷層攝影的事訓過你,你覺得這十個人會是誰?」
關口說完,里見又補充說明。
「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的問題是,醫生一天必須面對幾十位病人,另一方面,大量的檢查也會造成病人肉體和經濟上的極大負擔,目前通常只針對該疾病所需要診察的項目進行重點檢查。」
「就如同我在那兩張X光片上所解讀的那樣,在剖開腹腔後用肉眼觀察時,也發現了賁門後壁有像拇指般大的癌症。」財前提高了聲調,誇示著自己解讀X光片的能力,「癌症只侵蝕到食道口,並沒有轉移到腹腔內的其他器官。」
「你這樣的說法我前所未聞。在上次訊問柳原主治醫師時,他也完全沒有提到。原告佐佐木良江女士在剛才的證詞中也提到,你完全沒有向她提到任何有關癌症轉移到肺部的問題。你這種唐突的說明實在無法讓人接受。」
「住嘴,你剛才的話在侮辱法庭,請保持冷靜!」河野火冒三丈地說。
審判長語帶尖銳的問話,使法庭充滿緊張的氣氛。唐木名譽教授的回答十分慎重:「一般來說,手術後肺部的併發症幾乎都是術後肺炎,術後肺炎有各種不同的症狀看,光從初期的症狀看,很難讓人聯想到癌性肋膜炎。而且,在切除原發灶的手術中,當原發灶只限於局部時,通常都會認為是術後肺炎,而不會想到是轉移灶的惡化。但從結果來看,沒有及時發現癌性肋膜炎,變成了一種誤診。這種病例算是萬中挑一,甚至一萬個病例中也挑不出一件,屬於十分罕見的病例,已經超越了目前醫學的理論。因此,即使換成我,也無法斷定我絕對不會誤診。」
財前用挑釁的眼神望向連接大海的河口外側,若有所思地說道。
「從醫學的角度來說,這場官司的焦點在於你的手術是否造成了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增殖,但目前學術上都無法確認導致癌細胞增殖的因素到底是什麼,因此很難明確證明你改採取的處置是否錯誤。所以,你到底有沒有誤診這一問題剛好處於灰色地帶。但就像今天唐木名譽教授所說的,最後的思考點就變成是醫生的人格問題,也就是無論你在出國前有多忙碌,在手術後完全不曾親自診察過病人,只聽取主治醫師的報告就做出指示,這樣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確?究竟法院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會追究怎樣的法律責任?這點將是這場官司勝敗的關鍵。」
關口終於露出放鬆的表情。
「真不愧是醫學專家,說起醫學理論來頭頭是道,但如果你真的懷疑癌症轉移到肺部,準備分兩次動手術,就應該會在手術前採取某些相應的療法,但你在病歷上完全沒有提到術前療法。請你向大家說明一下這個問題。」
接著,關口改以十分恭敬的口吻說道:「里見醫生,除了佐佐木先生的家屬,我身為律師,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你的感謝,不,我甚至覺得很對不起你。」
「沒怎麼樣,還不是老樣子。她從小就任性妄為,好勝心和虛榮心比別人強一倍,說什麼這事讓她丟盡了面子、信用破產之類的話,好像她老公是刑事案件的被告,只有她自己承受這種壓力似的,她覺得去旁聽簡直是丟人現眼。」
由於是法院自行委託鑑定、傳喚的鑑定人,因此,由審判長直接訊問。
「歸納起來,誤診的因素包含了許多複雜的問題。至於醫生的誤診率到底是多少?根據去年著名的東都大學沖川博士發表的結果,他自己的誤診率為百分之十四。一般人會對誤診率這麼高感到驚訝,但我們醫生卻感嘆誤診率竟然如此低,也由此讓我們瞭解到,醫生和病人兩方對誤診的認識有多大的差異。當然,這百分之十四是將解剖得到的病理解剖記錄和臨床記錄加以對比,設定嚴格的基準後計算出來的數字。連作為現代醫學的最高權威之一的沖川教授尚且有百分之十四的誤診率,這個事實也證明了醫學知識和技術體系絕對還需要進一步發展,也同時讓我們瞭解到,要完全把握疾病的真實情況有多麼困難,這也是當今臨床醫學的真實情況。」
審判長以平靜的口氣嚴厲追究著他的責任,財前眨了眨眼睛。
「我的詢問結束了。」
她因為憤怒而渾身顫抖,河野立刻沉著臉,大聲喝斥道:「你有什麼根據說柳原醫生的證詞是說謊,即使你情緒再激動,這話也會構成誣告罪!」
關口說:「我也一樣。我開律師事務所已經十三年了,這次更讓我深刻體會到醫療糾紛的官司有多難打。我雖然是律師,但對醫學一竅不通。對方全是內行人,為了打贏官司,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以巧妙的證詞證明自己沒有醫療疏忽,從證人到鑑定人都做好了一套完整的佈局。老實說,我認為要證明財前被告誤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目前,只有你的證詞是唯一對我們原告有利的證詞。」
「你剛才一直提及『根據我的經驗』這句話,針對有轉移的癌症主病灶手術,你的成功例到底有多少件?」
「有沒有轉移到肺部,這種專業的事我搞不清楚,里見醫生是一位能夠設身處地地為病人著想的好醫生。里見醫生說的話絕對錯不了,絕對是實話!如果你要懷疑的話,就該去懷疑那個沒有好好照顧病人,讓病人白白死掉,還讓主治醫師說謊,想要掩飾自己過錯的財前醫生!就是那個坐在那裡,叫做財前的冷酷無情的醫生!」
「我發誓將憑著自己的良心說實話,不隱瞞、不虛構。」
柳原坐在酒席上座,渾身不自在地悶不吭聲,佃講師和安西醫局長頻頻向一旁的服務人員點酒和料理,同座的五位資深助理則興高采烈地大啖壽喜鍋。
他以嚴肅的口吻精彩地做了結尾。審判長立刻定睛看著財前,宣佈休庭。
休息結束後,騷動的法庭再度恢復平靜。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分別就座。
「首先,我想要請教一下總會診的意義。」
「手術前的會診時,我曾看過所有手術前檢查的報告,除了病人有輕度貧血以外,沒有任何會影響手術的問題,但肺部X光片的左肺上有像小指頭般大小的陰影,病人以前得過肺結核,所以,我認為是肺結核的舊病灶,但也沒有完全否定可能是癌症轉移到肺部的轉移灶。」
關口回到座位後,審判長看著佐佐木良江。「接著要由被告律師進行反對訊問,原告的情緒還可以嗎?」
「這是因為唐木名譽教授和千葉大學小山教授的學說都和我很接近,不太可能出現反對或不利的意見。我原本還希望他可以更積極地援助我,更明確地斷定,我無論在醫學上和道義上都沒有疏忽,但他卻莫名其妙地提什麼醫師的倫理觀,讓人覺得意有所指,不知道這對法官的心證會產生什麼影響,真讓人擔心。」
「本庭委託鑑定人鑑定的事項,就是從醫學的角度,討論財前被告對本案的病人所採取的手術前至手術後的一連串處置是否適當,鑑定人業已繳交鑑定報告,本庭仍有一些問題想瞭解,故今天特別請鑑定人出庭。現在開始訊問。」
「手術時,剖開腹腔看到的情況如何?」
「原告律師,請收回剛才的發言……」審判長同意了他的抗議。
柳原擔心自己在財前教授強迫下所說的證詞會在下一次的法庭上被推翻,他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這是手術執刀者才能瞭解的問題。我剛才也說過,本案的賁門癌是局部性的初期癌症,手術在短短的二小時十分鐘內就成功地完成了。即使肺部陰影是轉移灶,也很細微,從我至今為止的經驗中,很難想像會因為手術導致轉移灶增殖。所以,當主治醫師向我報告病人的症狀時,我認為唯一的可能就是術後肺炎。而且,在現行的保險醫療制度下,只能拍一張肺部X光片,如果拍兩張,就會被社會保險診療報酬支付基金認為是過度診療,有可能會拒絕支付。你們光看這些剛好以不幸結果收場的病例,便追究醫生的責任,但我們醫生必須隨時在這些限制下從事診療工作,希望各位可以多體諒一下現代醫療保險制度的現實。」
