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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陣嘈雜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有人在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叫喊。

我實在沒有力氣走下去，鑽進了一間空屋。我突然想到王媽說過一劑土方，從灶中抓了把草灰灑到傷口上，再撕下襯衫裹住了傷口。我蜷縮在牆角抽泣起來。

村中出奇地安靜。夜色中，家家房門大開，街上扔滿了破碎的傢俱。遠處躺著幾具屍體：四個農民被刺刀開膛破肚。房中沒有一粒糧食、一隻家禽，爐中沒有一根柴草。日軍在這裏燒殺搶掠，洗劫一空。

周圍上百名難民也都睡著了。流亡的https://m.hetubook.com.com同胞和逃荒的百姓沒什麼區別，他們一個個瘦弱蒼白，睡眠中也是一副愁苦相。

自從逃出北平以來，這種景象就成了家常便飯，我看得心都要碎了。但我並不後悔跟著晶琦共同經歷這場患難。多虧他，我才得以見識一個被迫逃出家園的民族的力量。他們執著的南遷是對死亡無聲的反抗，是一股股混合著仇恨和希望的浪潮。他們的憤怒是一曲聖潔的頌歌。

曙光照亮了河北草原。難民們一大早就上路了，我迎著他們和_圖_書逆向而行。女人們身上大包小包，一手拉著孩子，一手牽著羊。嬰兒們在母親懷中哇哇大哭。男人們背著老人，運氣好些的拉著輛黃包車，家什都堆上去。一個年近百歲的老嫗懷中抱著一隻母雞，一雙小腳，一步一晃。

哭聲喊聲響成一片。突然，我望見晶琦一瘸一拐地在難民堆裏逆流而上。我躲到樹後。他在我面前經過，拉住一個女人，問她有沒有見到一個瘦小蒼白的女孩，頭髮剪得短短的，身上穿著男人的衣服。他聲音嘶啞，手中緊攥著我的辮子。他吐了口痰，連和-圖-書嚷帶罵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篝火劈啪作響。

我在樹林中脫下旗袍，套上了從晶琦那裏偷來的男衫。

中午，我坐到路旁的一棵樹下休息，小口艱難地吞下一塊放了三天的饅頭。頭頂飛機嗡嗡飛過，遠處的爆炸聲與人群默默地前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北平淪陷了！快逃吧！」

天黑前，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座村莊。我加快了腳步。

我和他們一樣渴望活著。我想回到東北，重歸父母的懷抱。想再去千風廣場下盤圍棋，在那裏等待陌生人熟悉的面龐。

突然間，一架在我們頭和_圖_書頂盤旋了許久的飛機投下了一顆炸彈，之後又是一顆。一股熱浪把我掀倒在地，我失去了知覺。待我從昏迷中醒來時，人群已經四散奔逃，荒野中只剩下我一個活人面對幾十具屍體。

日本人炸毀了公路。我在鄉間遊蕩，不知何處藏身。只覺頭暈目眩，臂上痛得要命。這場噩夢什麼時候才能醒？

我站起身來，手臂鮮血直流。天空中馬達的轟鳴聲越來越響。又有別的飛機過來了！我衝到了麥田中。

人流中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中國兵。他們滿面風塵，軍服上血跡斑斑。我不禁想起了「九一ｈｅｔｕｂｏｏk.com.coｍ八」後東北軍的殘兵敗將：他們疲憊不堪，有仇難報。他們撤退了，將百姓留給敵人的槍炮。

他刺耳的高喊傳入我的耳中，折磨著我：「妳真沒有良心！妳怎麼就這樣拋下我？妳回來吧！我求求妳了，回來吧！沒有妳，我怎麼活呢？」

晶琦打著呼嚕。

我從書包中拿出一把剪子，盡全力把頭髮齊根剪斷。我用絲帶把兩辮子綁好，放到晶琦身旁，躡腳越過十幾個身軀，衝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我睜開雙眼。

他漸漸遠去了。

面前，黑洞洞的，一排日本兵的槍口。

「日本兵到了！鬼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