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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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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沒錯。上訴人主張當時應該考慮癌性肋膜炎,進行X光攝影,其實這只是一個非常罕見的案例,他們更沒有考慮到現今的醫學水準,這樣的主張完全只是一個結果論。我的憑據就來自我出發後兩星期,病患每天都有相同症狀,然而卻在過世之前,才發現是癌性肋膜炎。這連每天診治該位病患的主治醫師柳原,還有原是第一內科的副教授里見也都沒有發現呀!」財前彷彿將錯就錯般地回答。
雙方激動地你來我往,旁聽席則傳來一陣陣怒罵聲,後排的旁聽者忍不住站起來,法庭內陷入前所未有的紛亂。
「對於無法確知真偽的問題,我無法表達意見。可是,不僅是X光攝影,在醫院已經工作六年的主治醫師發現病患呼吸困難,抗生素無法奏效時,便應該有所行動。身兼診療、研究、教育三重任的教授,實在事務繁忙、分身乏術,所以才會有主治醫師存在的必要,負擔部分職責。本案的主治醫師若再獨立自主一點,就不需事事請示,覺得情況不妙就應該進行X光攝影,發現病患胸部積水時也應該立刻執行穿刺檢測,然後再來尋求教授的指示。如果當時他能夠執行這些步驟,再向教授報告,即使財前教授不需親自診斷病患,也一定能做出確切診斷。如果真要追究本案的遺憾之處,我想就是主治醫師毫無自主性這一點吧。」小山的話裡盡是偏袒財前的調子。
「沒錯……」
對於手術後一週發生呼吸困難時的處置,審判長鄭重判定財前有過失。
「我知道了。我會在這裡等你們。」關口重新坐下。
法警宣告重新開庭,正面的審判長席大門開啟。審判長與陪審法官結束討論,重新就座,一時之間,空氣彷彿凍結般,全場鴉雀無聲。
「抗癌劑的開發靈感來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軍使用的毒氣,如此的說明,各位應該就明白了吧。毒氣的毒性在於危害細胞分裂,抗癌劑就是破壞癌細胞的毒劑。可是,癌細胞是人體產生的正常細胞突變的產物,因此抗癌劑在破壞癌細胞的同時,也破壞了正常細胞,特別是骨髓(造血功能)、消化器官黏膜受到的傷害最為嚴重。」
聽著關口率直的語氣,長谷部教授稍稍苦笑道:「化療就是將抗癌劑置入體內,殺死體內的癌細胞,簡單來說,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目前癌症發生的真相尚未解開,因此很遺感,目前還沒有任何抗癌劑能夠完全治癒癌症。現階段,抗癌劑多半使用在復發卻無法進行手術的癌症,或是已經轉移但無法靠手術清除癌細胞的病例上。利用抗癌劑,盡可能殺死手術無法完全摘除的癌細胞,以便減緩惡化或延長壽命,目前它的療效也逐漸穩定了。」
北海道大學的長谷部教授與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現身法庭,他們分別代表化療的「鷹派」與「鴿派」,即將為了一位病患的死亡展開一場激辯,這場攻防戰將因如何影響化療的未來而備受矚目。「藥物能否治癒癌症?」的議題引起了社會大眾的興趣,因此旁聽席上也出現一般民眾的身影。
「如果對醫學知識一知半解,就請別班門弄斧。在今天的法庭上,對於化療的療效我採取非常慎重的態度。因為,只要有新的抗癌劑或治療法,每每經由媒體報導後,總是湧來來自全國的病患或家屬的詢問電話或信件,門診前更是大排長龍,這是我的親身經驗,也因此更深刻感受到病人對化療抱持著非常高的期待。今天,我的說法已算是非常謹慎而消極的了。如果沒有任何顧慮,我甚至可以說,本案件如果一開始能考慮到病灶轉移,擬定萬全的治療計劃,病患不僅能存活六個月,甚至可存活一、兩年。至於您一直強調的副作用問題,如果那是病人唯一存活的方法,即使有些風險,醫生也願意相信療效而進行治療,這是左右病患性命的醫生所應具備的倫理道德。然而,本案並非是用盡所有治療方法,最後才導致病患死亡,這一點讓我深感遺憾。」
「里見醫生,雖然獲得勝訴,但是第一審後迫使您不得不離開大學,造成莫大的犧牲,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您的恩情;還有,東醫生的千金、龜山護士長。感謝你們挺身相助,良江永生難忘……」
財前稍稍抬起下頜,面不改色地聲明他曾注意到癌細胞轉移。這是他在第二審進行之後才設計的新證據。國平接著問道:「這件事,已經獲得佃講師的證詞,放射科的記錄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因此這已經是既成的事實。可是,後來中止檢查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當然是嚴重處分。我將他從本大學醫局開除了。」
「我幾乎無法相信化療的療效,也絕對無法從上述鑑定結論來斷言因為醫生未進行化療而導致病患猝死。因此,我判定兩者之間毫無因果關係。」他先來個下馬威。
「原來如此。那麼,我們得立刻前往大阪車站。到了車站,就可以知道從舞鶴出發、七點二十分抵達的車停靠在幾號月台了。」
柳原查詢了一下從舞鶴出發、七點二十分抵達的電車,原來是天橋立為起點站、大阪為終點站的「橋立號」列車。他立刻趕往這班列車停靠的月台,列車十分鐘後才抵達。他取出口袋中的電報,「我有證據……」——江川與這件事毫無瓜葛,究竟握有什麼連當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證據呢?柳原完全想不透。
「我想不出來。我不知道了……我已經完蛋了。」柳原抱著頭,搔著頭髮。
「癌症的化療,簡而言之就是使用藥物的治療方法,對吧?」
「審判長,請命令江川證人退庭,這明明就是精神錯亂。」騷動不安的法庭裡,國平向審判長提出申請。
國平一開口,就充滿揶揄與諷刺。
「四千二百三十萬元的三成,就是一千二百六十九萬元。你如何籌出這筆款項呢?」聽到這個問題,良江瘦削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國平打算借助小山的力量,徹底瓦解長谷部的鑑定,小山聽得出國平的言下之意,眼神閃閃發光。
「財前教授認為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沒有轉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攝。」
「接下來,請教您第二項鑑定事項。如果要抑制本案中的轉移灶,以保護病患性命,應該進行何種治療?」
時間到了十點,法警高聲宣佈:「起立!」
審判長頷首道:「江川證人,請冷靜!請避免出現與本案無關、譭謗個人的言詞,請冷靜回答。否則,本庭將命令你退庭。」
「算是吧。他認為外科對癌症的治療有其極限,戰後不久,他就為癌症手術引進化療。化療領域有積極論的『鷹派』與消極論的『鴿派』,他就是『鷹派』的代表人物。」
法庭內又恢復了鴉雀無聲的狀態。
「他說要執行賁門癌手術,摘除全部的胃。」
財前從剛才的衝擊與絕望深淵中慢慢恢復,無論如何,絕不認輸!剛強堅忍的意志力,逐漸展現在他的言語之間。
「財前教授當時完全投入到國際外科學會的準備工作中,無法分神注意病患的狀況。事實上,我以電話通知教授,告知佐佐木先生發生呼吸困難時,恰巧教授正在料亭舉行的行前歡送會上,因而遭到斥責,表示病患只是病況稍稍惡化,沒必要小題大作地以電話通知,說他正喝得在興頭上,少來掃興。因此,教授說出發前曾叮嚀我注意肺部轉移,這些話根本都是虛構的。」
「你在電報中提及的證據,究竟是什麼?」關口鎮靜地開口問道。
「從前年四月到今年十月出發前往舞鶴之前,我一直擔任記錄。」
「應該可以判定吧。不過,這時候不需要教授一一指示,主治醫師應該自行判斷。」
「不,我不記得所記載的內容,所以只能否認。」
「你不懂醫學,就隨便認為佐佐木先生的癌症轉移肺部,所以不可能活到五年。但在我對轉移灶進行二次手術的七百五十個病例當中,曾根治了五十二個病例。外科醫生直接肩負病患生死的重任,即使其他科的醫生雙手一攤,認定束手無策,外科醫生還是會積極地想盡辦法治療。對於尚未有痊癒病例的化療,本案件所涉病例應當選擇二次手術法才是適當的。」財前反駁道。
「關口律師,就等您的到來,請進……」良江請關口律師坐到墊子上,吩咐芳子倒茶。
關口安撫著良江,但是卻回想起過去的醫療官司中,幾乎沒有病人方面獲得勝訴的前例,如果這次上訴審又敗訴的話,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算了,但佐佐木母子四人又該如何自處……
柳原這才想起,佐佐木庸平手術後隔天,的確曾輪值門診,門診結束後他便立刻前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診察病況了。
正在眺望窗外的柳原一陣錯愕,回過頭來:「沒、沒那回事,我只是……」
「無法一以概全,很難說的。我這麼說,您應該明白了。」他緊閉雙唇,表現出不再接受任何訊問的狂妄態度。
「這三個可能當中,您的判斷是?」
良江回答沒問題,辭謝了審判長的美意。
「江川證人,真的如同財前教授所說,那時他因為接電話而中途離席嗎?」
「小山教授,您對財前教授駁回要求X光攝影一事,有什麼看法呢?」
關口話才說完,國平的聲音響起:「抗議。第一審與第二審時,柳原醫生已經清楚作證他並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審判長不知在鑑定書上記錄了什麼:「接下來,輪至被上訴人一方訊問。」
「但是,第一審時,鑑定人唐木豐一,以及本次的鑑定人竹谷教授判斷,即使進行斷層攝影或支氣管造影等檢查,像本案這麼微小的陰影,要確認是癌症的轉移灶,以目前的醫學水準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被上訴人雖然有怠職責,錯失手術前轉移灶的確認時機,但是本庭不予追究其過失。」
「長谷部教授……沒聽過呢,他在化療領域有不錯的成績嗎?」
「你啊,講話結結巴巴、扭扭捏捏地像個在室女(即處女)似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上次在法庭上也是這副德行,不過是站在證人席上,連個話都講不清楚,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才會讓關口律師有機可趁,留給審判長壞印象,導致不良後果。在室女啊,只有在女孩子身上才有價值,或許你也該嘗嘗真正的在室女了,搞不好可以改掉你娘娘腔的毛病。要不要試試那位婀娜多姿的華子小姐呀?」
他驀然想起在海德堡內卡河畔的飯店,國際外科學會舉行歡迎酒會的盛況,忽地眼前浮現出華麗的水晶吊燈,映照著內卡河,一片閃閃發亮的景色。他望向窗外,暗夜中,堂島川映著飯店的燈光,粼粼閃耀,漣漪蕩漾。
「嗯,臨時有貪污案件要討論,無法抽身,今天……」他一邊解釋,一邊坐到兩人面前。
江川被帶出法庭後,法庭內呈現出一片暴風雨後的寧靜。
「正等著您大駕光臨呢,我是關口律師。」關口自我介紹道。
「當時,他告知要進行哪種手術?」
「不論江川君如何說,我就是不記得自己曾說過那樣的言論,既然不記得,我只能回答說不知道!」財前嚴辭反駁。
「是的。當天我負責記錄,所以記得一清二楚。應該是佐佐木先生手術後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吧。財前教授曾提及佐佐木先生的手術,記錄上應該還留著。」
「辛苦啦!今天的生意怎麼樣?」芳子一邊盛飯,一邊問著。
「由於目前的抗癌劑無法百分之百治癒癌症,因此哪種抗癌劑對哪種癌症最有效,或是應該使用哪種配方才能既安全又有療效,這些議題仍是學會中的爭論重點,各位學者之間也或多或少有些歧見。但是一般來說,在做摘除主病灶的手術中,多半使用排多癌注射劑。」
雙頰瘦削,披散著白髮的良江,懷著積鬱胸中兩年六個月的怨念,指責財前。
關口的訊問獲得預期效果,他返回座位。審判長與左右陪審法官輕聲討論片刻。
「律師,謝謝您!我們獲勝了!終於獲勝了!先夫終於能夠瞑目了……」
「不過,被上訴人執意駁回里見、柳原醫生的提議,完全不顧轉移灶,不願拍攝X光片,本庭認為這是醫師怠慢應盡職責。」
柳原揣測,難道是鄉親父老都知道今天的事了?他急急忙忙地打開門,收下電報。
「完全沒有!而且,就算我們有任何疑問也沒機會問。因為財前醫生只動了手術,完全沒有前來看診。先夫發生呼吸困難的第二天,我們非常擔心,於是麻煩柳原醫生請財前醫生前來診察,卻因為財前醫生準備出國參加國外的學會而遭到拒絕。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什麼學會有多重要,但是,為什麼一位地位崇高的大學附屬醫院醫生,竟然認為學會比病人還要重要?那時,只要財前醫生抽空過來診療兩、三分鐘,先夫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突然了!」良江竭盡全力地吶喊著。
「沒錯。手術剖開腹腔時,任何人都會判斷那是早期癌,其他的事情因為我中途離席,一概不知。」財前一派鎮定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說著。
「關於這點,我們原本主張,如果手術之前能夠發現轉移灶,就能擬定治療計劃,進行各項檢查,並執行手術中化療。但是萬一這一點無法獲得認可,我預備主張如果手術後曾做過這些檢查和診療的話,至少可以存活一、兩年,我想如此一來,法院方面也應該會認同。」
審判長與陪審法官討論片刻之後宣佈:「書面證據的資料並非大量,本庭認為當庭即足以得出結論,因此,針對書面證據成立的認可與否,本庭駁回延期審理的申請。」
「剛才,滝村教授稱財前為徒孫。對在下來說,財前就像是我自己的兒子。我這兒子擁有豐富的學術知識,不知不覺地,我身為父親的就容易有私心,有時候就會遭到校內個性較剛毅的教授的指責。這次的學術會議選舉,各位都知道,在此之前皆是洛北大學獨佔近畿地區學術會議會員的席次,所以各位熱切期待浪速大等應該推舉候選人。既然決定參選,就要有必勝決心,因此才推選財前教授,而這絕非是我個人的偏好。首度出馬競選的財前教授能光榮當選,乃承蒙各位熱心支持所賜,尤其是來自大阪府醫師公會的各位同仁大力協助,我在此表達深深謝意,而且,在下更佩服醫師公會團結而產生的強大力量。」