「里見副教授的診察結果怎麼樣?」
「至今為止,我接手了七百五十例帶有轉移灶的主病灶手術,其中有五十二例已經獲得永久治癒。雖然這話我自己說有點不太恰當,但這樣的成績在醫學界也是遙遙領先的,日本學會統計的永久治癒病例約有一百例,我的五十二例佔了其中的二分之一。」
「第和*圖*書一內科里見醫生從內科的各項檢查報告中,只發現慢性胃炎的症狀,但總覺得不太對勁,無法做出確切的診斷,所以,拜託我幫他診斷一下。雖然我即將出席國際外科學會,忙得不可開交,但身為醫生,當然無法拒絕,那是我第一次為那位病人看診。」財前的語氣很沉著。
一個醫局最資深的助理欽佩地說道。
關口的聲音比剛才更加嚴厲。
財前和慶子的身影映在暮色中的堤防上。教授選舉前,他們曾來過這座堤防,今天開庭結束後,財前再次驅車來到這個離市區有三十分鐘車程的河口。慶子看著堤防下滿潮的河水。
里見說完,眼裡露出一絲微笑:「下次由洛北大學唐木名譽教授擔任鑑定人,他的鑑定報告一定會讓你們滿意的。」
財前悶悶不樂地說著,用力地一腳踢開腳邊的石頭。
她聲嘶力竭地叫著,並伸手抓住財前的胸口。法警衝了過來,從背後抱住她,良江甩開法警的手,散亂著頭髮,大聲哭喊著,並捶打著財前的胸口。旁聽者紛紛站了起來,財前被良江抓住胸口後,向後退了兩、三步。
她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
「太可惡了!這種傲慢的診斷態度根本喪失了醫生的人格!」
「怎麼了?多喝點,聽說原告律師還恐嚇你會犯偽證罪,你仍然毫不畏懼地保護財前教授,沒有說一句傷害他的話。」
「今天的當事人訊問到此結束。雙方有新的證據時請提交上來,如果沒有,本案的審理到此結束。十二月十七日上午十點宣佈判決。」
「我剛才也報告過,在學術上還無法瞭解癌症增殖的原因之前,無法認為切除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惡化,甚至與病人死亡之間有明確的因果關係,因此,也無法斷定病人是否是因為動了手術才死的。」
唐木名譽教授看了看審判長及陪審法官:「誤診,也就是『醫療疏忽』,是非常複雜、困難的問題。誤診有很多不同的情況。法國著名的醫學家馬其內曾經分析誤診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首先,是因為無知,也就是專業知識不足引起的誤診。第二種是檢查不足引起的誤診,這還可以細分為醫師檢查怠慢、檢查條件不良,以及因缺乏病人的理解和協助而無法進行充分檢查等情況。比方說,疑似胃癌病患拒絕吞下胃鏡做檢查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三種是因為醫生的疏忽造成的誤診,例如,有些診斷應該重新檢查,卻因為醫生忘記了而造成誤診。馬其內指出,第三類的誤診最常見。在減少誤診的解決方法上,對於第一種因無知造成的誤診,醫生必須跟上醫學進步的腳步,隨時自我充實;對於第二種檢查不足造成的誤診,除了要改進檢查設備、提升檢查技術以外,還要努力教育病人;對於第三種因醫生的疏忽造成的誤診,必須藉由外在條件加以檢驗,以期控制醫師的內在心態。就像電車的司機必須大聲地確認信號一樣,必須由某些外在條件確認醫生做出的診斷。只要能夠切實做到這一點,就可以在相當程度上,有效預防這一類型的誤診。以上是馬其內對誤診的分析,這些只是從醫師的角度分析各種原因引起的誤診,除此以外,還有社會因素造成的誤診。舉例來說,現行的醫療保險制度,也就是在低醫藥費的情況下,醫生每天必須面對為數龐大的病人們,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有足夠的時間診療每位病人。另一方面,如果沒有在保險基準內診療,就可能被視為過度診療,在無法充分進行檢查的情況下,也容易引起醫療疏忽。」
河野律師站了起來。
「你連出席歡送會時,也要求主治醫師隨時和你保持聯絡,逐一下達指示,做好萬全的處置,是不是這樣?」
「你不能以對醫療不甚瞭解的主觀印象來判斷,大學醫院除了是診療機構以外,剛才在談到教授總會診的時候,我也已經提到過,醫院是所有醫局員學習該怎麼看病的教育場所,這些醫局員將來有一大半會去私人診所,我身為教授,必須指導他們如何在現行的醫療保險制度下進行正確的診療工作。」
「在本案中,手術前沒有做斷層攝影成為重要的爭議點之一,你對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關口律師站了起來:「佐佐木庸平為什麼會去浪速大學就醫?」
「外科醫生必須不斷模仿以前的手術方式,通過練習和實際的經驗,研發獨特的手術方式。從這種創意的角度看來,手術或許可以說是一種藝術作品。這些新的手術方式在取得豐富的手術成功病例後,在理論和臨床上都會受到學界的公認。至今為止的優秀手術方式都是經由這種過程誕生的,也拯救了無數的生命。我的二次手術方法也是經過我長期的經驗和努力研發的,這種方法對病人的外科侵襲顯著減少,可以有效預防病人體力衰退。剛才我也報告過了,至今為止,已經有五十二例永久治癒的病例。這種手術方式已經獲得學會的公認,最近更逐漸被視為正統的手術方法。」他口若懸河地回答道。
「但他的鑑定絕對不會對你不利,他不是說了嗎,無法從醫學的角度指責你的處置。」
「請你談談最初為佐佐木庸平先生診斷時的情況。」
唐木名譽教授徐徐抬起頭看著審判長。
海水漲滿了木津河的河口,一個勁兒地沖刷著河岸,帶著海水鹹味的初冬寒風吹拂在財前的臉上。
良江突然轉頭看著財前:「你把我老公還給我!讓他活過來!還我孩子的父親!」
「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十二月七日上午十點將舉行當事人訊問。」
「他太蠢了。這個人除了研究之外沒有其他才能,可是他卻搞不清楚狀況,還要與鵜飼醫學部長和我作對,搞不好會被發配到鄉下的二、三流大學,他這是咎由自取!」
「對,沒錯。雖然我忙著準備在國際外科學會上的特別演講內容,但仍隨時和主治醫師保持聯繫,絕對沒有對病人照顧不周。」
「起立!」
「在手術時,你曾經特別注意這個問題嗎?」
「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是侮辱、脅迫被告,請他收回!」河野律師高聲提出抗議。
「你說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這種證詞太模糊了。那麼,在手術後第一次發生呼吸困難時,里見醫生說了些什麼?」
「在你剛才引用的法國醫學家對誤診的分析中,你認為本案屬於哪一種情況?」
「不光是反省而已,不管病情在醫學上的發展情況怎麼樣,病人卻因此去世了,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嗯,我在想今天開庭的事。」
財前把九天前和鵜飼、河野和岳丈又一三個人在料亭商量、策劃的事告訴了慶子。
