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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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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金井,有什麼事呢?」他推開桌前的文件問道。
室內燈光點亮,財前瞇著眼睛:「看你拍得很仔細,結果如何?」
醫師團的多數都反對使用抗癌劑。
「金井君,依照我平日執行的要領,好好追蹤顯影劑流過的路徑,一發現有異樣,立刻拍攝。絕對不可錯過拍攝時機,知道了嗎?」
「可是,除了東教授之外,沒有你可信賴的人了。既然如此,還是拜託東教授吧。」
「所以您已經答應了。」里見鬆了一口氣。
可是,距離近畿癌症中心愈來愈近,他的腳步卻愈來愈沉重。官司的第一審、第二審時,里見就一直協助病患一方,指使醫學門外漢關口律師邀請各領域的頂尖專家出庭當鑑定人,這些都是導致前天敗訴的主因。想到這兒,他心中湧現一股對里見難以諒解的憎恨,打算折返。但是,他又害怕自己並非是罹患胃潰瘍,而是胃癌,於是再度向前邁出步伐。他一定要在最高法院中贏得最後勝利,洗刷屈辱,登上醫界的最高峰,絕對不能在這種時候被癌症擊倒!抵達近畿癌症中心時,已經過了傍晚六時,走廊上稀稀落落的沒什麼人。財前知道里見絕對不會在六、七點就下班回家。近畿癌症中心舉行開幕典禮時,財前曾經來過這兒。後來,他又前後來了兩次,因此大概瞭解院內各科系分佈情況。財前前往里見所屬的第一診斷部研究室走去。敲了敲門,從門縫中瞧見並無他人,只有里見一人正在觀察著顯微鏡。
聽到里見的回答,財前更加起疑:「可是,幫我做個細胞診,獲得更進一步的確認,我也比較放心。」
鵜飼在為財前找藉口。官司是財前的私事,然而學術會議選舉畢竟是鵜飼自己無理地要求財前參選。
「沒有這個必要,我不做沒必要的診察。」
這項手術僅僅是開腹,沒有施行任何治療便直接縫合,前後花費二十分鐘,但是東卻感到疲憊至極,彷彿動了三小時的大手術一般。鵜飼則是一籌莫展,現出一副陷入絕望深淵後垂頭喪氣的樣子。醫師團的每個人都知道此時該有人開口發言,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室內氣氛一片凝重。
雖然經過透視或X光拍攝診斷為胃潰瘍,但是再經胃鏡或細胞診檢查,還是有可能發現是胃癌,想到這兒,財前更是七上八下的。今天一整天,他腦中都盤旋著這樣的想法,因此才決定請里見給自己進行胃鏡與細胞診檢查。金澤學會中,里見強調胃鏡、細胞診、活體切片檢查等綜合診斷的重要性。財前想到,當時自己堅持只要提高拍攝X光片的技術,或是加強判讀能力,根本不需要創新檢查方式,這讓他不禁又猶豫了。而且,堂堂浪速大學的教授,不在自己校內附屬醫院照胃鏡或進行細胞診,竟然來到近畿癌症中心,財前實在無法從大門口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大方地表示自己要進行胃鏡檢查。他反覆猶疑良久,才終於決定不吃午餐,等到暮色低垂時造訪近畿癌症中心。
里見平和的聲調反而招致財前的不安:「里見,再麻煩你幫我進行細胞診。」
今津教授與田沼教授都嚇得跳了起來。
「萬萬沒想到,抗癌劑竟是最後手段,而且還是使用在財前教授自己身上。當然,如果要使用抗癌劑,那也得隱瞞財前。萬一讓他知道了,他又作何感想呢?」
放射科田沼教授也開口:「從放射線科的角度來看,財前教授罹患的腺癌,放射線治療是無法奏效的。尤其是針對肝臟,很容易破壞正常細胞,反而更為棘手。」
「還是先交給律師處理,早一天住院吧。也可讓您順便休息一下。」
將財前推出手術室後,醫師團在隔壁的醫生休息室集合。接受手術完畢的財前教授,癌細胞已經轉移至肝臟,已是病入膏肓、藥石枉效。執刀者東教授、鵜飼醫學部長、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甚至是里見與主治醫師金井,每一個人的腦海中,都還殘留著方才慘不忍睹的畫面,無人願意開口。
東彷彿受到感動了:「里見君,我知道了,我會盡全力救治的。雖然過去發生了種種情事,但畢竟人命關天,沒有理由能夠拒絕,我願意負責手術。不過,到時也請你到場。」