「最好是這樣,不過不瞞你說,上訴人的律師在我家,正等著你呢。」
「柳原醫生曾在手術之前提出斷層攝影,卻遭到你駁回,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你卻打算在法庭上否認到底,是嗎?」他的發問尖銳無比。
女子醫大的肄業生果然一點就通,一提到小山教授,不需財前多作解釋,她就充分瞭解財前的意圖。
他沒想到柳原會前來迎接,驚愕地瞧著柳原,然後撥開人群,跑向柳原。
良江再次想起上回敗訴時,那種彷彿墜入黑暗深淵般的感覺,感到一般強烈的不安,三個孩子倚著良江,望向關口。
「店舖倒閉時的債務有多少?」
關口連忙制止江川,但是,江川卻對著財前繼續高聲吶喊:「教授,難道這是您為人師表的態度嗎!你,你根本沒有資格當教授!所以,你才會發生這種誤診的疏失!還有,在教授選舉的時候……」
「但是財前教授唆使你作偽證,證明財前教授曾注意到轉移,是不是?」關口步步逼近。
「依據主治醫師柳原的證詞記錄,是『突然發生呼吸困難』。」國平翻著法院記錄回答道。
審判長與左右陪審法官商議後表示:「今天,柳原證人的證詞內容十分重要,本庭仔細考量其真實性,判定其為事實。雙方律師若有新證人,或是新的證明文件,請在一個月內提出申請。」
江川頓時有些躊躇,小聲嘟囔著:「醫局的抄讀會記錄。」
財前板著臉,跳過論文部分,翻找論文討論的部分。如果自己有不經意的發言,得以證明柳原的證詞,最有可能出現在論文討論的部分。可是,抄讀會並非病例檢討會,目的旨在介紹外國論文,絕不可能論及手術病患的事情……財前內心一邊極力否定著,一邊快速翻開記載著自己發言的質疑應答頁面——
從第一審以來,柳原積壓了兩年的忍耐與屈辱,頓時傾瀉而出。
「沒錯。我的意思是,當時我評估兩天內的症狀,判斷是術後肺炎,這是毫無疏失的。如果我沒去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並持續讓病患使用抗生素,卻未獲得任何改善,造成病患喪命,我絕對坦白承認自己的疏失。可是事實上,我是在病患出現呼吸困難症狀第二天後,就從大阪機場出發前往海外了。行前,我叮囑過柳原醫生,無論是否有轉移肺部的可能,都需要十分注意、小心。」
「手術後第九天,就是財前教授出發前往德國的日子。換句話說,財前教授在出發前往德國參加國際外科學會的前一天,仍留在醫院中工作。如果財前教授與其他教授一樣,在前往海外的五天前就開始休診,不到醫院看診,這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關於這點,剛才已經充分說明了。」
佃一邊動筆寫在備忘錄上,一邊複誦,聚集在四周的醫局輔選人員一陣騷動。由於東京選舉管理會只通知最終開票結果,因此安西醫局長昨天銜命前往東京,以便從選舉管理會獲取最新開票消息,隨時以電話通知。
「佯裝不知情……身為教授,怎能佯裝不知呢?都到這種地步了……否認,絕對、徹底地否認!」
「最快約手術後三個月。」
「那麼,手術後,院方是否告知可能轉移到肺部,計劃要執行二次手術,或提醒你若有萬一,必須有心理準備或是設法處理店舖的生意呢?」
「久等啦。今天的疏渠工作有點棘手,其餘的病患我請人代診了。」
「恭喜恭喜,不過接下來可就辛苦囉。今後四、五天,除了參加校內、醫師公會、校友會的恭賀宴會,還得想下次化療鑑定人的訊問策略,恐怕難有喘息的時間囉。對了,鑑定人決定找誰了嗎?」
記錄 江川達郎
「那次的主題是關於美國的賁門癌手術成果,那天的抄讀會負責人介紹論文結束後,財前教授為了將之與自己的賁門癌手術成果作比較,稍微提及了佐佐木先生的手術。」
財前一時忘記自己身在法庭內,破口大吼。這些醫局人員原本個個絕對服從自己,像一顆顆棋子般操縱自如。然而此刻,不只柳原,竟然又有一人膽敢朝自己放冷箭,願意出庭作證……一股震驚直躥財前全身。面對財前的震怒,江川雖然有些裹足不前,但是,關口立刻向法庭提出申請,讓江川成為當庭證人。法官裁示許可,江川宣誓完畢之後,關口隨即開始訊問。
審判長面向柳原:「柳原證人,你在第一審時,曾宣誓絕不作偽證,若做偽證將受到懲罰。因此,你現在推翻原來的證詞,本庭會依法斟酌處置。請在對質時,闡述真實的證詞。」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吻說道。
財前睥睨著這群記者:「遺感至極啊!最近,醫療過失常引起社會矚目,這樣的判決方式如果繼續下去,今後許多醫生將不敢放手積極進行治療。醫療本身原本就存在某種程度的危險,醫生絕不會惡意造成疏失。而且,本案的胃部賁門癌轉移至肺部的病例十分罕見,這麼高難度的病例,還會遭到追究醫療過失,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費心診治?這種態勢將阻礙醫學進步,無論是對病患還是對醫生來說,絕非幸事。而且,說國立大學的教授就要受到更嚴格的審核,這算哪門子的理由?難道教授就必須『神乎其技』嗎?醫療過失應只https://m.hetubook•com•com以醫生的平均水準來衡量,這樣的要求太過嚴苛。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樣的判決,我都絕對無法信服!」他大聲叫道。
佐佐木一方主張手術之後應該進行的檢查,遭財前巧妙地一一化解。
「什麼?你不在場?」關口愕然地反問財前。
長谷部沉思片刻:「這是一個相當艱深的問題。就我過去的病例數據清楚顯示:只要進行化療,即使無法完全治癒,卻也能確保一定時間的壽命。然而,本案所要的答案是,病患能夠延命多少年、多少月,這將牽涉法律的因果關係,但是化療的病例數據不像手術那麼多,實在無法妄下斷言。不過,我能夠提供最接近本案的病例,這是胃癌轉移到腹膜的病人在手術後的存活率數據。至於法律解釋,我希望能交由法律專家判斷。」
話才說完,江川便一臉不知所措:「真傷腦筋。柳原學長,我來這兒只想對你一個人說,而且我還是瞞著家人來的。」江川父親在大阪的阿倍野開業。
「在過去,很多人強烈主張不該施行有轉移灶的主病灶摘除手術。關於這一點,我也曾在第一審時與原告方面的鑑定人——東北大學一丸名譽教授展開一場激辯。本案的賁門癌手術究竟是否適當,誠如法院所承認,這已經是個醫學常識。在我、財前教授等採取積極態度的外科醫生之間,我們甚至更進一步施行過轉移灶的手術,完全治癒了那些視轉移灶為絕望的病患。事實上,這類成功的案例也不計其數。與其說癌症在外科手術治療上已達極限,倒不如說手術使用範圍愈來愈廣了吧。」
「絕對不會錯。你說:『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是早期癌,沒有轉移現象,已經永久治癒了』,你承認這個發言嗎?」
「我再也無法忍受良心的苛責。因此,我想秉著自己的良心,闡述事實,對於過往說謊、作偽證的行為,我願意承受任何懲罰,絕不後悔。」柳原垂下頭。
財前捻熄雪茄,不由得展露出興奮的表情。下午的教授總會診由金井副教授代理,連佃講師與十名輔選專員也都請同事或年輕醫局員代班,十幾個人統統擠在教授室裡等待開票結果。雖然財前佔盡優勢,但是在尚未接獲確定當選的通知之前,仍然無法宣佈選戰結束。剛才財前還將焦躁不安的情緒,全發洩在佃等人的身上。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無妨。以上是本庭的訊問。」
關口設法從長谷部口中得到佐佐木如果接受化療後可得到的延命天數。
「教授,恭喜,恭喜!」
河野說:「既然都走到這步田地了,不管書面證據內容怎麼寫,現在也無法否認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了。那麼,就硬著頭皮,徹底否認吧!」河野彷彿要財前覺悟般地堅定他的意志。
關口也憤然拍桌說:「你竟敢說柳原證人作偽證,本方才要告財前作偽證!」
慶子推開他,但是財前的強壯臂膀蠻橫地按倒了慶子豐|滿的身軀。
國平一就座,反方的關口立刻站起。
財前的口氣不同於出庭前,對柳原冷嘲熱諷了一番。
「我確定。這項事實,我從未告訴任何人,只放在自己心中,就連被調往舞鶴時……」
櫃檯的護士看到財前五郎,小心地說:「院長現在正在看診,我為您通報一聲。」
「手術後第一個星期病患發生呼吸困難時,您診斷為術後肺炎。教授您身為國立大學教授,學識經驗豐富,會如此診斷,一定有您的憑據,麻煩您詳細說明這點。」
「這並非夠不夠資格的問題,而是攸關人命的問題!如果拍攝X光片,發現肺部積水,立刻穿刺測試,證明確實為癌細胞時,你會如何處置?即使如此,你還是堅持不使用化療嗎?」
「那麼,您會進行放射治療嗎?」
「這樣啊……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真話,卻沒有證據能夠反擊財前,太可惜了……可是,里見醫生看到你勇敢地挺身發言,十分感動,託我代為轉達,如果你今後有任何困難,無論何時,只要他能力所及,他一定會盡力幫忙。」
「電報?好,我來開門了。」
「可是,財前醫生當時確實在醫院啊!」
「柳原學長,你終於……」話才說到一半,他已佇立在柳原面前。
「癌症治療中,轉移癌不同於早期癌,幾乎是無法根治,因此必須在治療之初,就擬定如何延長生命的治療計劃。本案中,里見、柳原兩位醫生高度懷疑胸部轉移灶,並曾提醒注意,無論財前被上訴人如何判斷病情,或是忙於出發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都必須考慮到萬一的情況,做好萬全的處置。關於這一點,被上訴人財前卻完全沒有注意,身為一位癌症專家醫師,恐遭人譏為名不副實,判斷過於草率。」
「照你的說法。醫生的地位可比做人家的老婆,穩固如山囉。」慶子揶揄了財前一下,「不過,對方有里見先生呢。上次你把他帶店裡來,我雖然只見過他那麼一次,不過我知道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他外表看起來土裡土氣、呆頭呆腦的,心中卻有著很堅定的原則和牢不可破的信念。像我這樣的人,只要我願意,任何一流企業的社長或名人都將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但是對於他,我就完全沒轍了。所以,就算你贏過所有人,最後還是無法贏過里見醫生,不是嗎……」
柳原疲憊不堪,呆滯的眼神望向斑黃的榻榻米。好不容易將財前逼到這種地步,關口認為絕不能輕易放棄,因此也是一語不發。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夜幕低沉,柳原起身點燈。
「無憑無據,根本沒有否不否認的問題。」
關口設法誘導,柳原終於平靜了下來:「由於當時教授將要出發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非常忙碌,所以當時的病例檢討會幾乎都流會了。」
「接下來,第二項鑑定事項是,本案件所涉病例的治療計劃將賁門癌與肺部轉移灶的手術分開,是否妥當呢?請談談您的見解。」
河野快速說完,面向審判長席:「審判長,這份書面證據出現得太過唐突,無法當庭承認,懇請延期審理。」
河野開始訊問:「你先生在手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你拜託財前教授前來看診。這確定是手術後第八天,沒錯嗎?」
「不,我不在意金額多少,只要認定財前那位醫生的錯誤,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的心願就圓滿達成了!」
「我曾經懷疑過。」
「最近每到法院,我都努力蒐集情報,並且與河野律師慎重研討,我們有信心能夠勝訴。」
「如何?你雖然不相信化療,但是當你發現是癌性肋膜炎時,總不會棄之不顧吧!」
「那是柳原醫生做偽證。依據里見醫生的證詞,那項證詞的可信度已遭否認。」
考慮到兄弟學校及醫院、醫師公會,他的謝辭蘊含濃厚的政治意義。兩個月前,當他面對黑部峽谷時,曾因敬畏大自然而感到不安,如今面對人類的鬥爭,卻未見他有絲毫的畏懼。財前在勝選的致辭中,展現出十足的自信。掌聲再度熱烈響起,眾人舉杯慶賀。財前飲著杯中酒,醺然陶醉於自己的人生藍圖之中:四十四歲當上教授、四十六歲當選學術會議會員、五十歲獲得學士院獎、五十五歲成為學士院會員、六十歲獲得文化勛章……計劃正處於一步步實現當中。所以,面對仍在訴訟中的官司,無論如何都得勝訴!接下來,只要闖過當事人訊問這關,就能獲勝了!財前彷彿要讓疲勞又醺醉的身軀牢牢記住般,在心中不斷地吶喊著。
「根據以上各點,本庭認定死者佐佐木庸平本來得以存活至少六個月。考量在此期間的收入等損失,這些利益損失合計一百二十六萬元;此外,對於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遺族的慰問金,考量佐佐木庸平死後佐佐木商店倒閉等悲慘狀況,金額應達一百四十九萬元,以上為判決書主文。
「如果你事先得知佐佐木先生的壽命只剩一年或半年,你就能夠與銀行或廠商商量,設法縮小店舖規模,讓你一個女性也能繼續經營店面,是嗎?」
「教授,您怎麼了!」
「您的意思是,假設手術中就備妥完整的化療計劃,就能預防導致佐佐木庸平的死因——癌性肋膜炎了,對吧?但是,事實上,您所說的方法卻從未施行,只是一味地進行手術。另外,假設在手術之後才進行化療,也就等同於失去存活的機會嗎?」
良久,審判長終於抬起頭來,向河野、國平開口問道:「上訴人律師提出這項證據,你們承認這項證據嗎?」
「我毫不期待化療有任何延命效果。」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最後,第三項鑑定事項,我想針對手術後一週所出現的呼吸困難、發熱等症狀,請教您的意見。當時,財前教授根據主治醫師的報告,診斷是術後肺炎。如果是小山教授,您的診斷是?」
「應該是記錄負責人補足我說到一半的話,擅自歸納總結了吧。抄讀會的記錄是記錄大綱,所以,我想一定是記錄人將我所說的早期癌草草解釋,或是假借他人的話語,才寫成永久治癒的吧!」
關口一邊說著,一邊擔心這份抄讀會記錄財前是否已經完全忘記,是否能夠原封不動地存留在醫局當中?如果還留在醫局當中,江川是否能夠順利取出?