「因為醫生一直將我先生身體出現的不適當做術後肺炎在治療,結果死到臨頭,看了抽出來的胸水,才說是癌性肋膜炎,這讓我們做家屬的如何接受?我們問柳原醫生時,他一下子這麼說,一下子又那麼說,說了半天也說不清楚。我們又問了里見醫生,他說他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在賁門癌手術的三個星期後引起癌性肋膜炎,解剖是查明真相的唯一方法,一旦解剖,就可以從醫學的角度確認直接死因。雖然我不希望我先生在那麼痛苦地死去之後還要再受罪,但我兒子庸一說想瞭解父親的死因,希望能夠在解剖後釐清真相,同時,我們也被里見醫生的認真而誠懇的態度打動了,所以下定決心解剖遺體,查明我先生的死因。」
唐木名譽教授將雙手繞放至身後,姿態十分輕鬆。
「那就代表你們太缺乏警覺性了。」河野毫不留情地諷刺道。
「怎麼這麼說?」里見想打斷他的話。
審判長結束了當天的審理。
喧鬧的席間突然靜了下來。
財前說完清了清嗓子,好像接下來要宣佈什麼重要大事。
在座的人紛紛拿起杯子,異口同聲地喊著乾杯。
「原告,不准破壞法庭的秩序!肅靜!」
「柳原,你怎麼了?」
良江的聲音停止了。
「雖然你以原告證人的身份說了實話,救了原告,但想到這會對你的將來造成多麼大的影響,我就感到非常對不起你。」
財前覺得好像被人抓到把柄似的倒抽了一口氣,但立刻辯解道:「雖然我看過肺部的陰影後,發現可能是病人舊疾的肺結核老病灶,也可能是肺部的轉移灶,但因為胃賁門部的原發病灶屬於局部性的初期,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這麼初期的癌症通常不可能轉移到遠隔的肺部。而且,在需要診察兩個樓層病房的一百二十位病人的會診時,每位病人的診察時間只有兩、三分鐘而已,所以,暫時就只說是肺結核的舊病灶,但我對是否轉移灶仍然存疑,在會診後,我找柳原醫生來我辦公室,向他交代了這一點,並要他充分注意。」
良江回憶著當時的情況。
「那麼,手術後,當病人發生呼吸困難時,你診斷為術後肺炎,一味地指示主治醫師使用抗生素,即使里見醫生對你的診斷產生疑問,要求你做肺部X光檢查時,你仍然沒有做的理由是什麼?」
「從學界整體來看,本案也是萬中挑一的罕見病例。醫療本來就是以最大公約數為基礎,很遺憾,個案的例外是超越現代醫療水準的問題,也就是所謂的不可抗力的問題。」
「聽你這麼一說,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畢竟這不是由原告和被告律師申請的鑑定人,而是由法院自行選定的,他的鑑定將成為能影響判決的相當重要的參考意見。佐佐木良江女士和信平先生在先前開庭時,已經對法院和醫生產生了不信任感,對這次將要進行鑑定的唐木名譽教授也抱持極大的懷疑和警戒心,他們正為此擔心不已,那我得趕快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
審判長拍著桌子喝止道。法警以雙手架住良江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從財前的胸前拉開。
那個最資深的助理已經酩酊大醉,他突然大www•hetubook•com•com笑起來:「里見副教授的勇氣……這哪裡叫勇氣,只是天真的人道主義,不,不過是浪漫主義,我們身處其中的醫界,是個封建的牢籠,里見副教授的行為簡直是斷送自己學問和前途的自殺行為。何必為了一個初診病人,為了拯救病人的家屬,就這麼賭上自己的前途!何況,無論財前教授在這場官司中是輸還是贏,里見副教授都會被趕出大學。真是太愚蠢了!」
審判長安慰著她。良江點了點頭。
「在手術前,是否有什麼問題?」
財前以無懈可擊的邏輯暢談著他對治療佐佐木癌症的構想。以這種邏輯來推理,就可以巧妙地迴避了財前因沒有在手術前做肺部斷層攝影而沒有發現肺部的轉移,導致病人死亡的誤診的責任追究。關口頓時說不出話來。
「現在開始訊問財前被告,財前被告,請到前面來。」
一切都按照事先排演、整理的那樣進行下去,雙方配合得天衣無縫。
「在去大學醫院檢查的三個月以前,我先生常覺得胃很不舒服,一開始只有打嗝,但胃口卻愈來愈差,飯後也會想吐。在附近的診所看了以後,醫生說好像是胃炎,但又不能確認,建議最好還是去大學附屬醫院做精密檢查,所以,就介紹我們去掛里見醫生的門診。」
「就是從醫療行政、醫學教育、臨床各科、基礎醫學,尤其是病理學和法醫學等各個專業領域來討論、研究最近一直爭論不休的誤診的原因,並努力研究對策的會議。」
開庭的情景經過口耳相傳,不斷地被添油加醋,柳原竟然成了大英雄。
「請你談一下財前被告從接手診察起到你先生住院這段時間的情況。」
審判長形式化地進行人別訊問,要求宣誓後,拿起唐木名譽教授預先提交的鑑定書。
「當時的陣勢就像是古代諸侯出巡時的儀仗隊一樣,我被擠到牆角,並不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聽到柳原醫生說了什麼斷層攝影,結果,財前醫生就突然大發雷霆。」
「檢查結果果然如我所擔心的那樣。首先,我在觀察空胃時,發現了變形的胃泡,我立刻請病人喝下顯影劑進行透視,並在賁門部位發現了顯影劑的流向發生了些微的通過障礙,於是就判斷為賁門癌,拍下了兩張該部位的X光片,立刻洗出來解讀,發現賁門後壁上有個拇指般大的局限性癌,但當時我只對病人說是惡性胃炎,如果不及時動手術,可能會發展為癌症,於是就請病人來住院了。」
「當然有。唐木名譽教授和鵜飼醫學部長都是學術振興會近畿會議的成員,他們經常相遇,鵜飼教授鄭重地拜託過他,為了浪速大學的名譽和我的聲望,一定要做出相應的鑑定。」
「剛才,你說準備採取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後,再檢查肺部的轉移、切除轉移灶的手術方式,這種方式很少見,它曾受到學界的公認嗎?」
財前的聲音夾雜著心慌。慶子原本正在看著河口對面的臨海工業地帶的造船廠和製鐵工廠的巨大煙囪,此刻卻突然轉過頭來直視財前。
「里見醫生帶來了病人的胃鏡照片,我用放大透視器觀察了這二十六張照片,不知道是拍的技術不好,還是胃鏡的功能有問題,除了胃炎的症狀以外,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但我突然想到,可能是胃的賁門部位發生了癌症,那個部位剛好是胃鏡的死角,胃鏡無法照到,所以,就在第二天早晨,由我親自做了X光檢查。」
「大河內教授的證詞、小山和一丸兩位教授的鑑定,以及前幾天里見副教授和我的對質,都沒有觸及案件的核心,下一次開庭是要傳喚法院自己選定的鑑定人,請他們做鑑定,所以,這次的鑑定人訊問絕對是這場官司的關鍵。」
「那時候,里見醫生和柳原醫生很緊張地不知道在說什麼,里見醫生要我們不用擔心,就去找財前醫生了。」
「你說得冠冕堂皇。但如果是開業醫生的話還情有可原,在以精密檢查為首要考量的大學附屬醫院,怎麼可能會考慮在保險制度範圍內進行診察?」
「沒有,完全沒聽說過。相反,財前醫生還說是初期的賁門癌,手術完全沒有危險,而且也在短時間內完成了,十分成功,所以我就完全放心了。」
「無論在證人和鑑定人方面如何打點或策劃,最終做出判決的還是審判長,你對他可沒有辦法下手。所以,怎麼能保證絕對不會輸?我真想看看,萬一敗訴的話,你卸下了教授頭銜後財前父女會怎麼對待你。自從打官司後,杏子夫人從來沒有在旁聽席上露過臉,她怎麼了?」慶子的話中充滿挖苦。
