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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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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挑燈夜戰的關口法律事務所的接待室內,關口律師正在向佐佐木良江和信平說明明天開庭的相關事項。
「你不說話,就代表里見證人所言屬實,對不對?」
聽到這樣的話,信平的表情充滿不安。
鍋島也擺出在市議會演說的架勢說:「財前教授,這已經不僅僅是事關你和浪速大學的名譽和權威的問題,即使是為了我們醫師公會,也要團結所有醫師的強大力量贏得這場官司。」
「什麼?醫學部長在找里見副教授……」柳原的眼中忽然露出極大的恐慌。
「當時,財前被告是怎麼回答的?」
柳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關口上下打量著柳原。
「我並沒有推卸責任。病人是因為胃不舒服前來就診,當然要先做腹部的各項檢查,等診斷出來後,再檢查其他部位。但即使病人轉到外科後,我仍然擔心他肺部的狀況,所以,我兩次要求財前教授做斷層攝影,根本不曾想過推卸責任。」
「在切除主病灶後,即使導致轉移灶的增殖,也可能是因為其他的某種契機引起增殖的時期剛好與切除的時期一致。事實上,在某些病例中,切除主病灶反而使轉移灶縮小了,所以,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這是我從自己經手的九百八十九例病例資料中得到的結論,也是最近醫學界的主流思想。」
關口律師對河野的話充耳不聞,泰然處之地說:「我沒有問題了。」
「是嗎?」大河內興味索然地敷衍了一句,白顧自地準備出門。鵜飼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談了。
「我訊問完了。」
「其次是,對於鑑定事項中第二項,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增殖之間的因果關係,您的看法如何?」
「『更早之前』大概是指多久的時間?」關口律師繼續追問道。
門被打開了。「咦,原來你先到了。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不,我後天會在法庭上實話實說,其實和大河內教授作證時的態度一樣,並不會在意對誰有利、對誰不利,只是陳述醫學上公正、嚴謹的事實。醫學的進步並非只是發表新的研究或改善手術方法而已,在發生以不幸的結果收場的臨床病例時,醫生本身必須謙虛地檢討,找出其中的原因,才不會讓病人白白送命,這是醫生對病人的義務。」
「沒錯。我和我大嫂一起去找他,原本希望他可以明確表態,所以又追問了他一次,但他沒有再回答。看他那樣子,我想應該是受到了大學高層的壓力。」
財前掩飾著滿臉的倦容,拿起威士忌杯一飲而盡。鍋島已經有醉意了。
「你會不會認為柳原醫生是按照財前被告在出發前的指示,才使佐佐木庸平先生過世的,也就是說,是財前被告的指示有某種程度的失誤?」關口律師窮追猛打。
「仍然以不幸的結果收場,是不是?但我們十分瞭解,你已經盡了全力。我問完了。」
「每個人在忙的時候都會這樣,更何況財前教授正準備出國參加國際學會,你會不會認為他是因為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得已才沒有做斷層攝影?」
嚴厲的喝斥響徹整個法庭,河野律師嚇了一跳。
「這必須視轉移灶的大小、部位和數量決定,我看了本案的病理報告和其他記錄,並不認為本案屬於特例,相反,切除主病灶是正常的處置。但由於每位病人的身體狀況不同,這樣的因素會影響手術的結果,因此很難一概而論。」
「但那也太……」
「對。」
財前踏著穩重的步伐走進二樓的教授室,終於鬆了一口氣,脫下白袍,按下桌上的對講機要了份簡餐。當三明治和紅茶端來時,財前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思考著一個半小時後,大河內教授在法庭上的證詞內容。
關口咄咄逼人。柳原露出痛苦的神色,肩膀不住地顫抖,似乎在害怕什麼。
「你剛才多次強調自己有九百八十九例的豐富手術經驗,我也對此表示敬意。在這些病例中,有幾例和本案一樣,是同時有轉移到肺部的病灶存在的賁門癌手術?」
河野一說完,財前顯出一副早有準備的表情說道:「這就像站在醫生的立場上所說的誤診,和病人所說的誤診有很大的差異一樣。即使同為醫生,也會因為對這個問題的不同見解而對我的處置有不同的主張;認為即使有少許轉移情況,仍然應該切除主病灶的醫生會同意我的處置方法,但相反的,認為不應該動手術的就會認為我的處置完全錯誤。一般來說,少壯派新銳的外科醫生比較支持前者,而比我長一輩的老教授則比較支持後者的說法。所以,只要挑選和我立場相同的臨床外科醫生作為鑑定人,兼之近年來這種想法已經逐漸成為主流,我想,在下次的鑑定人訊問中,應該會對我比較有利。」
「的確,在肉眼觀察時和組織學檢查中,都發現肺葉出現紅色的炎症現象,所以,應該有肺炎症狀。」
財前壓低了嗓門說著,又一也無話可說了。
河野律師問財前,又一立刻插嘴:「我認為,鵜飼教授在醫學界人脈廣,由他推薦的人選應該更理想。」
柳原滿頭大汗,但仍然一言不發。一陣漫長的沉默,讓人愈發緊張了。
「東教授,拜託了。只有您才能夠向我們推薦足以與財前被告的鑑定人相抗衡的人選。」
「胃賁門部應該是原發病灶。因為胃部的癌在病理組織學的分類中,大部分屬於腺癌。經調查保存的病人胃賁門部的手術切除標本,發現是很明顯的腺癌,肺中發現的癌組織也是和賁門癌十分相似的腺癌。因此,胃賁門部為原發病灶,肺部的癌是轉移灶的機率相當高。」病理學家措辭嚴謹地說明道。
「所謂證詞,就是證人說出他親自看到的、聽到的事,你知不知道從別人那裡聽到的傳聞缺乏可靠性,無法作為證詞?」
審判長並沒有接受河野的抗議。河野說:「我原本就反對對質,我沒有問題了。」
說完,便宣佈休庭。
「先由原告律師開始訊問。」
「有關病人的身體情況,手術前談的是手術前的各項檢查結果,手術後聊病人的體溫、脈搏、血壓等術後情況。」
「財前被告怎麼說?」
審判長接受了抗議。
「你說得對,得在下一次的鑑定人訊問中扳回一城。下次鑑定事項的焦點,在於是否該針對有轉移灶的癌症動手術,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將直接關係到財前教授採取的處置方法是否正確。財前教授,請你冷靜思考一下,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如何?」
河野律師立刻起身,開始反對訊問。
河野律師說:「我聽過千葉大學小山義信教授的大名,他和你一樣,也是食道、賁門癌的權威,其他兩位的專業是什麼?」
「一點都不好。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擔心大河內教授的證詞。我那麼再三拜託鵜飼教授,要他去向大河內教授那裡下點工夫,他卻什麼都沒有做!今天就要開庭了,我怎麼靜得下來!」又一恨恨地說。
「財前被告做了斷層攝影嗎?」
「我認為,由於目前還缺乏絕對有效的對策可以對抗癌細胞轉移,因此,除非有必要,否則不應該對主病灶造成外科的侵襲,但這只是我一介病理學者的意見,我剛才也說過,必須詢問實際執刀的臨床醫生的意見。」
「請你談一下當時的症狀和處置。」
柳原頓了一下,說:「我完全不記得有這種事。」
財前說明道,又一跪著向前挪了一步。
「柳原證人,你聽到里見證人的證詞了,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關口律師似乎無法揣摩里見話中的含義。
「父親,剛才那個人說是為了財前醫生官司的事來找您,到底是什麼事?」佐枝子剛才在玄關接待關口,所以略知一二,她關心地問道。
「你認識財前被告嗎?」
「好。那麼,我隨機挑選了十位參加過總會診的醫局員詢問後,十個人都一致說柳原醫生在向財前教授提議做斷層攝影後,遭到過教授的訓斥。」關口換了一種方式乘勝追擊。
「我想請教金井副教授,柳原主治醫師是什麼時候找你商量佐佐木庸平的病情?」
「是,我記得。手術的前一天,我去病房時,問病人有沒有做斷層攝影,病人說還沒有,我立刻打電話到第一外科醫局,請主治醫師柳原至病房確認,柳原也告訴沒有拍。當時我質問他,他回答說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主治醫師只能聽命行事,他還為難地回答說不能違抗教授的命令。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財前教授,向他提出要求。」
河野大聲怒吼著,關口則針鋒相對地說:「雖然我無法公佈姓名,但我的調查是以事實為根據,沒必要收回!」
「放下手術後病情不穩定的病人就出國的行為,的確讓人覺得不負責任,但之後交給誰來負責了?」
里見仍禮貌地向他們點頭示意後,才踏著堅定的步伐走過人群,走下法院正面玄關的樓梯,來到法院外。眼前流淌而過的堂島川灑滿晚秋午後的陽光,泛著陣陣漣漪。
關口律師凝視著柳原。
「這種時候,大河內教授那裡可以暫時靜觀其變,但應該主動對里見副教授下工夫。他和別人不一樣,對這次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也知道是你誤診了病人。」
河野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里見則一臉沉著。
慶子一身綠色套裝的修長身體靠近財前,但財前並沒有一如往常地摟住她的腰,反而默默地點了一根雪茄。
「不,那是因為……術後肺炎的症狀千差萬別,抗生素通常需要使用一星期或兩星期才能見效,甚至還有要連續使用一個月後才能見效的特殊病例,所以,我本來以為佐佐木先生也屬於這種情況。」
東身穿和服,抱著胳膊,面有難色地聽著關口律師說話。關口詳細敘述著從接受佐佐木庸平的家屬委託為原告辯護後至今為止的審理經過,並不時抬頭看著東,似乎想理解他的心情,東叼著煙斗,仍然一臉為難。
「被告鑑定事項有兩項。第一,當發現肺部有轉移灶時,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對病人的預後是否屬於必要的處置;第二,主病灶的手術和轉移灶的增殖之間是否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首先針對第一個問題,您有什麼看法?」
審判長同意了他的抗議。
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市電車站下車後,里見並沒有直接回家,反而往反方向走,前往哥哥的診所。在距離車站十五分鐘路程的內安堂寺町的角落,那家老舊的診所就是里見哥哥的家。推開玻璃門,候診室磨舊的布椅子上不見半個人影,走進門診室,也沒有哥哥的身影,但桌子上攤著內科學會雜誌和研究書籍。這個景象讓里見感受到哥哥在被趕出京都國立洛北大學第二內科、淪為清貧的市井醫生後,仍然繼續保持從醫之士努力研究的節操。
「雖然不知道原告方面會找誰做鑑定人,但絕對找不到像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那麼有實力、有名氣的鑑定人。看來,除非有十足的證據,否則,打官司還是要靠實力,什麼都要靠實力,哈哈哈哈……」
他湊近里見,里見的眼中顯現出承受了莫大屈辱的憤怒。
「你最後一次為病人診治是什麼時候?請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
他語氣強硬地頂了回去。
審判長沉思了片刻:「將由合議庭討論是否同意證人對質。」
以財前為中心的醫師公會、大學相關人員等聚集在走廊上,里見一走出法庭,所有的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鵜飼醫學部長更是怒氣沖沖地斜眼看著他。
他似乎在拒絕進一步的訊問,關口律師說:「好,謝謝你,這樣就可以了。」
慶子似乎可以看透財前的心思,財前默默地轉過臉。慶子從洋酒櫃中拿出威士忌瓶和酒杯,調了加水威士忌放在桌上。
「怎麼了?如果說出來對你有幫助的話,就告訴我吧。」哥哥溫和地催促他。
「柳原證人,你的一句話可以讓失去丈夫、深受悲痛折磨的佐佐木良江女士獲得救助,也可以讓佐佐木庸平不會白白喪命。如果你是個有良心的醫生,就應該為了家屬說出真相!」
審判長立刻警告關口律師:「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的確屬於誘導訊問,請收回。」
財前難得如此感慨萬千。
鵜飼醫學部長將肥胖的身軀靠在主管椅上。今天,他難得地請里見喝紅茶,面帶笑容地主動找他聊天,但里見卻毫不領情,一言不發地坐著。
「我趕過去時,他已經斷了氣,但放在床頭櫃上肋膜穿刺的注射器中的胸水,肉眼一看就知道是癌性肋膜炎的血性胸水,我所擔心的肺部陰影其實就是胃賁門癌轉移到肺部的病灶。但因為事先沒有發現,手術的侵襲造成了轉移灶急速增殖,引起了癌性肋膜炎,導致病人死亡。」
大河內拿起了病理解剖的記錄,鵜飼瞥了記錄一眼。
佐佐木信平、金井達夫副教授、護士石川千代子三個人站起來走上前去。審判長對三人的姓名、年齡、住址、職業等進行了分別訊問,三人分別報出了各自的身份。
「剛才我已經回答過了,我只能說,就病理觀察來看,並不是死亡之前短時間內發生的,而是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
「哥,說句心裡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希望被人掃地出門,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希望能夠繼續留在大學裡從事我想做的研究。但這一次,我絕對不能原諒!因為一個醫生的傲慢,就斷送了一個原本可以免於死亡的病人的生命!我更不能原諒美其名曰是保護大學的名譽和權威,實質上卻是想要掩蓋事情發生的真相……即使可能要我承受任何嚴重的後果,我也要鼓起勇氣,說出真相。」
「你們將作為證人接受訊問,在宣讀宣誓書後,分別要簽名、蓋章。在宣誓後,如果作出虛偽的證詞,就構成偽證罪,將受到處罰,所以,請你們要說實話,瞭解了嗎?」
「是因為死因值得懷疑嗎?」
「我知道了。當他問我那個叫財前的醫生的事時,我一定要說得他再也當不成醫生,但如果問我醫學上高難度的問題或是無法判斷的問題時,就光瞪著他不說話。」
審判長注視著柳原說:「接下來,由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原告律師有沒有問題要問證人?」
關口律師恭敬地道謝離去後,佐枝子走了進來,輕輕地靠近正坐在沙發上沉思的東。
「……」
「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