審判長繼續宣讀,「考慮到本上訴審判決可能會對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接下來宣讀判決理由的主旨。」
記者離開後,法庭中突然安靜空曠下來,財前胸中湧起一陣陣敗北的挫折感,接著又轉變成洶湧如潮的憤慨。
開庭前二十分鐘,民事第三十四號法庭已經擠滿了旁聽民眾,有浪速大學醫學部相關人員和醫師公會的高級幹部,也有曾因誤診而痛失親屬的一般民眾。上訴審的判決宣告日果然氣氛大不相同,法庭內充滿緊張與壓迫感。
一提到具體存活天數數據,長谷部教授的口氣顯得極度慎重。他展開記錄數字的大表格,讓審判長也能看見胃癌轉移到腹膜的病例術後的存活率。
江川在關口對面坐下。
「不要輕言放棄啊。鎮定點,慢慢想,你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的,不是嗎?」關口設法安撫著柳原的情緒,「例如,醫院不是都會開病例檢討會或手術檢討會嗎?財前教授有沒有在這些場合,針對佐佐木庸平的手術說過些什麼?」
「那麼,手術中一次注射大量抗癌劑,它的副作用應該十分可怕吧?」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佐佐木商店的存在了。店面於去年十月十日倒閉,佐佐木商店的招牌無法掛到官司結束,我只覺得悔恨、遺憾。」良江抿著嘴。
山田助理:「調查美國以外的數據,本校研究室的數據是世界第一,而且教授的財前式吻合,手術時間也更短。」
母子四人滿臉淚水,垂下頭來。東佐枝子默默不語,眼眶濕潤。龜山君子開口說:「佐佐木太太,如此一來,我的良心將得以平復。珍重病患生命的良心,不是只有醫生擁有,希望社會大眾也能因此知道護士也有同等的良心。我的先生也非常期待今天的判決結果,我想他一定非常高興的……」
「你曾經注意到轉移灶嗎?」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佃拿起話筒。
國平輪流看著財前五郎與又一,財前聽完,對明天的審判結果,又覺得信心十足了。
「那是長谷部教授的觀點,並非我的觀點。為了達到延命效果執行化療,並不見得有多高明。有時抗癌劑的毒性遠超過良性的效果,從而造成病患在手術後一到兩週之內死亡——確實有這類負面的案例。四個月前,曾有一名病患,與佐佐木先生一樣接受賁門癌手術,卻在手術八天後引發腸阻塞。如果那位病患在手術中接受化療,身體抵抗力明顯下降,不僅可能導致死亡,也可能因為手術後不可預測的偶發症狀引起併發症。五十歲以上的病患,在手術中進行化療實在過於冒險,所以我無法執行。」財前回想起長相酷似佐佐木庸平的安田太一。
他說得振振有辭,眾報社記者為了將「財前教授敗訴,意欲上訴至最高法院」的新聞趕著刊登在晚報上,都爭先恐後地奔出了法院。
長谷部專注地聽完關口的敘述,緩緩開口說道:「癌症診斷學日漸進步,因此有愈來愈多醫生發現停留在黏膜內的早期癌。過去一聽到罹患癌症,就彷彿接到『無藥可救』或『死亡宣告』的判決一般,但這種負面印象已逐漸改變,甚至不需我多作說明,早期癌只需要進行手術,摘除病灶,幾乎就等於痊癒了。但是,癌細胞一旦穿破黏膜,轉移到其他部位,就算完全摘除病灶,肉眼無法辨識的癌細胞卻可能已經散播全身,將來一定會復發,導致死亡,我不諱言,大多數的病例都是如此。因此簡單來說,前者的治療目的是痊癒,而後者只圖延長壽命,希望病患能多活一天,當然兩者的治療計劃也有所不同。也就是說,完全沒有轉移的早期癌,只需要開刀摘除病灶即可。但是,治療轉移性癌症是相當危險的,因為不知癌細胞何時會劇增,從而導致死亡的惡果。因此切除主病灶時,需要比平常慎重許多,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來面對手術前、中、後期的管理,藉此抑制癌細胞的增長,詳加擬定治療計劃,力求達到讓病患延命的效果。本案的癌症既然已經轉移到肺部,即使賁門癌手術本身是妥當的,卻也無法達到痊癒的效果,因此必須將病情告知家屬,同時也要時時考慮肺部轉移灶的劇增,尋求防止惡化的治療方法。」
「我們手中僅有的就是店舖,只能請債權人拍賣這家店舖了。雖然店舖佔地四十二坪,建築物本身佔三十五坪,但是土地是租借的,建築物本身不僅十分老舊,還有一半租借給內衣店,因此必須支付內衣店搬遷費後再出售店舖,由所得的款項償還債務。」
財前靜默不語。關口認為自己已經獲得這項書面證據的證明,正打算結束訊問,財前的額頭直冒汗,滿佈血絲的眼神突然掃向審判長席上的抄讀會記錄:「當時,我並不在場……」財前似乎想到了什麼,正準備鋪陳。
上訴人、被上訴人、律師與旁聽者同時起立。審判長席正面的大門打開,穿著法官袍的審判長以及兩位陪審法官出庭並陸續就座。
「請告訴我們第一審以後,佐佐木商店的狀況。」
代表上訴人一方的長谷部教授年僅四十四、五歲,但他只要靜靜地站在證人席前,就散發出一股剛毅之氣。代表被上訴人一方的小山教授則是日本癌症學會會長,活躍於各大媒體,一副信心十足的姿態。
「佐佐木方面雖然拉出龜山君子,又取得抄讀會記錄,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彷彿勝券在握般地指出財前教授並未注意到轉移現象;但是,我們反過來想,若真的注意到轉移現象,手術後卻怠慢不理,那就另當別論;但是如果是您沒有注意到,反而更能認定為誤診誤療,而這是醫學上不可抗力的因素啊。」
「現在的問題並非如何取得抄讀會記錄,請別顧左右而言他。記錄的第三十四頁第五行寫著『昨天進行賁門癌手術的病患』,這句話中的病患,指的是佐佐木庸平嗎?」
「能夠打敗洛北大學的教授,真是大快人心!那幫傢伙在學會裡總是橫行霸道,擅自決定研究經費的分配。」
「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手術後隔日,財前教授在抄讀會中闡述佐佐木先生是早期癌,並表示已經永久治癒了,這是事實嗎?」
柳原回答完畢後,關口立刻轉向財前:「如何?根據柳原證人的證詞,財前教授在手術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問題,不僅一次駁回斷層攝影的建議,甚至二度駁回;更有甚者,對於報告病患突發狀況的電話,還回答說自己喝得正在興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真有這麼回事嗎?」關口字字切中要害。
話說完,她為財前蓋上毛毯,想讓他安靜入睡。但是,財前疲憊不堪的軀體反而燃起一股饑渴的慾望,他伸出毛茸茸的手臂,一把將慶子拉了過去。
「沒有,沒有任何通知。他只說這是早期賁門癌,保證可以痊癒。」
「佐佐木商店是你先生白手起家的店舖,對吧?」
「為什麼不進行斷層攝影呢?」
「但是,財前教授畢竟是位名醫,為什麼聽到那些症狀,卻還是沒有注意到轉移的問題呢?」
「那麼,本庭訊問財前被上訴人。」審判長的聲音劃破寧靜。
「那麼,請給我們十五分鐘的討論時間。」
審判長徐徐開口說:「經由本庭討論結果認定,柳原醫生的發言攸關本案的重要論點,而且或許能提供辯明本案件事實的依據,因此雖然是不合常理的非常措施,但本庭核准柳原醫生為上訴人一方的當庭證人,立刻與財前被上訴人進行對質。兩位證人,請向前來。」
「根據竹谷教授的鑑定,那個胸部陰影不到一厘米,即使執行斷層攝影,也無法判別是否是癌症的轉移灶,所以這個部分是沒有問題的。最近的報紙上,刊登了一篇醫事評論家的文章,文中指出,這次官司的爭議為癌症轉移灶是否於事前發現,可是,若是只因沒有鑑定出轉移就要遭到誤診處置的話,全日本的醫生就都要丟掉飯碗了。」
「柳原醫生、龜山護士長、江川醫生願意下定決心,為我們作證,但是,柳原醫生會不會受到作偽證的懲罰啊?」良江擔心柳原的處境。
報社記者飛快地寫下重點,然後又一窩蜂地湧向財前。財前與河野、國平律師、金井副教授、佃講師在一塊兒,神色尚未恢復。報社記者團團包圍財前,攝影記者的快門聲響不停。
「民事訴訟不同於刑事訴訟,除非行為太過惡劣,否則是不會問罪的。柳原醫生的良知覺醒,說出真話,審判長會酌情處理,應該不會被判偽證罪。我反而比較擔心他在大學裡的處境,所以曾多方詢查,發現柳原醫生從訊問那天起就很少出現在大學裡了。」
抄讀會記錄上,的確在那之後全無財前的發言。
長谷部思考片刻:「假設所有過程都幸運地順利進行,就有這個可能,不過在沒有百分之百保證的情況下,我們就必須考慮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只要確實進行化療,即使引發癌性肋膜炎,病患也不可能在二十二天後即宣告不治。假設在引發癌性肋膜炎後才進行化療,最少也能存活六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總之,應該不可能在六個月以內死亡。」
長谷部沉默思考片刻,面向審判長:「我無法詳盡說明,但是,我想意見歧異甚大,源自於每位醫生所持的醫學理念迥異。打個比方,如果化療可延長半年壽命,有些人認為雖然只有半年,仍舊有其意義;但是對於以存活五年為目標的人,就認為半年的存活時間根本不值一提,也就是毫無療效。我想,想法差異源自於此。可是,不信任化療的意見當中,完全不執行化療,或是因使用初期的不安定而嘗到苦頭,從而徹底認為化療無用的人非常多,對此,我深感遺憾。」
「有。對於手術後的突發狀況,教授無視病患家屬多次要求診察的呼籲,從未親自診視,只說是術後肺炎,指示我使用氯黴素即可。由於我深感不安,再度提出拍攝胸部X光片的建議,卻再度遭到駁回。這件事就足以證明財前教授一直到最後,都完全沒有注意到轉移。」
「真是個無藥可救的傻瓜!他如果乖乖聽話,不僅是學位論文,甚至還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緣,現在全泡湯了。野田藥局要的可是身為國立浪速大學醫學部醫學博士的女婿啊!」又一和*圖*書說完清了清嗓子,並喝了口茶。
話才說完,又一臉色突然一變:「說到判決,那個從旁聽席跳出來、像瘋狗亂咬人似的推翻我方證詞的傢伙柳原,你打算怎麼處置?」又一半帶責備地揶揄財前監督不周。
慶子漫不經心地說著,她的話一字一句刺入了財前心中。財前從未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這種對里見的敬畏,現在卻因慶子的無心之言,清楚顯現出來。即使能夠瞞騙所有人,卻無法瞞騙里見,突然一股恐懼朝他襲來。財前猛然起身,想揮去這股恐懼,卻一陣暈眩反胃。
「你這個醫學門外漢,還不夠資格來教我。」
河野設法扭曲良江主張的財前拒絕診察的事實。
關口律師奔向審判長席:「審判長,柳原醫生的話非常重要,絕不能置之不理。本方申請柳原醫生為上訴人一方的當庭證人,與財前教授對質,懇請許可!」
「這是本案審理的重點,我想再次請教你,財前教授兩次駁回斷層攝影的建議,這表示他在手術之前並未發現癌症轉移肺部,是嗎?」
「沒錯。注射二十毫克的毒藥進入人體,可能會引起腸出血、腸穿孔、縫合不全等症狀。因為手術的執行本來就使得病患的抵抗力大為下降,如此將更加削弱抵抗力,萬一引起併發症,很難說不會導致死亡。因此,在化療尚未確定安全使用法之際,根本無法期待存活效果。本案件所涉病例不同於結核病,只要使用氨基水楊酸或鏈黴素就一定見效,我想強調的是,這根本就是兩回事。」
他惡狠狠地瞪著身高只到自己肩膀、一副窮酸樣的柳原。
「是嗎?那麼,你什麼時候注意到或懷疑本案所涉病例有肺部轉移呢?」
「咦?不是三個星期,而是三個月……時間單位完全不同呀!」國平刻意露出驚訝的表情。
她緊握良江的手,再度分享勝訴的感激心情。這時背後傳來一陣嘈雜,原來是報社記者。
「教授,您太過份了,您想篡改事實!這次抄讀會的時候,您絕對沒有中途離席。您的發言,就是記錄當中所記載的內容。您說謊,您想陷害我。不!不僅如此,您對不合自己心意的醫局員就隨便編派理由,將其踢出醫局,或是不給研究主題,甚至為了贏得學術會議選舉,任意將醫局員調派到地方醫院,換取選票。您的所作所為,令人不齒!」
「那麼我想請問,你一再叮嚀了些什麼?」
「今年十月一日,我前往舞鶴綜合醫院工作。不過,我還是隸屬於浪速大學醫院第一外科。」
「手術前的教授總會診時,財前教授曾看過佐佐木庸平氏的胸部X光片,雖然第一審時您已經敘述過看法,但麻煩您再講述一次。」
「財前七千三百一十二票,神納六千零三十六票……」
走出大阪車站,招了輛計程車,來到位於東淀川的柳原公寓。走上二樓房間,關口已經等候多時。
「好的。教授總會診彷彿古代諸侯出巡般,身後跟著多名醫生,他看著先夫的X光片時,主治醫師柳原建議做斷層攝影,他聽完後立刻怒氣沖沖說:『不需要拍攝那種東西!』」
「所以當時你才……」
法警立刻押著江川肩膀,費了一番手腳,才將激烈抵抗的江川帶出法庭,柳原從後門奔出法庭。
「目前關於化療方面還沒有任何存活五年的數據,副作用的問題也停留在討論的階段,所以就佐佐木庸平這種早期賁門癌而言,不可能因為我沒有進行化療,就要追究我的醫療責任。」財前一邊望向天花板,一邊說著。
嚴峻卻合乎情理的判決。第一審時,從純醫學理論上,認定財前的誤診為不可抗力,但經由最基本的醫生道德考量,終於讓佐佐木庸平的遺族獲得勝訴。
「我的訊問到此結束。」
柳原想起里見前來拜訪時而自己卻假裝不在家的事:「不,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實話,里見醫生就不需要離開大學了。」他彷彿在向里見謝罪。
「那麼小的癌,引發癌性肋膜炎的適當時間約是多久呢?」
「不必客氣。明天就是宣判之日了,大家總算撐過來了。」關口體恤著大家。
「本庭宣佈審理結束。兩個月後,本庭將於明年的二月十五日宣佈判決。」
「瞭解。最後一個問題,你口口聲聲說你曾懷疑肺部轉移,但是龜山君子、柳原證人以及剛才的江川證人的證詞,都執反對之詞。你有什麼看法?」財前彷彿被人揭開瘡疤般,一時語塞,無法立刻回答。
