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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半

作者:史蒂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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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任人宰割的玩意 第十章 當夜稍晚

第一部 任人宰割的玩意

第十章 當夜稍晚

她的嘴巴稍稍向下撇,這個動作加深了她臉上的皺紋。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皺紋是在波士頓發生意外與流產那時,她看著他徒勞無功的想要挽救一切,那時她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她搖晃一下,他過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害怕她會暈倒,但他絆到了辦公椅的椅腳,差點讓他們兩個倒在桌上。
「我得跟醫師預約。」當他們笑聲停止後,她如此說。
「你有事瞞著我,賽德。這不喜歡這樣,很不喜歡。」
「就這些嗎?還有其他的嗎?」
他想要告訴她當然是巧合,卻沒說出口。這或許只是湊巧,但從他在紙上寫的那句話看來,他又怎麼能確定呢?
「但是你今天說了一句他會說的話——『為我做不在場的唬爛證明』。我以前從來沒聽你這麼講話,這也只是巧合嗎?」
「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最壞的情況,就是他會覺得我事先就知道犯案現場的情形,他更可能認為,在他離開後,我跑到書房寫了這個句子。」
「你真的相信那些?」
「你在亞倫來之前寫下這句話的,」她說。她似乎覺得難以理解,「他來之前。」

3

「我記不住了,」他說,然後又勉強補充:「我想我也許還說了些什麼,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然後呢?」麗茲問,她的語調尖銳,接近憤怒的邊緣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麗茲說,「但我得告訴你,賽德,我很少相信巧合這類事情。」
她看了很久,使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頂。當她抬起頭望向他時,臉色蒼白,嘴巴抿成一條窄窄的灰色線條。
他開始漫不經心地撫摸她的大腿,她的腿修長漂亮,睡衣相當短。
他走回浴室,用漱口水沖掉嘴裡剩下的一些牙膏泡沫,那是戒酒用的漱口水,像感冒糖漿一樣。原來用的漱口水在廚房櫃子裡,自從寫完最後一本史塔克小說後,他從未喝過一口。
「對。」
(我將稱它為我的雙重人格情結。)他想,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早上的時候,這夢又顯得不值得一提,於是他沒說……但隨著日子過去,他不由自主地會想起它,就彷彿它是顆黑暗的寶石。
「我告訴過你,在確定是腫瘤之前,我的頭常痛得要命。」
一直到最後都是一樣的夢境(或是說幾乎一樣):hetubook•com.com史塔克帶他走入空無一人的房子,一直站在他身後,當賽德以顫抖的聲音堅持說這是他的房子時,史塔克說你錯了。你完全搞錯了,史塔克從右肩(或左肩?這重要嗎)後方說道。他又告訴賽德,這房子的主人已經死了。這房子的主人就在那童話王國般的地方,那裡是鐵路的終點站,每個人(無論身在何方都一樣)都叫那個地方作終結之地。一切都一模一樣,直到他們走進後廳,在那裡,麗茲不再是孤單一人,佛德瑞克.克勞森和她在一起,除了一件可笑的皮衣,根本是赤|裸的,他像麗茲一樣死了。
「你準備好該怎麼開口了嗎?你到底是怎麼了?」
打字機旁是他正在寫的小說《金狗》稿子,打字機上是那天所寫的稿子,一共六頁,是正常的工作量……也就是說,這是他正常的寫作量。但是當他成為史塔克時,他通常會寫八頁,有時甚至寫到十頁。
「我看不見了!」他尖叫起來,同時,喬治.史塔克從他背後低聲說:「牠們又飛了,老搭檔,別忘了,千萬別礙著我。」
「來吧。」
「我不知道,」他說,「我還以為你能猜到什麼。」
「今天晚上警長又來的時候,你就有點反常。當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關於克勞森牆上所寫的字……你的表情很不對勁,我一眼就看穿了,就像你額頭上裝了個霓虹燈招牌一樣。」
「我以前從沒認真想過,」她說,「但現在我覺得有必要認真想想。」她伸手拿起寫著那句話的稿子。「你用喬治的筆寫的?」她說。
他從沉思中抬起頭,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那是離我最近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說,想起了史克瑞托牌鉛筆,但又馬上把它趕出心房,「而且那不是喬治的鉛筆,從來不是,那是我的。我他媽的已經厭倦把他當成另一個人來看,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搖搖頭,把稿子放回桌子上,然後用手擦著她的睡衣,像是要擦掉什麼髒東西。賽德認為她無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也沒去告訴她。
「我猜他會覺得我腦子不正常,」賽德面無表情地說,「像亞倫那種人寧可相信腦袋瓜秀逗,也不願接受超乎尋常的事。我想自己先把這回事弄個明白,但如果你覺得我不該如此,那麼我們也可以打hetubook•com•com電話到城堡岩警長辦公室,留話給他。」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他們的鼻子幾乎碰在一起,他可以感覺到她的一些頭髮碰到了他的額頭。
他從那時開始酗酒。麗茲的意外、流產,以筆名史塔克所寫的《馬辛的方式》大為暢銷,還有之後《紫霧》的銷售慘敗,所有的一切總合成一種極度抑鬱的心態。他意識到這是自私封閉的心態,卻無法脫離。最後,他以半瓶酒配上一把滿滿的安眠藥,那是一次不帶感情的嘗試自殺……但至少也算是嘗試。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三年內,這三年,漫長得就像永遠。
「為什麼不呢?」他不帶感情地回答,「這是真的。」
她看著他一會,然後才開口:「我們去睡覺吧。」
「你覺得我們睡得著嗎,麗茲?」
「因為亞倫警長不像我那麼瞭解你……但如果你沒注意到他有些懷疑,那就是你沒仔細觀察。連他也都看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從他看你的樣子就能猜到。」
「正確的說,是麻雀。」
「他會說些什麼?我們那個實際的警長來自緬因州最小的鎮上,他只相信電腦和目擊者的證詞,他寧可相信我有一個孿生兄弟而不信有人能複製指紋,如果他知道了這事,他會說些什麼?」
賽德書房裡有一張大大的橡樹桌佔據了主要的空間。這張桌子既不老舊也不時髦,只不過是一塊很大、很合用的木頭,像隻恐龍一樣站在三個吊著的水晶球下;照在桌面上的燈光溫和而不刺眼。桌面大部分都擺滿了東西,稿子、成堆的信件、書籍和寄來的校對稿堆的到處都是。桌子上方的牆壁,貼著一張海報,上頭是賽德喜歡的建築物:紐約熨斗大廈。它那令人難以置信的楔形總是讓賽德感到有趣。
她的手輕碰著他的肩膀:「賽德……我們吵架了,這只會傷害我們兩個,卻對事情沒有幫助。你說有個人——一個顯然心理變態的傢伙——自以為是喬治.史塔克,殺了兩個我們認識的人,其中一個還得為史塔克筆名的公開負起責任。你應該知道你也在那個人的黑名單上,但儘管如此,你還是隱瞞了一些事。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噢,你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到底是什麼?」