「佐佐木庸平先生於昭和三十九年(西元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日,因為癌性肋膜炎死於國立浪速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對不對?」
「如果目前還無法確定針對有轉移灶的主病灶進行手術是否正確,那麼,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是否代表手術本身就是一項錯誤的決定?」關口律師立刻點到了問題點上。
他拿起女兒佐枝子端來的紅茶潤了潤喉。關口環顧著東家豪華的客廳,里見家簡直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暗,剛才還在眼前的長堀河河面被吸進一片漆黑中,沿岸的建築物開始星星點點地亮起燈光。
「那你自己呢?你進醫局已經有六年的經驗,完全沒有注意到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嗎?」
「對不起,我來晚了。在鑑定人訊問結束後,我隆重招待了小山教授,他說一定要搭四點的班機趕回東京,所以我又送他到伊丹機場,沒想到這麼晚才過來,真對不起!」
「通常在出國前,教授都需要張羅出國的準備工作,以及安排出國期間的診療、醫局內的事務交接等,會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大部分人會在出發前五天就向校方請假,但財前教授只在出發前請假了一天。除了針對出國期間第一外科整體的診療作出指示,還詳細指示了教授執刀病人的術後處置工作,他忙碌的情形遠遠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審判長說完,關口以眼神向里見致意後,緩緩站了起來:「請你談一下佐佐木庸平先生從初診到轉到外科前的情況。」
「好,我沒有問題了。」
「你去探了幾次病?」
鵜飼冠冕堂皇地推說是教授會的意見,其實根本是他執意讓教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原告律師關口面對著大河內:「為什麼會解剖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遺體?」
「你這麼問我,教我怎麼回答?總之,一定要自圓其說。」
「你真偉大……」佐枝子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感動,小聲說道。
大河內的義正辭嚴讓河野律師霎時愣了一下。
大河內斜眼瞪了河野一眼:「關於這個問題,剛才已經談過了,我不認為有必要再重複。但我可以重申一次,病理解剖是用一個無法復生的生命的死為另一人的生作出貢獻,這是一種崇高的手段。有良心的臨床醫生只要對死因有些許的懷疑,就會勸家屬進行解剖。而且,在歐美國家,這已經是醫生和病人的常識,醫院的解剖率高低決定了病人對醫院的評價。你剛才說,進行病理解剖只是基於醫生對死因的興趣,我想要告訴你,只有對醫學一無所知的十九世紀的人,才會說出這種輕率無知的話來。」
「啊,已經這麼晚了。那,這裡就交給你了。」
里見沿著河邊的路往大學走,回憶著剛才法庭上發生的一切——簡直醜惡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完全想不通那些人的想法和行為。像柳原那麼老實又有能力的年輕醫生為什麼會陳述那些違反事實的證詞?從柳原在作證時惴惴不安的神態,可以很清楚地察覺到他受到了來自財前極大的壓力,就如同自己打算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時,鵜飼醫學部長曾經向自己施加的卑劣壓力一樣。但即使如此,柳原今天的證詞竟全然喪失了身為醫生的良心,里見的眼底升起一抹無法揮去的黑暗,雙腳也變得愈來愈沉重。
財前似乎可以看到又一晃著像海怪般的滑溜光頭,一臉焦急的樣子。
「那,我告辭了……」里見緊閉雙唇,鞠了一躬後,站了起來。
然而,他表面上卻得裝出內心沒有一絲動搖的鎮定態度。自從出國回來的那天晚上起,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必須如此勉力維持,這份緊張感已經讓財前感到極度疲勞。他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將頭往後仰,閉上雙眼,聳著肩膀,深深地嘆了口氣。
「知道。當時我剛好在病房,病人咳得說不出話來,喉嚨被痰卡住了,模樣十分痛苦,我嚇了一跳,恰巧去請教財前教授指示的柳原剛好回來了,經詢問他後,他說財前教授診斷為術後肺炎,要求他使用抗生素。我想起手術前沒有做肺部斷層攝影的事,立刻去找財前,告訴他現在還來得及,要求他拍肺部X光片。」
「你做事還真不含糊,不管是主治醫師柳原、金井副教授,還是護士,都已經打好了預防針。還有呢?可能會做出最關鍵證詞的里見教授和做病理解剖的大河內教授那裡也已經安排好了嗎?」
河野立刻要求:「請你在這裡公佈這些醫局員的姓名。」
「對。但並非只有在對死因產生懷疑的情況下才會進行病理解剖。所謂病理解剖,其實是對不幸死亡的病人做最後一次體檢,可以詳細地觀察、檢討疾病產生的原因、經過以及結果,有助於從科學的角度確立完善有關疾病的理論。以外科領域為例,最近由於手術前後的處置技術以及藥劑效用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使術後死亡率大幅度降低。但如果仍然在手術時或手術後不幸死亡,就需要藉由病理解剖來確認死因,確認到底是手術的過度侵襲造成的,還是因為偶然事故引發了綜合症。」
「四小時後。」
「是啊。如果大河內教授一開始的證詞就偏袒原告,那他這麼回答時,審判長或許會認為他是帶有某些私人的情感,試圖導向對原告有利的方向。但他從頭到尾的回答和_圖_書都剛正不阿,連原告律師都苦於無法讓他說出對他們有利的證詞,所以,他的說詞應該會對審判長的自由心證產生不小的影響。」河野擔心地說道。
關口繼續說著:「無論是身為律師的我,還是家屬都對醫學一竅不通,根本不瞭解該找怎樣的鑑定人比較適當。所以,我就去拜訪將以原告證人身份出庭的第一內科里見副教授,請教他的意見。他說他是內科醫生,無法推薦討論有關癌症手術適用性的專家。他向我推薦了您,說您剛從浪速大學退休,目前是近畿勞災醫院院長,建議我找您商量,所以,我才會在深夜上門叨擾。」
「左肺的病灶和賁門部的癌哪一個是原發病灶?」
「我已經好好叮嚀過佃講師和安西醫局長了,所以,我們醫局裡和以前一樣,完全沒有改變。門診和其他的一切也都很順利,但其他科的教授表面上雖然裝作若無其事,一副紳士的樣子,但背地裡卻小動作不斷。尤其是在教授選舉時和東教授攪和在一起、輸得一敗塗地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那幫人,趁機煽動鵜飼反對派,帶頭要求我辭職,不過這被鵜飼醫學部長擋了下來,說一切等判決結果下來再說。這一次,鵜飼醫學部長不僅幫我找律師,其他方面也幫了很大的忙……」
「好,那我換一個問題。你認為病人的病情為什麼會突然惡化,最終導致死亡?」
「先訊問原告證人佐佐木信平先生,請被告證人金井達夫先生和石川千代子小姐先在過道上等候。」
「這次的解剖重點是探究哪一部分?」
「我拒絕回答這一類的問題。」里見正氣凜然地頂了回去。
關口律師結束了訊問,審判長看著被告律師。
「說出事實而已……雖然說得很有道理,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
關口律師突然改用恭敬的語氣問道。
「抱歉,打擾你研究,我剛好路過這裡。之前你申請的病理學教室的設備預算已經編列好了,所以拿來給你。」鵜飼說完,把資料放在大河內的桌上。
「好,我明白了,我相當瞭解你的意思。你可以為所欲為,但容我提醒你一句,萬一你的證詞有損於浪速大學的名譽,即使你想要留在大學,恐怕也待不下去了。」鵜飼的語氣十分冷酷。
「引起癌性肋膜炎的原因是什麼?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例中,會不會是對胃賁門部的手術侵襲導致肺部的轉移灶急速轉移?」
「多的時候四十人,少的時候也有二十人,平均近三十名醫局員隨行。」
大河內一臉不悅地轉過臉來,一看到鵜飼,露出訝異的神情。
「那,那是開刀時的觀察記錄……」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於是我就採取了急救處置法,注射了維他康復和止咳劑,然後向財前教授請示。教授說,現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術後肺炎,所以指示我先使用一千毫升的氯黴素,之後每隔六小時使用五百毫升。我按教授的指示進行處置,在十二小時後的第二天早晨八點左右,病人一度恢復至低熱狀態,但正午時,再度出現高燒和呼吸困難。於是,我再度去請教財前教授。」
「我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從開庭時就一直在旁聽。」
「請你談一下從病情急劇變化到死亡過程的情況。」
「被告律師,請開始訊問。」
「好,我更正。你認為財前醫生在出國前的態度怎麼樣?」
「當然,我也希望這樣。但如果這麼容易就被人告誤診,還要求損害賠償,真該像美國一樣,建立醫師賠償保險制度了:每次只要被病人告,就用保險金來支付賠償,否則我們做醫生的怎麼吃得消。」財前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有什麼急事嗎?」
「是嗎?可不可以請教一下,您專攻的是哪一方面?」
「沒有,我都挑了店裡不忙的時候去,時間不一定。」
在堂島川畔的K會館餐廳裡,財前和柳原正在靠裡面的桌子吃著晚餐。財前輕鬆自如地揮動著刀叉,柳原卻幾乎一口都沒碰,渾身不自在地僵坐著。當侍者端上油炸黃金比目魚時,財前說:「柳原,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天,你不必緊張。」他試圖讓柳原的心情放鬆下來。
鵜飼聞言立刻發話重振士氣:「怎麼連河野先生都說這種喪氣話?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下一次的鑑定人訊問中挽回劣勢。」
「不,剛好那段時間有學術討論會,我正忙著準備要在學會上發表的報告。」
針對護士石川千代子的詢問結束後,審判長向原告律師關口和書記員確認已經完成了下一次傳喚證人的手續後,便宣佈休庭。
走出醫學部長辦公室,里見經過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推門進入房內,倚靠在窗邊的椅子上。
聽到關口律師這麼一問,信平一臉的歉意。
「里見證人的發言並沒有惡意,被告律師請繼續發問。」
「那我憑醫生的良心證明。」
「剛才提到賭博的字眼,我認為不能拿人命當賭注,因此,雖然有人會認為我的想法太消極,但只要切除正處於惡化期的癌症主病灶後引起轉移灶增殖的可能性沒有消除,我就絕對堅持不應該動手術。」
「是。現代醫學分得很細,同樣是胸腔外科,癌症專業的醫生和結核專業的醫生,雖然在診斷方法上沒有太大的差異,但在治療過程中,經常會出現意見分歧的狀況。因此,我認為在像本案這種會告上法庭的特殊病例中,非專業的醫師不能輕易發表有關診療是否妥當的意見,所以,我不想說一些自己沒有把握的事。」
柳原整個人都呆住了。原來,被迫接受對質的財前陣營準備將財前教授的過失推到柳原身上。柳原看了財前一眼,財前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怎麼知道今天開庭?」
聽到河野說此舉可以打擊對方的士氣,又一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是嗎?原來是里見介紹你來的。你剛才說為了財前的醫療疏忽想要和我見面時,我還覺得很困擾,原來是這樣……」
「在財前教授出國後的翌週,我作為代理主任會診時,第一次聽柳原醫生報告了病情,但只是普通的報告。」
「你去探病的時間都固定嗎?」
一切都如事先充分討論的那樣,河野律師和柳原流暢無誤地合力完成了訊問和回答。審判長看了一下病歷。
「是……我雖然盡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怪我醫術不精,才會導致這麼不幸的結果……」
關口律師整理著桌上攤開的資料,說:「明天上午十點開庭,請你們九點二十分到我的事務所去。你們是第一次去法院,我和你們一起去。況且,對方是大牌律師,我想早一點去,至少要一開始就不落人後。」
「那我想請教你,你剛才說,是因為財前教授沒有做肺部斷層攝影,才會導致病人死亡。但是沒有做肺部斷層攝影並不代表財前教授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也不代表因此導致了什麼樣的錯誤處置,並成為病人的直接死因。既然缺乏醫學上的因果關係,就不能說是誤診,你對這一點的看法如何?」河野律師的態度格外恭敬。
「你是什麼時候代替主任診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
五十過半的哥哥,頭髮已經花白了,里見不想讓哥哥為自己操心。
聽他這麼一說,東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是誰告訴你的?」東不解地問道。
隨著法警的口令,全體起立迎接法官。穿著法官制服的審判長首先坐在正中央的座位上,接著,兩位陪審法官分別坐在左右兩側的座位上後,所有人也都坐了下來,法庭內鴉雀無聲。
十點一到,旁聽席上的竊竊私語立刻停止,法官席後方正面的門打開了。
鵜飼表示贊成,河野律師說:「那就決定委託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一旦我方委託他做鑑定人,國內就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在知名度上和他勢均力敵的人了,這也是給原告心理上的一個打擊。」
「請你談一下死亡當天的情況。」
「那麼,財前教授無法按家屬的要求為佐佐木庸平先生看診,也是因為實在分身乏術嗎?」
接著由小山教授宣誓後,審判長宣佈:「現在開始訊問鑑定人。由原告律師開始訊問。」
「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下一次將在十月二十二日下午一點開庭。」
「前幾天,關口律師為了原告鑑定人的事來我家,我父親向他推薦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所以知道今天要開庭的消息。」
