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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老巫婆怎麼會知道，在托梅克小時候，他母親正是這樣叫他的：我的小蜥蜴，我的小可愛……連他自己都早就忘記了，但是現在她對他說了這些話，他便清清楚楚回想起來。這簡直難以忍受。

「我的朋友，」托勒貢又說：「我理解各位的震驚，然而在做任何反應前，你們應該要知道，好幾百個水手在聽到這句難以置信的話時，都曾與你們感到同樣慌亂。可是，看看他們幾年後的樣子：他們變成了最幸福的男人，有老婆、孩子……」

他思緒飄蕩，前後不連貫。

然後一切恢復寂靜無聲。一下子又只聽得到鞦韆規律的嘰嘎聲響。看來，老太婆並不急著做了斷。

「四十八，小蜥蜴，四十八又二分之一……」

然後她把腿向前盪去，嘰嘎聲再度響起。

「如果我回答了呢？」托梅克終於問道。

親愛的巴斯帝巴勒貢先生：

老巫婆立刻僵住。托梅克等著看她大聲叫罵、吐口水。可是她並沒這麼做，反而緩和下來。她表情變得平靜，慢慢閉上眼睛。然後在幾秒鐘之內她便完成變身，不一會兒，只見鞦韆上坐著一位穿著薄洋裝的小女孩。

半夜裡，托梅克醒過來。他剛剛做了夢，夢裡瑪莉帶著她那副充滿信心的和善笑容對他說：「托梅克，你要試著離開這座島嗎？我就知道。自從那次我見到你準備獨自穿越森林，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勇氣的男孩，什麼都辦得到！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

「見鬼了！」過了一會兒巴斯帝巴勒貢說道：「我倒很想知道！要是我們——想走，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們讓我們走不了？」

「二十二……二十三……」老巫婆尖聲數數。

「媽媽！」他喊道，「救命啊！」

「不必。」托梅克乾巴巴地回答，他聽得非常清楚。

於是托梅克知道一切就要和_圖_書完蛋了，他就要像別人那樣被水吞沒，沒辦法，只得接受。他不叫救命了。他才不要向這個可怕的怪物求饒呢。他只是閉上眼睛，不想再看到她……為了讓她消失……消失……他跳了起來，用力過猛，差點整個人掉進水裡。他立即知道他找到了！他剛剛找到了答案！當然就是它！只要合上眼皮……兩片眼皮，眼皮姊妹！脆弱如蝶翼……然後整個世界便會消失！

「我們是姊妹……脆弱如蝶翼，可是我們可以讓世界消失。我們是什麼？」

又黑又冰的水開始滲入船裡，讓船變得越來越重。托梅克努力用雙手舀水，卻是白費力氣。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高聲喊道。

接著是一陣長長的沉默。老太婆仍然懸在半空中。

托勒貢形容著島上風光，可是托梅克和巴斯帝巴勒貢早就心不在焉了。

老太婆又用力伸腿向前盪了一下鞦韆，這一趟來回盪了十幾下，然後再度凝住不動之後，她用一種金屬般的奇怪聲音宣讀道：

我要去試著穿過黑色彩虹。如果我沒有回來，請留下這把獵熊刀當作紀念，並請盡量努力在這座不存在的島上快樂地生活。

一座巨大的鞦韆掛在彩虹上，鞦韆的鐵掛鉤發出恐怖的嘰嘎聲。自此之後我們只聽得到這個聲音：霧中鞦韆發出的規律嘰嘎聲。一切生命都停頓了。托梅克不知道自己體內的血液是否還在流動。他打了個寒顫，因為一陣濕冷的寒氣往水面上襲來。他試著划槳好讓自己暖和，可是船連一寸也沒動。就在這時，他看見坐在鞦韆上的怪物。他從來沒想過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麼可怕的人。這女人應該至少有一百五十歲以上。她瘦到極點，只剩皮包骨，上頭垂掛著幾片鬆垮垮的乳白色皮。