「關於這件事,我在看到書狀之前,根本不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家屬曾經要求我去看診。因為,當時我為了準備在國際外科學會上發表的特別演講論文忙得分身乏術,不僅是佐佐木先生,除了重症病人以外,其他病人也都是在聽取主治醫師的報告後,再分別做出指示。但無論再怎麼忙,當病人要求時,醫生有義務要去看診,如果家屬沒有記錯,真的像書狀上所說的那樣,那可能是因為中間出了什麼差錯,使家屬的要求沒有傳達到我這裡。無論如何,我對於病人和醫生之間缺乏溝通這一點深表遺憾!」
「混帳的並非只有醫局員而已,我們醫學部的那些教授,簡直是混帳透頂!鵜飼醫學部長已經曉以大義,說為了維護本校的名譽和權威,統合了教授會的意見,決定要支持財前教授,但背地裡,在上次教授選舉中反對財前教授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還有皮膚科乾教授那票人都在大放厥詞了,說什麼『如果財前教授打輸了這場官司,現今作為浪速大學醫院招牌的財前外科就會被一舉殲滅,太好了。』」佃講師鬱鬱不樂地說道。
「你剛才是巧妙地運用醫學的邏輯推理,模糊能夠證明誤診的因果關係,試圖逃脫法律的責任,但你認為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醫學上的因果關係,就代表你沒有誤診嗎?你這也算是國立大學醫學部的教授嗎?」
「身為公正的鑑定人,你是否能夠斷言財前在醫療上完全沒有失誤?」
「現在由被告律師開始主訊問。」
法警請良江回座,審判長再度看著財前。
開庭前五分鐘,空蕩蕩的走廊上,原告佐佐木良江正躊躇著,提不起腳走入法庭。關口律師見狀便鼓勵她:「當事人訊問很簡單,你不必害怕。身為原告,你只要把自己在醫院中的所見所聞如實闡述出來就可以了。而且,三個孩子今天也向學校請了假,特地陪你過來了。」
「不,這種事通常不會在有時間限制的總會診時談,而是在手術檢討會上討論。當時,我實在太忙了,無法出席手術檢討會,所以就直接指示柳原主治醫師了。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曾對肺部的陰影產生懷疑,可以再詢問柳原醫生。」財前很有禮貌地反擊道。
「可能是里見醫生記錯了,甚至他可能是為了中傷我而故意歪曲事實。內科的人整天都嚷嚷著要做斷層攝影,好像斷層攝影是萬能的,這其實只是內科偏頗的看法。我們外科醫生經常剖開腹部看到實際患部,只要看陰影的大小,就知道如果做斷層攝影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上次作為鑑定人出庭的唐木名譽教授也說過,像本案這種直徑只有五毫米的細微陰影,即使做了斷層攝影也無法鑑別到底是癌症的轉移灶或肺結核的舊病灶,所以,我才沒有做斷層攝影。」
「現在由本庭訊問財前被告。」
「唐木博士的鑑定太精彩了,我在旁聽的時候,都覺得心潮澎湃。」
小叔佐佐木信平也說:「大嫂,事到如今,怎麼還在害怕?關口律師會陪著你,時間快到了,趕快進去吧。」
柳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審判長宣佈休息:「現在休庭十五分鐘,十一點二十分開始訊問財前被告。」
「首先,請你從專業醫師的角度談談對本案的觀點。」
關口斬釘截鐵地說,財前精悍的雙眼轉了一下。
財前的伶牙俐齒讓關口有點措手不及。
「還有一點,一年前唐木名譽教授曾在『誤診研討會』上擔任主席,當時報紙曾經大肆報導,法官可能因此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才選定唐木名譽教授作為鑑定人。」
「不,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任何人在莊嚴的法庭上,被疲勞轟炸似的一直追問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那樣,最後就會像受到催眠一樣,一不小心就掉進了對方律師誘導訊問的陷阱。人不可貌相,你這個人還挺堅強的!」
關口以激烈的口氣厲聲追問。
「什麼時候決定鑑定人?」佃講師關心地問。
「原告律師,請收回剛才的發言,並注意之後的訊問。」
「在癌症的診斷和手術技術不像當今這麼進步的時代,一旦發生轉移病灶,原則上都不會對主病灶動手術,因此,就不會出現本案所涉及的問題。但近年來隨著癌症診斷法的進步,兼之手術技巧也高度精進,所以,即使有少許轉移也要積極切除主病灶的處置方法逐漸成為學界的主流。本案剛好是處於醫學發展過程中罕見的案例,對整個外科學界都將有極大的警示作用。」
洛北大學唐木名譽教授一現身法庭,被鵜飼醫學部長等浪速大學醫學部相關人員擠滿的旁聽席上,所有的視線全落在他身上。唐木名譽教授滿頭白髮已理去,以一副光頭的形象示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氣度不凡地站在證人席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財前同時以一種既飽含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眼神看著他。
良江轉頭看著身後的孩子:「但這是我第一次在法庭上發言,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
「怎麼了?找人家來,自己卻走得那麼快……」慶子在背後抗議道。
審判長說完,關口律師站了起來,瘦削的臉龐和身軀燃起了熊熊的鬥志。
「雖然也可以考慮使用抗癌劑、放射線www.hetubook.com.com照射作為手術前的治療,但這些方法都會引起食慾衰退和身體虛弱的問題,許多醫生都避免使用這些方法。尤其像本案這種極細微的轉移灶,這些方法幾乎無法發揮效果,還可能帶來副作用,這是學界也同意的事實。我是擔心這些負面影響,才沒有採取術前療法。」
「醫師相信自己的方法,並且根據學界大部分認同的醫學理論進行診斷、處置時,不管結果好壞,都不能憑結果來判斷醫師有無疏忽。財前被告如果也是根據自己相信的方法和理論為基礎進行診斷和處置,即使不巧發生了不幸的結果,醫學上也不應該判斷為誤診。隨著醫學日新月異的進步,如果要求醫師具備複雜而多元化的知識,並精通每一項知識,那麼,醫生這個行業的責任似乎太嚴苛了。但我並不認為財前被告完全沒有過錯,據我的觀察,與其討論他在醫學上的疏忽,倒不如提醒他,他似乎沒有處理好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人際關係,也就是說,他在醫師倫理觀方面似乎有所欠缺,所以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面。」
審判長的眼神十分銳利。
由於事出突然,河野愣在那裡,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聽到審判長的命令,立刻說:「瞭解。我沒有問題了,反對訊問結束。」說完便回到座位上。
唐木教授以這段毫不留情的話作為結語,在肅靜的法庭中激起一陣強烈的感動,審判長也沉默了片刻,向律師說:「本庭從唐木鑑定人的意見中獲得許多寶貴的參考意見,原告及被告律師是否有什麼問題?」
良江轉頭去看著孩子們,孩子們靠在一起,高二的長女雙手掩面啜泣著。法庭裡鴉雀無聲,所有的視線都落在這幾個孩子身上。