「有。我第一次去病房時,教授會診剛好結束,病人告訴我,主治醫師為X光片的事建議做斷層攝影,被教授罵了一頓。我就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肺部X光片看了一下,發現左肺下葉部有小指頭大的陰影,認為應該再做斷層攝影仔細檢查,所以,就去財前教授的辦公室找他。」
「第一,關於手術是否成功的問題,手術中醫生已經將胃完全切除,並採取了將空腸和食道縫合的食道.空腸吻合手術,縫合十分完美,周圍完全沒有縫合不全或炎症,可以說,手術本身非常成功;第二,關於癌細胞是否轉移到其他器官的問題,雖然癌細胞沒有轉移到腹部的器官,但在左肺下葉部有像小指頭一樣大的癌組織,並且周圍有三個米粒大的癌轉移灶;第三,關於導致病人死亡的肋膜炎,在肋膜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腫瘤,血性胸水中也有癌細胞,所以,我推斷為癌性肋膜炎。」
「太不可思議了。我當初也是因為類似的事件被趕出了大學,至今已經有二十年了,沒想到大學的封建性卻沒有絲毫改善,而你也和我一樣,處於可能被趕出大學的邊緣。我知道,你已經下了決心,卻希望我對你說些什麼,對不對?」
窗外,秋天午後的陽光,把隔著中庭的新館西樓病房的牆壁照得一片雪白。里見看著窗外的陽光,回想著鵜飼教授的話,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更覺得自己身陷在一堵不可理喻的厚牆之內。原以為縱然醫學部內再封建,也不可能會存在鵜飼教授口中吐出的那種不合理的想法和要求,如今,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朝他襲來。一旦做出對財前不利的證詞,或許真的會斷送掉自己的前途……里見只覺眼前一片漆黑,他環視房間——十年來持續研究的課題「生物學反應癌症的診斷法」的研究資料堆滿了牆邊的資料櫃,化學實驗用架上,排滿了試劑瓶,下方的桌子上擺著里見熟悉的顯微鏡,每一樣東西都和自己的研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對於像里見這樣的人來說,失去研究的場所,等於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旁聽席上頓時出現了一陣騷動。因為,傳喚大河內教授訊問將觸及案件的核心,這也是這場官司的關鍵。
「是嗎?那我沒有問題了。」關口雖然無法得到足以證明財前過失的證詞,但柳原異常不安的神態已經足以讓審判長對柳原的證詞產生負面的心證。
「那當然。賁門癌本身就很難發現,通常都到末期才會被發現,一旦發現後,外科醫生當然希望趕快開刀,親眼確認。」
里見默默地點了點頭。哥哥清一的眼裡,有著猶豫,又有一份動搖。片刻後,他終於開口了:「脩二,在這個問題上,我不能給你任何意見。從親情的角度,我不想讓你重蹈我的覆轍,承受醫學界的冷酷與無情;但從醫生的立場,我希望你對病人的生命持有嚴肅的良知和慎重的態度,絕不能原諒有任何齷齪的失誤!然而,在現實社會中,這樣的失誤卻變得理所當然,坦率承認的人反而會受到傷害。到底是向封建的醫學界威權屈服,明哲保身,還是寧肯受到傷害,也要堅守醫生的良知?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了。」
「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人選。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煩您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否則,我們和他素昧平生,突然委託他鑑定,恐怕他也不會接受。拜託您了!」關口探出身子說。
「柳原,我不希望你亂說話。你也不想想,這件事會這樣被媒體炒作成誤診,還被告上法庭,到底是誰惹的禍?歸根究底,還不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對病人家屬的說服不夠,才會使他們對死因產生懷疑,還讓第一內科的里見來插手,甚至還去做病理解剖!」財前盛氣凌人地說。
「先訊問誰?」
「嗯,雖然外界對這個人有些批評,不過,他的外科醫術很高明,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實力派,而且名氣也夠大。法官畢竟也是人,同樣是鑑定人,一定會更相信小山教授的鑑定。」
「審判長,身為原告律師,我想申請由里見、柳原兩位證人當庭對質。」
「你為什麼認為有必要做斷層攝影?」
「這個嘛……並沒有。但教授的技巧利落自如,簡直如行雲流水一般,在手術時間上,也比平時更短。手術很快就結束了。」
「請問證人認識原告的佐佐木良江女士、佐佐木庸一、佐佐木芳子、佐佐木勉嗎?」
「從肋膜的腫瘤大小、形態以及胸水量四百九十毫升的蓄積狀態來看,應該並不是死亡前不久發生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經發生了。」
旁聽席上的醫學相關人員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覷,法庭上出現了一種不尋常的氣氛。一旦原告和被告在申請臨床醫師作為鑑定人後,鑑定人將表達財前五郎到底有沒有醫療疏忽的重要意見。
「喂,是我啦。」
他一語刺中柳原的痛處。被告律師河野立刻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抗議!原告律師剛才的話是在逼迫我方證人!」
「對,沒錯。」
「那當然。我只是被一個沒有醫學常識的病人家屬告而已,是非黑白要等判決才知道,況且,來找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認為有食道外科的問題就要找財前教授,這等於是一種信仰。正因為如此,我更要打贏這場官司,只要我贏了,誰都不敢再囉嗦什麼!」
「手術是由財前教授執刀的,正中切開腹部,檢查了腹部的器官,在胃賁門部的後壁上發現了拇指頭大小的癌症,但完全沒有發現轉移到周圍腹部器官的現象,手術採取的是將胃部完全切除,再將食道和腸管縫合的胃全摘除術。財前教授以漂亮的技巧成功地完成了胃全摘除術中最困難的食道和空腸的縫合,手術時間僅花了兩小時十分鐘,將手術侵襲加給病人身體的負擔控制在最小範圍。」
鵜飼一邊吃著料理,一邊說:「當然,以資歷來說,我的人脈當然比較廣。但這次的官司不是與我的專業相關,而是外科領域,所以,還是先聽聽財前君的意見吧。」
東說到一半卻被佐枝子身上冷冽而強大的氣勢震住,把下半句話吞了回去。
「因為家屬通過臨床的主治醫師提出了要求。」
「請問解剖是在死後幾小時進行的?」
柳原聞言一臉驚慌失惜。
「你是專攻老年病學的走紅專家,沒想到竟會對這種論文感興趣。」大河內語帶諷刺。
他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審判長在筆記上記錄著什麼,似乎在整理原告、被告律師的訊問內容。
「在左肺下葉附近,有一個像小指頭般大的陰影。」
「沒關係。在我出國時,金井是我的代理外科主任,這次的事,他也有一半的責任,他不可能做出對我不利的證詞,我也再三提醒他這一點,這點倒不必擔心。至於那個護士,根本不需要我去向她曉以大義,護士長說什麼,她就會照著說。」
他介紹了事務性的流程,鵜飼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怎麼了?怎麼突然那麼生氣?我只是對里見的態度很感動,正因為受到了感動,才會向通過里見引介登門造訪的原告律師推薦合適的鑑定人選,我還準備連夜寫一封委託信給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東有些困惑。
「是因為併發了癌性肋膜炎,使血性胸水累積在肋膜腔內,胸水的壓迫造成心臟衰竭,進而導致死亡。」
「看來我等對了,好久沒看到你了,最近還好吧?」
「你的職業是針織品雜貨商,生意會不會很忙?」
「別胡說八道!」財前出其不意地吼了一聲,連續喝了好幾口威士忌。慶子也默不作聲地喝乾杯中的威士忌。他們面對面地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滿腹不安而又無處宣洩的財前,和以旁觀者的冷靜態度觀察一切的慶子之間,飄蕩著一股未曾有過的不自在和冷漠的氣息。
「你認識佐佐木庸平先生嗎?」
鵜飼拿起大河內桌上的病理學雜誌:「你在這個月的病理學雜誌上發表的《對最近的致癌學說——細胞呼吸障礙說的考察》是一篇很有獨到見解的論文,我已經拜讀過了。」鵜飼露出了感佩之意。
關口律師恭敬地面對一丸名譽教授。
當關口律師恭敬地結束訊問回到座位上時,審判長對金井副教授說:「本庭有幾個問題要訊問金井證人。你剛才說,你的專業科目是胸腔外科,並不是癌症,所以,無法明確闡述直接造成病人死亡的原因,真的是這樣嗎?」
「我的表達方式不夠恰當,似乎引起誤解了。我收回剛才的發言。」
「爸爸,就照鵜飼教授的意思辦。否則,反而會弄巧成拙。」他再三叮囑。
「病人臨終時的狀態怎麼樣?」
財前和身為浪速大學校友會幹部同時也是老前輩的岩田和鍋島約好了見面,此時正在為自己比約定時間晚到了一小時連聲致歉。岩田遞了一杯酒給他。
「一位叫柳原醫生的年輕助理。」
全法庭的視線頓時都集中在關口身上。
「反正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了。總之,在後天出庭接受證人訊問時,你要搞清楚一件事:這次會鬧上法庭,有一半的責任在於你。至於里見,現在鵜飼醫學部長正在找他聊,不需要你操心。」
鵜飼改走訴諸情感遊說路徑,里見閉口無語。他向鵜飼投以責備的眼神,鵜飼卻視若無睹地抽著煙,雙方陷入一種尷尬的沉默,終於,里見抬起了頭。
信平的表情漸漸僵硬,瞠目結舌。河野律師的提問達到了反對訊問的效果,便說:「我的訊問結束了。」
「從開刀時的情況來看,病人的呼吸困難應該是術後肺炎引起的。但考慮到可能有肉眼無法看到的癌症轉移,教授要求我密切加以注意。」
審判長宣佈完畢,法庭內的氣氛急劇緊張起來。
「佐佐木庸平是什麼時候,在怎樣的情況下去浪速大學醫院就診的?」
「我也一樣。上次和鵜飼醫學部長、河野律師一起吃飯時,鵜飼醫學部長認為最好不要驚擾到大河內教授,既然他這麼決定了,也沒辦法了。」
「一開始的穿刺液帶有黃色,但馬上變成了帶著紅色的胸水,我以為是我穿刺的針插|進去的方法有問題,才會混有血液,所以又重新穿刺了一次。這次完全變成了血性胸水,我想到可能是癌性肋膜炎,只抽了五毫升就停止穿刺,立刻將胸水送去做病理檢查。」
「事實上,我原本是希望能夠在和您見面後,委託您幫我們做鑑定,但聽說您在決定繼任教授的教授選舉時,曾經和財前教授有過複雜的過節。按照規定,和原告、被告有利害關係的人,或是曾經有過利害關係的人無法作為鑑定人,對此,我感到很遺憾。」
「他是要我幫他推薦原告的鑑定人。他先去找了里見,里見說自己是內科醫生,建議他來找我,所以他才過來。我向他推薦了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里見真了不起,竟爽快地答應擔任原告的證人出庭作證。他身處充滿威權主義和封建氣息的浪速大學中,卻勇敢支持控告鵜飼主流派核心人物財前的原告,並答應出庭作證,這不僅需要極大的勇氣,也是賭上了自己的將來。里見在學術上刻苦鑽研,個性也冷靜,我想,他https://m.hetubook.com.com絕不是因為一時的感傷或同情,而是有相當的心理準備才會做出這個決定。他真偉大,讓人望塵莫及。」
「但這取決於每位執刀者的技術和手術方法的不同,無法一概而論。」
「你問我什麼意思,身為本校的副教授,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里見,我想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才對。」他抽著煙,嘴角浮現著微妙的笑容,里見目不轉睛地盯著鵜飼看。
柳原十分動容,似乎被打動了。
後面有人喚他,他轉過身去,是身穿藍大島和服的東佐枝子。
柳原答不上來,坐在被告席的財前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不,是我大嫂告訴我的……」信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他在去大學醫院前三個月左右,就覺得胃很不舒服,雖然去附近的診所看過,但一直都不見好轉。四月底的時候,才去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檢查。」
「但最後他還是在並沒有做斷層攝影的情況下就動了手術,也就是說,財前被告根本不認為癌症轉移到了肺部,是不是這樣?」
「教授,無論我再怎麼按您的要求作證,但里見醫生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十分瞭解,如果他說實話,不是會真相大白嗎?」
信平對里見缺乏信心,良江卻搖著頭。
「是教授出發後第十二天的六月十九日,當時不同於以往的發作情況,病人的臉色蒼白,喉嚨發出沉悶的聲音,模樣異常痛苦。我在連續使用氯黴素的同時,也在病人背後放了墊子,讓他以坐姿呼吸,雖然獲得暫時改善,但第二天傍晚開始,病情卻急劇惡化,當天晚上就死亡了……」柳原低下了頭。
「即使不需要瞭解教授會的意見,我看到財前突然被人這樣告上法庭,也覺得於心不忍,真希望他可以早一天從這種漩渦中獲得解脫,專心投入研究工作。況且,我也很清楚這次的事件關係到浪速大學的名譽和權威,但您要我在作證時充分瞭解這一點,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里見正視著鵜飼。
自從打官司以來,這是又一首次放聲大笑,鵜飼和河野律師也跟著笑了起來,財前五郎則附和地微笑著。
關口引申里見的話,被告律師河野立刻提出抗議:「審判長,方才的訊問屬於惡性的誘導訊問。」
「你也知道,我們醫院的財前誤診官司中,我擔任原告的證人,後天就要出庭了,本來想為這件事找你聊一下……」
「算了。在上次鑑定人訊問中,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主張即使有轉移灶,原則上也應該施以手術切除主病灶,但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則主張一旦發生轉移,就不應該動手術,兩人呈現甲論乙駁、互不相讓的態勢。看來,後天證人訊問的重點應該不會是再討論是否該動手術這一點,而是會把焦點放在手術前是否出現轉移灶的狀態。也就是說,對你和里見的訊問和反對訊問也會集中在這個問題上,你一定要特別注意這一點,只要按照我們之前多次討論過的內容來回答就好了。不過,你得特別小心原告律師的反對訊問,那個律師雖然年輕,但很聰明。有些看似完全無關的問題,其實正是他的陷阱,一定要仔細考慮後再回答,聽懂了嗎?」
「當然。」
當他回到座位時,由關口律師進行反對訊問。