「那麼我要盪五十下鞦韆，盪完之m.hetubook.com.com前你要答出來……」

鞦韆以一種不可能的傾斜姿勢頓時停住，然後老太婆低聲說道：

「你要我把問題再說一遍嗎，小蜥蜴？」

海水又變回藍色，開始輕輕拍打船身。黑色彩虹的顏色褪去，接著一點一點恢復成七彩。同時，那個小女孩使勁躍得好高，彷彿腳都碰到了天空。終於，在一陣笑聲中，她鬆手放開鞦韆，以鳥兒般的輕盈姿態飛了出去。

「我們是姊妹……脆弱如……」托梅克喃喃念著，卻沒法思考。

晚上，他怎麼樣都沒法入睡。他聽見巴斯帝巴勒貢在隔壁的房間裡輾轉反側。他也睡不著，其他水手一定也都如此。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經歷了那麼多劇烈的情緒！先是看到報喪彩虹的恐懼，然後是面對如斯美景的讚嘆，接著是獲救的歡喜，還有與自己以為早就死去的親友重逢時更強烈的快樂。最後是這個恐怖又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他們要永遠留在這座不存在的島上。他們再也不知該說這座島是奇妙、是可怕，還是既奇妙又可怕。

「你好啊，小男孩，」她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狂亂的雙眼直勾勾盯著托梅克。「你是來回答問題的嗎？」

天還沒全亮，島上所有人都還在睡覺。托梅克心想，最大的危險絕對是任憑自己耽於習慣。也許只要過幾天，我們就會比較受得了留在這裡的想法，然後幾個星期就足以讓我們完全聽天由命。尤其若這座島又像托勒貢說的那樣宜人。不，的確不該再等下去。別再考慮。

「你好啊，我的小表哥……你好啊，我的日耳曼表哥……」小女孩唱著歌，一面把腿向前盪去。

老太婆看到他絕望的樣子，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他便一次又一次尖叫道：

托梅克抓起船槳探入水中。這次船完全聽他使喚了。托梅克發和_圖_書瘋似地大力划船。

還有伊夏姆，自己不是向他承諾「很快」就會回去？還有他原本要帶給他的珂莎河水？

水淹到他的胸部時，他才用盡僅剩的力氣尖叫道：「眼皮！眼皮！」

「好啊，我的小蜥蜴，你生氣啦？」老巫婆扮個鬼臉。

「唉，那些嘗試過的人，都不在人世了，」托勒貢嘆道，「不過還是讓我向你們解釋吧……你們一定看到過迎接新客人來到不存在的島上的那道彩虹。那是我們肉眼見過最美麗的景象之一，不是嗎？可是，只要有船，不管是帆船、小船還是舢板，離島划向大海，同樣的彩虹便會出現。只是在小船接近彩虹，快從彩虹下方經過時，這道華麗濃艷的彩虹就會變成黑色。我們想像不到比黑色彩虹更駭人的景象了，我跟你們保證。接著便會升起一片濃霧，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至少在島上看不到。有件事倒很確定：不論是大船還是小船，最後都會沉沒，被深沉的大海吞噬。這是最大的謎團。相信我，最好還是聽天由命，並學著在這裡生活。你們會發現沒有比這裡更宜人的氣候了，我們什麼都不缺，我們養牛、羊，土壤肥沃，種什麼都長得……」

在他頭上的，是排山倒海一大片色彩。上千把豎琴為他彈奏音樂。遠處，小小的不存在的島才剛剛甦醒。

「妳閉嘴！妳閉嘴！妳閉嘴！」

「就像問別人那樣，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她接著說。「而且就像別人一樣，你也不會回答，托梅克，你看，我知道你的名字，然後就這樣，你將會帶著淹死鬼的鼓脹肚子加入別人的行列，沉入大海的下面的下面的下面的下面。好好想像吧，托梅克，水又黑又冰，而你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沉下去，托梅克，我的小孩兒，我的小可愛，我的小蜥蜴，我的……」