4

二十分鐘過後和*圖*書,他已經昏昏沉沉地快睡著了,此時麗茲的聲音把他吵醒。「你得去看醫師,」她說,「星期一就去。」
「沒事,」她低聲說,「你呢?」
「但這次不會頭痛,」他抗議說,「只有鳥的聲音,還有我寫的那句怪話而已。」他猶豫一會,然後充滿希望地補上一句:「你不認為這只是巧合嗎?」
「對。」
「我會說,」他點頭,「我只是在想要怎麼告訴你。」
「你處在恍惚的狀態中嗎,賽德?當你寫下這句話時,是在恍惚的狀態中嗎?」
「你該不會故意忘記吧?」
他又做了那個夢。
「在我十一歲時,」他說,「動了一次手術,從我大腦的前葉——我認為是前葉——切除了一個小腫瘤,你知道的。」
「你看起來很內疚,」她喊,「當你告訴別人你戒酒了但其實根本沒有時,你也是那種表情。當——」她突然停了下來。他不知道她在他臉上看到什麼表情——也不想知道——但這表情消去了她的怒意,她臉上露出一種後悔的表情,「對不起,我這樣說太不公平了。」
他無言以對。
他們把睡著的雙胞胎抱上樓,然後準備上床睡覺。賽德只穿著一條短褲和汗衫——這是他的睡衣——走進浴室。他正在刷牙,突然全身一陣顫抖。他扔下牙刷,嘴裡噴出滿口泡沫,搖晃著衝向馬桶。
「你瞧,」他說,「我真不你幹嘛要這麼生氣,麗茲!」
「不用,」他說,「我自己來就行了。」
他關上浴室的燈,將手搭在她肩上,一起走到躺在床上。
現在,他又看到麗茲以那時的眼神看他,他恨透了這種眼神。焦慮不好,但不信任更糟,他認為不加掩飾的憎恨也比這種怪異、懷疑的眼神容易接受。
「麻雀又開始飛舞了?」賽德說。浴室的日光燈很刺眼,他看著自己鏡中的臉,沒有任何變化的老樣子,也許有些眼袋,但仍是那副老樣子,他很高興,縱使那不是電影明星的臉,也還是他自己的。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將雙手伸到面前,手指張開,它們仍在抖著。「你知道多久了?」
「書房,」他說,「我要讓你看樣東西。」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隱瞞了吧?」他問。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緊張地看著他,儘管燈光很亮,她的瞳孔仍顯得又大又黑。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為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我不知道。」她正努力使自己從震驚中恢復,他以前也見她這麼做,對她的自制力感到敬佩。「我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麼,賽德。」
他緩慢且勉強地回答說:「是的,我想是這樣。」
「我告訴過你那個聲音嗎?」
由於某種原因,這讓他倆覺得好笑,兩人躺在床上擁抱著笑了起來,聲音也盡量放輕,以免吵醒孩子們。他們又和好了——賽德現在只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一切都恢復了,暴風雨已經過去,不幸的往事又再度被埋葬,至少暫時如此。
真是這樣嗎?確實如此嗎?他不知道,但他並非透過沉默的方式撒謊。他覺得非沉默不可,就像一個看到便盆裡有血或兩腿間有硬塊的人不想告訴別人一樣。這種事沉默的確不合理……但恐懼也不合理。
「賽德……我們去哪裡?」
她無奈地笑了。
「我不知道。」
當然,這些事情很少或根本沒登在《時人》雜誌上。