「肅靜!同意被告律師的抗議。原告律師請注意自己的發言,繼續訊問。」
「……」
柳原害怕地說道,財前的眼神盡是冷漠。
「柳原證人,你同意里見證人的證詞嗎?」
當關口回到座位時,審判長問道:「被告律師有沒有問題?」
「父親,如果是您的話,您會怎麼做?您在教授選舉時,也沒有挺身而出阻止財前副教授升為教授,而是把金澤大學的菊川醫生推到第一線作戰,自己卻袖手旁觀。雖然您說在充滿威權主義和封建性的浪速大學中,里見醫生的行為很了不起,但父親您在那所大學工作時,是否曾經嘗試改變這種氣氛?相反的,您反而曾經推波助瀾……」
「我注意到過。」
關口律師突然說道。柳原訝異地轉過身去,看到佐佐木良江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彎腰縮頸地坐在那裡。
「不,身為醫生,只要尊重生命,就可以做到!」里見的語氣毅然決然,充滿堅定。
「手術後,一切都很順利,但在一週後的傍晚,突然出現了呼吸困難。」
「不行。經過上次的教授選舉,你應該很瞭解大河內教授的為人了。你還記不記得在決選投票的前一晚,岩田先生和鍋島先生在你的唆使下去大河內教授家請託時,不僅碰了一鼻子灰,大河內教授還差一點在第二天的決選投票時抖出岩田和鍋島的事?這一次,如果我們再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會徹底激怒大河內教授,那就真的一切都完了。」
「那麼,你在手術前一天,曾經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和里見證人聊過天,當時的談話內容是什麼?」
「當病人因為胃部症狀來就診時,首先會集中檢查胃,做了胃液檢查、胃X光檢查和胃鏡等精密檢查後,才會開始檢查其他的器官,佐佐木先生也做了相同的檢查,但在懷疑他得的可能是胃癌時,就轉給了財前教授,所以,還沒來得及檢查其他的器官。」
這位充滿正義感的年輕律師瘦削的臉上充滿了鬥志。
「術後的情況怎麼樣?」
關口說完,被告律師河野立刻怒吼著表示強烈反對:「審判長,我反對原告律師剛才提出的申請。柳原、里見兩位證人都在宣誓後作證,當庭闡述了各自認為的真相,必須由法院的心證來判斷哪一方正確。兩位證人對質並非發現真相的唯一途徑,如果原告律師認為柳原的證詞不正確,就應該提出其他的證據加以反駁,這是舉證的慣例,我堅決反對原告律師提出由兩位證人對質的申請!」
被告席上的財前立刻提高了警覺,關口律師瞥了一眼財前。
「那我請教里見證人,柳原證人不記得曾經和你談到過斷層攝影的問題,你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嗎?」
「您可以確定左肺的病灶不是結核,而是癌組織嗎?」
「我會陪在你旁邊,你不用擔心,只要保持平靜就沒有問題。我擔心的是我們申請的醫院方面的證人。我們可以向法院申請醫院方面的證人,一旦法院同意我們的申請,傳喚證人到庭,對方就不能拒絕。所以,醫院方面的醫生也可以作為原告的證人出庭,但他們的證詞卻不一定如我們所願。第一內科的里見副教授是我們原告方面申請的最重要證人,你們曾親自拜訪過他,請他來當我方的證人了,對不對?」關口律師問道。
「手術前一次,手術後常常去。」
「我沒有問題了。」
「因為在使用大量氯黴素後,症狀並沒有明顯改變,另一方面,雖然是局部性的胃賁門癌,但我想也可能是癌細胞轉移到肺部了……」
「當時,病房裡還有誰?」
河野袒護著惶恐不安的柳原,柳原彷彿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終於恢復了平靜。
正在第一外科門診的財前一早到醫院時,就已經敏感地嗅到這種氣氛,也為此感到很不痛快。但他表面上卻坦然如平常,接二連三地為病人診察,並不時地瞥著腕錶上的時間。當財前為一位胃潰瘍病人做完診察後,佃講師善解人意地提醒他:「教授,時間差不多了……」
「你們知道佐佐木庸平在手術後會死嗎?」
「事不關己,你當然會說漂亮話。」
「看來,即使官司鬧得沸沸揚揚,照樣有人排隊等你動手術。」慶子十分驚訝。
當他說明了深夜突然造訪的原因後,東終於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是,星期天時,我們去法円阪國民公寓拜訪了里見醫生,他雖然對我們提出起訴感到十分訝異,但我們詳詳細細地告訴他,為了安慰我那死得這麼不明不白的丈夫在天之靈,也為了平息我們內心的痛苦,才決定要提出起訴,他表示能夠理解。所以,他答應作為原告的證人出庭。但當我們要求他做出對我方有利的證詞時,他說:『當作為證人被傳喚時,我當然會出庭,並基於我的立場,提供所有有關醫學方面的證詞,但我的證詞不會偏袒任何一方,我只是作為一個醫生說出事實真相而已。』」
「原告的鑑定事項是,當發現肺部已經有癌症的轉移灶時,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是否會引起轉移病灶增殖,結果導致癌性肋膜炎。也就是是否該針對主病灶動手術的問題,希望您向我們談一下您對這個問題的見解。」
大河內不等鵜飼回答,就立刻說:「我要走了。」
「你為什麼不惜賭上自己的未來,也要為剛好是你初診的病人的家屬作證?雖然你有你的想法,但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持續目前的研究,做出優秀的成果,為此,你就不能離開大學。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離開……我之前就拜託過你好幾次了,別說是為了我,就算是為了你自己、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當上教授!」說完,三知代又語帶哽咽地說,「哥哥,也請你好好勸勸他吧……」三知代雙手伏地,跪在榻榻米上,清一一語不發地轉過了臉。
「為什麼?只要對病人的症狀有些許質疑,主治醫師不是就應該向教授提出來,請教教授的指示嗎?」。
審判長對著兩人說:「在大河內證人的解剖報告中已說明了病人直接的死因,而針對在有轉移灶的情況下,是否可以針對主病灶進行手術的問題,小山、一丸鑑定人也表達了各自的意見。但對於財前被告怎樣看待癌症轉移到肺部的問題,以及採取了哪些處置,兩位證人的意見呈現很大的分歧,為了讓法院釐清這一點,本庭決定讓你們當庭對質。希望你們像剛才宣誓中所說的,都要遵從自己的良心說實話,如果說假話,可能被控偽證罪,所以,請務必慎重作證。現在,由原告律師開始訊問。」
「鵜飼醫學部長擔心這件事會鬧大,已經要求各家報社的幹部,在結案之前不要寫一些刻意炒作的報導。這次的事情只有鵜飼醫學部長、河野律師和我們財前父子這幾個人在商量善後的處置,鵜飼醫學部長希望盡可能不要引人注目,在小範圍內加以解決,所以,才沒有驚動兩位前輩。」
「我們私人醫院不像你們大學醫院有國家預算編列,既沒有充分的設備,也沒有無薪助理這種可免費使喚的人力資源,更無法像大學醫院那麼一應俱全,病人想要在我們的設備上或醫師的陣容上挑剔的話,可以挑出太多毛病了。如果你的這次官司打輸了,病人會覺得連大學醫院都會誤診,更何況私人診所。所以,你絕對是非贏不可。」他對財前施加壓力說。
「金井副教授嗎?他以前是東教授的嫡系學生,你是為了安撫醫局內東派的人,才升他當副教授的,讓他出庭沒關係嗎?」慶子有些擔心地問道。
「不,我不同意……」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個字。
財前剩下一大半的三明治,看了一下時鐘,還沒有到正午。沿著河邊走到法院只要十分鐘,但財前分分秒秒都感受到時間的逼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焦躁和不安。電話鈴突然響了,他拿起了電話。
「我不記得了,沒辦法同意。」
審判長話音未落,河野馬上站起:「柳原證人,你第一次上法庭,好像被法庭的氣氛嚇著了,在我訊問時,請你放輕鬆,仔細思考後再回答我。你在手術前後,都曾經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裡見過里見醫生,當時,除了你們兩個人以外,還有誰在場?」
「沒錯。在手術後一星期左右,我去病房時,看見病人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就問柳原是怎麼回事。他說從前一天晚上起佐佐木就病發了,也已經向財前教授報告,但財前教授說這是術後肺炎,要使用抗生素。我反問他是不是拍過X光才有這樣的指示,柳原回答說他曾經建議過,但教授認為沒有必要,便否決了他的意見。柳原,對不對?」里見問柳原。
「你一直強調曾多次要求財前教授為病人做肺部斷層攝影,這本來不是應該由內科做的嗎?」
面對審判長席的左側是原告代理人席,右側是被告代理人席,在旁聽席前方的原、被告席位上,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財前五郎分坐左、右兩側,他們的兩側分別坐著原告的證人佐佐木信平和被告的證人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護士石川千代子。
「他從手術前就顯得很匆忙,陪在病人身旁的家屬也可以感受到。手術後也不聞不問,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大哥。當我大哥呼吸困難的症狀發作時,即使我們要求他來診察,他也以抽不出時間為由,從沒有來探視過。」
關口似乎已經走投無路了,東的表情則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聽你剛才的說明,原告方面需要的鑑定人必須認為有轉移灶時不應該動手術,正因為動了手術,才會導致病人死亡,對不對?」
一丸名譽教授勃然大怒:「什麼叫即使出現一、兩位不幸的犧牲者,也要勇於嘗試才是醫生的使命,才能促進醫學的進步?人不是實驗室的白老鼠!照你這麼說,被認為是一種殺人罪的安樂死也應該被大家接受嗎?請你收回剛才這句話!」
財前喝了一口啤酒:「後天,你和里見就要作為證人出庭了……」
鵜飼目光銳利地瞪著里見。
然後,他對身後的年輕醫生說:「佃講師會接我的班,要好好學。」
「在財前教授去國外出差的翌週,我代替主任會診時是第一次,之後,會診時也診治過。」
「在病理檢查報告出來以前,很難百分之百地斷定。肋膜炎分為癌性和結核性兩種,後者也可能會出現帶有紅色的胸水。」
「你剛才說,你是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惡化,柳原醫生在做肋膜穿刺時趕到的。當時,排液的胸水情況怎麼樣?」
「在做了內科的精密檢查後,初步診斷為慢性胃炎,但里見醫生推薦我們再去給外科的財前教授檢查一下。」
「沒辦法……怎麼可以就這麼算了!大河內教授今天的證詞,不僅會影響你,也可能會影響到我的財前婦產科!趁現在時間還早,我想要打個電話給鵜飼醫學部長,請他去拜託一下大河內教授。」
「是嗎?根據我的調查發現,財前教授根本沒有注意到癌細胞轉移到了肺部,而你雖然對教授的指示存疑,卻害怕惹財前教授不高興,所以只能盲目地聽從教授的命令。」
佐枝子抬頭注視著里見。
里見並沒有回答,默默地走著。河風吹動他的頭髮,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前方行走。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內心似乎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佐枝子看著里見繼續說道:「誤診向來是醫界的禁忌,你能夠在法庭上,而且以病人一方的證人身份作證,需要極大的勇氣。剛才,坐在旁聽席時,我的周圍幾乎都是浪速大學和醫師公會的人,即使你是如實說出真相,但只要證詞對財前醫生不利,那些人便毫不掩飾地責怪你。一開始,我還希望能夠客觀地看待這些人,但隨著他們責怪的字眼和態度愈來愈激烈,我不禁開始擔心這會對你的將來造成不利的影響……」
「是的,我要進行反對訊問。」
他以這番話向里見施壓。然後,在煙灰缸裡捻熄手中的煙後,站了起來,走到里見身旁:「我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後,你可能有機會代替我掌管第一內科,我想,你不可能不顧我的立場和浪速大學的名譽,做出獨斷專行的證詞吧?」
「原來是你,你怎麼會在……」
「里見證人,你認為呢?」
滿頭白髮、瘦削幹練的大河內教授站在證人席上時,比上一次有更多醫學人員參與的旁聽席上頓時充斥著一股緊張的氣息。財前坐在被告席上,神情嚴肅地望著大河內。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注視著毅然地站在證人席上的大河內教授。
當河野回到座位時,審判長說:「本庭要訊問證人。你剛才說,當有轉移灶時,有些意見認為該動手術,但也有些意見認為即便存在某些轉移的情況,仍然可以動手術。請你談一下你的意見。」
法庭裡又是一陣騷動。審判長制止了兩位律師間的爭執。
「這不是更奇怪了嗎?財前被告既然預想到可能癌症已經轉移到了肺部,要求你做好萬全的處置,但病人在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你卻只把它當做術後肺炎來處置,為什麼會這樣?你的話裡有太多自相矛盾之處了,是不是因為要包庇財前被告而隱瞞了什麼?」他一針見血地斷定道。
財前雖然有點不知所措,但仍然表示:「謝謝你們的關心,一旦有不測的情況發生,或許還要麻煩你們,到時就萬事拜託了……」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不應該動手術,因為當轉移發生在遠隔的肺部時,代表已經是全身的疾病,即使將局部的胃切除也沒有意義。在全身極度衰弱,或是有高度腹水時,外科侵襲是絕對的禁忌,本案中的病例也應該用這種保守方法來處置。」
鵜飼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對了,今天你要去大阪地方法院當證人吧。」
「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看顧這位病人,他也不是我動的手術,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關口直視著柳原:「手術後,當病人發生呼吸困難時,你向財前被告建議要拍攝肺部X光片檢查而又被財前被告否決的事,距離現在不會很遠,你應該記得吧?」
「教授向你做了那麼周到的指示,但病人還是在你手上死了,雖然你是個年輕醫生,對你說這種話很殘酷,但你的處置是否有不當的地方?」
「對於是否應該動手術的問題,就等臨床醫生來決定。從病理觀察的角度,你對財前被告的處置方法有什麼看法?」
小山教授差一點中了他的圈套:「不,這只是膚淺的外行的想法,每位醫生都十分清楚,癌症之所以可怕,有一大半的原因在於轉移,更何況能夠發現早期賁門癌的優秀外科醫生,怎麼可能有這種不謹慎的心理盲點。」