「沒有誰告訴我們。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要求損害賠償和精神賠償這些錢,而是那些為了和我們有相同處境,整天只能以淚洗面的人提出控訴,要讓那些不負責任的醫生知道,那些對醫學無知的病人和家屬,不會再聽任醫生的擺佈,也不會再忍氣吞聲了!」
他激動地反駁著,慶子抽出一支煙送進財前嘴裡,為他點上火,試圖平撫財前的心情。
「你們為什麼希望解剖遺體呢?」
「你的意思是故意抬高價碼,想要好好懲罰那些名醫,對不對?」河野故意找碴兒,「我想請問原告,在手術前,里見醫生有沒有和你談過癌症轉移到肺部這件事?」
「你診斷的病人有什麼症狀?」
「是,在昭和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三年)春天,他三十三歲的時候發生肺浸潤,接受整整一年的氣胸療法。」
「她還真有一套。不過,這次的事,里見醫生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真的像你說的,無論你打輸或打贏這場官司,他都會被趕出大學,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你這種強烈的自信和傲慢,讓你拒絕了里見副教授多次慎重的要求,忽略了應該做的術前檢查,才會引起這次的事件,不是嗎?無論你再怎麼狡辯,從里見、柳原兩位證人的對質,以及原告的證詞中都可以發現,完全是因為你疏忽手術前的肺部檢查,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而且,將手術後的呼吸困難診斷為術後肺炎,導致直到病人臨死之前才發現是癌性肋膜炎。很明顯,是你犯下了重大的誤診過錯。身為醫生,你應該捫心自問自己的良心,而且也為了對坐在這裡的病人家屬表達深切的慰問,希望你能承認真相。」
關口的訊問十分尖銳,法庭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財前一時語塞,顯得有點坐立不安,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白色手帕,拭了一下嘴角。
「你既然談到病人和醫生之間的人際關係和醫生的倫理,本庭想要就這一點請教你的意見。財前被告因為出席國際學術會議的準備工作的繁忙,在手術後一次都沒有去看過病人,你對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他振振有詞地說著,但話音剛落,佐佐木良江就站起來大喊大叫:「他在說謊!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本案的醫生能夠如此早期發現胃賁門癌,並完成複雜而困難的手術,所以,應該具有優秀的專業知識,無法適用於第一種的無知情況。至於是否屬於第二種的檢查不足的疏忽,就如我剛才已經談到的,在這個病例中,無論做不做斷層攝影,結果都一樣,所以沒有檢查不充分的問題。如果非要說有問題,無法預測癌性肋膜炎這一點可能是醫生的失誤,但正如我剛才所說,這是萬中挑一的罕見病例,在我長期的臨床經驗中,也從來未曾遇到過。所以,診斷是術後肺炎也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與其說是因為醫生的疏忽引起的誤診,倒不如說是因為從經驗上認為不可能有這種情況而導致的判斷失誤。因此,雖然看似符合馬其內所分析的第三種誤診情況,但我不認為可以以這樣的標準認定本案的醫生誤診。」
「雖然你對醫學很外行,但你剛才的發言實在太侮辱醫生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憑什麼說我誤診。你剛才說,是因為我忽略了肺部斷層攝影,才會導致病人死亡。但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沒有做肺部斷層攝影,是因為沒這個必要。況且,剛才就已經明確回答過你了,沒有做斷層攝影並不是病人死亡的原因。」
「謝謝……不好意思……」
「因為,佐佐木先生罹患的是發展速度相當快的胃賁門癌,當時已經出現了食物通過障礙的情形,我擔心會因此影響他的體力。所以,我決定在出發前先切除主炳灶,等一、兩個月後病人的體力逐漸恢復了,再進一步做胸腔的檢查,針對轉移灶進行手術。事實上,在我個人至今為止經歷過的臨床病例中,先切除主病灶,再針對轉移灶進行檢查後加以切除的二次式手術方法十分成功,甚至達到永久治癒的病例也不少。我至國外出差的期間剛好是一個半月,可以讓病人有充足的時間恢復體力,而我對佐佐木先生也是準備採取這種分兩次進行的手術方法的。」
「柳原,這麼一來,你等於是捧定鐵飯碗了。像我們這些人,可能一輩子都只能當個助理,真羨慕你抓到了這個大好機會。」那個醫局最資深的助理醉醺醺地說道。
不愧是從女子醫科大學肄業的慶子,分析起事情來頭頭是道。財前露出了一絲不安的神色。
安西醫局長接著說:「我也聽說了。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和官司根本沒有一點關係,但每次開庭他都賣力地去旁聽,晚上就把自己科裡的副教授、講師和喜歡的醫局員叫到家裡,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開庭的經過。最後,還說是財前教授誤診了,並大肆稱讚作證的里見副教授勇氣可嘉。」
審判長的問題十分嚴厲。財前被震懾住了,沉默良久。
原告律師關口和被告律師河野都說:「沒有特別需要補充的。」
「請你談一談從做X光檢查到病人住院為止的經過。」
良江好像自己正承受疼痛般地扭曲著臉,可見對她來說,決定解剖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在手術前,醫生是否曾經告訴你,除了胃賁門部以外,癌症也轉移到了肺部?」
「對啊,你進醫局才六年,就遇到這麼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從你剛才的證詞中,我們對財前被告的看診態度有了充分的瞭解,請你談一下佐佐木先生去世時的情況和醫院方面的處置。」
關口憤怒萬分地說,河野則立刻表示抗議。
「不,是因為我們相信財前醫生的話,如果他事先告訴我們在手術後可能有危險,我們一定會事先做好安排,他說是術後肺炎,所以不用擔心,我們根本沒想到他會死,結果卻突然死了,我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訊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開始問總會診的意義。財前刻意表現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
「上次開庭時決定是當時的十天後,所以,明天應該就會決定了吧。」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再訊問柳原醫生太浪費時間,姑且作罷。既然你對肺部的陰影有所質疑,就更應該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但根據里見證人的證詞,你兩次拒絕了里見副教授提出做斷層攝影的要求,還充滿自信地斷定,根本不可能有轉移,對不對?」
「手術後佐佐木先生呼吸困難時的處置情況又是如何?」