他的思緒www.hetubook.com.com不斷把他拉向漢娜。若失去了有天能夠再見到她的希望，今後要怎樣才能找到人生的意義呢？

「我們是姊妹……我們可以讓世界消失……」托梅克沒完地重複念誦。

「對啊，」托梅克附和，「既然我們來了，就一定有辦法走……」

「可是問題不在這裡！」巴斯帝巴勒貢生氣地叫道：「告訴我們到底為什麼不可能離開這島！到底有沒有人試過？」

他正一點一點被絕望占據。

托梅克悄悄穿上衣服，躡手躡腳走到屋外。他在沙灘上找到一條漁船，跳上船，划向大海。他只在床上留下一封短箋。

「妳閉嘴！」托梅克尖叫道。「妳沒有權利說這些話！妳給我閉嘴！」

他試圖保持冷靜，可是一陣駭人的焦慮向他襲來。

「我在聽啊，」托梅克說，因為恐懼和寒冷而打著哆嗦。「問我吧。」

「我的小蜥蜴，如果你答出來，就會通過黑彩虹下。你會是第一個過去的，而且之後所有人都可以隨意通過。而我呢，我將永遠消失……這就是你答對後會發生的事，可是你答不出來的，我的小可愛……」

就在這時，托梅克覺得船在晃動，或者應該說，船正微微沉入水中。他大為光火，想抓起船槳朝老太婆臉上丟去，可是船槳彷彿焊在船身上，他沒法把槳舉起來。他白費力氣地用力試著。

他只帶了珮琵貢送給他的那一小瓶香水，當然還有掛在脖子上、裝了漢娜那一毛錢硬幣的小袋子。他心想，這枚錢幣一定是幸運符，因為畢竟直到現在，一路上他都能逢凶化吉。在清晨粉紅色的曙光中，小島越來越遠，托梅克一回頭，就看見海平面上那道彩虹。正如托勒貢所描述，這道彩虹跟昨天看到的並無二致，一樣耀眼、雄偉。托梅克又划了二十來分鐘，彩虹的顏色才開始褪去。現在掉頭還不算太遲。和-圖-書沒什麼不可以。「回頭啊，托梅克，」他告訴自己，「回到港口，把船放回原處，回托勒貢家，鑽進餘溫尚存的被窩，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瘋狂行徑。」可是他的雙臂繼續動作，保持航向。「我的老天爺，幫幫我。」在彩紅變成髒兮兮的灰色，隨後轉為黑色之際，他呻|吟道。這比他想像的還要嚇人。他停止划槳，讓船漂流了一會兒。海水變得漆黑無波，像是被遺忘的湖水。他把手指浸在水中。水很冰。若想跳進水裡，絕不可能受得了。一片淺灰色的霧氣濛濛升起。他在寂靜之中等待，就在他要再次朝彩虹的方向划去時，他首次察覺一陣規律的嘰嘎聲。聽起來像是沒好好上油的小推車，或是……托梅克認得這樣的噪音，但他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麼。突然他意識到頭上有個晃動的形體，於是他立刻認出來：一座鞦韆……

「什麼問題啊？」托梅克自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老太婆把兩條骷髏般的腿往前伸去，好加快鞦韆的速度。除了腳上穿了一雙白襪子和小女孩穿的那種拖鞋，她一|絲|不|掛。她細長無肉的手指緊緊握住繩子，無疑已經握了很久，久到黑色的指甲都刺進拳頭、又從另一邊穿出來。她一邊盪鞦韆一邊微笑，鷹般的眼神卻從未離開托梅克。

「你介意我唱歌嗎？」巫婆冷笑道，不等托梅克回答，便開始哼起兒歌。她似乎特別清楚托梅克小時候曾害怕或發笑的每首歌曲。她對他暸若指掌。

近晚時，他們去散步。托勒貢拖著兩位客人一直走到小山丘頂上，站在那裡，他們可以看到不存在的島確實真的非常小。看見這麼渺小的島讓無垠大海包圍的景象，令人頭暈目眩。托梅克必須很努力才能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然而一想到他得一輩子留在這麼一小塊土地上，幾乎讓他想嘔吐。風景再美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