「我無法精準地推算出時間,但我可以斷定應該不是死亡前兩、三天或四、五天發生的,應該在更早之前。」
他瞥了一眼時鐘,再度叮嚀信平:「今天暫時討論到這裡。由於這次的事引起了社會上很大的反應,再加上這次是民事審判中前所未有地採取了集中審理的方式的,所以,明天開庭時,一定會有許多旁聽者和媒體記者來採訪,你絕對不能緊張。對方律師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你一緊張,很容易在反對訊問時中了他的圈套,你回答時要格外小心。」
「里見醫生不是這種人。他真的是個正直的人,所以才會不輕易承諾,只能這樣回答我們。里見醫生說不會偏袒任何人,會說真話,就代表他會做出對我們有利的證詞,我絕對相信他。」良江對里見百般信任。
關口深深地鞠躬道謝。
「你去病房探視病人後,有沒有和財前被告討論過病人的情況?」
里見驚訝地問,佐枝子側著白皙的額頭。
「是這樣沒錯。但我並不認為是因為手術前後沒做檢查,沒有及時確認轉移灶,從而導致了不正確的處置方法,這也不成為病人直接的死因。」
法警再度宣佈開庭後,原告、被告及其律師,以及旁聽者都屏氣凝神地等待合議的結果。審判長坐定後,環視法庭。
關口向東求助,東左右為難地陷入了沉默。
「起立和圖書!」
里見的這番話,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當時,財前教授做了什麼指示?」
「我發誓將憑自己的良心誠實鑑定。鑑定人一丸直文。」
「胸腔外科。」
「財前,看來你也累壞了吧。我從報上看到這件事時,就對提出控告的病人家屬和大肆報導的《每朝新聞》恨得牙癢癢的。最近的病人拿著健保,像去澡堂一樣到處找醫生看病,也難免會導致醫生偶爾因為無法充分診察或做檢查而誤診。但媒體卻撇開這些不談,只要病人有意見,就大肆炒作什麼誤診、誤診!這些報社還自以為是法官,專門寫那些偏袒病人的報導!不久前,我看到《每朝新聞》的市議會記者,還臭罵了他一頓,叫他們別寫這種莫名其妙的文章。對了,鵜飼醫學部長到底有什麼打算?」他捻著上唇的鬍子問財前。
「怎麼了?你最近好像很累的樣子。」
「大河內教授今天的證詞可真不妙……」鵜飼苦著臉說道。
席間的氣氛異常尷尬,鵜飼醫學部長、河野律師、財前五郎和又一四個人圍坐在一起,面前的熱酒都快涼了。
河野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說完,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站了起來。財前顯得極度不安,旁聽席內則一片嘩然。
「這不是什麼不負責任的話,是你自己告訴里見證人的。里見證人,是不是這樣?」
「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你剛才說,除非是特殊的病例,否則,即使有轉移灶,原則上也應該動手術。你是否認為本案就屬於這種特殊的病例?」
「柳原醫生在昭和三十三年(西元一九五八年)畢業於國立浪速大學醫學部,進入第一外科醫局擔任助理已經有六年,他的工作表現優秀、人品誠實勤懇,遇到重症病患時,即使主任沒有要求,他也會主動住在醫院待命,在深夜多次探訪病人,瞭解病情,是個很負責任的醫生。」
「那很好。但你看來對佐佐木庸平先生住院後的情況很瞭解,你一直都在醫院陪他嗎?」
「那麼,在手術時,是否有和平時不一樣的指示?」
審判長對被告律師說完後,河野律師用完全不同於剛才對待佐佐木信平時的態度,語氣溫和地詢問金井:「財前教授出國期間,是由你代理外科主任一職,代理主任的工作是什麼?」
「在會診佐佐木庸平先生時,有幾位醫局員隨行吧?」
「將以不幸的結果收場的病人情況公之於世,對醫學的進步固然重要,我對你這種理想也很瞭解。但在現實社會中,如果稍有閃失,可能會斷送一位前途無量的教授的學術生命。而且,這個人以前曾經和你一起在病理學研究室從事研究,是你十幾年來的好朋友,即使這樣,你也要做出對他不利的證詞嗎?我不是以醫學部長的身份在和你談這件事,而是身為一個醫生,拜託你向陷入困境的另一位醫生伸出援手。」
「臨床組所有的人都在關心大河內教授會發表怎樣的解剖報告,今天應該會有很多教授和副教授會去旁聽。因為,你的證詞內容或多或少地會對我們臨床醫生今後的診療行為產生影響。」他不露痕跡地刺探著大河內的想法。
「您認為癌性肋膜炎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他的話音未落,大河內教授就說:「教授會選出這種人當教授,就必須負責,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所認為的名譽和權威,是如何正確追究、明確一個病人的死因。為了包庇財前而做出有違醫學、不負責任的證詞,才是對本校名譽和權威的更大傷害。」
柳原呆呆地看著地上。
「如果是肉眼都可以分辨的紅色胸水,是不是代表早就發生了癌性肋膜炎?」
「是針對臨床上產生疑問的事項。第一,是胃賁門部的手術是否成功;第二,癌細胞是否轉移到其他的器官;第三,導致佐佐木死亡的肋膜炎到底是癌性還是結核性。」
關口露出一絲苦笑:「我是律師,為了尋找對我方有利的證人和鑑定人,一定得詳細調查相關的人際關係。其實,我知道在第一次證人調查中,作為被告證人出庭的金井副教授原本是東教授的嫡系弟子,原以為即使他不會作出對我方有利的證詞,至少應該不會有不利的證詞,但就像我剛才向您報告的那樣,他專攻胸腔外科,卻說無法光憑肉眼觀察百分之百地判斷癌性肋膜炎的紅色胸水到底有沒有癌性,必須等病理檢查報告出來才能斷定,讓我感到十分意外。」關口憤憤不平地說道。
為了使柳原平靜下來,河野律師緩緩地站了起來。
「剛才很榮幸有機會聆聽您對病理解剖的見解,但我認為解剖屍體必須以家屬自覺的要求為前提。據我所知,這次是因為某位醫師對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有著高度興趣,才會慫恿家屬進行解剖的。這未免太興趣本位了,您不認為這是對死者的一種冒犯嗎?」
「你剛才談到,當發現轉移灶時,不能動手術,要運用對症療法努力延長病人的壽命。但目前手術的方法有了顯著的改良和進步,手術時間也大為縮短,手術對病人的外科侵襲相較於以前是大為減少。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不好意思,你的方法是否太消極、太保守了?」
為了避免五郎在這種時候出風頭,又一立刻適時地抬舉鵜飼。
「柳原證人,請你轉過身去。」
「他說在開刀時,他親眼看到病人的胃賁門癌屬於局部性,不可能轉移到肺部,所以沒必要照X光,還說不想繼續和我會診,拒絕了我的要求,之後就出國了。」
「我沒有問題了。」
代表被告的河野律師也立刻站了起來,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請鑑定人!」
「但也有另一種說法,像你這麼優秀的內科醫生沒有為病人做肺部斷層攝影,卻緊咬著財前教授不放,指責他怠忽職守,而且,病人一死,你又極力勸家屬解剖!你這一連串的行為也可以解釋為是特別衝著財前教授而來的,你認為呢?」
「那也可以認為是財前教授在一開始就診斷出的術後肺炎嗎?」河野乘勝追擊。
「是……」柳原反而更加手足無措。
「學校內的情況怎麼樣?」
「律師,我連法院的門都沒進去過一次,更不要說當證人了。雖然我相信正義在我們這一方,但想到明天就要開庭,我總覺得很不安、很擔心,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又一立刻笑逐顏開。
「認識。佐佐木良江是我去世的哥哥佐佐木庸平的妻子,庸一、芳子、勉是我的侄子和侄女。」
「原來你事先就知道會這樣……」
「我不記得確切的人數,但那天有一個緊急手術,所以人不多,應該是二十多個吧。」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想到里見醫生的將來……雖然希望他即使成為原告的證人,也不要做出對病人家屬有利的證詞,但同樣的……不,我更希望里見醫生可以活得像自己,即使承受校內再大的壓力,也應該說實話。我只是覺得在現今的大學中,竟然沒有里見醫生的容身之地,實在讓人感到悲哀。」
「不要這樣眨眼睛,看起來一副窮酸相。我認識的財前五郎教授是個精神像鋼鐵一樣強韌的外科醫生,有一雙像機器一樣精密的手,絕不會被任何事打敗。你一定什麼都安排好了,根本不需要這麼滿臉愁容。」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雖然您無法精確推算時間,但可以斷定不是死亡前幾天,而是更早以前就發生了。」關口律師為了增強審判長的印象而重複著。
「那當然囉。他明年還想選校長,你是在鵜飼教授的支持下才當上了教授的,如果判決結果還沒下來就讓你辭職的話,等於是鵜飼派勢力的敗退。所以,鵜飼教授和你在一條船上,他是為了自己而袒護你,你大可不必對他心存感激。」慶子說得理直氣壯,「明天第一次傳喚證人時,你這裡會有誰出庭?」
「好,晚一點我就寫一封慎重的委託信給一丸教授。一丸教授是我在東都大學時的學長,我們剛好認識,所以,他應該會答應。」
他的話中有話,似乎在試探柳原的心思,柳原低垂著一張蒼白的臉,半晌,才推了推沾滿油垢的塑料框鏡架。
金井副教授一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著樸素的深藍色西裝站在證人席上。
「我並不是基於對財前的私人恩怨才這麼做,聽你談到證人在法庭上作證的情況,不僅是你,連我都感到義憤填膺。而且,我個人對於在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動手術這一點也持保留的態度,這也就讓我無法袖手旁觀。財前這個人一定會不擇手段,請到很有實力的鑑定人,所以,你不能因為我向你推薦了一丸教授就放鬆戒備。身為原告律師,如果沒有相當的毅力,很難打贏這場官司的。」東以專業醫師特有的鄭重、謹慎態度說道。
「不管我的證詞會不會對財前不利、使他被判誤診,我也不能原諒財前身為一個醫生,卻對那位病人採取那樣的態度。」
「已經很久了,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第二天要動手術了,在談病人的身體狀況吧。」
瘦削臉龐、顴骨高聳的關口律師看著柳原:「你抽出的胸水病理檢查結果怎麼樣?」
佐枝子的嘴裡不斷吐出指責父親的話。
「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要問下一個問題了。請你描述一下手術前X光片上的陰影。」
財前被告露出振奮的神情,坐在旁聽席上的財前又一和醫師公會的人也露出放心的神色。
河野的態度恭敬,但話裡明顯頗不以為然。一丸名譽教授一臉憤慨。
「最後,由本庭訊問柳原證人,你身為主治醫師,是否認為如果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或是在手術後拍了X光片,就可以在手術前或手術後及時確認轉移灶?」
「既然要做鑑定人,最好同樣是消化道外科研究癌症的頂級人物。我看,擔任日本外科學會理事的岡山大學田淵教授,或擔任日本癌症學會會長的千葉大學小山教授,以及擔任日本消化道疾病學會會長的九州大學星島教授,這三位都很理想,他們都對我的研究有很高的評價。」
「父親,正因為事不關己,您才會欽佩他偉大。先不說里見醫生如果做出對病人家屬有利的證詞,使財前醫生打輸官司時會如何,即使財前醫生贏了,里見醫生也會因為對本校教授做出不利證詞而被趕出大學……」
「病人的太太佐佐木良江女士。」
柳原的話音未落,里見突然大叫起來:「根本不是這樣!柳原,你注意到了,你不是還提醒過財前教授嗎?你……」
「不,我大嫂佐佐木良江在醫院陪他,我只是去探病。」
「佐枝子,難道你……」
「請里見、柳原兩位證人出庭。」
關口律師回座後,審判長問:「被告律師是否需要訊問證人?」
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號法庭內擠滿了旁聽者。旁聽席上,除了佐佐木商店的員工和一般旁聽者之外,浪速大學醫學部的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幹部班底特別引人注目。在媒體方面,除了司法記者以外,還可以看到醫藥記者,可見這場官司在社會上已經受到極大的關注。
「現今的手術方式、麻醉和術後處置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這並不代表完全不顧病人的情況,輕易增加外科侵襲的做法就是積極、有效的療法。我認為這是最近少壯派學者在癌症問題方面的一種錯誤傾向。『積極』這樣的字眼,的確容易令人產生進步的印象,但你必須瞭解到,尤其在外科手術上,這種貿然的積極往往會因此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相反,採用那些看似消極卻有助於延長病人生命的治療方法,才是醫生的真正使命。」
「里見醫生……」
財前沒有理會慶子的挖苦,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
「證人必須如宣誓中所提到的,不隱瞞、如實說出真相。現在由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剛才我去你的診所,聽到你來這裡出診,就馬上趕回來了。」
他叮囑著,信平卻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
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討論了一下。
「手術時,你好像擔任第一助手,請你談一下手術當時的情況。」
審判長把書證放在桌上,按規定訊問了大河內教授的姓名、年齡、住址、職業等。宣誓結束後,宣佈:「由原告律師開始主訊問。」
「所以,我們原告方面無論找證人或找鑑定人時,都像瞎子摸象一樣毫無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該找誰做證人、做鑑定人,為此傷透了腦筋。尤其在這次大河內證人做出如此重大的證詞後,如果臨床醫學家的鑑定意見,可以從客觀的角度進一步佐證大河內證人的證詞,將會在案件審理上起到極其重大的作用。所以,我才特地拜託您為我們推薦合適的人選。」
「佐佐木良江女士是原告,不具有客觀性,因此無法證明你的證詞。」
關口律師丟下一個誘餌。
「當時,你沒有產生任何疑問嗎?」
「財前被告有沒有針對這個陰影做特別的指示?」
「請雙方律師保持冷靜。重點是,雖然無法公佈這十位醫局員的姓名,但根據這十位的證詞,柳原證人曾經因為斷層攝影的事遭到財前被告嚴厲斥責,柳原證人,這是不是事實?」
「這根本是胡說八道,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柳原語帶顫抖。