一旁一個留著絡腮鬍的資深助理也說:「對啊。柳原,你運氣還真好!即使我們想對教授表現一下絕對的奉獻和犧牲決心,如果沒有機會,想表現也難哪。」
「我沒有向佐佐木良江女士提到肺部轉移一事,是怕會給她造成太大的精神打擊,我原想等我回國後,做完胸腔檢查再說。但我曾告訴柳原主治醫師我的打算,所以,柳原醫生在上次的證詞中也提到,我曾經指示他做好萬全的處置,以防萬一。」他想消除關口的疑慮。
「打輸……」財前的眼光分外銳利,「正因為有輸的危險,所以才想方設法地做各種策劃和籌備工作,絕對不可能輸!」
「但對手是財前,既然這次的鑑定會對官司走向造成很大的影響,他很可能會朝唐木教授那兒下手。」關口絲毫不敢大意。
他和大河內教授一樣,語調毅然而堅定。
「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是在指責被告,請他收回剛才的發言。」
「唐木名譽教授是研究哪一方面的?這個人怎麼樣?我想請教你一下,所以來拜訪你。」
審判長看著財前,財前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不,我先生雖然生過肺病,但體質原本就很強壯,當年他會生肺病也是因為那一陣子要擴張店面,太過勞累的關係,病好了以後,他又恢復原來的活力,一個人張羅進貨、銷售和會計。也多虧了他,我們店才能夠從一間小店面發展到今天這樣的規模。」
「本案的第三個爭議點,病理解剖結果發現,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但財前被告卻診斷為術後肺炎,直到病人臨死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主治醫師在做肋膜穿刺後,才知道是癌性肋膜炎,這很明顯是財前被告的誤診,不是嗎?」
「手術後,當病人發生呼吸困難時,柳原醫生是怎麼向你報告的?同時,你指示他採取了怎樣的處置?」
「『誤診研討會』是做什麼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放聲大笑著,但柳原卻笑不出來。席上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只覺得這些人彷彿在嘲笑自己用盡卑劣的手段去迎合財前教授,揶揄自己卑鄙地試圖以此交換自己的前途。他感到無地自容,良心受到深切的譴責。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站起來大聲呼喊:「我的證詞是假的,我是被逼迫的!」
他洋洋自得地誇耀著自己的技術。
里見剛回到家,把皮包放在榻榻米上,在六疊大的書房內和關口律師面對面地坐著。聽完關口的話,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原來是由洛北大學的唐木名譽教授擔任鑑定人,法院還真有兩下子。」
「不,對醫生來說,拯救病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關口先生,你不也是為了佐佐木的家屬著想,才會接下這種很難打贏的醫療官司嗎?想必你也認為維持社會正義是律師的職責,我們其實都一樣。」
「那麼,在診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那次總會診時,為什麼你只說肺部的陰影是舊疾肺結核的老病灶,卻沒有說明是癌症的轉移灶?」
「你在去年的『誤診研討會』上曾經擔任主席,可不可以請你談一談對誤診的看法?」
河野上下打量著良江。
他巧妙地引用唐木名譽教授的話闡述自己不做斷層攝影的理由。
「在里見醫生介紹轉診的第二天,上午十點開始做X光檢查,我先生說在檢查期間,財前醫生說話老像在訓人,在家裡很霸氣的他反而從頭到尾都膽顫心驚的,好可憐。檢查結束後,財前醫生叫我們去門診部聽報告,我們依指定時間到了門診部,只聽到他在裡面和年輕醫生們有說有笑的,讓我們在走廊上等了一個多小時。後來,還是剛好來看X光檢查結果的里見醫生把我們叫了進去。財前醫生說,檢查結果是惡性的慢性胃炎,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可能會發展為癌症,只要一有病床就會安排我先生住院、動手術。我先生一聽說要動手術,嚇了一大跳,想問仔細一點卻立刻被財前醫生罵了一頓,說病人只要乖乖聽醫生的安排就好了。老實說,我們根本是在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情形下就住進了醫院。住院後,財前醫生的態度還是老樣子,我們完全沒有交談的機會,只覺得他是個很可怕的醫生。」良江畏畏縮縮地說道。
「我哪有那麼神勇……我只是把事情的經過說出來而已……」他極力否認。
佃講師一副對他刮目相看的樣子。
「手術後一星期的晚上,那天我剛好要參加醫學部長和其他各位教授為我舉行的出國歡送會,但我嚴格要求各主治醫師,一旦病人症狀出現變化,一定要隨時向找報告。所以,柳原醫生就打電話到會場,他說病人的喉嚨突然被痰卡住了,引起了輕度的呼吸困難,有發燒和脈搏加速的情況,我判斷是術後肺炎的症狀,指示他每隔六小時注射五百毫升的氯黴素。第二天,我又要求他報告病人的症狀,他說在使用氯黴素後十二小時,病人的狀況曾經一度緩和下來,也恢復微熱狀態,但正午時,再度出現呼吸困難和高燒。不過既然之前使用氯黴素的處置方法曾經使症狀緩和下來,所以,我判斷第二次發作也是術後肺炎暫時性的症狀,就要求他繼續使用更大量的氯黴素,並提醒他在我出國期間,一定要做好萬全的處置。第二天,我就出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了。」
關口直戳財前的良心,但財前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說你在出席國際學會時,指示主治醫師做好萬全的處置,但他並沒有按照你的指示做任何處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關口露骨地質疑財前所說的話,財前神情自若。
關口低頭朝里見鞠了一躬。
柳原的腦海裡閃過五、六張臉,但他搖搖頭。
被告席上的財前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了下來。
「除了斷層攝影以外,還有許多像支氣管鏡或痰液檢查等諸如此類的方法,為什麼你都沒有做?」
河野一口斷定。
聽審判長這麼一說,關口律師憤慨地說:「我沒有問題了。」說罷,關口回到了座位上。
良江抬起了眼。
安西局長憤慨地說:「都是那些混帳東西!上次,財前教授為這件事罵了我一頓,說我身為醫局長,卻沒管好醫局,讓我好沒面子!我已經在核對醫局員的出勤簿和醫局日誌,一定要找出這十個人!一旦被我揪出來,我要讓他們死得很難看。」
「你怎麼可以感動?我還以為他會說一些對我更有利的意見。」財前略感遺憾地說。
「總會診是各科的負責人或是指導者為了掌握所有住院病人的情況,給予各主治醫師適當的指示,同時,也從教育的角度,讓所有醫局員瞭解看診的一種方式。隨行的醫局員可以因此得知自己負責的病人以外的病人病症以及治療的方法。」
「在這一類的案件中,八百萬的損害賠償和精神賠償是很高的價格,是誰告訴你們提出這個金額的?」
「當然。所以,我認為必須將外科侵襲控制在最小的範圍,盡可能縮短手術的時間,並提醒擔任第一助手的柳原醫生要充分注意手術的技巧。」