財前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X光片:「這就是我的胃啊……」他一個人喃喃自語道。
「好,好,既然你這麼誠心誠意,我就順著你的意思,這兩、三天內辦理住院吧。」
「教授,依我的淺見,既然是胃潰瘍,不如趁機將其切除吧……」
「可是,這樣高難度且高危險的手術,無須再區分所謂的校內校外了。而且,東醫生曾是第一外科前任教授,更是財前君的恩師,我想,應該是行得通的。」
他回頭望向身後的金井。本來,金井唯恐財前教授發覺顯影片遭到掉換,一聽到財前詢問,才放下心來:「與透視結果完全一致,肯定是潰瘍。」
「可是,他已經從本校附屬醫院退休,現在是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除非不得已,否則不會請校外的醫師執刀……何況,我與東教授之間和今津教授一樣,不,甚至有更多過節,他應該不會答應吧。」
里見並未答覆。無論何時,醫生都需要遵守保密義務,不得對外人公開病患的病情。
「一個半小時啊……」
「眼睛放亮點,這種東西一點一點地分開喝下,怎麼能正確地透視啊。」
「的確是胃角的胃癌,而且直徑約有五厘米,看起來已經有一段時日了。財前教授是位癌症名醫,為什麼到現在才發現呢?」田沼似乎難以理解其中緣由。
財前在護士長協助下穿上白襯衫:「原來如此,果然是胃潰瘍。那麼,昨天會發生貧血,應該是潰瘍出血的緣故吧。」他語氣沉重。
「里見,狀況如何?」財前抬m.hetubook.com•com起上半身,等著里見回答。
「很好。這是攸關本校人事規劃安排的重大問題,必須立刻召集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秘密商討對策。不知道田沼教授回來了沒有?」
「以目前癌症的惡化狀況,貧血狀況十分嚴重,進行化學療法太危險了,行不通的。」
他在國鐵千里丘站下車,未搭乘在車站前的排班計程車,便逕自朝著近畿癌症中心所在的千里新城高地走去。他刻意迴避公寓林立的中央大道,繞了遠路,選擇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豎起大衣領子,慢慢往高地前進。
金井送走財前之後,立刻奔往第一內科教授兼醫學部長鵜飼良一的辦公室。鵜飼不解,僅是副教授的金井,竟敢越過教授,直接跑來找醫學部長。但他看到金井焦急的模樣,察覺似乎有什麼不太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他做出最後結論,並命令位居末座的金井,在手術一週後開始使用5FU。
佐枝子也察覺到了這股不自在的氣氛:「歡迎來訪。請慢用。」簡單地打過招呼後,就立刻退開了。
此時,客廳大門開啟,佐枝子端出熱茶與水果。東與里見都閉口不語。
里見喝著端出的熱茶,他難以相信像東教授這樣德高望重的學者,竟然會因為以往的過節,面對曾是門下弟子的手術請託,以「暫且考慮」為藉口推脫。
放射科田沼教授以及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現身後,鵜飼雙頰痙攣似的說:「我廢話不多說。今天請二位過來,是因為本校出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剛才,財前教授進行胃部透視,發現是胃癌……」
話才說完,今津教授的臉上即佈滿困惑:「但是,依照目前的狀況,癌細胞可能已經轉移至其他部位,手術難度相當高。我並非癌症的專科醫生,或許懇請近畿勞災醫院院長東教授會比較適當。」
「是的。我拍攝了幾張沒有必要拍的照片,想暫時瞞過他,只先告知是胃潰瘍。」
「什麼?明天就住院……胃潰瘍手術不需要那麼緊急吧。而且,今天早上才完成上訴手續,我得親自撰寫上訴狀。律師是不可能寫出什麼具有醫學性真知灼見的反駁理論的。」
里見再度深深鞠躬。他擔心自己深夜造訪,不該叨擾太久,所以立刻起身。此時,大門打開,東政子的身影出現。
財前的來訪方式讓里見覺得有點不妥,不過他還是表示:「那咱們去樓下的內視鏡室吧。現在所有的人應該都下班了,沒有任何人。」
「他應該還不知道吧?」
金井強調「休息」二字,執意勸說財前住院。