「這麼說,柳原醫生也與里見醫生一樣,得離開大學嗎?」良江鬱鬱不安地說,她凝視著亡夫的牌位,「律師,醫療官司的勝負,為什麼必須花費那麼長的時間,不斷重複繁雜困難的醫學理論或證據,甚至還得連累里見醫生、柳原醫生,讓他們左右為難。要是無法勝訴,我們究竟該怎麼辦啊?」
受到記者群包圍,拘束的良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斷落淚,泣不成聲。關口代替良江開口回答:「以往的醫療官司,無論是審判長或律師都是醫學門外漢,常因為醫學的專門知識而認定超越現代醫學水準,或是以不可抗力的抽象論調斷下判決,否定醫學上的因果關係,不追究其法律責任。但是,這次的判決對於今後的醫療審判,不僅能指引一個新的方向,也更具有社會意義。更重要的是,能夠劈開這座封建自閉的白色巨塔,針對身兼診療、研究、教育指導三責的國立大學教授,做出更嚴正的責任追究,這項判決本身十分值得讚許。」
良江的語氣中充滿喪夫的悲慟。
里見送走佐佐木良江之後,打算與財前商量上訴至最高法院的事情,再度折返。河野、國平、又一見狀作勢欲阻止里見,里見卻絲毫不以為意,在財前躺著的椅子旁坐下,檢視著他毫無血色的眼瞼結膜,忽然他的臉色大變:「趕緊做胃部X光攝影,非做不可!」
「醫局當中啊,這難辦了。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證據,該如何才能得手呢……」
「別說了!淨賣一些零碼布,說什麼要做褲子或圍裙,都是些蠅頭小利,哪有什麼賺頭!」庸一一副再也不想插手的模樣。
國平巧妙地歸納結語,結束主訊問。接下來由關口律師進行反對訊問。證人席前,財前神情自若、態度傲慢,關口凝視著他。
「承蒙父親大力相助,女婿才有今天的成就,真是非常感謝。可是,接下來有不少文部省的研究經費分配委員會、各種審議會等雜務,恐怕得經常自費上東京,希望明天的判決能夠勝訴,早點結束官司。」
「雙方律師請冷靜!關口律師請繼續訊問。」審判長請關口繼續。
「可是,你明明應該待在舞鶴,卻突然出現在醫局,反而容易引人起疑,還是我去拿吧!」
「可是,沒有注意到轉移現象,難道不會被解釋為疏失嗎?」財前更小心翼翼地詢問。
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一起站到證人席前,進行宣誓。今天之前從未與教授並排站立的柳原,畏首畏尾地向前移動。財前難掩心中慌亂,深深地吸了口氣。
「教授,您對今天的判決有什麼看法呢?」記者們七嘴八舌地問著。
財前緊抓關口訊問的漏洞狡辯,設法爭取時間。
「這話很不像你的作風,剛才不是還拿里見來刺|激我……」
「嗯……可是……」
「財前教授怎麼說呢?」柳原提高了聲音。
「佐佐木方面的鑑定人是誰呢?」
江川正欲繼續說下去,審判長出聲說:「本庭命令江川證人退庭!」
江川原本與柳原相同,個性懦弱,但是成為意料之外的證人後,一站在法庭上卻狂亂地吶喊起來。
江川腦中浮現影像,不記得是何時了,抄讀會的途中,鵜飼醫學部長來電,財前倉皇起身。國平見機不可失,立刻起身:「江川證人,這是非常重要的事實,請你冷靜想想。財前教授真的說出『永久治癒』的字眼了嗎?還是其實是財前教授中途離席,你自己判斷而歸納總結的呢?」
關於賁門癌手術,經調查上百件病例的手術方式,並針對不同的手術方式、施行手術後的營養吸收狀態與轉移成果,在此提出報告。
帝塚山的慶子公寓裡,財前脫掉外套,躺在床上,一臉疲憊地凝視著天花板。
「那麼,呼吸困難症狀出現時,您未進行X光攝影,就是因為有十足的把握與確信,是吧?」國平追問。
關口繼續訊問:「是否還有其他事實,使財前教授唆使你作偽證呢?」
佐佐木方面的第一項主張——如果進行斷層攝影或支氣管造影等檢查,就得以在手術前確認轉移灶的主張,遭到駁回。
財前恭敬地鞠躬,滝村開口說:「今天是屬於你的大好日子,無須多慮,不如感謝眾人的好意吧!」
「您說的沒錯。但是,您不完全排除癌症轉移的可能,對吧?」
柳原設法說服江川,江川猶豫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既然你都這麼說,我們就走吧。」
化療的積極論者,且是「鷹派」中備受矚目的代表人物——長谷部教授,極度自信地表達了他的見解。
審判長一說完,第一審時在對於存在轉移灶時是否應摘除主病灶的鑑定中,與東北大學一丸名譽教授爭論,使得財前立於有利地位的千葉大學小山教授,彷彿十分在意旁聽席上的視線一般,威風凜凜地走向證人席。國平立刻以慇勤的態度迎接。
為了重挫神納在內科學會的勢力,鵜飼推選財前和他打對台戰,此時目的順利達到,鵜飼的狂笑聲久久迴蕩在室內。
「教授當選,我當然高興,只是我不會喝酒,所以……」
國平律師「啪」的一聲雙手拍桌:「實情?那麼,柳原證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兩年之間,你說的證詞都是謊話,今天說的才是實話?」
「當然。一般來說,並非在摘除主病灶手術後,就會立刻導致轉移灶的惡化,只需等待病患的體力恢復後,再執行胸部病灶摘除術即可。如果其間有惡化的危險,像本案所涉的堅硬結節型的癌症,會採用放射療法,而非化療。」
兩人加快腳步,走向檢票口。

「那麼,第三十五頁第二行,你說:『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讀十分正確,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經完全摘除,永久治癒了。』這是指哪位病患的賁門癌手術呢?根據本方的調查,這項抄讀會是五月三十日舉行的,前一天在第一外科中,只有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賁門癌手術。」
「怎麼樣?明天判決的預測是?」又一迫不及待地插話。
「江川先生,你剛才都聽到了,財前教授不承認這份抄讀會記錄的內容。對於造成你的困擾,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們希望請擔任記錄的你,能證明記錄內容無誤。」
「方才,承蒙三位醫界大老、老前輩致辭,在下的感激之情實在難以言表,只能簡單說一句——謝謝您們。在下不才,能夠當選本屆學術會議會員,完全仰賴各位的熱情支持,謹在此表達最誠摯的謝意!在下重新認知到,本次當選近畿地區學術會議會員,必須對近畿的學術會議會員與重振醫學有所貢獻。因此,今天在下希望能廣泛聽取在場各位高明的意見,作為今後醫學行政與醫療行政工作的參考。」
「是的。賁門癌的病例並不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財前教授確實這麼說過,我的記錄沒有錯。」
「是的,我不在場。」
「我方委託小山鑑定人的第一項鑑定事項是,未進行癌症化療與本案佐佐木庸平氏的猝死是否有因果關係。身為癌症學會會長的小山鑑定人,您的看法如何?」
討論時間結束。
江川說完,關口開口了:「我可以瞭解柳原先生想親自取出記錄的心情,但是為了預防事跡敗露,我們還是拜託前任記錄負責人江川先生吧。」
「是嗎?」財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上訴人必須放棄其他請求,訴訟費用分八等份,其中三等份由被上訴人負擔,其餘由上訴人負擔。」
財前彷彿在呻|吟般,感覺墜入了自己設下的虛偽陷阱中,動彈不得。旁聽席上,岳丈又一直盯著財前等人討論的情形,焦躁不安。
審判長莊嚴的聲音響徹法庭,佐佐木良江與三個孩子、財前五郎一齊佇立聆聽著。
「有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剛才在法庭上的證詞?你快想想!」
「我們回來了。」
財前緊繃著臉,試圖掩飾內心的動搖:「我實在無法理解柳原醫生為什麼突然翻供,淨說些我毫不知情的話。我想,他大概因為學位論文與兼職兩頭忙,太過疲勞而導致精神衰弱,我認為他有必要進行精神鑑定。」
財前朝鵜飼深深一鞠躬,完全不同於平日在醫局員面前擺出的高傲姿態,鵜飼肥胖的身軀移向財前:「財前,你首度出馬就能夠當選,真是不簡單,也不枉我辛苦為你做嫁妝,這可大大提升了我在校內校外的地位,更是本大學的光榮啊。想必洛北大學的神納現在恐怕大受打擊,今後在內科學會的地位也肯定一落千丈!真是可喜可賀,哈哈哈哈!」
「不妥吧。那是前年的記錄,得花點功夫才找得到。我是前任抄讀會記錄負責人,若有萬一,我可以說自己忘記整理了。換做柳原學長的話,反而不自然,甚至如果不幸碰上黑心醫局長,你就一步也別想再踏進醫局了。」
「住嘴!我可是堂堂國立大學的教授,你實在太無禮了!我從手術前,一直到出發前往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之際,都注意著轉移灶,而且臨出發前還一再叮嚀主治醫師後續的治療!」
「確實有短暫性的副作用。使用抗癌劑約一週後,會出現白血球與血小板減少現象,因此會出現貧血、食慾不振、嘔吐等症狀。目前還無法遏止這些症狀發生,但是現今已研究出各種使用方法,副作用也處於日益改善之中。」
他首先指出,癌症治療的未來屬於化療,卻又強調現實面中化療的副作用,以求徹底否定。
話說完,他便隨著鵜飼走到主桌。由於是雞尾酒會,沒有特別的座位排次,不過金色屏風後方的主桌上,除了滝村名譽教授之外,還有各大學校長、醫界大老、財經界名人,曾與地方選區的財前搭檔、出馬競選全國性學術會議會員並當選的奈良大學竹谷醫學部長也在其中。其他兄弟學校的教授、院長等,則各自找尋自己熟識的人同坐一桌。醫師公會的重要幹部則以大阪府醫師公會會長大原為中心,依序與各區醫師公會會長打照面;北區醫師公會會長岩田重吉、市醫師公會重要幹部且身兼市議員的鍋島貫治彷彿是宴會幹事般,穿梭於醫師公會幹部聚集的各桌之間;身穿日式大禮服的財前又一,則興奮地周旋於各桌之間,誇張地與眾人打著招呼。
「另一個擅自拿出抄讀會記錄的傢伙呢?」
財前回答後,關口律師立刻申請對財前的訊問,審判長認可。
「我完全瞭解你的立場。我之所以願意說出實話,就是因為那位律師的正義感與熱情感動了我。他是律師,絕對保密。所以,能不能到我家呢?」
江川搜尋著反駁財前的字眼,滿臉漲紅,眼神飄忽不定、慌亂無神。他突然想起,財前接到醫學部長召喚的抄讀會,並非這次抄讀會,那次抄讀會上財前親自介紹論述血型與胃癌關係的德國文獻,他察覺到財前偷天換日,巧妙地置換中途離席的事實的企圖。
「先稍作休息吧,或許就能想出些什麼線索。」
面對河野蠻橫粗暴的反駁,關口毫不畏懼:「審判長!如果錯過此時,考慮到柳原醫生所承受的壓力以及柳原醫生心境的變化,恐怕再也無法取得這項重要證詞。因此,我希望立刻核准財前教授與柳原醫生當庭對質!」
國平搶攻對方弱點。
審判長宣佈開庭,關口立刻起身。
「我知道了。只要取得抄讀會記錄,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江川精神振奮地說著,「不過,麻煩您別透露我的姓名。雖然說我離開舞鶴,可以說已經放棄了醫學者的將來,打算繼承家父的事業……但還是麻煩您別透露我的姓名。」
(以下為論文要旨)
「江川,這是真的嗎?你沒有記錯嗎?你確定?」柳原緊抓住江川手臂。
「這,或許能夠鑑別……但是我畢竟沒有親自看診,所以也沒辦法回答。」他含糊其詞。
「這是厚生省委託化療班學會,由我們所做出的研究報告。誠如各位所見,未進行化療群在第二年時全部死亡;手術後進行化療的人群,在第三年全體死亡;而手術時進行化療的人群,到現在是第四年了,尚有百分之十六的病患存活。各研究群之間的差距一目瞭然。各位應該能理解有些癌症不適用化療,但相對地,有些癌症則非常適用化療。」
母親良江撫著疲累痠痛的肩膀說道:「但是,我們母子四人畢竟還能填飽肚子。雖然勞煩關口律師很多,但官司能堅持到今日,這都得感謝我們能在共同販賣所有點事做,而且明天就是宣告判決的日子了……」

「可是,剛才在計程車中我們才談到,當時教授忙著出國,幾乎都流會。我絕不會缺席抄讀會的。那次抄讀會,我記得是金井副教授講述肺癌,不是嗎?」柳原質疑著。
「遷移郊外當然比較輕鬆。但是想到過世的先夫,就算現在只能捧著先夫的牌位,我也要繼續留在先夫堅持打拚過的船場,繼續做生意,並贏得勝訴。但是,想到三個孩子,又於心不忍……」她閉口不語,眼眶泛著淚花。
「你有什麼根據嗎?」財前得聽聽理由才能接受,他十分慎重地反問。
「你提到五年後的事情,但是,佐佐木先生的手術目的,並非為了延長五年的壽命,而是轉移灶的手術呀!這種情形,應該考慮使用化療吧?」
「那當然,像長谷部教授這麼有名望的專家,怎麼可能經歷過直接死亡的病例呢。不過,我們卻常聽說有關化療的種種弊害,假使在本案所涉病例中採用,反而會引起更大的危險,不是嗎?您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只要進行化療,佐佐木先生就能存活六個月以上呢?」國平繼續針對這個問題追問,設法否定對佐佐木庸平進行化療後的存活效果的假設。
審判長會同陪審法官一同起立離席。此時,對於是否當面對質,財前臉上冒出冷汗,柳原則是唇色發白,佐佐木良江與三個孩子則閉目祈禱著。
「手術後的第一週,發生呼吸困難時,雖然為時已晚,但醫生是應該發現到癌細胞的劇增,並即時進行治療。這時候若能立刻拍攝X光片,就能立刻發現胸部積水;接著再進行穿刺測試,只需兩、三分鐘就能診斷出癌性肋膜炎。如果病患的全身狀況許可,在注射十毫克排多癌注射劑到胸腔的同時,也可靜脈注射。這時的抗癌劑效果非常神奇,胸部積水會立刻消退,應該不至於發生猝死的情形。」長谷部說得斬釘截鐵。