他醒了過來,全身冰涼而不停地抖著,這次他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仍睡不著。他躺在黑暗中,思考著這個夢,覺得它很荒唐——也許是第一次這麼認為,真是太荒唐了。他過去總把史塔克和艾歷克.馬辛當成很像的兩個人(為什麼不呢?他們畢竟是同時誕生的,就在寫《馬辛的方式》時),兩人都很高大:肩膀很寬,但看起來不是天生的,而是用什麼堅硬的材質製成,兩人都是金髮——然而這件事並未改變整件事的荒謬。筆名不會活過來殺人的。他要在早餐時告訴麗茲,他們會因此而大笑不止……然而考慮到現在的處境,他們也許不會大笑,但還是會笑著的。
「有時沉默就是撒謊。」
「噢?」他開始感到憤怒,「什麼表情?你看出了什麼?」
「因為我嚇壞了!」她憤怒地喊著……但現在他已看到她眼角中的淚水。「因為你隱瞞了警長,而我以為你不會隱瞞我任何事!要不是我看到你的表情……」
「知道了……我想我知道了。」
從他肩膀後方,史塔克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後說:「就是這樣,這就是告密者的下場,他們全都變成了任我宰割的玩意。現在,他已經掛了,我要幹掉所有的人,一個接一個。你最好別讓我來宰了你。麻雀又開始飛舞了,賽德——記住。麻雀飛了。」
「嗯?」她困惑地看著他。和-圖-書
「不會。星期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醫師預約,我保證。」
「亞倫來到之前,我正在修稿,」他說,他從打字機上拿起一疊紙遞給她,「這時聲音就來了——麻雀的聲音。今天是第二次了,只是這次的聲音更大,你看到稿紙最上面寫些什麼了嗎?」
「亞倫可沒看到什麼霓虹燈。」
「你還好吧?」
「聲音?」她看起來更迷惑。
他的腦海中有個聲音輕聲問道:(寫作時你是誰,賽德?那時候你是誰?)
還有別的原因:他是個作家,一個從事想像的人。他沒見過誰——包括自己——明顯知道自己做任何事的動機為何。他有時認為,寫作的衝動只不過是為了抵禦混亂甚至精神錯亂。這是那些只能在內心裡尋找秩序的人的一種絕望的努力。
他坐起身,不想看到她臉上震驚的表情,他握住她的手。
「我猜是沒有……但是那似乎不重要了,一切都發生在很久以前。有腦瘤的人經常頭痛,有時也會聽到怪聲,有時兩者一起發生,這些症狀都有各自的徵兆,叫做感覺病兆,最常見的是味道——鉛筆屑、剛切下的蔥頭、腐爛的水果。而我的感覺病兆是聽覺上的,跟一群鳥兒有關。」

2

此時,房子外頭,賽德聽見了聲音:不是幾千隻,而是上百萬,甚至十幾億隻麻雀的聲音,當這龐大的鳥群飛過太陽時,把它完全遮住,白晝一下就變成了黑夜。
「我沒有撒謊,麗茲!我能發誓!」

1

「一樣,」她低聲說,「完全一模一樣,噢,賽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
他痛苦的乾嘔著,但什麼也沒吐出來,他的胃又開始平復下來……至少可以忍受了。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曾聽說——在一些脫口秀中聽來的——關於超自然感應……」
「我恨你對我撒謊。」她不動聲色地說。
「好吧。」她嘆了口氣,「如果我還能睡著那就真是他媽的奇蹟了。」但不到五分鐘之後,她的呼吸就變得平穩,接著不到五分鐘,賽德也睡著了。
「沒什麼,」他說,「對不起,我老是笨手笨腳的,只能站著擺個樣子。」
他轉過身,麗茲就站在門旁,穿著一件長度不到膝蓋的藍色尼龍睡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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