「還有,不需我多交代,各位應該都明瞭,財前教授罹患癌症的事,絕對不能讓校內人士知道。田沼教授,請你告誡給財前教授做X光透視的護士長與X光攝影技|師,千萬不許透漏半點口風。此外,在場的各位也絕對不准透露任何訊息。」
「不,我的回答是尚需考慮。」東的語氣十分沉重。
財前看到時鐘,喃喃自語著,彷彿放下了心,再度合上眼。
無影燈的白光射向財前腹部後,又再度提高亮度。財前雖然消瘦不少,但是體魄依舊強健。手術台上的財前,放下了一切世俗雜念,現在僅是一名等待手術治療的病患。他體魄壯健,操刀技術曾經凌駕恩師東之上,也曾用盡各種權謀計策奪得教授寶座。東凝視著財前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氣,劃下第一刀。手術刀從上腹部劃到下腹部,劃開正中央,鮮紅色的血咕嚕嚕地冒了出來,描成一條鮮紅的線,向兩旁擴散開來。切開淺紅色的皮膚組織後,三位弟子迅速放上開腹鉤。腹部臟器漸漸顯現,可看見肝臟了。頓時,東倒吸了一大口氣,一旁的鵜飼與里見等人的臉色也瞬間大變。
所以他用鉤子再度鉤起肝臟,觸診肝門,卻發現已經產生嚴重的浸潤現象,這時如果貿然動刀,只會增加出血。東的臉上出現苦澀的神情,手術室中瀰漫著深沉的寂然與落寞的氣息。財前曾經在同樣的手術房內、同樣的手術台上,替上百人進行過癌症手術,並且成功治癒了無數病患,此刻,他卻橫躺在手術台上,已經無可挽救了。
里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還好吧?」
從放射科田沼教授處借出胃潰瘍X光片,金井來到財前的辦公室,敲了敲門。
「金井君,時鐘!」
「那當然,我樂意到場。」
「里見醫生,您真是個……」
「東教授,感謝您特地從校外前來主刀。」鵜飼以浪速大學醫學部長的身份,鄭重地向東表達謝意。
「不過,事到如今多說無益。目前最重要的是,由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以及我個人,組成三人醫師團,負責財前教授的治療,手術則麻煩今津教授執刀。」
他命令金井道,金井一時無法會意,但突然領悟,警覺地走到牆壁上的時鐘旁,將時針調快一個小時,時鐘顯示十一點半。如果這是胃潰瘍手術,手術時間至少需要一個半小時。
「那麼,使用抗癌劑試試看吧?」里見口氣平穩地請求東,但東再度搖搖頭。
「什麼,財前君得了胃癌……你有沒有看錯啊……」鵜飼自言自語般說道。
進入教授室,金井副教授早已等候多時。昨天宣讀判決之後,財前因貧血而昏倒,必須進行健康檢查,首先將進行胃部X光攝影。依照慣例,教授的診察通常由同一醫學部門的教授執行。所以照理來說,應由放射科的教授來執行。但是,官司敗訴主因正是手術後一週未拍攝X光片,因此財前十分不願與放射科教授打照面,正巧他上午不在,於是請金井副教授看診。
「做得很好,當時還有哪些人在場呢?」鵜飼的語調愈來愈急促。
X光機緩緩傾斜,恢復水和_圖_書平,財前轉換成仰臥姿勢,堆積在胃部下方的顯影劑擴散至整個胃部。
里見一時辭窮,答不上話來:「我再說一遍為何不進行細胞診的理由。那就是,你的病肯定是潰瘍。潰瘍部分有嚴重的出血,如果現在進行細胞診,會導致更大量的出血。我的建議就是,請早日進行手術。」
夜色已深,里見來到東教授的宅邸。由於他並未事先以電話通知,所以,他先向東教授表明冒昧來訪的歉意之後,在東面前坐下。
他仔細叮囑著,喝下一口護士長端來的顯影劑。顯影劑緩緩流過咽喉、食道,通過賁門。如果賁門有異常狀況,最初喝下的顯影劑會卡在賁門處,無法通過。不過,顯影劑通過了賁門。
里見抬起頭來,一臉詫異。
從里見的發言中,可以看出他希望盡全力救治財前,即使不可能,也希望他能多活一天。
「然後,請向右側臥。」財前每換一次臥姿,螢光板上的財前胃部,或變成橫向,或變成縱向,然後又變成左右傾斜的長條型。胃角的癌細胞彷彿千足蜈蚣般地緊攀著胃壁不放。金井不斷按下拍攝鈕,拍攝病灶的各個角度。其實,第一張照片就已經完全捕捉到胃角的陰影了。金井純粹是為了避免財前起疑,才更換各種角度拍攝。黑暗中,金井害怕自己的演技被識破,膽顫心驚得臉色蒼白、直冒冷汗。六張照片終於拍攝完畢。
「東教授嗎?可是,校內教授的診療,一向都是由校內的現任教授負責啊。」
鵜飼回答之後,東面向第一助手金井:「那麼,手術開始。」