關口一說完,大步走向旁聽席。旁聽席後排的角落坐著柳原,柳原旁邊則是設法避人耳目的江川。關口來到江川面前,周圍的視線齊聚在江川身上。從舞鶴悄悄溜出的江川,驚懼地低下了頭。
關口難以置信地問著,江川思考片刻,輕輕地「啊」了一聲。
財前與國平事前已進行充分仿真演練,因此主訊問進行得十分精簡明快。
良江再也無法忍住淚水,眼淚如潰堤般奪眶而出,她突然趴倒在證人席前,嚎啕大哭。
「我知道了。我會十分注意,避免造成您的困擾。可是,這份抄讀會記錄,能否麻煩您明天設法取出呢?如果讓財前搶先一步,m.hetubook.com.com就前功盡棄了。」
「我的意思是,記錄當中,我從未提及『沒有轉移現象』這樣的字眼。」
審判長平靜中帶著嚴厲的語氣,字字刺痛柳原的心,柳原頓時啞口無言。
隨著鑑定事項的逐項訊問,重點也逐漸接近問題核心。
「肚子餓扁了!吃飯囉!」
「那是你記錯了。佐佐木先生手術後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教授原本宣佈休會。但是突然有空,於是決定十一點舉行抄讀會。因為是臨時通知的,所以有空的醫局員才參加。柳原學長當時好像有門診,還是正好有其他工作,無法抽身。我說的記錄,就是那次抄讀會的記錄。」
「不過,你承認自己曾說早期癌,是不是?」
「當今,所有日本人都患了癌症恐懼症,每個人都希望只接受藥物治療,不必切除腫瘤。這是大家的夢想,也是癌症治療的願景。手執手術刀的外科醫生,將來或許會因此全部失業。但是,回頭看看現今的癌症治療,想要達到百分之百的治療效果,只能通過外科手術或放射治療,因為進行化療而痊癒的實例,不僅我個人從未聽聞,各級學會也從無任何報告。在存活效果的問題點上,北海道大學長谷部教授與少數化療專家,雖然提出數據顯示進行化療確實比沒有進行來得好。但公平地看,有些癌症在某些時期施行化療的確奏效,不過並用手術與化療,在三年後或四年後的存活率,與只進行手術的存活率幾乎沒有差別。如果接受化療所得到的只是這種程度的『療效』,根本不值一提。我一開始就聲明我到現在還不相信化療的效果,就是根據以上的理由,再加上考慮到副作用的問題,病患除了活受罪之外,甚至有生命威脅。因此,若能不進行化療,我認為是最好的。」
「人都難免一死,但是若能盡全力治療,獲得六個月以上的存活時間,絕對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意義。這是本次審判最重要的鑑定觀點。此外,佐佐木先生若能存活多一點時間,就能從容處理身邊事務或事業,他的妻兒也不會因此陷入目前的悲慘狀況了。我的訊問結束了。」
財前目前獲得六千三百零九票,神納則是五千七百八十九票,撲朔迷離的選情中,財前暫時領先。財前坐在主管椅上,神態自若地抽著雪茄,但由於對手是神納,如果無法拉開票數差距,他也難以樂觀面對。
「事實只有如此嗎?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狀況呢?」
財前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但是,醫生應診,原本為其職責所在。依據本審中里見證人的證詞,以及長谷部、小山兩位鑑定人的意見,本庭清楚得知,只需拍攝X光片就能診斷出因轉移胸部而惡化的癌性肋膜炎。
「我瞭解……我也是在毫無理由之下,突然接到教授命令,被放逐到舞鶴的……」江川咬牙切齒。
關口重重地點了頭。因為長谷部在第一項鑑定的見解中,明確指出財前將轉移性賁門癌誤診為早期癌,誤導了治療計劃。
「那麼,小山教授您也贊成本案的治療計劃,採取兩次分開的手術,是嗎?」
「是的,主治醫師曾提出拍攝X光片的要求,卻遭到財前教授駁回。」
「那項抄讀會記錄在哪兒呢?」關口詢問證據的放置場所。
「肅靜!旁聽人如果不坐下,我將命令你們立刻退庭!」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江川,你!連你也……」
「照你的說法,財前教授熱心工作,出發前一天還到醫院上班的舉動,反而讓你有藉口可找碴兒,說他不負責任。醫生既不是神,更不是超人呀!」
江川雖然一時全身僵硬,閉眼不動,但是……
「柳原醫生的建議遭財前教授駁回,沒錯吧?」
「手術之前,他曾提及肺部轉移灶嗎?」
關口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深深地鞠躬懇請江川,旁邊的柳原也開口了:「江川君,不好意思,我也拜託你……」他自覺對不起江川,表情扭曲地懇求江川。
「可是,攸關身體健康,不能視而不見啊!今晚就別碰酒了,好好地睡上一覺再回夙川吧。」
「今天,在此慶祝浪速大學第一外科教授財前五郎當選學術會議會員,感謝各位於百忙之中撥冗參加,個人謹代表主辦單位致上十二萬分謝意。首先,請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名譽教授滝村先生致辭。」
百件病例所進行的手術方式,大致分為三種手術方式:柏朗吻合、食道.空腸吻合、空腸間置式。各項成果請見附表……
江川
「你所指的證據是什麼呢?」
「只是,只是什麼?」
法官隨即遞出抄讀會記錄。
「沒什麼。第一次總會就是新舊會員交接,互相打打照面,沒什麼大事。不過,一踏入學術會議會館時,還真是百感交集。會後的派對中我見到不少從未有機會與之交談的大人物,我還和他們打招呼或聊天呢!」
「可是,記錄當中,我從未提及沒有轉移現象。」
「財前被上訴人,請到前面來……」審判長命令道。
關口直視財前:「你剛才承認這是第一外科的抄讀會記錄,但是不承認內容。你不承認內容的哪一點呢?」這尖銳的語氣彷彿刑事案件中追逼犯罪嫌疑人的檢察官一般。
他交出一份厚厚的筆記,封面寫著《第一外科抄讀會記錄》。審判長翻開貼示紅色卷標的頁面,左右兩位陪審法官也靠了過來,讀著書面證據。
「本案的血行性轉移癌症,必須視為全身疾病。如此一來,轉移灶的二次手術,或是放射療法都僅是局部治療。我個人相信,化療才是最合適的治療方法。」
關口看完電報說:「這位江川究竟是誰?」
醫學界對於化療的療效歧見甚大,審判長因此提出質問。
佃扯著嗓子高喊當選的消息之後,十位醫局員一聽,立刻興奮地高聲喊起來:「財前教授,當選囉,萬歲!」
「我沒有任何問題了。」國平倉皇地結束訊問。
上訴人主張假設手術前無法發現轉移灶,只需進行手術後的病理檢查就能發現,但也因為檢驗天數的緣由,遭到駁回。旁聽者都豎耳傾聽,以便獲知財前的過失究竟在哪點遭到認定了。
審判長擔心良江的身體狀況,說:「上訴人似乎十分疲倦,需要準備椅子嗎?」
「無可奉告。這項記錄又不是我寫的,更何況記錄中並未明載是佐佐木庸平。」
五點時,寬廣的會場中香煙裊裊、人聲鼎沸,交談更為熱鬧了。雖然會場聚集了約二百位出席者,但是前任教授東、大河內等老教授以及野坂等臨床組反主流派的教授卻未見身影。另外,財前的同學們,同時也是各兄弟學校、兄弟醫院的主要醫師的人群中,也是寥寥無幾,今天的出席人員直接反映出選票流向。坐在主桌的財前也發現這個現象,但仍神色自若地招呼客人。他向今天的司儀婦產科葉山教授使了個眼色,葉山彷彿女人般白皙的臉上微微泛紅,站到司儀用的麥克風前。
雖然關口知道回答絕非肯定,還是繼續硬碰硬地強攻。
審判長望向柳原:「柳原證人,你應該深切瞭解法庭的神聖與司法的嚴正,究竟為什麼要推翻以往的證詞,你的心境變化是什麼呢?本庭想聽聽看。」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無法原諒他……」柳原哽咽著,胸口一陣燥熱。
「對方提出這樣的證據,當庭直接承認與否,都對我們不利,想辦法延到下次開庭,爭取時間吧。」
財前催促著悵然若失的河野與國平,猛地站起身,身子卻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了。
財前睥睨地望向所有醫局員,展露教授的權威姿態,眾人再度報以熱烈的掌聲,然後便開始開懷暢飲,慶賀狂歡。代理財前進行總會診的金井副教授也匆匆趕到,與佃講師以及幾位資深助理,團團圍住財前。

「上一次開庭,柳原醫生的證詞欠缺證據。今天,本方取得證據,足以證明其證詞的真實性,在此向庭上提出。」
「是嗎?不過上次聽了鑑定人訊問之後,我總覺得對方會一步步圍剿你,他們會找一些諸如化療或是你意想不到問題,來追究你的責任。你真的沒問題嗎?」慶子不安地問著。
財前又一自從開業以來,雖然累積了不少財富,卻無法獲得名聲。所以雖然競選已經過了三個月,但女婿初次出馬就當選學術會議會員,還讓他沉浸在興奮喜悅當中。
「如果是這樣,應該會直接判斷是肺部急性發炎,而不是肺部轉移灶的惡化。我應該也會診斷是術後肺炎,指示給予抗生素。肺癌通常是慢慢惡化的,本案中的胸部陰影只是小指頭大小,而且連直接浸潤都沒有發生就轉移為血行性,在手術後一週或兩週內,突然引起癌性肋膜炎,雖然說無法預測癌症的下一秒會如何變化,但是本案實在超越現今醫學常識的範圍,無法立即斷定是癌性肋膜炎,我認為不應該追究過失。」
財前教授:「沒錯。昨天的手術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斷十分正確,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經完全摘除,可說是永久治癒了。」
「儘管病患的症狀是術後肺炎,而手術前胸部X光片中的陰影、賁門癌的組織上,也顯示為早期癌,並沒有轉移現象,但是也不代表絕對不會轉移。因此絕不能疏忽,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如果出現轉移現象,需要準備進行二次手術。我在出發前對主治醫師如此地千叮嚀萬囑咐,他卻怠慢輕忽,才導致病患死亡,我為此深感遺憾。」財前設法嫁禍給主治醫師的意圖,昭然若揭。
柳原想起當時他到大阪車站為出發前往舞鶴的江川送行,酩酊大醉之際,江川曾語無倫次地說:「連我都知道教授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此時,他恍然大悟。
「接下來,上訴人主張轉移灶的發現時機,在手術後一週,病患發生呼吸困難、發熱症狀時,如果被上訴人財前能夠針對主治醫師柳原以及病患的要求,立刻進行診察,拍攝X光片,就能判別胸部積水,得知病患罹患癌性肋膜炎。但是,被上訴人財前反駁由於赴歐前夕,毫無診察時間,因此依據主治醫師的報告,只能斷定為術後肺炎。
「積欠的債務總計四千八百萬元。庫存品因為丸高纖維突擊店舖,搶搬一空,幾乎沒有剩下布料;而成品與內衣等再製品的賣價是二百萬元,未收帳款是一百七十萬元,銀行支票折扣的儲金是二百萬元,總計尚值五百七十萬元,相抵之後,佐佐木商店的債務共四千二百三十萬元。對於十八家店舖的債務,經過協調之後決定每家歸還三成。」
「話雖如此,癌症的遠隔成績如果沒有經過五年期檢驗,很難判定優劣。目前,對於會轉移的癌症,或是進行癌,哪種癌症應該使用哪種化療,我們尚未看見任何資訊能夠證明你主張的延命效果。」
「哦,在手術中就開始使用啊……」關口腳步向前移動。
提出對質申請的關口律師起身,凝視著柳原蒼白的臉孔,開口道:「剛才你針對財前教授的證詞,突然出聲吶喊否定,這是怎麼一回事?請你據實說明。」
河野律師突然起身:「需要精神鑑定之人,有什麼良心可言!沒有任何實質證據,就想翻供,胡亂編排證詞,小心我告你作偽證!」他恫嚇地吼著。
「腦貧血嗎?」又一探過頭來觀看。
小山教授看出關口訊問的意圖,惡狠狠地瞪著他。
法官確認兩位鑑定人的身份後,要求宣誓,並請上訴人律師進行訊問。關口律師首先向長谷部深深鞠躬,感謝他清晨七點從北海道千歲機場千里迢迢地趕到大阪,便開始訊問。
「不過你最近的確瘦了不少,人們常說醫生反而不重養生,你給內科教授看看吧,我很擔心呢。」
「手術前一天,里見醫生問我是否進行斷層攝影了,我回答尚未進行,里見先生逼問我:『為什麼?明明百般叮嚀務必進行,都已經到手術前一天了,為什麼還沒進行?』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決定沒有必要拍攝,我們醫局員只有遵循一途。』里見醫生聽完非常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來財前教授曾經答應里見醫生,會在手術前進行斷層攝影。但是,事實上,教授並沒有進行斷層攝影就執行手術了。」
「沒想到教授能賞光出席晚輩的宴席,沒能及時出迎,怠慢之處敬請原諒。」
「是的,沒錯。」
「這種療法一般稱之為『排多癌注射劑大量注射療法』。在摘除主病灶之後,立刻在靜脈注射二十毫克的排多癌注射劑,然後第二天再注射十毫克,目的在於藉著人體可接受的高單位抗癌劑,一舉消滅手術中從腹腔內或血液中流出的癌細胞。同時,遏止具有危險性的轉移灶趁著手術外科侵襲的機會惡化。對於本案件所涉病例,只要使用大量注射療法,也許能預防轉移灶的惡化,或避免癌性肋膜炎的發生。即使無法防止癌性肋膜炎,我相信也不至於引起突發性的病變。」
主題 關於美國賁門癌的手術成績
「小山教授,剛才您在陳述第三鑑定事項時,明明說因為沒有實際診斷病患,您無法斷言,卻又能診斷是術後肺炎。如果是小山教授,想必您只要能夠直接診斷病患,就一定能夠立刻鑑別究竟是發炎還是癌了吧?」關口彷彿在挑動小山教授的自尊心。
「本庭訊問到此結束。休庭。」審判長宣佈後,便默默起身。
「所以,這份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三十日的抄讀會記錄,是你負責記錄的?」
「我不記得確切說法,但是從他的談話中,可以確定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
「局部性的早期癌,只要說是永久治癒,就只能解釋為沒有轉移到其他器官的現象,不是嗎?」