「我先生在六月二十日下午開始發作,柳原醫生馬上就趕來了,為他打了鎮靜劑後,情況稍稍改善,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我才鬆了一口氣。但快六點的時候,又開始劇烈發作,我立刻通知護理站。柳原醫生趕了過來,用一根很粗的針刺進我先生的胸口,抽取積在肺部的水。當時,我先生很痛苦,身體扭曲得像隻蝦子一樣,滿身大汗。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禁不住叫醫生住手。這時,金井醫生趕了過來,阻止柳原醫生抽取胸水,並指示要搭氧氣罩。搭了氧氣罩後,我先生看起來舒服了點,但三十分鐘後,他又痛苦地扭動,醫生又為他注射了第二針強心針,十分鐘或是十五分鐘左右,他兩隻瘦弱的手像在游泳一樣動了幾下,就在塑料罩裡痛苦地斷了氣……」
「接下來是本案的第二項爭議點,當肺部有轉移灶時,針對賁門部的主病灶進行手術,是否會導致轉移灶急速惡化,或是引起死亡?本庭想請教鑑定人的意見。」
關口的語氣極盡溫和,努力使良江的心情平靜下來。
這時又有另一個人說:「在你和里見副教授對質時,里見醫生說財前教授絕對沒有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以致原告律師一直咬著這一點不放地訊問你,那一幕簡直就像在審理刑事案件時,檢察官審問嫌犯一樣驚心動魄。但你從頭否認到尾,巧妙地避過了偽證罪的問題,即便對方繼續死咬著不放,在緊要關頭時,你還說出『都怪我醫術不精』那樣的話,漂亮地擋住了原告律師的追究!」
她極力嘶吼著。
「他在消化道外科領域是有名的專家,不僅在臨床醫學上,對醫學理論也有極大的興趣,而在臨床領域,又很難得有像他那樣富有智慧的學者型人物。他原本在洛北大學第二外科擔任教授,去年退休後,便繼續擔任該校名譽教授,聽說他目前在京都的山城醫大當教授。」
「不,他沒有直接對我說什麼。但在財前醫生總會診後,里見醫生來到病房,看到放在我先生床頭的X光片,立刻跑去找財前醫生。在手術前一天,里見醫生也來病房,問我先生有沒有做斷層攝影,我先生告訴他還沒有時,他就找來柳原醫生,兩個人不知道一直在說些什麼,他後來又去找財前醫生,應該是為了轉移到肺部的事吧。」
他回顧著自己擔任臨床醫生四十年的經驗,審判長重重地點了點頭。
「柳原醫生在證詞裡也提到,他還年輕,經驗還不夠,對診察缺乏足夠的洞察力和應變能力,無法隨機應變地採取適當的判斷和處置。把有癌細胞轉移疑慮的病人交給這麼年輕的醫生,我身為外科的負責人,的確在這方面有疏忽,也對此深表反省。」
「雖然我們店名義上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實和私人商店沒什麼兩樣,所有的一切都由我先生張羅。無論我先生自己或我都不曾想過他會這麼突然地離開,所以,我先生在生前把記錄銀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帳簿,也就是他整天說的金庫帳簿也帶到醫院去,但可能他是被病折磨得實在太痛苦了,連銀行存款的餘額也沒能寫清楚。因此,現在店裡的資金周轉出現了很大的問題,四十三位員工也陷入不安。任何一家公司即使有了店面和商品,如果沒有經營的人,根本無法維持。我一個人要帶著讀大學一年級的長子、高中二年級的長女以及初中二年級的次子經營這家店,想到這裡,就覺得前途一片黑暗。但幫我先生動了手術後就跑到國外的財前醫生,即使在回國後也沒有對我們家屬表達任何歉意,這也算是大學醫院的醫生嗎?他至少應該對我三個孩子說幾句安慰的話吧……」
財前整了整被良江扯亂的襯衫,站在證人席上,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但表情略顯緊張。
「柳原醫生在總會診時,被財前被告嚴厲訓斥時你也在場,到底是什麼原因?」
「里見醫生在診察時真的很認真,在做了幾次詳細的檢查後說,雖然檢查結果看起來像慢性胃炎,但又不像單純的慢性胃炎,所以又幫我先生做了胃鏡檢查,之後,為了安全起見,又帶著我先生去做外科檢查。雖然我先生不想去,但里見醫生還是執意帶他去找財前醫生。我在走廊上等,聽我先生說,財前醫生很不情願地看著里見醫生拿去的胃鏡照片,說既然是慢性胃炎,就沒什麼好再檢查的,而且他也說自己正忙著出國的事。本來他拒絕替我先生檢查,但里見醫生m.hetubook•com.com還是不停地拜託他,然後財前醫生才好像賣了多大的人情似的答應了。所以,完全是因為里見醫生看診時的慎重和仔細,才能夠發現賁門癌。」
「唐木名譽教授的話整體而言給人一種複雜的感覺,你們事先沒有去打點一下嗎?」
「柳原,今晚是特別為你上次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現所舉行的慰勞會,你別那麼拘束啦。原本,我們應該發動全體醫局員一起好好慰勞你的,但現在官司還沒有結束,所以,先由我們這幾個人來為你的奮戰乾杯,來,乾杯!」
「好,那我就收回。你是什麼時候得知你先生要動賁門癌手術的?」
佐佐木良江和財前五郎站起來,並排站在證人台上。財前五郎穿著淺棕色的西裝,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站著,佐佐木良江一身樸素打扮,縮頸彎腰,低著頭,好像她才是被告一樣。審判長形式化地問了兩人的姓名、年齡、住址和職業等人別訊問的內容後,要求兩人宣誓。
「這次的回答又很模糊,如果里見醫生真的發現癌已經轉移到肺部,他不像財前醫生,按照他的個性,一定會告訴你。但從他並沒有告訴你這一點來看,里見醫生根本沒有發現到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直到你先生過世為止。」
「關口律師,我不知道你對支氣管鏡檢查瞭解多少,支氣管鏡檢查有盲點,像本案這種位於肺部末梢的陰影無法靠支氣管鏡檢查出來,而且,支氣管鏡中使用的細胞診檢查要在支氣管鏡的前端裝上尼龍刷子,深入病灶刷取,這種刺|激很可能會導致病灶惡化。你剛剛談到的咳痰的細胞診檢查很不正確,而且需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當時根本沒有這麼充裕的時間。」
「這麼說,並不是手術導致病人死亡的,是不是?」審判長再度確認。
「不知道。」
「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他竟然沒有做出讓你滿意的鑑定報告。」語畢,慶子想了一下:「如果官司打輸的話,你要怎麼辦?」
「只有不瞭解中小企業的人才會說這種話。像我們這種只有四十幾個員工的中小企業,雖然號稱公司,即便店主只是長時間在家裡臥床不起,店裡的生意也會像散了骨架的扇子一樣一落千丈。我先生一直相信自己要接受慢性胃炎的手術,所以。在出門的時候,為了怕影響店員的士氣,即使對擔任專務董事的掌櫃,也沒有提到手術的事,只說是去醫院做體檢。」
「原告的情緒太激動了,被告律師暫停訊問。」
「雖然那時候你準備要去參加國際學會,但無論再怎麼忙,如果想要做檢查的話,你身為教授,應該可以排出時間吧?」
他承認了財前的不足,也同時強烈地自我反省。審判長沉默著,似乎在玩味著唐木名譽教授的話。
見母親吞吞吐吐的為難模樣,讀大學一年級的長子庸一也激勵母親說:「媽,你要堅強,不能讓爸白死,店裡的人今天也都來旁聽了。」