「如果出現黃疸症狀,使用抗癌劑當然是毫無意義。但是,目前尚未出現黃疸,我們至少可以把握這段時間,使用抗癌劑,減少癌症的病痛。幸好,手術在開腹之後就立刻縫合,出血狀況控制在最小限度。雖然不能說目前是最佳狀態,但體力應該不至於耗損過多。所以,請考慮在手術一週後使用。」里見繼續發表意見。
「教授,麻煩請仰臥。」
「是的。他來請我進行胃鏡與細胞診檢查。進行胃鏡檢查時,我確定是鮑爾曼Ⅲ型癌症。我認為,甚至有可能已經轉移至其他器官了。這是一項危險性非常高的手術,因此我才希望東教授您執刀。財前方面,我僅告知是胃潰瘍。他非常不願意由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執刀,他表示不知道東教授是否願意,但如果東教授願意,他非常希望請您執刀。可是,他不便親自出面,所以由我前來請託。」里見向東深深鞠了一躬。
「你來找我,應該是為了財前吧。」東先開口問道。
「金井嗎?怎麼拖這麼久!」財前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模樣。
打發完不相關的人,並點亮X光室外「禁止進入」的紅燈後,偌大的房裡只有金井、護士長與技|師三人。護士長幫財前更衣,技|師升起X光機,關掉室內燈,熒光板映出財前稍呈橫長型的胃部。
東立刻停下手邊的動作,腦中盤算著,至少可以摘除肝門部分的轉移癌細胞。
「不,財前君也是我的弟子,但是,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東的語調十分沉痛。護士長幫他脫下手術衣,他突然想起,財前在手術前瞄了眼時鐘。
鵜飼也努力思索著搶救財前的方法:「如果進行膽囊與小腸的吻合手術,應該可以減緩往後的黃疸症狀吧?」他提出建議。
里見的眼神十分激動:「鵜飼教授!請您現在只專心考慮如何才能為財前多爭取一天的生命。我們必須竭盡全力考慮各種醫療方法,直到我們真的無能為力了為止。或許到了那時,我們也才能瞭解,對於癌症而言,現代醫學是多麼微渺且無助……」
財前喝下第二口顯影劑。顯影劑通過食道,進入胃部,到達胃角時,金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胃角出現清晰的陰影。
里見瞭解財前的心情:「如果你不方便出面,就由我來拜託東教授吧。」
財前放下心了:「里見。」他出聲打招呼。
財前首次在里見面前像個無助的病患似的吐露心聲,他放心地穿上衣服:「我會遵照你的建議,明天立刻住院,早點切除潰瘍。」
「您因為財前教授而遭學校逐出校門,如今卻還為了他四處奔走,費心盡力。雖然我並不知道父親如何答覆您,但如果父親願意為他執刀,那必定是基於身為醫生的良知職責,也更是受您的誠心所感動。」
「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財前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沒有看錯。我已經交代緊急沖洗顯影,顯影片應該馬上就好了。」
「真沒想到,我竟然要為財前君執刀呀……」東似乎覺得不易化解與財前之間的芥蒂。
「難道你要拿這份顯影片給財前教授嗎?他現在一定忐忑不安地等著顯影片的到來。別拖拖拉拉的,快隨田沼教授到放射科借調胃潰瘍顯影片,交給財前教授。這才是真正的體恤之心。」鵜飼斥責道。
金井掩飾著內心的惶恐:「哦,等會兒我會把影片交給您。不過,據我目前所見,胃體到胃角的地方,胃皺襞相當硬,應該是龕影,我判斷是胃潰瘍。」
鵜飼凝視著里見,「可是,日本尚未有5FU療效的完整數據,貿然使用在本校教授財前君身上,未免過於冒險。而且,誠如東教授所說,萬一招致反效果,導致他提前死亡,反而更對不起財前。」他的語氣沉痛,停了片刻後,再度開口道:「與其冒險,不如採取消極手段,以輸血或點滴方式,設法維持體能狀況。我們可以招募第一外科研究室的有志之士,每天輸血一百毫升,分四次進行;點滴則約一天九百卡路里,再併用乾燥血漿。這才是目前對財前君最安全的治療方法。」
里見不希望輕易放棄搶救財前,他心有不甘的情緒溢於言表。
「嗯,麻煩你了。」財前點頭表示感謝。和圖書然後,彷彿十分忌憚被人撞見一般,行色匆匆地快步穿過走廊,離開醫院。
「雖然父親與里見醫生隱瞞不說,但是,看到客人們慌張地進出我們家,我多少也能探知一二。里見醫生是前來拜託父親,請父親替財前教授執刀,是吧?」