「目前還在靜觀其變,他們比較棘手,如果行事不小心,反而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反效果。」財前的語氣忽然變得特別沉重。
「教授,那需要把你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灶說成你注意到了嗎?」柳原的語音微微發顫。
河野律師迫不及待地追問:「您的意思是,本案的情況也應該動手術嗎?」
「他診斷是什麼病?」
里見的父親早逝,哥哥的這句話讓他感受到父愛般的溫暖。
「沒必要撤回!」關口也拍著桌子,毫不示弱。
浪速大學附屬醫院門診處的氣氛顯得慌亂不安。因為財前教授的醫療疏忽官司將於這一天下午一點在大阪地方法院開庭,病理學研究室大河內教授將擔任原告證人,報告解剖佐佐木庸平遺體的情況。除了沒有輪到門診的教授,連輪到門診的教授和副教授都在正午以前結束門診,準備前往旁聽大河內教授的證詞。
「請告訴我們您的解剖結果。」
「當然累了。這陣子幾乎每天都要和律師討論,絞盡腦汁,在醫院又要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照常看門診、主持住院病人的會診、動手術。我都快累垮了,好幾次在手術時都覺得頭昏眼花。今天下午做完一台手術後,我就馬上離開了。」
審判長將作為書證提交的病歷和各種檢查報告放在桌前。
「佐佐木先生胃部不舒服、打嗝、嘔吐和食慾不振的症狀持續了近三個月,來找我幫他做檢查,我幫他做了糞便檢查、胃液檢查和胃部X光檢查後,都發現是慢性胃炎。在第二次診察時,病人提到當食物通過胃的上方時,會有通過障礙的情況,為了安全起見,我就又幫他做了胃鏡檢查,但檢查結果也只發現胃黏膜的皺襞略顯粗大,呈現胃炎的症狀。由於胃鏡並不是萬能的,胃部上方剛好在胃鏡的死角和盲點位置,我懷疑胃部上方可能發生了胃鏡捕捉不到的癌症,而病人的胃炎是癌症引起的。所以,我用我所研究的生物學反應診斷法做了最後的檢查,結果卻很微妙,既無法證明有癌症發生,也無法明確加以否定。我就想,如果請食道、賁門癌權威財前教授特別針對胃部上方做檢查,應該可以得到明確的答案,所以,就帶病人去找財前教授。」
「真是高招啊!既然這麼決定了,就非要小山教授接受我們的委託不可。河野律師,請你盡快帶一些禮物,去東京跑一趟,或者叫五郎陪你一起去……」他性急地說著。
河野回到座位後,關口突然站了起來。
「我聯絡了金井副教授,在副教授的指導下搭起氧氣罩,又打了強心針,採取了一切想得到的急救處置法,但仍然……」
慶子推測著說道,財前馬上變得愁眉苦臉:「我已經寫信給我母親,要她不用擔心了。在法院判決前,也不要來大阪,只要相信我,乖乖地留在鄉下就好。她也回信說知道了,她會相信我。就算為了我母親,我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你既然這麼說,我也無可奈何。但只要問下一位出庭的里見證人,就可以明白真相。你可能因此構成偽證罪,這樣也無所謂嗎?」
「無論是在解剖時以肉眼觀察,還是解剖後針對該病灶標本做組織學檢驗,都可以確定左肺下葉的病灶是癌組織。」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窗外的太陽已經西沉。里見察覺到房裡陷入了一片昏暗,便整好攤在桌上的資料,脫下白袍,準備下班了。
「我只說不是死前短時間內,並沒有說是財前教授去歐洲前或是去歐洲之後。」
財前極力眨著因為疲勞而充血的眼睛,慶子站著俯視財前的臉。
里見難過地望著妻子的身影:「我也希望能夠繼續目前的研究,希望研究的成果受到肯定,當上教授,成為一個偉大的醫學家。但是,只有我能幫助那位病人找出真正的死因,只有我可以讓他不至於白白犧牲。」
「不……我沒有提出過。」
「除了病人佐佐木先生以外,還有他太太。」
河野律師卻說:「不,鑑定人必須注重客觀性,所以委託對方這種事時,如果不按正常規矩來,對方會有所警戒,反而容易拒絕。雖然麻煩了些,但還是得先由身為浪速大學醫學部長的鵜飼教授寫一份公文到千葉大學的醫學部,說是因為這樣的來龍去脈,需要仰賴小山教授的鑑定,請小山教授接受我們的委託。同時,我會從律師的角度和財前教授一起懇切拜託他,一等對方答應,就立刻向法院申請由小山教授擔任被告一方鑑定人的手續。」
「抽取的胸水情況如何?」
審判長交代後,佐佐木信平代表三個人宣讀了宣誓書。
「為什麼財前一定要贏?」
「雖然對術後肺炎來說,抗生素的效果似乎太不明顯了,但術後肺炎的症狀千差萬別,況且,財前教授已經指示了相關的處置,所以,我說要繼續觀察。」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恕我失禮,里見醫生,是你記錯了。」
「你的記憶很正確,根據我的調查,那天的隨行人員有二十二名,根據醫局員中可靠的消息來源,證明你前面的證詞並不正確。」
「但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有疑問,原本是想等疑問的內容更明確後再提出來。」
佐枝子的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眼神中溢滿憤慨和哀傷。
「是,我想應該清楚了……」
「在臨床上,針對主病灶的手術侵襲的確可能會使肺部的轉移灶急速轉移,但從而也可能是對主病灶的手術侵襲時間剛好和因為某種契機使轉移灶增殖的時間一致,引起轉移灶急速擴大。關於這個問題,目前有各種不同的學說,我無法給你明確的回答。」
審判長訊問柳原。柳原想了一下。
「不,從那個炎症的情況無法判斷是術後肺炎,還是與癌性肋膜炎併發的肺炎。」大河內的證詞毫無偏袒,驍勇善戰的河野律師似乎也對他無計可施了。
「請你談一下財前教授在出國前的情況。」
慶子睜大眼睛聽著,然後插嘴說:「雖然已經安排得天衣無縫,但仍然放不下心,覺得心裡不安,對不對?」
「為什麼病歷上沒有病灶轉移到其他器官上的記錄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要視肺部轉移灶的大小、部位而定,無法一概而論。但教授親自在手術前做了檢查,判斷動手術比較好,我相信有他的理由。財前教授是食道、賁門癌的權威,我相信他的判斷。我剛才也已經說過,我不是癌症專和-圖-書家,無法發表任何專業的意見。」
「帶有紅色。」
「恕我直言,我認為這種名譽和權威本身就有問題。正因為是光榮的國立大學的教授,萬一發生誤診時,更要堂堂正正地出現在法庭,不妨認為法庭不是追究醫生過失的地方,而是促進醫學進步的場所。」
「原來如此。你和里見醫生在病房裡談了些什麼?」
「原來如此。那就必須挑選和你的立場相同,並具有足以推翻大河內教授結論的實力,而且能言善辯的外科醫生作為鑑定人,你有沒有具體的人選?」
被告律師——被告訴訟代理人——河野立刻提出了抗議:「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訊問屬於誘導詢問,請予以駁回。而且,在法庭上也不應該有指責被告的言論!請審判長加以提醒。」
佐枝子一邊回答,一邊和里見並肩走在沿河的路上,從河面吹來的風在佐枝子和里見的腳下飛舞。
「這算什麼答案?好,我來問下一個問題,我要請教柳原證人,財前教授在出國期間,針對病人做了什麼指示?」
「我明白了。最後想再請教您一個問題,根據您的病理解剖記錄,上面寫著肺葉上有炎症現象。肺葉上出現炎症現象,是不是可以認為是肺炎的症狀?」河野律師問得十分巧妙。
「謝謝你那麼客氣。雖然你是順路,但也不需要親自送來。」大河內毫不客氣地說道。
河野律師福態的身軀緩緩站起,他以恭敬的態度開始訊問大河內。
「我向這些醫局員保證我不會公佈他們的姓名,他們才願意回答,所以我無法在此公佈。」
走進六疊大的房間,哥哥清一似乎已經坐了好一陣子,桌上茶杯裡的紅茶已經喝完了,他的膝上攤著里見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好彥的社會課本。
審判長將兩位鑑定人預先提交的鑑定書放在桌前,進行人別訊問後,請他們宣誓。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互看了一眼。
「財前被告的診察結果是怎麼樣的?」
慶子不知道喝完了第幾杯威士忌:「你老家的母親怎麼樣?她一直希望你可以當上教授,好不容易才鬆了一口氣,又發生這種事,她一定覺得很痛心。」
審判長和左右兩位陪審法官小聲地商量後說:「瞭解。關於造成病人死亡的直接死因,原告已經申請浪速大學醫學部負責解剖遺體的大河內教授作為證人,下一次將根據大河內證人的解剖報告,調查直接的死因。」
即使在與河野律師仔細推敲之際,或是在醫院診察病人、在家和岳丈又一或妻子說話時,甚至像這樣在慶子的公寓,財前都無法擺脫自己將坐上被告席的那份沉重壓迫感。
佐佐木良江惶恐不安地看著地上,而財前五郎則很清楚旁聽者和新聞記者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故意昂首挺胸地坐著,他十分在意坐在身後第一排的岳丈又一以及後面四、五排位置上剛好和里見坐在同一排的慶子。鵜飼醫學部長為了表現出自己對這場官司的信心,故意沒有現身。
他平靜而沉穩地說著,里見目不轉睛地看著哥哥。
「岡山大學的田淵教授是消化性潰瘍方面的專家,九州大學的星島教授則專攻胰臟腫瘤外科,兩人都有十分優秀的成績。」
「基於我剛才所述的理由,一旦發現有轉移現象,無論轉移的形態多麼微小,都可能因為切除主病灶引起轉移灶的惡化。原則上我認為不應該動手術,必須採用對症療法,施以鎮痛劑改善疼痛現象,並用氧氣改善呼吸困難等症狀,設法減輕病人的痛苦,盡可能延長病人的壽命。」
「他主張雖然陰影的形狀以及和周圍肺野的界限跟肺的轉移灶很像,但局部性賁門部的初期癌不可能轉移到遠隔的肺部,應該只是結核病的舊病灶。但因為我強烈要求做斷層攝影,所以他就接受了我的意見。」
關口律師的訊問十分尖銳,金井副教授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信平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
「聽說你很熱心地勸家屬解剖屍體,為什麼要插手干預其他科的病人解剖呢?」
「請你拿出勇氣,你同意里見證人的證詞嗎?」
「不,我以為他做了。但在手術的前一天,我剛好去病房,病人回答我還沒有做,我嚇了一跳,又去找財前教授,他說忙著出國準備,還沒有做。我告訴他,肺部的陰影是很重大的問題,如果是轉移灶的話,第二天的手術也必須重新檢討。所以,我再度強烈要求他務必要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他說手術是第二天下午進行,答應我在上午先做斷層攝影,將於手術前做鑑別診斷。我就相信了他的話。」
河野就此結束了訊問,審判長宣佈:「接下來由被告方面的鑑定人進行鑑定,請被告律師開始訊問。」
「啊,原來是里見醫生。我們家醫生在一小時前去法円阪國民公寓出診,不過晚上的門診時間就快開始了,他應該馬上就會回來。」護士從裡面探出頭來說道。
他毅然決然地說完後,審判長便宣佈休庭。
「是嗎?這就代表有肺部轉移現象的賁門癌十分罕見。當發現這種罕見的病例時,只要是外科醫生就一定會躍躍欲試吧?」
河野律師回到座位後,原告律師關口起身進行反對訊問。
「雖然肺部已經有了明顯的轉移病灶,但他仍然對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動了手術應該有他的道理,問題只在於他的道理有沒有超出必要的範圍。但如果是因為手術前疏於檢查,沒有發現肺部的轉移病灶而動了手術,就是缺乏臨床醫師的注意義務。」
「柳原證人,你在剛才的證詞中說,財前被告在手術前曾經提醒你,在癌症手術時,可能有肉眼看不到的轉移和併發症,要你做好萬全的處置,也就是說,財前被告在手術前已經發現了癌細胞的轉移。你現在仍然堅持這樣的證詞嗎?」
「怎麼可以在法庭上提出這種無法公佈姓名的調查,請收回剛才的發言!」
鑑定人一出庭,旁聽席上所有的視線都停駐在千葉大學小山教授和東北大學一丸名譽教授身上。
「這場官司受到社會上很大的關注,也引起廣泛的討論,這已經不是財前教授個人的問題,而是攸關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名譽和權威了。所以,無論如何,財前教授一定要打贏這場官司!」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這個問題是十分困難的醫學問題。上次開庭時,原告、被告分別申請的一丸、小山兩位鑑定人的意見相左,今天,里見、柳原兩位證人的證詞也完全對立,法院有必要瞭解財前被告手術前後的處置是否正確。因此,下一次將傳訊法院選定的鑑定人進行訊問,鑑定人決定後,將會通知原告、被告雙方律師。」
「我聽說解剖愈及時,愈能夠獲得正確的知識……」
「你知道就好。只要這場官司順利結束,我會安排你的出路。我記得你好像最近才剛升為有薪助理,如果沒有父母的援助,生活應該很清苦吧?我以前也苦過,但只要你會想,以後有的是機會。後天的出庭也關係到你的將來,你應該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沒錯。胃賁門癌會引起食物通過困難,使病人產生痛苦,也會引起營養障礙,加速死亡。為了消除這些不利因素,即使肺部的轉移灶已經相當明顯,切除主病灶也是十分正確的處置。」
車子一停在醫師公會會館前,財前便快步跨入正面的自動門。眼尖的櫃檯女職員看到財前,立刻帶他去二樓內側的接待室,岩田重吉和鍋島貫治早已在那裡等候多時。
佐枝子回憶起在加茂的桃樹林中兩個人獨處交談時,里見流露出的那股醫學家的真誠,當時內心對里見所產生的那份思慕,頓時像決堤的洪水般湧上心頭。
他完全否定了關口的假設。
「柳原、里見兩位證人的證詞內容事關本案重要的爭議點,而且,兩位證人的證詞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有所出入,讓人無法釐清本案的核心。為了使法院更加正確、慎重地瞭解本案的事實,本庭認為有必要讓里見、柳原兩位證人對質,雖然這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同意採取以對質的方式訊問。」
「那天是教授出發參加國際外科學會的前一天,剛好是他最忙的時候,但在詳細聽我報告病人的症狀後,便指示我繼續每隔四小時就大量使用氯黴素。第二天,教授就出國了。」
說完,他提著大皮包,推開了教授室的門。
大河內的口氣就像在課堂上講課一樣。
「直接死因是什麼?」
他把鵜飼教授以醫學部長身份和自己談的話都告訴了哥哥。
「謝謝你的意見。你在財前教授出國前,經常去探望病人,但財前教授出國後,你就一直沒去,請問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
「有沒有呢?」河野緊追不放。