在醫局裡舉杯慶賀之後,又在北方的高級料亭萬力設宴慶祝,除了鵜飼醫學部長,另有地區醫師公會會長岩田重吉、鍋島貫治以及岳丈又一參加。宴席結束之後,他又與河野、國平兩位律師討論三天後的鑑定人事宜。一切結束後,才來到慶子的家。他一進屋,只是告知慶子當選的消息後,就往床上一躺。慶子坐在床邊的鐵椅上蹺起美|腿。
「兩年六個月。」
讀到此處,財前的臉上血色盡失……我怎麼說出這種令自己毫無退路的話!國平與河野律師瞬間也臉色大變。
財前深覺自尊心受損,露出不快的神情,又一說:「原來如此。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他禿溜溜的頭閃閃發光,大笑著。
「明天的判決沒問題吧?」良江迫不及待地問道。
「第一外科醫局的資料櫃中。」
「就一般而言,這種癌症十分適用抗癌劑。」
財前面色凝重地說:「那天以後,他就告病請假,根本不曾出現在醫局過。他等於被趕出大學了,兄弟學校和醫院,反正像樣一些的地方不都會收他了。」
「附帶說明,以一般的醫學常識認定,本案件為極為罕見的病例,所以財前被告的誤診,在第一審時判決為不可抗力之因素,這是適當的判決。但是手術後一週,發生呼吸困難與發熱等症狀時,如果能夠針對病患與主治醫師的要求,拍攝X光片,很容易發現癌性肋膜炎。本庭重視這點,推翻了第一審判決。雖然有人會認為,現今尚未瞭解該癌症的真相,就追究被上訴人的過失,或者對於醫生要求過度嚴苛的注意義務會形成醫學治療上的阻礙,但是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場,人們將健康與生命交付醫生,醫生應該在可能的醫學範圍中,尋求所有的方法與努力,本庭相信這些努力絕非毫無任何意義。更甚的是,考慮到被上訴人為身兼診療、研究、教育指導等三責的國立大學醫學部教授,本庭更相信必須以更高規格的道德標準來追究其責任。這是本庭做出以上判決的理由。」
「大量注射療法初期曾進行過無數次慎重的基礎實驗,經歷的挫折也數不勝數。反對化療的學者常批評這是『原子彈爆炸療法』、『神風療法』。可是,即使在那樣艱辛的開發初期,也從未有任何導致病患直接死亡的實例。」長谷部眼神銳利地望向國平以及身處被上訴人席的財前。
審判長說完,便結束了上訴審的證據與證人訊問。
走出醫學部長室後,財前前往婦產科葉山教授的研究室。葉山教授擔任此次選舉的輔選參謀,但是他恰巧前往九州參加學會,不在研究室內。財前隨即折返第一外科。醫局的桌子上早已備齊了啤酒、威士忌,還有花生、奶酪、餅乾等下酒零食。
財前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旁聽席上傳來「瘋子!」、「亂說話!」的叫罵聲。審判長則命令在場人士肅靜。
「這個嘛……並沒有所謂的時間點,癌症治療必須經常注意轉移問題……」
關口話才說完,河野律師肥大的身軀彷彿一塊大岩石般地猛地站起:「你憑什麼說柳原醫生的話非常重要?他只是害怕自己得承擔佐佐木庸平之死的責任,才會胡言亂語!上訴人方面想立刻申請當庭證人,打算當庭對質,未免太過輕率,更是侵害被上訴人的人權!如果真有必要,希望另擇他日,以證人調查的形式進行!」
這時,財前突然發覺接待處一陣慌亂,原來是滝村名譽教授大駕光臨了。滝村已八十歲高齡,卻踏著矍鑠健壯的步伐,由鵜飼部長引領他走進大廳。財前立刻上前,來到滝村名譽教授身旁。
柳原面色蒼白,嘴唇哆嗦著。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接下來請教小山鑑定人,你曾經執行過的手術中,試過大量注射排多癌注射劑的療法嗎?」
「原來如此。關於柳原醫生,不僅前幾天出庭的小山鑑定人,還有多位我曾請教過的醫學相關人員,都曾表示他欠缺主治醫師的自主性……以上,我的詢問結束。」
審判長的身影消失在正面大門後,財前茫然地佇立著;佐佐木良江欣喜若狂,飛奔到關口律師身旁。
「尤其是佐佐木良江向你哭訴時,你那副德行真是丟人現眼!抽抽答答,腰都挺不起來,簡直像隻喪家犬,實在太可笑了!」
財前臉色發白、一語不發地從證人席上返回自己的座位。法庭內鴉雀無聲,氣氛詭異。審判長看看關口、河野和國平說:「上訴人律師,被上訴人律師,還有任何需要調查的證人,或是書面證據的申請嗎?」雙方律師都搖搖頭。
「所以,本案病例只需在手術中施行排多癌注射劑的大量注射療法,佐佐木先生就會有三年以上的存活可能;即使在手術後一週施行化療,也一定有兩年的存活機會,是吧?」
「接下來,上訴人主張,手術前無法判別的胸部陰影,手術後對於切除胃部的病理檢查不應只觸及癌症的病灶中央部分,而必須詳細檢查整個病灶,徹底瞭解是否有轉移的危險性;再者,依據鑑定人都留利夫的證詞,如果能夠進行病灶整體的病理組織檢驗,本案涉及的賁門癌就不會是被上訴人財前所主張的早期癌,而能瞭解到是黏膜已遭破壞、經由血管侵襲的一種十分惡性的癌症。但是,依據上訴人方面證詞,全病灶的檢驗結果,不可能在一週內完成,至少需要兩週的時間;而且,這是財前被告赴歐之後才能檢驗完成的。因此,本案涉及的檢查方法與佐佐木庸平的猝死之間,無法判定有任何因果關係。」
柳原的窮酸公寓中,關口面對一時情緒難以平復的柳原,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話。
「我在第一審時也曾問及手術前財前教授總會診的情形,能否請你再次正確地回想當時的情形呢?」
「可是,財前外科向來封建自閉和_圖_書,使得柳原醫生無法自主獨立,責任歸屬應該還是教授。不過,如果進行X光攝影,發現癌性肋膜炎,小山教授會如何處置呢?那時,難道您還是堅持進行肺部轉移灶的二次手術嗎?」
他以一貫簡潔灑脫的口氣結束致辭,眾人笑聲四起並報以掌聲。接下來由代表浪速大學的鵜飼醫學部長致辭。
冷不防地,後面傳來大叫聲,柳原從旁聽席衝出。法警從後方上前制止,卻遭柳原甩開:「他說謊!財前教授剛才的證詞都是謊話!」
財前婦產科前依舊熱鬧活絡,三層樓高的建築、九十坪的醫院前,停滿了私家車和計程車。推開玄關大門進入診所內,候診室裡擠滿了病患,有酒家女,也有懷孕的主婦,她們都看著電視或婦女雜誌,耐心候診。
柳原回答得吞吞吐吐。自從柳原被迫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做了偽證之後,眼神裡總是充滿膽怯。財前正沉浸在一股勝利的美好感覺當中,然而柳原的神情卻嚴重破壞了他的心情。
「入院的當天晚上,主治醫師柳原拿手術同意書給我。」
審判長注視著小山教授:「可是,你剛才提到如果引起癌性肋膜炎時,除了化療,別無他法。你曾有類似經驗嗎?」
柳原想到醫局的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但是又不想給江川帶來麻煩。
「怎麼不見河野律師呢?」
庸一將包著帳單與算盤的包袱放在榻榻米上,坐到餐桌前。
「少胡扯些這樣若有若無的東西。不論上訴人的戰略是什麼,我都可以以高明的理論反擊對方,我怎麼可能輸給一個醫學門外漢的律師呢?」
山田助理:「今天的抄讀會將介紹刊載在美國癌症專業雜誌《癌症》一九六四年五月號中的論文,這是一篇紐約醫院迦洛克醫生所寫的論文,論文題目為《賁門癌手術方式與成果》,論文介紹完畢之後,再進行討論。」
「先找家沒什麼人的咖啡廳或餐廳吧,不,還是去柳原學長家比較安心。」
兩人在人群雜沓中,宣洩出他們對財前的憤怒與憎恨。
「是的。」
「瞭解。那麼,關於手術之後,切除的胃部的病理檢查,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博士認為必須執行病灶整體的病理組織檢查。財前教授,您雖已經陳述過只進行代表切片檢查的理由,不知道您是否要補充說明呢?」
「所以,無論是沒有執行手術後的病理檢驗,還是病灶整體的檢驗,都沒有理由指責我。手術後第一週出現的呼吸困難,沒有拍攝X光片也一樣……」
「接下來,第三點,如果能夠發現因轉移胸部而惡化的癌性肋膜炎。進行對症治療,究竟能夠存活多久。上訴人方面的鑑定人長谷部一三認為,只需穿刺胸部積水,注射排多癌注射劑進入胸腔內,就能立刻奏效,至少能夠存活六個月以上;被上訴人方面的鑑定人小山義信認為,抗癌劑效果目前尚停留在實驗階段,有時候副作用甚至超越存活效果,所以不容易斷言其效果。兩方鑑定意見迥異。
「你說什麼?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抵賴到底啊?好!我有證據,可證明這份記錄是你的發言。」
「不,那時就無法執行手術了。」
我有證據。今晚七點二十分,我會抵達大阪車站。
負責人 黑田俊二助手
「那麼,當時只要拍攝X光片,不管醫學常識如何,您難道不認為能夠發現癌性肋膜炎嗎?」
「感謝各位,這都要歸功於各位廢寢忘食地全力支持。我先向鵜飼教授報告,各位就負責通知全體醫局員。」
這個問題最能質疑財前的過失,也是財前最難抵賴推託的地方,只見財前不慌不忙地辯白。
「你目前的工作地點在哪裡呢?」
柳原簡短說明,江川曾是第一外科的醫局員,大約兩個月前,財前教授為了換取學術會議選舉的選票,將江川放逐到舞鶴。
「怎麼啦!五郎!」雖然岳丈又一扶住他,財前還是倒在椅子上。
宣佈開庭後,佐佐木良江站到證人席前。關口律師彷彿安撫良江般問道:「請問佐佐木庸平先生過世多久了?」
頓時,香檳開瓶聲此起彼落,眾人高舉酒杯。財前深深鞠躬,飲盡杯中的香檳。
「江川,你傳電報給我,可是,你怎麼會知道今天早上開庭的內容呢?」柳原一邊走出混雜的人群,一邊問著。
月台廣播通知電車進站了,乘客一股腦擠下車。柳原不知道江川坐哪一節車廂,因此站在靠近中央出口的月台處,仔細瞧著東西兩方的出口。江川人高馬大,在這種時候正好派上用場。柳原在紛紛下車的乘客當中,拚命尋找著江川。約半數的乘客下車後,他才看到江川瘦高的背影。
在東住吉佐佐木良江的公寓中,有著兩間六疊大的房間與狹窄廚房,雖然簡單,卻是新屋。最後一間房的壁櫥上,擺著小小的佛壇。
「至於哪些癌症適用化療的問題,根據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判斷,本案件所涉癌症屬於未分化型腺癌,您認為這個癌症適合使用化療嗎?」
 一年二年三年四年
未進行化療群十六%  
手術後進行化療群四十二%十一% 
手術時進行化療群四十六%二十一%十七%十六%
「第一審的時候請千葉大學的小山教授出庭,這次還是拜託他,他也已經答應了。」
「肺部左下葉有個小指頭大小的陰影,詳細看過照片之後,形狀大致呈現圓形,與周圍肺野界線分明。我雖然不排除是肺癌,但是病患曾經罹患肺結核,另一方面,依據我的經驗,賁門癌十分小,這麼小的腫瘤,很難推斷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因此判斷那是結核病灶。可是,我也懷疑或許是轉移灶,因此,我曾交代佃講師,如果時間上能夠安排,最好進行斷層攝影。」
「財前君怎麼了?」里見跑了過來。
「長子原本後年即將大學畢業,但由於店舖倒閉,他只好辦理退學手續,在共同販賣所像個學徒般與我一起進貨、捆包商品,工作非常勤奮;長女高中畢業之後就在我們租住的東住吉公寓洗衣做飯,照顧小弟,幫了我不少忙。我不敢想像孩子心中究竟有多難過……坐在那邊,那個叫財前的人,如果當時能夠誠心誠意地為先夫看診,就絕對不會發生這麼悲慘的事了。」她直視財前,而財前的表情漠然。
學術會議選舉的開票結果不斷傳送進來,財前教授領先許多。教授室中,原本只有醫局長以上的人才得以進入,現在卻擠進了佃講師與擔任輔選專員的眾位醫局員,佃講師正坐在電話前,一邊聽著得票數,一邊填入表中。
小山頓了一下才開口:「我沒有實際診斷病患,無法直接斷定。請問呼吸困難症狀是慢慢發生?還是突然發生呢?」
關口達到訊問目的後回座,河野律師立刻起身。「被上訴人律師有問題想請教。」
「河野先生、國平先生,還在那兒發什麼愣?快!立刻去辦上訴手續!」
學術會議會員、國立浪速大學教授財前五郎站到證人席前,國平律師取代河野,開始主訊問。
「接下來,第四項鑑定事項。假設本案件能夠在手術中進行化療,佐佐木先生能夠存活多久呢?另外,即使為時已晚,若在手術一週後進行化療,又會有什麼結果?」這項問題攸關化療與病患猝死之間的因果關係。
「可是,即使有明確時間點,那位病患的癌性肋膜炎惡化速度,已經超越現今的醫學常識,根本不可能救治。雖然十分不幸,但是實在無法避免死亡。雖然現今的癌症研究日新月異,面對本案所涉病例的病患,只能舉雙手投降。醫生並非萬能之神。」
財前漲紅著臉,迅速朝醫學部長室前去。敲門後,秘書前來開門,秘書告知財前,教授已等待多時。財前一走進鵜飼房裡,立刻報告:「教授,剛剛接獲確定當選的消息。承蒙教授多方抬愛,晚輩感激不盡。」
「不,並非所有的主張都獲得認定,只算是部分勝訴,原本要求八百萬元的損害賠償金額,少了一大半,實在非常抱歉……」
「抗癌劑的副作用非常危險嗎?」國平認為機不可失,乘勝追擊。
「教授,您當選學術會議會員了!」道賀聲此起彼伏,眾人鼓掌道喜。
審判長彷彿雕像一般,絲毫不動聲色,只等旁聽席安靜下來,再繼續宣讀。
「其中一位債務人出力相助,在纖維業商販聚集的丼池筋地區的共同販賣所做買賣。我們無法再使用佐佐木商店的店名,所以借用出力相助的友人姓名中的一個字,更改店名為『村木商店』。我們租用兩張桌子寬的空間,與長子兩人批發一些平織棉布或化纖等無風險布料來販售。」
財前面露怒色:「這是第一外科的保管物品,竟然沒有經過身為教授的我的允許就私自帶出,成何體統!你以為你是誰?你們必須坦白,記錄是在何時,又由誰如何擅自帶出的?」
冬日澈淨的陽光中,大阪高等法院高高地聳立著。財前下了車,抬頭望向眩目耀人的青銅圓形屋頂,然後隨同河野、國平律師,與岳丈又一走進正面玄關。
「這是怎麼一回事?那麼,這裡所記錄的財前教授,究竟是哪位財前教授?」
「你承認這項書面證據嗎?」審判長的聲音十分嚴峻。