「教授,拍攝完了。」
「縫合。」東做出最後的決斷,命令道。金井副教授與三位弟子眼眶泛淚,顫抖著雙手,替財前縫合腹部。
「接下來,請向左側臥。」財前聞言轉個身。
佐枝子說不出「好人」兩字,眼眶泛淚。里見是個才德兼具的好男人,她心想:再不可能碰到這麼理想的男人了。但是,里見與自己之間,巍然矗立著好友三知代所建立的家庭,她無法親手破壞它。
鵜飼面有怒色,里見卻毫不退縮:「並非沒有5FU的數據。已經有數據顯示它對於直腸癌轉移至肝臟的病例,有不錯的療效。雖然數據的報告與財前君的病例並不相同,而且,就病情的惡化狀況來看,也已經錯失抗癌劑奏效的良機,所以無法期待獲得確實的療效。但是,難道我們就這樣置之不理,眼睜睜看著他結束生命嗎?這也未免太過消極了吧。我們應該結合醫師團的力量,引進最新療法,幫財前與癌症病魔奮戰到最後一刻……」
「財前是個可憐的傢伙。不單是遭到病魔侵襲的事,從各種角度來說,他都是個可憐的傢伙。」他低沉的聲音,語帶哽咽。他與財前雖然分別屬於內科與外科,工作上卻亦敵亦友。里見擔憂自己即將失去一位好友,感到悲戚與憤懣。
「緊急顯影只需要三十分鐘,怎麼拖了一個小時!」
今津從旁凝視著X光片:「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應該會出現嘔吐或暈眩的症狀啊。」他驚訝地喃喃自語。
財前又一無法承受這一殘酷事實,高聲哀求道:「東教授!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你在校內應該已經照過胃部X光了吧。」里見彷彿視診般地注視著財前。
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再透視,甚至是拍攝照片了,但是為了避免財前教授起疑,他知道最少還得拍個五、六張。
財前申斥著,再喝下一口顯影劑。顯影劑又慢慢流入胃部,流到胃角時,金井清楚地確認那陰影絕對是癌症。金井呆愣著,嚥了口口水。
話才說完,金井剛好從放射科取來X光片,擺在田沼教授面前。田沼教授長年執行X光檢查,手上因照射放射線而呈現出斑斑點點的樣子。他拿起顯影片,藉著窗外透進來的光線診視第一張顯影片。
里見說完後,東彷彿大夢初醒般地抬起頭來:「里見君,你說得沒錯。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任由財前等死,不僅對我個人,甚至對整個醫師團,都會是一件憾事。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們也應該設法引進最新療法,竭盡全力嘗試才是!鵜飼教授,我們試試看吧。」東勸說著。
「教授,請原諒我囉嗦,勸您還是早點進行手術切除,那樣比較妥當。如果教授的日程安排許可,明天就辦理住院手續,我立刻安排特別病房。」
檢查完畢後,里見輕輕抬起財前下巴,在口腔中慢慢插入十二毫米口徑的攝影管。一般病患照胃鏡時,胃鏡通常會卡在食道入口處,不易吞下,但是財前卻一舉大力嚥下。當攝影機前端抵達賁門時,里見點亮前端的燈,開始謹慎觀察胃內,在從胃體伸進胃角時,里見不禁愕然。正常的胃角是紅潤且柔軟的黏膜,但是財前的胃角已經呈現暗褐色,一個清楚可見的腫瘤彷彿火山噴口般呈現出中央凹陷的形狀,周圍似乎曾經出血,附著凝固的血液。看來,腫瘤惡化得十分嚴重了。里見不自覺地設法掩飾驚慌的神色,然後按下拍攝鈕。接著,他又進行了其他部位的觀察之後,才慢慢地拔出胃鏡。
「教授的心情我非常瞭解,可是,財前本人也表示非常希望東教授負責手術。剛才,財前到近畿癌症中心找我。」
「可是,只要說是我的顯影片,應該就可以更快完成的啊。算了,快拿過來。」
「沒,沒什麼。麻煩您再喝一口。」
鵜飼猶疑片刻,終於鬆口了:「既然連執刀的東教授都決心嘗試,我也不再反對了。那麼,就嘗試使用5FU治療吧。」
「幸好財前教授事先打發走了不相關的人員,除了我之外,還有護士長與一位X光攝影技|師。」
財前噤口不語。他雖然嘴上逞強,但心裡也認為請東教授執刀是最理想的。
里見依舊沉默不語。
「沒什麼,請別亂動!」金井故意加強語氣,按下拍攝鈕。
他從金井手中搶過顯影片,掛在桌上的讀圖機上,目光銳利地觀察著。胃體到胃角,清楚可見胃潰瘍的龕影,其餘六張也看不出任何胃潰瘍的病變。不過,雖然財前自認擁有足以自豪的解讀顯影片能力,面對自己的胃部時,反倒沒有十足的把握了。