「胸腔外科屬於您的專業科目,在診察過病人兩次,又看到排液的胸水後,卻無法判斷到底是癌性的胸水還是結核性的胸水,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是誰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對。不僅是佐佐木庸平先生,他根本沒有時間直接、充分地為任何一位病人看診。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必須對各主治醫師下達指示,由主治醫師去負責。」
「那兩個人雖然前一陣子緊張得要命,現在卻覺得只要敢撒銀子,找到一位有本事的律師,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不過,河野律師不愧是大阪律師協會的大人物,雖然律師費貴得驚人,倒是真的很能幹。而且,河野法律事務所的年輕律師也動了起來,幾乎調動了整個事務所為我奔波。我要靠河野律師和『海怪』的力量擺脫目前的困境,尤其是我和河野律師已經討論到徹底得不能再徹底的程度了。」
當他快步回到家時,妻子三知代接過他手上的皮包,說:「你回來了,哥哥在等你呢。」
「對,在我大哥手術後第九天就出國了。」
柳原臉色蒼白,顯得十分侷促不安:「不,我,根本沒有隱瞞……我不可能隱瞞什麼!」
審判長同意河野的抗議。關口一臉惋惜地收回了剛才的發言:「你知道手術後病人發生呼吸困難時的情況嗎?」
「本庭沒有問題要訊問證人佐佐木,請下一位證人出庭。」審判長命令法警道。
財前用和談論母親時完全不同的語氣說著,並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說完,財前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桌上。
「什麼?我記錯了?柳原,你怎麼可以說這麼卑鄙的話!」
河野律師點了點頭:「我沒有問題了。」
「然後,你採取了什麼處置辦法?」
「我說了,我真的沒有向教授提出過任何提議。」
佐枝子一臉憂慮,東不知該如何回答。事實上,正如佐枝子所說的,里見一旦做出對病人家屬有利的證詞,很可能影響他自己的將來。
「那,『海怪』大爺和杏子夫人的近況怎麼樣?」慶子故意改變了話題。
岩田立刻露出金牙說,「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們醫師公會在前年就成立了『醫事紛爭處理特別委員會』,以期在醫生和病人之間發生醫療糾紛時可以出面解決,這次判決的結果對我們今後的醫療糾紛處理方式會造成重大的影響。因此,一旦出現你可能被追究不當責任的情勢,醫師公會將發表一份支持財前教授的聲明書,甚至不惜舉行大規模的抗爭。」
「所以,你是不是認為出國前財前被告的看診態度缺乏誠意?」
「原來如此。你的認真態度發現了這種容易被當做普通胃炎的癌症。但在病人住進外科病房後,聽說你也經常去病房探望,請問是什麼時候?」
東問了之後,再度陷入沉思。片刻之後,他說:「我想,東北大學的一丸名譽教授應該是理想的人選。他是腹部外科的專家,一向堅持主張病患有轉移灶時不能動手術。而且,雖然他有一定的年紀,但他的手術技巧仍很高明,至今仍然被稱為——『手術刀之神』,對自己信奉的學說和臨床經驗持有牢固的信念。我認為,委託一丸教授作為原告鑑定人最理想。」
「一丸、小山兩位鑑定人的意見中,都有許多值得參考的部分,法院將把兩位鑑定人的意見作為今後審理的重要資料,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
接著,負責病房的護士石川千代子站在證人席上,接受了有關佐佐木庸平在手術前後的狀態,以及死亡時情況的訊問。但被告一方似乎事先已經充分討論過,她的證詞和金井副教授的證詞如出一轍,雖然原告律師關口的反對訊問很犀利,但仍然無法獲得任何有利於原告的證詞。
「對不起……」柳原無力地垂下了頭。
又一說:「沒想到我擔心的事終究發生了。在第一次證人訊問中,雖然被原告律師在反對訊問時死纏爛打,但金井副教授和護士仍然按照我們原先討論的說詞順利過關了,我為這個好兆頭高興沒多久,大河內教授今天的證詞簡直讓我嚇破了膽,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
「好,我明天就寫封公文給千葉大學的醫學部長。我只要說是國立大學的教授被病人提出誤診的控告,為了保護大學的權威和名譽,要委託對方鑑定,基於同是國立大學醫學部長的心理,他應該不會拒絕,大家的立場相同嘛。」
「不,我在做針織品雜貨的生意,那天剛好是我店裡盤點的日子,手術當天我並不在場。第二天我去探病時,他身上的麻|醉|葯效已經退了,一直吵著要喝水,但身體狀況看起來很不錯。」
「我勸家屬解剖和哪一科的病人沒有關係,只要對和自己有關的病人的死因感到可疑,就應該通過解剖查明真相,這是身為醫生的人應有的態度。」
「……」
小山教授有驚無險地擊敗了關口的誘導訊問。
「那麼,在手術後、財前教授出國之前的一星期內,你去探了幾次病?多久去一次?」
「六月二十日下午六點左右,我接到主治醫師柳原的報告,說病人的病情發生急劇變化,我立刻趕了過去。當時,柳原醫生在做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處置。但如果多次排液,會使體內的總蛋白量降低,容易引起極度衰弱,加速死亡。所以,第二次穿刺只抽了五毫升,之後我又指示柳原醫生注射強心針,並要求護士搭起氧氣罩,用氧氣瓶補充氧氣。」
「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麼『我想』?不要說第一次證人訊問時出庭的金井副教授了,連那位年輕的護士都比你機靈多了。」他深恐鄰座聽見,壓低了嗓子說道,柳原立刻緊張起來。
里見正要說下去,河野打斷了他。
關口律師玩味著良江和信平對里見完全不同的看法,思考了片刻。
關口律師回座後,審判長說:「本庭想訊問小山鑑定人。根據你的說法,當有轉移灶時,必須視病人的症狀和身體狀況決定是否該切除主病灶,無法一概而論。但又說原則上必須動手術,請問你的根據是什麼?」
「手術前和手術後各有兩次吧。」
「但在整份病歷中,只記錄了對術後肺炎的處置,完全找不到任何有關肺部轉移病灶處置的記錄,這難道不是佐證了財前被告並沒有發現肺部轉移病灶,從而怠慢了注意義務嗎?」關口的反對訊問十分尖銳。
花白頭髮、眼神銳利的審判長環顧法庭後,宣佈:「現在開庭進行證人訊問,原告、被告雙方的證人有沒有到庭?」
「對,下午一點開始,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里見立刻推門走了出去,沿著來路折返。哥哥去里見他們住的公寓出診時,幾乎都會去家裡坐坐。
律師按規矩問了證人和原告及被告的關係,證人也如實做了回答。
財前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大,但心裡卻在盤算,萬一情況不妙,即使不惜利用醫師公會中最右翼的岩田重吉和鍋島貫治,也一定要打贏官司。
審判長轉而看著一丸名譽教授:「關於這一點,請一丸鑑定人發表一下意見。」
「你為什麼會想到是癌性肋膜炎?」
「沒錯。雖然是愈早愈好,但死後四小時不會對解剖的正確性產生太大的影響。」
「這必須視轉移灶的大小、數量、部位和病人在手術前的身體狀況而定,無法一概而論。外科學者對此也有不同的意見,有些人認為有轉移病灶時不應該動手術,但也有人認為即使有轉移,也可以視實際情況接受手術,至於採取哪一種方式,必須請教執刀的臨床醫生的意見。」
「就照佐佐木太太說的辦,我們要相信里見副教授。畢竟,除了里見副教授以外,我方並沒有有力的證人,輪到他出庭還有一段日子,改天再去好好拜託他。另外,我們還向法院申請了另一位醫院方面的證人,就是進行病理解剖的大河內教授作為我方的證人,你們有沒有和里見副教授談過?」
「在手術時執刀的財前被告在手術後立刻去國外旅行了嗎?」
又一的厚唇上積滿了口水,話中帶刺。財前五郎慌忙地打圓場:「爸爸,誰都無法預料今天會有這種情況發生。雖然知道大河內教授的證詞一定很嚴格,但最後當審判長問他對我的處置的看法時,他竟然回答是缺乏醫師的注意義務時,我覺得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想到他那樣的回答對審判長的自由心證所產生的影響,就讓我不安起來。河野律師,你的看法如何?」他一臉嚴肅地問河野律師。
「原來如此。很好。會不會因為注意力都集中在賁門部的主病灶上,反而忽略了轉移灶?」
旁聽席中所有的視線都投注在證人席的柳原身上。至今不曾在法庭上露過面的鵜飼醫學部長,也夾雜在浪速大學和醫師公會相關人員之中,出現在旁聽席。坐在前方的財前被告臉上難得地顯現出緊張的神色,原告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似乎被眼前的緊張氣氛嚇著了,彎腰縮頸地坐著。
「你剛才的證詞中,很詳細地描述了財前教授的看診態度,那都是你的所見所聞嗎?」
「不,也不是什麼急事……」
「關於委託您鑑定的本案,您也認為不應該接受手術嗎?」關口律師繼續問道。
「謝謝您,您不僅向我們推薦一丸教授,還親自寫委託信,實在不敢當。里見醫生雖然只答應我們會秉持醫生的良心說實話,其他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對佐佐木庸平的家屬的極度同情。如今又得到東教授您的大力幫助,家屬們一定會感到萬分欣慰……再次感謝您!」
「我不是鑑定人,只是證人,無法表達醫學上的見解,但我對於如果沒有物證可以證明因果關係,就不能視為誤診的想法持很大的質疑。」里見義憤填膺地說。
「這三個人裡面,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最理想。一方面,他和五郎一樣,都是食道、賁門癌的權威,最主要的是他有名氣,大家幾乎都知道這個人,而且也最有威信。鵜飼教授,你看呢?」
里見氣憤得說不出話來,關口接著問道:「柳原證人,你剛才斷言是里見證人記錯了,你根據什麼如此斷言?」
鵜飼拿起桌上的資料,匆匆忙忙地走出了醫學部長辦公室,走向病理學研究室。在昏暗的走廊向左轉,來到病理教授室的門口,雖然上面掛著「謝絕會客」的牌子,但鵜飼不予理會地敲了門,還沒等裡面的回應,就推門而入。
「既然病人以前罹患過肺結核,內科就應該幫他做肺部的斷層攝影,你自己沒有做,卻一味指責財前教授,這不是在推卸責任嗎?」
「我發誓將憑著自己的良心說實話,不隱瞞、不虛構。」
「手術時,你在場嗎?」
「你這個人常常報喜不報憂,不僅是對『海怪』大爺,就連對杏子夫人也沒有說實話吧?我相信,甚至連必須據實以告的律師,你也沒有告訴他關鍵的部分,只挑對自己有利的部分說。就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幾分真話,你這個人,真是徹頭徹尾的無情……」
「根據透視和照X光的結果,和*圖*書他認為是極初期的賁門癌,如果不及時根治,情況會持續惡化,所以叫我大哥趕快動手術。我哥哥於是立刻住進醫院,接受了手術,但在手術後第二十二天就死了。」
「不,財前教授說,這是早期發現的癌,只要動手術就沒有問題,給我們吃了定心丸。而且,還說手術十分成功,我們根本沒料到他會死。雖然他對我們保證,但沒想到我大哥還是死了。我大哥並不是原本就無藥可救才死的,而是財前教授在出國前毫無誠意、不負責任的診療方式奪走了他的生命。讓他四十八歲的妻子,以及年齡分別是十九歲、十六歲和十四歲的三個孩子必須面對不幸的未來,也使得在佐佐木商店工作的四十三位員工心裡產生了極大的不安。這個醫生的行為造成了這麼大的不幸和損失,我們一定要追究他的責任,並讓他接受法律的制裁,這不僅是為了我們自己,更是為了社會上遭受醫生誤診而忍氣吞聲的眾多病人和家屬伸張正義!」
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財前五郎,也以萬分緊張的視線迎接各自的鑑定人出庭。被告一方的鑑定人小山教授修長的身材穿著一套瀟灑的深灰色西裝,年齡剛滿五十,渾身散發出足以勝任日本癌症學會會長身份及幹練外科醫生特有的自信和活力;原告鑑定人一丸名譽教授看起來矍鑠硬朗,讓人完全感受不到他已經六十七歲了,他以行醫四十年的豐富經驗和穩重的態度與小山教授並排站在證人席上。
他的語氣平和,卻明確道出佐佐木庸平不應該接受手術的立場。財前神色一變,旁聽席上的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幹部也騷動起來。關口律師感受到了這一騷動,說:「我的詢問到此結束。」
信平低聲讀完後,法警要求三人簽名、蓋章。審判長接受宣誓書,轉向代理人席。
「是,我堅持。」
「今天辛苦你了。我聽說上次大河內的證詞對你很不利,所以今天和鍋島兩個人搶了前排的座位去旁聽,小山教授不愧是在國外也很受好評的食道外科權威,他的鑑定真精彩!託他的福,今天總算可以挽回上次大河內證詞所造成的不利局面,終於打成平手了!我們也鬆了一口氣,來,先乾一杯吧!」
原告律師——即原告訴訟代理人——關口站了起來:「先訊問我方的證人佐佐木信平。」
「那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像佐佐木庸平先生那樣,癌細胞轉移到肺部時,是否不應該動手術?」
「我無法回答這種問題……」
金井副教授遲疑了一下。
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但三知代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里見的身後。
金井的額頭上滲著汗珠,被告律師河野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訊問明顯地充滿惡意。」
「本案重要的爭議點在於確定財前被告有沒有發現肺部的轉移灶,以及是否採取了適當的措施。里見和柳原兩位證人的證詞有很大的出入,誰的證詞正確,誰的證詞有違事實將是本案勝敗的關鍵。雖然當庭對質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為了讓法院早日釐清這些重要的爭議點,我希望接下來可以由柳原、里見兩位證人當庭對質。」
坐在被告席上的財前頓時臉色大變。審判長翻開書證,和左右的陪審法官討論著。原告律師關口站了起來:「審判長,為了釐清剛才大河內證人認為該由臨床醫生鑑定的問題,原告方面要申請鑑定人。」
「如果財前教授不幸敗訴,被判有明顯的醫療疏忽,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四十年的信譽會如何?而且,這將給實際診察病人的臨床各科教授帶來很大的困擾……」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在第二次診察時,病人的病情還不是十分嚴重,而且,財前教授在出發前已經指示過柳原醫生,所以,我並沒有做什麼新的指示。」
說完,關口便回了座。柳原一臉疲憊地走下證人席,輪到里見上場了。
「你認為柳原醫生的能力怎麼樣?」