「那麼,現在你們是如何維持生計的呢?」
「財前教授,怎麼辦?是要徹底否認書面證據內容呢?還是佯裝不知情?」河野與國平逼著財前做出判斷。
第一審時相擁而泣的母子,現在則是因為勝訴喜極而泣,里見、東佐枝子、龜山君子等人默默地靠了過來,包圍著佐佐木良江母子四人。
法官嚴正譴責財前過度自信,且又投入於歐洲行的準備、完全沒有考慮到轉移的可能性。
「是的,我受到教授的唆使,不論是第一審或第二審,只要證人出庭的日子將近,教授就會叫我到教授室或他家,要我盡早交出學位論文,其實是在暗示我,只需作證說教授曾注意到肺部轉移問題,就可獲得學位。我太需要學位了,所以,只好乖乖遵照教授的話……」
又一渾厚的聲音傳來,他走向隔著中庭的後方住家,進入和室後脫去和服外的白袍:「聽說學術會議第一次開總會,開會到底都在做些什麼?」
三個孩子也都開口說:「律師,只要能夠獲得這樣的判決,雖然失去了父親,但是我們也能堅強地活下去,我們已經非常高興了!」
「怎麼回事?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審判長話說完,便在一片詭譎的氣氛中宣佈休庭。
「原來如此。連化療的消極論者小山教授都認為,癌性肋膜炎除了化療之外,別無他法。以上,我的訊問結束。」
「我沒有任何證據,我憑良心發誓,句句實言!」柳原雙頰痙攣著。
財前點頭說:「醫生在做出診斷時,其實是處於最孤單無助、最對生命感到敬畏的時候。因此,除了必須清晰思考之外,還得回顧自己過去的慘痛經驗,再依據累積的學問,考慮所有的可能,並推敲病患所有症狀,做出診斷。診斷佐佐木先生時,當然也不例外。我依據剛才陳述的所有觀點,才判斷為術後肺炎。實際上,大河內教授解剖之後,也認為那是肺葉發炎。因此,我認為自己當時的判斷絕無疏失。」財前再度強烈主張自己毫無疏失。
「駁回原判決,被上訴人必須支付上訴人二百七十五萬元。
「舞鶴綜合醫院。」
委託關口轉達而不直接告訴柳原,這是里見的心思細膩之處。
關口眼神閃耀著光芒,靠近江川。
話說完後,審判長先轉向長谷部教授:「關於化療的成效,你剛才已經提示經由厚生省委託的研究報告中,有具體數據可證明其效果。雖然有這些數據顯示療效,但是仍有不少強烈的不信任意見,認為化療毫無療效。你認為原因是什麼呢?」
「何時赴任的?」
法庭內一時間靜寂無聲。審判長轉而要求進行被上訴人主訊問。
「被上訴人請勿任意發言。」審判長告誡財前。
「首先是第一項鑑定事項。本案的病例屬於手術前就已經發現轉移的癌症,這與一般的早期癌相比,在治療上有哪些不同點?或是應該採取哪種治療計劃?」
電話鈴聲響起。
三人沉默許久,江川開口道:「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吧!我雖然被派到舞鶴,但是依舊隸屬於浪速大學第一外科。我可以利用醫局人員不多的時候,悄悄出現在醫局,就說自己正巧回大阪,順道來醫院看看,鄉下醫院都讀不到外國學術雜誌,太無聊了,假裝去醫局翻翻新學術雜誌或文獻,就可以順便從資料櫃中取出記錄了。」
浪速大學第一外科 抄讀會記錄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三十日
「不愧是你,挺聰明的嘛。小山教授的執刀技術可是醫學界的第一把交椅,就是他經常四處放話,說只有那些無力執刀的外科醫生,才會三句話不離化療,所以他當然是你們的第一人選囉。不僅在名氣上佔上風,第一審時他的理論也說服力十足,而且還辯才出眾,真是萬中之選。」
「那麼,你為什麼不在手術中進行化療呢?上回出庭鑑定的北海道大學長谷部教授作證,如果手術中能進行化療,癌性肋膜炎就不會突然發作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別以為我不出聲,你就可以在那兒大放厥詞!」財前出聲打斷柳原的證詞。
「是嗎?那麼,我們即將獲勝了!」
財前教授:「我的手術方式需要高超技巧,並非泛泛之輩就做得來的。」
「這是我所負責的第一外科的抄讀會記錄,這點我承認,但是我不承認內容,因此,對於內容真偽,我會力爭到底。」
「今天,各位為了在下的徒孫,前來參加盛會,垂垂老矣的我在此先感謝各位。各位都知道我這個不肖徒孫財前,執刀技巧高明,成績斐然,但是完全不得人緣、遭人憎惡。不過,承蒙各位的寬愛與支持,他首度出馬競選就當選學術會議會員。競選期間,財前君出版《消化器官疾病診斷治療集》,在下為此書撰寫序言,當時我認為他當選困難,所以文中推薦褒獎措辭有些過於誇大。今後,還望各位在支持財前之餘,多加鞭策指導。為了可愛的徒孫,在下也不會顧忌年歲已高,將會嚴厲指導。」
這天是財前五郎與佐佐木良江的當事人訊問,不同於以往,開庭前五分鐘,旁聽席上已然爆滿。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及三個孩子坐在上訴人席上,斜後方的座位上則坐著里見、東佐枝子以及順利生產的龜山君子。財前這方,除了剛當上學術會議會員的財前,還有浪速大學相關人員、以岳丈又一為中心的醫師公會重要幹部,柳原則孤零零地坐在角落。
「本庭想再請教長谷部與小山兩位鑑定人,麻煩請到前面來。」
「江川,假設、假設喔!我曾說過永久治癒,我應該是說依據我的手術方式,也就是將手術分兩次執行,可期待永久治癒的效果。如果你曾錄音,再依照錄音來記錄內容,我當然沒話說,但是這只是記錄大綱,你能確定這份記錄絕對正確無誤嗎?」

面對咄咄逼人的質問,財前精悍的眼中閃過狂怒的神色。
財前見狀以更高昂的聲調說道:「沒錯!這樣下去,會形成醫學界整體出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醫療界將萎縮停滯!我決定告到最高法院!」
「好的,我願意作證。」他總算下定決心,在眾目睽睽之下隨著關口來到證人席前。
「沒有,但我可以再次強調重點。如果每位病患都花兩週的檢查時間,那當然是最理想的,但是,考慮到現實面,大學附屬醫院人力物力有其極限,並不可能做得到。況且本案中,我已經開刀剖腹判斷病灶是早期癌,從代表切片的組織診斷中,也認定這是局限於黏膜內的早期癌,所以判斷沒有轉移情況,因此沒有更進一步執行檢查。我確信這項決定與病患生死毫無任何關連,在臨床醫學上也沒有任何疏失。」
關口一就座,被上訴人律師國平似乎早已虎視眈眈,立刻開始訊問。
「所以,轉移可以說是基本常識,因此本案所涉病例並無確切的時間點,足以明確證明你曾懷疑轉移?」
柳原儀容未整,便匆匆飛奔而出。
財前教授:「那麼,無論是在手術後的消化吸收,還是五年的長期活命成績上,迦洛克醫生的結論是食道.空腸吻合最佳。但是長期活命成績是百分之四十二,有點太過粗略,我所設計的財前式吻合,超過百分之六十。」
門口響起「打擾了」的聲音,關口律師到訪。

「抄讀會記錄?」
司儀說完,銀白頭髮的滝村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來到麥克風前。
「江川!」柳原隔著人群大喊,被人群推擠著向前的江川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可是,癌性肋膜炎的對症療法,惟有化療一途,小山鑑定人也承認這一點。因此,本庭認定本案所涉的癌症能夠因抗癌劑而獲得療效。如果能夠使用抗癌劑,本案病患就不可能在手術後二十二日的短期內猝死,至少能夠存活六個月以上。以目前的醫學水準,這是可行且已經獲得公認的。」
「接下來,第二點,究竟什麼時候發現本案中的胸部轉移灶,上訴人主張,在手術前拍攝的X光片中,雖然只看到小指頭般大小,但是既然陰影已經存在,就必須懷疑是否為癌細胞轉移,並進行詳細檢查,這是醫生的職責所在。鑑定人正木徹也提出,無論是陰影大小、形狀、部位,都有充分理由懷疑是癌症的轉移灶,如果能夠進行詳細的檢查,例如斷層攝影或支氣管造影等,就幾乎能夠確認癌症的轉移灶。
財前已然全身僵硬,口乾舌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陣恐懼與不安朝財前狂襲而來——糟了,可能會敗訴!
新大阪飯店的三樓大廳裝飾著大朵大朵的菊花,財前教授的學術會議會員當選慶賀宴會盛大舉行。除了浪速大學的教授,還有兄弟學校的校長、教授、兄弟醫院的院長、醫師公會的幹部都出席了,甚至平和製藥的社長和一些知名財界人士、政界人士也都露臉參加了。
「當然是我本人。但是,記錄病患情形時,鵜飼醫學部長正好有急事來電,我便起身離座,接下來就交由佃講師主持了。」
「沒有,我未曾做過。因為還有其他抗癌方法,不需採用那種方法。」小山教授頗具日本癌症學會會長的尊嚴與風範,斬釘截鐵地回答。
言下之意,化療是那些沒信心動刀的外科醫生所採取的藉口。
周圍響起一陣訕笑。柳原胸中湧起對財前的憤慨……原來如此,證人訊問一結束,我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嗎……他終於瞭解到財前冷酷且殘忍的一面了。和-圖-書這次學術會議選舉中財前能夠高唱勝利凱歌,也都是江川等年輕醫局員被迫犧牲、被當做籌碼而外放到醫師不足的舞鶴綜合附屬醫院所換來的。柳原只覺得憤憤不平,身體不由得顫抖起來。
里見、關口、良江等人都轉頭看著財前。
「主文
「我在廣播新聞中聽到的。」
關口絲毫不認輸,「既然你明白確立二次手術的治療計劃,為什麼你對切除的胃部未再進行更詳細的病理檢查呢?此外,手術後,病患呼吸困難時,又為什麼沒有立刻進行X光攝影呢?」
審判長嚴厲的聲音一出,旁聽席總算安靜下來。
「是的。他從小在船場的棉布批發商手下當童工,二十七歲時分家獨立,在船場偏僻的地方開了間小店。在船場傳統纖維大盤商之間開店,其間的辛勞絕非外人所能瞭解。後來,店面終於逐漸擴展成中小企業的規模,即將邁向頂峰時,他竟因為無法預料的誤診而死亡。不僅亡者無法瞑目,留在人世的家屬更是難以釋懷啊……」
財前突然躊躇不定,話說到一半,國平便接著說:「佐佐木方面雖然強硬地主張手術後第一週發生呼吸困難時,只要拍攝X光片,就可看見胸部積水,進而判斷罹患癌性肋膜炎,並立刻用抗癌劑治療;但是化療的效果尚未確定,甚至有毫無療效的說法,所以您沒有採用化療是能免除法律責任的。最嚴重的狀況就是與第一審相同,只會追究醫生的道義責任罷了。」
國平快步走向審判長席,接過書面證據,返回座位,財前也向前靠近。
「上訴審中本庭最重視的事項,有下列三點:第一,被上訴人財前是否注意到死者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轉移灶;第二,無論被上訴人是否曾注意到,本案中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轉移灶是否能夠確認,如果得以確認,被上訴人能夠在什麼時候確認;第三,確認之後,有哪些對應治療方法,依據其治療方法,能夠存活多久。
財前的身子稍稍向前傾,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緊盯著江川。
審判長的判決書還未宣讀完畢,旁聽席上部分醫生就開始怒罵,財前也憤怒得全身顫抖。
「那當然也是一種看法。可是,請想想事實認定這一點。這次有病房的龜山前護士長做出有利於我方的證詞;最後的當事人訊問中,柳原醫生也終於良知覺醒,推翻以往的偽證,證明財前教授完全沒有注意到肺部轉移;更有江川醫生提出的抄讀會記錄,那是不動如山的證據!這麼多的證據,我想審判長的心證絕不可能不受到影響。」關口試圖減輕庸一的不安。
「我是根據以往的研究成果,選擇最低限度的療效來判斷可能性的。我想反問您,您執意堅持化療具有危險性,那麼,是否有任何資料,顯示本案件所涉病例如果使用化療,會在二十二天內死亡呢?」長谷部反問。

「你的孩子目前狀況如何呢?」
「那是結果論。手術時以肉眼檢查,斷定全無轉移到其他器官的跡象,所以更確定是早期癌。」
「財前八千零一十九票,神納七千三百一十票。確定當選……這是千真萬確的囉?」
「沒事,連續多天的會議、宴會,太過疲累而已。每天晚上都是飲酒加失眠,所以導致這樣的結果啦。」
「可是,目前的化療即使無法完全治癒癌症,但是在延命效果上確實有一定作用,不是嗎?」
「我認為這次對於上訴人有利。我們質疑手術前後是否進行了檢查,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北海道大學的長谷部教授都做出十分嚴正的鑑定,我想,應該不可能像第一審那樣,僅以『本案是罕有病例、超越現代醫學水準,視為不可抗力』為理由而草草結束。至少,手術後的處置方法是我們可追究責任的地方。」
「無論你是否起身離席,你的發言內容攸關本案件重大事實,而且也確實記載於會議記錄當中。既然你未曾發言,為什麼會記載進記錄當中呢?」
「那是當時在第一外科住院的佐佐木庸平先生。」
「那麼,第三十四頁到三十五頁的內容中所論及的賁門癌病患,究竟是指哪位?」
「這麼重要的事實,你為什麼隱瞞到現在呢?」關口追問柳原。
佐佐木良江獲判勝訴,她不禁熱淚盈眶,而法庭內則議論紛紛。
「我考慮到本校與財前教授的名譽,再慮及自己的立場,實在無法出面為上訴人作證。我想,只要隱瞞不說,就能爭取自己在醫局中的地位和未來的前途,這樣,我就完全說不出口了。可是,剛才財前教授意欲將他自己的過失嫁禍給我,因此我改變想法了。教授這麼做實在太過份!太過份了!」
「所以,是由完全不重視化療的『鴿派』大老小山教授,對抗『鷹派』的長谷部教授囉!那你自己怎麼想呢?」
「起立!」法警命令全體起立。
電報來自舞鶴綜合醫院的江川達郎,這封電報一定與今天早上的開庭有關,但是太出人意料了。看看時鐘,距離七點二十分只剩下一小時,江川指的證據究竟是什麼呢?柳原難以置信地將電報交給關口。
關口再度進逼般地懇求,旁聽席上卻傳出「沒有必要!」、「對質無效!」的聲浪。