里見按捺不住地開口說道:「財前教授的死,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恕我冒昧,我的想法是,不如在手術後第一週開始使用抗癌劑。當然,我無法保證抗癌劑的療效,不過應該能夠延長性命。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我想這是醫師團目前應盡的義務。與其光是坐著等死,不如設法治療,即使只有一分一毫治療效,我們也都應該試試。」
里見一直沉默不語。
「聽說財前教授生病啦?剛才,今津教授與金井醫生也來訪了呢。看起來挺嚴重的嘛。好不容易才當選學術會議會員,難道是因為官司敗訴,大受刺|激才生病的嗎?真是令人同情啊。」政子口是心非,眼底流露出殘忍的笑意。
「可能是因為他從早到晚地忙著學術會議選舉和官司的事吧。所以,可能錯認為嘔吐或暈眩只是宿醉所導致的吧。」
hetubook.com.com中央手術室的大門開啟,躺著財前的擔架床推了進來,大門又隨即關起。中央手術室內只限知曉財前罹患癌症的人在場,對內對外則嚴格執行封口令。
「里見醫生,祝您一切順利,再見……」
財前自動地向左側躺,然後,非常專心地看向里見的手邊,他正在檢查光纖攝影機。
房門打開,剛才的手術中,負責交遞手術器具的手術室護士長端了咖啡進來,但是大家都無心端起杯子。
鵜飼沉思片刻後說:「我知道了。執刀醫生之事,我們再考慮。當務之急是得盡快把替換的影片交給財前君,以免讓他起疑。立刻從放射科中,找出胃角潰瘍病患的顯影片,挑選與財前的健壯體格相近、牛角形胃的顯影片,由金井君拿去給財前教授。」
眼前就是蘆屋川車站。
朦朧的街燈下,佐枝子抬起白皙的臉龐看著里見,里見卻只是默默地凝視著河面。
圍著手術台的教授們,終於明白無計可施了。
「哪一個醫生進行透視的?已經確認無誤了嗎?」田沼教授語帶不悅地問道。
「哦,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湊巧,今天有一堆顯影片要沖洗,各科教授都要求緊急顯影……」
麻醉科吉阪教授也接著發言:「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門,遲早會出現黃疸症狀。我們無法避免這種現象,所以抗癌劑似乎缺乏實質意義……」
鵜飼認為財前十分在意那場官司,而那場官司的敗因就在於他未對佐佐木庸平進行化療。
「金井副教授幫我進行透視,判斷是胃體到胃角的潰瘍,建議手術切除。但是,為了預防萬一,我想請你幫我照胃鏡。很抱歉這麼晚才來打擾你,因為我不想引人注目,希望你能瞭解。」
他說得斬釘截鐵。懷疑自己可能罹患癌症的財前,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如此。你說得這麼肯定,我就放心了。並非我不相信我們研究室的副教授,而是最近老覺得自己有些胃癌的症狀,不免疑神疑鬼的。」
里見目送著財前,腦海裡放電影般想著,儘管財前有許多人性上的缺點,卻是一位擁有優秀技能的癌症專科醫生。諷刺的是,他竟錯失早期發現癌症的時機。想著想著,他不禁悲憤滿懷,為什麼財前沒能早期檢查,早期發現並治療?里見突然有股衝動,想追上財前捶打他厚實的胸膛,好好地盤問他。
東搖搖頭:「如果連結膽囊與小腸,肝門仍舊會立刻阻塞,毫無意義。現在,惟有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手術,盡量減少出血,預防體力衰減了。」
「很好。應該是請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執刀吧?」
他的意見詳細慎重,不虧是內科醫師。
他話才說完,也不吩咐秘書便自己拿起話筒,撥至放射科。田沼教授恰巧剛返回放射科教授室,於是,鵜飼請他與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前來醫學部長室,並催促金井立刻前往放射科取來財前教授的顯影片。
「剛才,是由財前教授研究室的金井君檢查的。我瞭解田沼教授你的不悅,不過,剛好你不在,而財前君自認頂多是胃潰瘍,所以先請金井君進行透視,再打算麻煩田沼教授診斷X光片。」