「關於後天的證人訊問,你從第一次開庭起就參與了旁聽,應該瞭解法庭的流程,而且,前天我也和你談過了,你應該都清楚了吧。」
「這就奇怪了。如果在手術前注意到了肺部的轉移灶,在手術前應該會特別提醒你注意,財前被告本身的執刀也會更加慎重,照理說,手術時間應該比平時更長才對,不是嗎?」
「病患於當天下午三點左右病情發作,當時,在注射鎮靜劑後曾進入昏睡的狀態。快六點的時候,護士通知我病人的情況惡化,我立刻趕去病房,發現病人的脈搏超過一百,呼吸急促,用聽診器放在胸口聽診時,左胸聽到沉重的濁音。於是,我就做了用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處置方法。」
「我瞭解,你是說無法一概而論。我沒有問題了。」
一丸名譽教授緩緩地說道:「當癌細胞轉移到肺部時,如果針對主病灶動手術,引起轉移灶惡化的可能性相當高。根據我擔任外科醫生行醫四十年的臨床經驗,在手術前的X光檢查等各項檢查時,以及在手術時肉眼完全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甚至對連結主病灶的組織和淋巴腺等做能力所及的處理後,肉眼無法看到的癌細胞仍然會隱藏在某個部位。這種情況下,一旦切除了主病灶,癌細胞很可能以此為契機增殖。」
岩田和鍋島坐在皮製沙發上喝著威士忌,一看到財前,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我做的是針織雜貨的批發和零售,最近因為人手不夠的關係,店裡很忙。」
關口回到座位後,審判長接著問道:「被告律師有沒有問題?」
「是嗎?這一點也和里見證人的證詞有所出入。里見證人,你記得當時的談話嗎?」
「審判長,這是在脅迫證人,這和刑警在逼供犯罪嫌疑人的態度沒什麼兩樣,這裡是講究公平的法庭,我要求原告律師撤回剛才的訊問!」河野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
東看著灑滿樹梢陰影的庭院:「剛才聽你談到這件事時,我也感到驚訝不已。從報紙上看到這件事時,我對財前發生這樣的事並不意外。以他的個性來說,他一定會利用擅長的權謀術數,想盡辦法擺平這件事。但我實在難以想像,連在我眼中算是一個典型的學者、也很懂得師生之禮的金井竟然會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泯滅醫生良心的證詞……」他失望地說道。
「我認為,除非是特殊的病例,一般來說,即使有少許的轉移灶,也應該積極地切除主病灶,同時,我個人也一直採取這種方法治療病人。理由是,目前放射療法和化學療法有了很大的進步,在切除主病灶後,可以利用這些輔助療法抑制轉移灶的癌細胞增殖。在我經歷的九百八十九例病例中,也很少發生轉移灶的癌細胞增殖的情況。轉移癌的確很危險,但我也經歷了十幾個病例,在切除主病灶後,轉移灶不僅沒有增殖,反而停止增殖或縮小,甚至可以完全治癒。國內外的文獻報告中指出,在切除主病灶後,還可以避免主病灶的癌性惡性液體對人體產生致命的影響。因此,我確信當同時有原發病灶和轉移灶時,切除原發病灶後,即使無法切除轉移灶,也可以明顯改善病人的預後狀況。」小山教授以充滿自信的強烈語氣斷言。
「迄今為止,原告和被告律師在經過六次書面審理後,已經歸納出雙方的主張,明天就要開始傳喚證人。爭論點在於我方當初追究的醫師在術前、術後的注意義務怠慢,以及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這兩點,但這需要實際經歷、觀察到整個事件的第三者作證。審判都要靠舉證,如果證人無法舉證,無論再怎麼主張都是白費。所以,作為原告第一位傳喚證人的佐佐木信平先生一定要好好表現。」
「七例。這七例的手術都很成功,其中有四例已經存活超過五年。」
審判長說完,里見和柳原在法警的帶領下,站在證人席上。里見神情自若,柳原乾裂的嘴唇則開始泛青。
柳原眼睛充滿血絲,搖著頭回答。
「既然我以同樣是醫生的立場和你說了那麼久,也無法讓你回心轉意,那我就改用醫學部長的身份來和你談。如果這場官司打輸了,不僅會影響財前個人的前途,更會破壞浪速大學創立四十年來辛苦建立的聲譽,社會上也會對國立大學教授的權威產生懷疑,更會讓我這個醫學部長顏面盡失!而且,不僅是浪速大學,這還將對所有國立大學的醫學部造成極大的困擾。上次我委託千葉大學的醫學部長,請小山教授擔任被告方的鑑定人時,對方也說,只要能夠維護國立大學的名譽和權威,願意提供一切協助。小山教授本身也從百忙中抽出時間,特地從東京趕來。你雖然涉世未深,但聽我說了那麼多,身為本校的副教授,應該還有考慮的餘地吧?」
「我明白了,沒有問題了。」
他以平穩的語調一字一句地說,坐在被告席上的財前瞪視著里見,眼神裡充滿憎恨。
東欽佩地說道,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父親的臉。
財前獨自坐在慶子房間的窗檯旁,眺望著窗下潺潺的長堀河,想到明天法院就要開庭訊問證人,不禁思緒萬千。和河野律師再三討論後,已經完成了在醫學上完美無缺的準備文件,整理好所有的書證。在申請證人方面,也安排了無懈可擊的陣容,嚴陣以待。然而,財前心底仍然不時湧現一股百密一疏的不安情緒。
「雖然我不太同意,不過,既然你這麼說,就聽你的吧。」又一無可奈何地掛上電話。
大河內轉過臉來,尖挺的鷹鉤鼻對著鵜飼。
關口試圖乘虛而入,柳原驚訝地愣了一下。
「也就是說,根本就沒提到剛才一直在討論的要不要做斷層攝影之類的事,對不對?」
「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在日本學會中,我的成功例最多,至於其他大學有幾例,我就不清楚了。」
「認識。他是幫我哥哥佐佐木庸平動手術的醫生。」
審判官訊問的語氣很微妙,小山教授沉思片刻才回答:「在無法百分之百獲得確定效果的情況下,切除主病灶或許是一種賭博,但這也正是目前癌症治療的困境。在進入二十世紀後半期的現在,即使在肺部發現原發病灶,並轉移到大腦時,仍然會積極地採取切除主病灶的治療方法。只要有一個病例在預後有改善的情況或是獲致成功,醫生就不該坐視病人病情的惡化,而應該作最完善的努力,期待可以使用相同的方法治療自己的病人,這是現代醫生的職責。近年來,外科學界也逐漸普遍傾向於採取這種積極的做法。」
「明天是由曾經照顧那位死去的病人的護士和金井副教授出庭。」
「初診時是由誰診察的?」
「這個問題太愚蠢了。」里見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在搭好氧氣罩時,病人一分鐘的呼吸次數為七至八次,於是又增加了氧氣濃度,但他的呼吸次數仍然很少。三十分鐘後,呼吸變弱,病人不時因為痛苦而扭曲身體,所以,我指示柳原醫生注射第二支強心針。但病人的呼吸繼而變得斷斷續續,十五分鐘後,出現了青紫症狀,不久就過世了。」
「但這樣似乎對醫學的進步缺乏貢獻。即使出現了一、兩位不幸的犧牲者,如果能夠因此拯救成千上萬病患的生命,就應該勇於嘗試,這種積極性才是醫生的使命,才能促進醫學的進步。據我所知,你這種對癌症的態度是二十世紀初期的舊式思想。」
「被告律師,你有沒有什麼要問的?」
他徵求財前的意見,財前考慮了一下。
「從剛才您和我談的那些話中,我想您的意思是,不管事實如何,都不應該做出對財前教授不利的證詞。但身為醫生,對那位病人的事,我會一切實話實說。」
「里見,你剛才還說對身陷這個漩渦的財前教授感到於心不忍,也說會為大學的名譽著想,難道你要說出對財前教授不利,不,是會影響本校名譽的證詞嗎?」
「就是當外科主任不在時,代替他負起授課、門診、住院病人的會診以及醫局內的管理工作等一切責任。」
河野律師緊追不放,大河內則瞪視著河野。
「您所說的『相當一段時間』,可以解釋為財前教授去歐洲的期間嗎?」
「那我就問一些能夠幫助你恢復記憶的事。首先,教授總會診時,通常有幾位醫局員隨行?」
里見從容地看著柳原:「我不知道柳原為什麼要否定,但病人住院的第四天,我第一次去病房時,教授總會診剛好結束,我聽說主治醫師被教授罵了一頓,所以就拿起床頭櫃上的肺部X光片看了一下,發現左肺有微妙的陰影。我又詢問病人,病人說,主治醫師建議做斷層攝影,就被教授罵了。」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剛才就說了,這次的事件是在財前教授出國時發生的。對他來說,在這種不可抗力的情況下被人告上法庭也很冤枉,我們身為醫生,應該對他表示極大的同情。另一方面,從頗具傳統的浪速大學名譽及權威的大局來看,也一定要讓財前教授在這場官司中獲勝,這也是教授會的意見,希望你後天出庭作證時,可以充分瞭解這一點。」
「沒關係,正常人都會有這種反應,但你不用擔心。出庭時,在面對審判長宣誓要說實話後,就開始對第一個證人,也就是你進行訊問。首先由我作為原告的律師問你有關佐佐木庸平死前、死後的情況,當我問你的時候,你只要根據事實如實地說出來就可以了。在我訊問結束後,就輪到被告律師的反對訊問,這才是關鍵。因為,被告律師的反對訊問,目的是為了推翻我方的證詞,將證詞引導向對他們有利的方向,所以,你一定要靜下心,仔細思考對方問題的意思後再回答,尤其當對方訊問有關醫學的問題時,除了我們之前多次討論的內容以外,你絕對不能回答任何問題。法官會一言不發地聽原告、被告的律師對證人的訊問,判斷哪一方正確。如果你中了對方律師誘導訊問的計,說了不該說的話,等於是被對方抓住了把柄,會影響法官的自由心證,導致對我方的不利,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所以,你才會在教授會診時提出斷層攝影,對不對?」
小山教授用登上學會報告講台的姿勢站上證人席,河野律師起身迎了上去。
「第一內科的里見醫生。」
「所以說,大部分都是聽說的,對嗎?」河野律師立刻抓住了信平話中的小辮子。
「您所說的肋膜炎的症狀大概會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小山似乎在誇示自己的高超技術。
「好像是兩天去一次吧……」
「關於這件事,我們對他說,像大河內教授那麼了不起的教授,可不可以請你代替我們去拜託時,他只說:『大河內教授是我在病理學研究室時的恩師,無論在學術和人品方面,都是我最尊敬、最信賴的人。』里見醫生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對,你說的沒錯。但這還不是因為你身為第一外科醫局的人,卻去找第一內科的副教授商量病人的病情?正是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行為所賜,事情才會變得這麼複雜!」財前殘忍地一步步將他逼進死角。
「這麼說,證人是在病人臨死之前才第一次發現癌性肋膜炎,對不對?」
「因為病人左肺曾經罹患過肺結核,雖然可以將它視為肺結核舊病灶的陰影,但由於陰影呈圓形,和周圍肺野的界限也十分清楚,從形狀上來看,很像肺部的轉移灶,我認為有必要做斷層攝影加以鑑別,所以就去請教財前教授的意見。」
「根據我的調查,大河內教授曾經獲頒學士院恩賜賞,學術成就超過了浪速大學的校長和醫學部長,但有這種頭銜的人並不代表人品一定優秀,於是,我去問了兩、三位報社的記者和醫事評論家等立場比較客觀的人,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大河內教授是為數不多的剛正不阿、清正廉潔之士。因此,即使是自己大學的附屬醫院發生的醫療事故,他也不會做出歪曲解剖事實的證詞。但這種人往往個性古怪,不懂得通融,對於解剖記錄以外的事——比如,他不會從解剖記錄引申出對我方有利的推論;相反地,當形勢對被告財前不利時,他也會避免任何推論。也就是說,除了嚴格公正的解剖記錄以外,他不會談任何別的事。因此,如果我們想要勉強他說出對我方有利的證詞,反而會惹惱他,我會好好研究該怎麼訊問他。」關口律師說。
「很好。迄今為止,日本學會報告中,同時有肺部轉移現象的賁門癌手術的成功例有多少?」
「里見證人,我並沒有問你話!你不能擅自發言破壞法庭的秩序,審判長,請提醒證人!」
里見的臉抽動了一下,隨即低聲地說:「我今天說這些證詞,不要說財前輸了,即使他贏了,我也會因為提出對本校教授不利的證詞而無法繼續留在大學。昨天,鵜飼教授已經暗示過我了。」
「謝謝你,我的訊問到此結束。」
岩田一邊吃著開胃菜,一邊說道:「我可以理解鵜飼教授的想法,但現在已經不僅關係到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權威和名譽,也攸關我們開業醫生生活權利的問題。如果是把止血紗布留在病人的肚子裡,或是犯了搞錯血型、輸了不同血型的血這種明顯的醫療疏忽也就罷了,像這次這樣,如果連解剖死者屍體的病理教授以及大名鼎鼎的臨床名醫鑑定也無法簡單地分出黑白對錯的微妙病例也被隨意判是誤診,將會對我們開業醫生的診療工作產生極大的影響。」
「是,他是我負責的住院病人。」
里見穿著一套樸素的深藍色西裝,隨意撥弄了一下清爽的頭髮,站上證人席。
「可能是病人搞錯了,我不曾在總會診時被教授罵過。」
「所以,您認為當發現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時,是否應該切除主病灶?」
「在病人病危之前,柳原醫師是否曾經和你商量過,或是請求你的指示?」
說完,財前便站起身來。
病理解剖學報告是將解剖時肉眼觀察的情況、顯微鏡檢查、生物化學檢查和組織學檢查的各項結果做成記錄。雖然記錄本身是死的,但只要從記錄推斷臨床過程的方法不同,便會產生微妙的差異,進而對判斷財前的診斷和治療是否正確產生決定性的影響。財前很清楚,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大河內教授都會遵守身為醫學人員的公正、嚴謹,即使以原告證人身份出庭,也不會因同情原告而講出任何帶有私心的證詞;同樣,也不可能因為財前是自己任教的大學醫學部最年輕的教授以及曾有在他的病理學教室內學習過的經歷,就會對財前特別通融。
「原來是爸,你好……」
「特別的指示……但是……教授比平時花了更多的時間,仔細觀察了陰影,還告訴我,在做癌症手術時,要做好萬全的處置,以防可能會有肉眼看不到的轉移和併發症。」柳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轉移了焦點。
「根據里見證人的證詞,你對病人肺部的陰影有相當的疑問,雖然曾向財前被告提議做斷層攝影,但卻被否決了。」
「安排是安排好了……」
金井副教授和護士石川千代子走到過道上,佐佐木信平則站在證人席上,原告律師開始對原告證人進行訊問。
「你同意,對不對?」
「財前教授出發後,病人嚴重發作是在什麼時候?」
被告律師河野似乎早已等候多時,他滿面紅光地站了起來。坐在原告席上的佐佐木良江一臉擔心地看著信平。河野律師玳瑁鏡框下的雙眼瞥了信平一眼。
岩田慷慨激昂地說道,鍋島也附和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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