「如果真是如此,不僅是我,店裡的員工也不至於走投無路、流落街頭。」良江清楚地回答。
「可是,本案件所涉病例的癌症是重度惡性的癌症,無論是否進行化療,結果可能都一樣……」國平面對長谷部意料之外的反問,狼狽地回答。
財前一現身,旁聽席的視線齊聚在他身上。財前坐在被上訴人席上,正後方坐著岳丈又一,斜後方五、六排處,則坐著里見、東佐枝子、龜山君子,再靠邊處是慶子,而柳原則彷彿想避人耳目般地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
全體就座後,審判長緩緩開口說:「現宣佈上訴人佐佐木良江等四人,以及被上訴人財前五郎的損害賠償請求訴訟案件的判決結果。」
診察室以玻璃隔間,偶爾傳出嬌嗲聲或哭泣聲,每當有聲響傳出,財前都會想像又一晃著那海怪般的光頭,站在婦產科的內診台上,面對產婦張開雙腿、裸|露出的女性器官,彷彿視若無睹地插入子宮內視鏡,使用洗滌液清洗陰|道,像是疏通一道道溝渠一般。慶子也曾經懷過一次孕,但是沒有告知財前便自行找家醫院墮胎了,然後才面不改色地對他說:「我把你的孩子疏通了。」
「你擔任醫局抄讀會的記錄,一直到什麼時候呢?」
鵜飼刻意奉承醫師公會,醫師公會的每位成員則得意洋洋地點頭答禮,並回以熱烈的掌聲。鵜飼的致辭十分政治化且巧妙無比,對他來說,財前的當選嚴重地打擊了洛北大學神納教授,也讓自己朝內科學會挺進的野心邁出一大步,他彷彿自己當選般地興奮難當。鵜飼的臉上,像綻滿了櫻花般地笑意滿盈,接著說:「接下來,請大阪府醫師公會會長大原教授帶領各位舉杯慶賀。」
「那麼,他有沒有在任何學術雜誌上發表病例報告呢?」
里見注視著財前蒼白的面孔,對金井與佃說道。
「存活效果如何呢?」
「怎麼辦?這項書面證據……」國平嘶啞地囁嚅著。
舉杯祝賀後,司儀葉山宣佈財前致謝辭。財前高大挺拔的身軀穿著燕尾服,器宇軒昂地往台上一站。
「我判斷是術後肺炎。因為我確信佐佐木先生的手術非常成功,所以立刻排除縫合不全的可能,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術後肺炎或癌性肋膜炎。但是,考慮到症狀突然出現,又有三十八度二的高燒,誠如前幾天千葉大學小山教授所闡述的,應該考慮是肺部急性發炎,也就是術後肺炎。癌性肋膜炎的症狀通常顯現緩慢,不會出現那樣的高熱。即使胸部陰影是癌症,那麼小的癌,也絕對不可能在手術後僅僅一週內就急速惡化,引發癌性肋膜炎。」
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不愧是律師公會會長,他絲毫不顯屈居下風的劣勢,依舊架勢十足地提出申請。
「有。」
「他說謊!」
眾人熱烈地鼓掌,等掌聲稍歇,財前終於開口說道:「承蒙各位團結一致,制訂競選策略,讓我首次參選學術會議會員就能夠光榮當選,在此感謝各位。剛才我已經向醫學部長報告選舉結果,部長也非常高興,認為這是本校的光榮。往後我要以教授以及學術會議會員的身份,領導各位研究人員,希望各位能夠更認真地從事研究與醫療,那樣才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首先,關於第一點,被上訴人自始至終主張,曾懷疑肺部轉移灶,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達夫,講師佃友博也都作證肯定。然而,依據原第一外科病房護士長塚口君子(龜山君子)、原第一內科副教授里見脩二,第一外科助手柳原弘等人的證詞,以及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三十日第一外科醫局抄讀會記錄負責人江川達郎的證詞,清楚顯示當時財前被告不僅從未注意到肺部轉移,甚至從未質疑過。
「不,關口先生,請你在這兒等著,我單獨前往就行。我會帶江川先生回到這裡……」柳原擔心江川看到素未謀面的律師反而會不知所措。
「接著請問您第三項鑑定事項。本案件涉及的病例如果進行化療,應該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應該使用哪種治療方法呢?」
「他卻只憑年輕的主治醫師報告就判斷是術後肺炎,要我們不要擔心。誰也沒想到先夫就這樣辭世了。我們來不及規劃店舖的善後問題,他就突然走了,也因此佐佐木商店才會倒閉。如果不是先夫走得那麼倉促,我們絕對不會陷入這種窘境!我心中的這股怨恨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不會停止,甚至會愈來愈強烈!」
「那麼,院方什麼時候要求你簽署手術同意書呢?」
「原本在船場鬧區擁有六間寬的店舖,如今只能租借共同販賣所的場地,利用兩張桌子做買賣,想必一定有不少心酸吧。為什麼不乾脆遷到郊外,開間雜貨店,不是比較輕鬆嗎?」
「……」財前首度啞口無言。
「當時的抄讀會記錄的是什麼,你記得嗎?」關口急著問。
話說完,良江與三個孩子面對餐桌而坐,然而一想到明天的判決,她就食不下嚥。三個孩子似乎也是如此,不似往常嘻嘻哈哈,用餐時幾乎沒什麼交談。
「柳原學長,電報。」管理員大聲喊著。
旁聽席上頓時大為騷動。
「既然你懷疑有轉移灶,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進行科學檢驗呢?這種模稜兩可的治療方法真的能夠治癒癌症嗎?你在手術後第一週斷定為術後肺炎,並使用抗生素治療;但是經過兩天後,發現無任何療效,這時就應該考慮癌症轉移、惡化的可能性,拍攝X光片,不是嗎?」關口的訊問更為尖銳。
「無論你們怎麼逃避、辯解,我都不會再受騙上當了。不要以為病患無知好騙,你們錯了!」良江猛烈地搖頭反駁河野,「審判長大人,我不是企圖拿丈夫的死來換取金錢啊!我無法忍受醫生對病患不誠實、毫無人性的態度。法律制裁這類醫生,不僅是為了我們,更是為了因為醫生誤診而只能夜夜悲泣無眠的病患家屬。請您這次一定要做出公平的裁決!」
「教授,第一外科一步登天了!不僅在校內,就連在校外也能夠揚眉吐氣呀。」
第一審時,財前主張為了肺部轉移灶,所以考慮分開進行手術。不容置疑地,小山的執刀技術絕對贏過財前,甚至享譽全球,國平的話還未說完,他就開口了。
話才說完,醫師公會成員中又是一陣熱烈掌聲,大阪府醫師公會的大原會長走到麥克風前:「感謝鵜飼醫學部長給在下這個機會。在諸位醫學界大老面前,實在十分惶恐。不過,請各位舉杯祝賀浪速大學第一外科財前教授當選學術會議會員,萬歲!乾杯!」
眾人諂媚地讚美著財前。財前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中,忽地他眼角瞥向窗邊,只見柳原未碰任何飲料,獨自佇立在一旁。財前瞧見那副身影,突然想起三天後又要開庭,原本沉浸在當選喜悅中的心情也頓時跌入谷底。他握著啤酒杯,大步走向窗邊,問道:「柳原,怎麼回事?我當選學術會議會員,看來只有你不高興。」
「我在第一審時也說過,柳原醫生第一次告知病患症狀變化時,醫學部長等各科教授正在為我的歐洲之行舉行歡送酒會。當時柳原醫生來電,告知一週前接受賁門癌手術的病患,痰突然阻塞在喉嚨,引發輕微的呼吸困難,體溫是三十八度二,脈搏一百二十,似乎是引發了手術後的併發症。手術後會引發這樣的症狀有三種可能:第一是食道與空腸縫合不全,其次是膿積蓄在橫膈膜,造成橫膈膜下膿瘍,再次就是癌性肋膜炎。」
「剛才聽完長谷部教授的意見,果然是化療『鷹派』人物的觀點。但是您只展示化療的成果,卻未提及副作用——您所進行的化療難道沒有副作用嗎?」
五十名左右的醫局員圍著桌子,等待財前的到來。財前一跨進醫局,佃就起身帶頭高喊:「誠心恭賀財前教授當選學術會議會員,全體醫局員同心祝賀!萬歲!」
「不,那時……不,教授的確說了『永久治癒』的字眼……我不會記錄教授沒說過的話。」儘管結結巴巴的,江川仍舊不改證詞。
「雖然前往國際外科學會前,準備工作堆積如山,除了出發前必須診療的佐佐木先生之外,還有其他病患的診療與手術;此外還有學生的課業、醫局員的研究指導,預定行程排得滿滿的,所以完全抽不出時間。兼之我認為那麼小的陰影,即使做了斷層攝影結果也是相同,無論斷層攝影結果如何,手術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法官面前擺著抄讀會記錄:「這份記錄當中,你曾說過『早期癌』以及『永久治癒』這兩個詞,你承認嗎?」
柳原厚重的眼鏡下,圓睜著雙目:「我沒有精神衰弱,更沒有失心瘋,我是痛下決心,決定說出實情!」他吶喊辯解著。
「不,沒有……」柳原愣愣地回答道。
「如果症狀只是貧血或食慾不振還無妨,但是手術中大量使用排多癌注射劑的方法,副作用十分強,據說還有導致病患死亡的例子。關於這點,您的看法如何?」
「無論你的用詞為何,你承認記錄上自己的發言內容嗎?」關口敏捷地反問,不讓財前有任何思考的餘地。
河野的強烈要求獲得許可,被上訴人席上,國平與河野包圍著財前,聚頭議論著。法庭內一時之間安靜得令人無法喘息。
「北海道大學第二外科的長谷部教授。」
良江與庸一進門後,小弟勉彷彿等待已久似的從書桌前起身。
「不錯呀,全國大學赫赫有名的人物齊聚一堂……我也不能老窩在這兒,一天到晚替這些女人通水溝,也該去見識見識。」
面無表情的審判長臉部肌肉微微牽動:「但是,事實卻非如此。佐佐木先生的賁門癌,依據近畿癌症中心都留鑑定人的病理檢驗結果,是因為血管侵襲的進行癌。」
財前身著燕尾服,站在入口處向來賓致意。他的態度沉著穩重,絲毫察覺不出昨日出庭應訊的跡象。他一邊向陸續抵達的來賓鄭重致意,一邊回想起三年前在同樣的會場舉辦的文化勛章受獎者滝村名譽教授的壽宴。當時自己還是一介副教授,與今天在場的金井或佃一樣,得恭恭敬敬地接待各界來賓到主桌前。僅僅三年的光陰,他就當上教授、成為學術會議會員,想起自己的飛黃騰達,一股歡欣之情湧上財前心頭。
「那麼,你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你未曾說過這些話嗎?」
財前只回答說自己在候診室等著,便在空位上坐了下來。明天即將宣佈佐佐木庸平官司的判決結果,他為了與岳丈又一、河野、國平律師商量,從在東京舉行的學術會議總會回來的途中,順道造訪。
佃講師:「教授昨天的賁門癌手術,兩小時就完成了呢!」
「那麼,你什麼時候會執行化療呢?還是你認為化療毫無價值可言呢?」
關口說完,長子庸一開口說:「正木副教授對於手術前的胸部檢查鑑定、都留博士對於切除胃部的病理檢查鑑定以及長谷部教授的化療主張等,雖然都是非常不錯的醫學理論,但是聽起來卻過於理想化;我深深記得財前方面的鑑定人、奈良大學的竹谷教授所說的現實論——他說:『如果必須針對每一位病患都做詳細的檢查,依目前大學附屬醫院的能力看來,診療機制將會因此而停擺』。聽了那番證詞,我實在無法放心啊!」
國平的反對訊問,反而遭到長谷部的凌厲反擊。
柳原微微顫抖著:「從第一審以來,我一直作證,表示自己從不記得在教授總會診時,曾經建議斷層攝影。其實,我曾經建議教授進行斷層攝影,卻遭他駁回。」
「謝謝您提供寶貴的意見。我的訊問結束了。」
「是否採取當庭對質,將由本庭討論決定。」
貴賓接待處動員了資深醫局員,包括安西醫局長等十數人,還有金井副教授與佃講師助陣,只要醫學界大老或財界名人出現,金井與佃會親自接待至會場主桌,絕不假手醫局員。
在河野與國平身後的金井副教授與佃講師連忙上前,從兩側扶起財前。但財前卻已臉色蒼白,失去意識。金井慌張地為他量了脈搏,檢查眼瞼結膜,發現毫無血色。
「佐佐木太太,你獲得勝訴的感想是什麼呢?」
「這麼說起來……」
長谷部終於說出「至少六個月」的鑑定結論,慎重的語氣使他的證詞更具份量。關口難掩興奮的表情。
「教授,開票結果逐漸明朗化,再得七百票,就篤定當選了!」
七點過後,正是交通的高峰時間,大阪車站擠滿了乘客,各個月台都人潮洶湧。
「財前教授,記錄負責人江川證人已經證實記錄確實無誤,證明你曾經說過這些話,你怎麼解釋呢?難道你還想狡辯,佯裝不知嗎?」
小山教授不愧是持化療消極論的「鴿派」,徹底否定了佐佐木庸平的死與化療的因果關係。國平滿意地頻頻點頭。
「是的,絕對沒錯。」良江一字一句加重語氣,清楚回答。
財前壓抑著慌亂的心情,站到證人席前。
他清楚地回答,旁聽席上倏地一陣嘩然,一些人紛紛喊道:「你確定嗎!」、「事關重大,發言要謹慎啊!」關口在紛鬧聲中,再度面向財前。
長女芳子準備著晚飯,看看時鐘,才五點半。今晚關口律師將來訪,所以,在共同販賣所做生意的母親與大哥,會比平時提早返家用餐。家計拮据,晚餐是粗茶淡飯,便宜的滷魚與味噌湯,但是正在後方六疊房裡唸書的小弟,今年高中一年級,正是食慾旺盛的年紀,因此芳子多做了一份煎蛋捲給他。多節省一顆雞蛋錢,就能提早歸還積欠關口律師的訴訟費。
「今晚不行啦,你太累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但財前心裡卻在擔心醫局內保管的抄讀會記錄,究竟是什麼時候被取走的?或許在醫局員當中,不僅柳原與江川在陣前叛變,還有其他倒戈的醫局員正背著他醞釀發起醫局內亂呢。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國平律師的身影出現了。
「我記得自己確實曾說過這兩點。」財前回答道。
「如果引起癌性肋膜炎,只能進行化療。可是使用抗癌劑究竟有多少存活效果,這就另當別論了。」
「是啊。當時我被放逐到鄉下,同樣選擇了沉默。可是,如果沒有證據,柳原學長就會被認為精神錯亂,醫師生涯可能就此結束;而財前教授卻會在犧牲柳原學長的情況下,贏得勝訴。一想到這兒,我再也無法袖手旁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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