「不瞞你說,浪速大學的今津教授與金井君,已經前來拜託我為財前君執刀。剛才,鵜飼醫學部長也來電懇求。」
「剛才,我替財前教授做胃部X光檢查,發現胃角有惡性腫瘤。」
他以前所未有的嚴峻口氣告知田沼、今津兩位教授。
她的道別有別於往常,佐枝子隨即立刻轉身返家。佐枝子反覆告訴自己,今後再也不要與里見見面,如此,就再也不需要承受思慕里見的煎熬了。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那天,法庭宣判後,當里見奔向貧血暈倒的財前身旁時,發現他正憤恨地注視著自己。因此,財前當下的來訪讓他頗感意外。
翌日,財前在家休息了一天,未進食午餐。黃昏時,他才外出。
東凝視著暗夜中的庭院許久:「里見,雖然鵜飼醫學部長與今津教授請我替財前執刀,但是我並不認為財前本人願意讓我執刀。我也是位醫生,也有自尊心的,病患若不相信我,不願將生命託付給我,我無法執行那麼危險的手術。」東的回答十分含蓄有禮。
里見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看起來是胃角的潰瘍,潰瘍狀況頗為嚴重,最好立刻住院,進行手術切除。」
「教授,為什麼?」里見追問著。
「咦?財前去拜訪你……」東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東抬起頭,「里見君的心情,我很瞭解。可是,癌細胞惡化情形十分嚴重,財前君的體力正逐漸衰退中。如果再使用抗癌劑追剿癌細胞,反而加重貧血症狀。到時不但無法延長壽命,反而可能縮短壽命。使用抗癌劑,必須審慎考量。」他重複手術進行時的意見。
暗褐色滑溜光亮的肝臟上,點點散落著一元硬幣或十元硬幣大小的灰白色癌細胞——癌細胞已經從胃轉移到了肝臟。癌細胞一點一點地、像白癬般地緊緊附著在肝臟上,令人不寒而慄。第一助手金井臉色蒼白,佃與安西手上的鉗子差點滑落。東按捺著驚愕,進行胃部觸診,胃微微抖動著。碰觸到胃體與胃角時,清楚可碰觸到堅硬的腫瘤。翻過小彎部後,便發現一個直徑五厘米大的腫瘤。金井將鉤子朝著胃部下方伸進,拉起肝臟。東帶著橡膠手套的手伸進碰觸,感覺到肝門有粘連的現象,再以指尖仔細觸診,又發現兩個拇指大的腫瘤。看來已經是病入膏肓、回天乏術了。此時如果進行全胃摘除手術,反而容易使病情惡化。
蘆屋川旁,冬夜冷冽,佐枝子穿上和服羽織外套,圍上圍巾,跟著里見走著。
「教授,財前是癌症病患,一個不容許有任何疏失的癌症病患呀。請教授高抬貴手,救救財前。」里見熱切地懇求著東。
面對里見的拒絕,財前頗有微詞和*圖*書:「你的說法真是令人不解。診療佐佐木庸平的時候,你不斷要求我要檢查再檢查,你在法庭上也作證說什麼斷層攝影、病理檢驗的。對於病患診療一向慎重的你,為什麼拒絕幫我做細胞診檢查呢?」他追問著。
「不。我不想請他執刀。我不僅無法相信他的執刀技術,再加上近來教授選舉、學術會議選舉的事,與他之間有些疙瘩。」他立刻堅決否定。
「那麼,請東教授執刀吧。」
里見領著財前來到樓下的診察室。他吩咐財前脫去上衣,躺在診療床上,然後進行咽喉部的局部麻醉。
財前從擔架床被移到手術台上。麻醉科的教授與副教授測量血壓、脈搏、呼吸次數,開始準備麻醉。這時,穿著手術衣的東來到手術台旁。財前微睜開眼,望向執刀者東教授,眨眼示意。東也默默地以眼神回應。麻醉科教授將主麻醉氣管放進財前口中。瞬間,財前再度睜開眼,看了眼手術室的時鐘,時鐘指向上午十點。
他的語氣與三年前尚為現任教授時一模一樣,依舊穩重有力。東也以眼神向第二助手佃、第三助手安西示意,便站定位置。
「哎呀,真是好久不見哪!判決時,多虧里見醫生的大力相助,病患那方才得以勝訴,真是太好了!」她對里見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與上回里見前來商討佐佐木方面鑑定人一事時大不相同。
里見鞠躬道別後,來到玄關。佐枝子正在幫里見排好鞋子:「我送送里見醫生,去去就回來。」她無視母親政子制止的眼神,出門送行。
里見一時答不上話來。現在進行細胞診的話,看到染色取出的細胞,財前會立刻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實。