「佐佐木良江女士當初毫無保留地相信醫生,無怨無悔地在醫院陪伴她先生,沒想到現在卻對醫生無法信任了……」里見似乎在揣想良江的心情。
所有人隨著法警的口令站了起來。正面的門開了,身穿法官制服的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出庭就座。審判長將厚厚的一疊筆錄置於桌前。
財前一邊走在空無一人的堤防上,一邊回想著三小時前唐木名譽教授在法庭上的發言。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使自己的診療在醫學上更趨合理之上,卻沒想到唐木名譽教授會談到醫生對病人的倫理義務,並認為這才是問題所在。這個打擊對財前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審判長會如何看待唐木名譽教授的意見?如何從法律的角度追究責任?財前的內心像河口的水流般暗潮洶湧。
河野律師瞇起玳瑁鏡框下的眼睛,站了起來:「聽說佐佐木庸平先生年輕時曾得過肺結核,對不對?」
「下個星期就要訊問原告和被告,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構思出一套在醫學和道義上都無懈可擊的邏輯,絕對不會露出一點破綻。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唐木名譽教授今天的意見也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財前以充滿憎恨的聲音,很不以為然地說道。
「從法院出示給我看的肺部X光片來看,肺部發現的陰影很細微,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拍幾張斷層攝影,也不可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認為,很難以此鑑別到底是病人舊疾的肺結核舊病灶,還是胃賁門癌的轉移病灶。」
「現在開始訊問當事人,請原告、被告雙方到前面來。」
「但是,雖然是中小企業,既然具備股份有限公司的形態,即使董事長去世了,應該也不至於立刻造成店面經營的混亂和停滯。尤其是你先生並不是因發生交通意外等狀況而突然過世的,既然住進醫院接受癌症的手術,雖然並沒有告訴當事人,但身為太太的你,以及店裡的重要骨幹也應該會考慮到萬一佐佐木先生遭遇不測,而事先做好相應的安排才對。」
他口齒不清地說完,又轉向柳原,看著他問道:「你覺得這場官司我們會贏嗎?」
他推著大嫂的肩膀,帶著孩子們一齊走進法庭,旁聽者的視線都集中在良江和孩子們的身上。良江坐在已經就席的財前被告旁,孩子們和小叔信平則坐在她的身後。
「但既然總會診是為了教育醫局員,就不該私下告訴主治醫師,而應在所有醫局員都在場的總會診時說明肺部轉移的情況,不是嗎?但你卻沒有說明,表明其實是你根本沒有發現到癌症轉移到了肺部,對不對?」他擊中了要害。
「是嗎?只要人選決定,就大致可以知道官司的勝負了。所以,不知道是何方神聖的鑑定人做出的鑑定,將決定財前教授和我們的命運。」
「雖然你為了參加國際學會十分忙碌,但當家屬要求你去看診,你身為執刀醫生卻沒有去看一下。請你說明一下這個問題。」
「不,唐木名譽教授應該不吃這一套吧。」里見滿懷信心地說。
她突然語帶哽咽,法庭上所有的視線全集中在良江身上。
「現在由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沒錯,我的確可以排出時間。但我剛才說沒有充裕的時間並不是指我沒有時間了,而是指佐佐木先生與其將時間耗費在一些不必要的檢查上,還不如在我出發前完成手術,那樣才能更有效地遏止病情惡化。」
「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即使無法得到預期的結果,也應該努力試試看,這不正是檢查的目的嗎?」
「那就是說,佐佐木庸平先生本來就不是那種身強力壯的人,店裡應該有一個能幹的左右手在幫他看店吧?」
「癌症的問題無法如此單一地思考,當轉移灶很小,主病灶持續增殖,對整體產生較大影響時,必須毫不猶豫地切除主病灶。在我多年的從醫經驗中,只要手術時十分慎重,通常不會導致轉移灶惡化。目前,致癌的理論尚未確立,仍然無法釐清到底是什麼因素導致癌細胞的增殖。一部分病理學家認為,癌症的發生過程分為惡化期和緩和期,如果在惡化期時切除主病灶,就會使轉移灶急速惡化;相反,如果在緩和期進行手術,轉移灶的惡化程度會很輕,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抑制,從而萎縮。但這只是理論上的見解,這方面的研究也剛起步,在臨床上根本不可能判斷什麼時候是惡化期,什麼時候是緩和期。而且,對於癌症的增殖有許多不同的學說,每一種學說都不確定。雖然對主病灶的外科侵襲可能造成轉移灶的增殖,但這通常是因為經驗不足的執刀者不夠謹慎,引起過度的外科侵襲,造成出血等情況,從而影響病人的整體狀態。財前教授的手術技巧已經受到外科學界的一致好評,由他來操刀,不可能有這種低級失誤發生,事實上,正如病理報告上所寫的,手術本身十分精彩完美。」
良江瞪著他:「我不知道什麼根不根據的,也搞不清楚什麼誣告罪。我只知道,因為這個叫財前的醫生在診斷時不負責任,讓我先生平白無故地死了。之前開庭時就有一大堆了不起的大學教授來鑑定,說一堆讓外行人費解的醫學上的東西,為什麼老是要說這些東西?只要追究這個叫財前的醫生有沒有認真、正確地看診就好了,為什麼都不追究?老是說什麼證據、根據的,這根本不是我們要追究的!」
「手術後第一個星期,第一次發生呼吸困難的情況時,以及翌日第二次發作時,財前醫生都不曾出現過,只聽了主治醫師柳原醫生的報告,就診斷為術後肺炎。雖然為我先生打了針,但情況完全沒有好轉,我看了實在於心不忍,要求財前醫生過來看一下,但他因為忙著出國,沒時間來看。我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忙,但動了手術後,他連一次都沒有來探視過,就完全交給年輕的主治醫師負責,也太不像話了。那時候,如果他肯抽出兩、三分鐘來看一下,我先生可能就不會死了……」
「我明白了。請問一下,在你先生過世後,店裡的情況怎麼樣?」
他終於點到了問題的核心。
良江和財前宣誓後,審判長宣佈:「由原告律師開始訊問。」
「你從第一次開庭起就一直參與旁聽,剛才還問我萬一輸了怎麼辦,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會輸嗎?」
審判長的聲音更加嚴肅,唐木名譽教授抬頭望著天花板,沉思了片刻。
「瞭解,我沒有問題了。」
「現在由原告律師開始反對訊問。」
「這麼說,法院會挑選唐木名譽教授作為鑑定人,是因為他和財前教授一樣,都是消化道外科學界的專家,而且在醫學理論方面也有研究,對醫學問題有廣泛而深刻的見解。」
「在請財前醫生診察後,里見醫生偷偷告訴我其實是癌症,住院那一天,主治醫師柳原醫生要我們簽手術同意書時,第一次詳細說明了有關賁門癌的情況,當然,他們要求我不要告訴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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