「但是,難道要見死不救嗎?有種美國新開發的抗癌劑叫做5FU,它可以針對消化器官,比排多癌注射劑更為有效,我認為可以使用看看。使用5FU的話,可以避免以往抗癌劑所產生的貧血或減少白血球等副作用,頂多只是引起下痢;如果出現下痢症狀,可即刻停止使用。而且,剛好我手邊就有樣品,我可以提供。」里見不同於往常,態度積極而堅決。
「里見醫生,財前教授是不是得了癌症?」
「可是,里見君,剛才也提到5FU的療效尚未有完整的數據證明,貿然使用過於冒險。你平常行事都謹慎小心,為什麼這次反而大膽行事呢?」
冬日的黃昏,天空映著夕陽餘暉,雖無刺骨寒風,卻冷冽透心。財前獨自走在寥無人影的路上,前日判決的憤怒與屈辱,再度深深刺痛他的心。醫生的醫療行為與病患的死亡之間,只要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以往的醫療官司都不追究法律責任。但是,這次竟然打破慣例,認定病患雖然難逃一死,但是由於醫生怠忽職守,造成病患被迫提前離開人世,更認為國立大學教授必須接受更嚴格的法律責任追究。財前仍舊無法口服心服。雖然已經完成上訴至最高法院的程序,但是,加諸身上的敗訴屈辱,他始終難以釋懷。平常在校內或家中,他盡力表現得平靜祥和,但是夜深人靜獨自醒來。或一人行走時,他只想放聲吶喊,發洩這股怨懟情緒。而且,昨天的透視結果發現胃潰瘍,必須進行手術切除。想到這兒,原本充滿幸福與光榮的人生,突然降臨了嚴酷與不祥的命運考驗,他頓時覺得十分不安。再加上前日在法院暈倒,意識恢復時聽到里見說「財前君一定得拍攝胃部X光片」——他的言猶在耳,更讓財前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蒙上一層陰影。
「可是,這樣難道……」金井一副怕事的模樣。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財前似乎意識到氣氛不對,逼問著金井。
沒過多久,財前睜開了眼,朦朧意識中,他首先望向時鐘。
「我們用盡各種方法,嚴格執行封口令,所以請別擔心,沒問題的。」
「切除?需不需要切除輪不到你來決定。先看看X光片後,我自己再作決定。片子盡快沖洗出來,然後送到我的辦公室。」他語帶不悅,便轉身返回教授室。
縫合完成後,東瞧了一眼時鐘,從開腹到縫合僅花了三十分鐘。手術室雖然燈光徹亮,眩目照人,但這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暗夜層層籠罩的晦暗。一個聲名遠播的癌症專科醫生,竟然不僅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胃癌症狀,他身患的癌症甚至還惡化到肝臟了。財前的死對一般病患所造成的震撼,將會多麼巨大而沉重!在剩餘的幾個月或幾日中,該如何好好活下去,這是身為癌症專科醫生的財前面臨的最後一道課題了。麻醉管從財前口中拔出。
「沒這個必要。剛才透過胃鏡觀察,清楚判斷是潰瘍,拍攝完成的彩色照片,明天沖洗出來後再寄給你。」
「看起來,潰瘍程度蠻嚴重的。學術會議選舉加上官司,蠟燭兩頭燒,每天沒日沒夜地開會討論,才會造成睡眠不足、壓力過大。」財前確定是潰瘍時,似乎安心不少。
此時,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開口,「對於抗癌劑的使用,我也與里見君同樣抱持非常高的興趣。但是,根據東京癌症中心林博士的說法,使用抗癌劑,必須具備三項條件。那就是病灶局限於臟器、癌症類型必須符合抗癌劑療效,以及病患身體狀況能夠負荷。財前教授目前的狀況,並不符合任何一項條件,如果貿然使用,後果堪憂。」
執刀者是東與三位助手以及麻醉醫師。在場觀摩的則是鵜飼醫學部長、放射科田沼教授、第二外科今津教授、麻醉科吉阪教授、財前又一,還有應財前及東的要求而到場的里見。護士則只限護士長與副護士長二人在場。
判決翌日,財前立刻吩咐河野與國平,以律師身份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申請,然後他才出發前往醫院。
「財前君應該沒有察覺這是癌症手術吧?」東低聲地向鵜飼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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