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索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將孩子遞了過去。克莉絲吻孩子的手，然後又吻孩子的臉。她的每一個舉動都充滿著五臟俱裂的悲傷。
索爾醫生傷心地看著母子倆，深知克莉絲放棄孩子的痛苦：「克莉絲！生離死別是痛心的，但是當日子到了的時候，如果能終止這件事就好了。」
「因為我不能挽救你，最好還是趕緊離開你。」
「誠然。孩子是在七月二十八日出生的。」上校記得很清楚。
這時，托馬斯神父走了進來，他最近病情惡化，幾乎不能下床，但為了最後幾個小時能和克莉絲在一起，竟毅然決然地從病床上起來。當他走進牢房時，想起第一次來看克莉絲的情景，那是七個月以前的事了，時間過得真快！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經到了晚期。
「怎麼回事？」上校緊張地向著索爾問道。
「你是很慷慨的。」索爾說。
「我也是像你這樣想的。」
「我會按照你的囑託，盡力使其實現的。」醫生答應下來。
「你問我，我就得說實話，不能撒謊。」
「我很遺憾。」一個看上去十分沮喪的士兵說。
「是的，我不高興，但是我很感激，並不是所有的談話都會令每個人高興的。這是關乎一個女人的生與死的問題。」
「讓我最後再吻孩子一次。」
他倆都坐了下來。
「那就再延長十三天吧！」
「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你別無選擇。」索爾同情他的處境。
「是的，完全正確，不僅僅是筋疲力盡……」
「是的，的確是這樣，那麼，你想對我說什麼？」
「霍華德上校！你認為這樣做就是一個好醫生或者就是一個好軍人了嗎？」
「可能你不高興？」
他說話困難，汗水淋淋，面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土。索爾一直牢牢握著他的手。
「我會永遠記住你這位朋友的。」醫生說。
他們來到軍事監獄，先後下了車。索爾醫生想攙扶克莉絲，但沒得到允許。克莉絲畏縮猶豫，兩條腿彎曲著不能行走，她在許多士兵的包圍中，一瞬間活像一個受驚嚇的孩子。這個年輕的女人是那麼的憔悴，她的長衫鬆垮地掛在她那消瘦的軀體上，儘管索爾醫生在她的胸前放了一個棉墊，但奶水還是濕透了衣服。
「我知道你會的，」索爾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請再寬限她幾天，只需要幾天，時間並不長，但對克莉絲來說，這就是一切……」
「他死了嗎？」上校問道。
士兵用車子將托馬斯送回家。索爾只和他在一起待了一會兒。當她走在街上的時候，他們又叫住了她。
「那全憑你定了。」
「我扭傷了腳踝，痛得幾乎走不了路。」他裝得和真的一樣。
「霍華德上校！你好！」
子彈穿透克莉絲的身體，她失去了生命。
「我料到你不久就會離開倫敦。」他的話音微弱。
醫生悲傷地看著他，她將同時失去兩個好朋友，心裡像是被重錘撞擊一般的疼痛，人常說「這個世界是充滿淚水的峽谷」，這話不假。
他靠著門板佯裝繫鞋帶，然後頭暈目眩地緩緩走向克莉絲，像第一個夜晚見到她時一樣，想不出應該說什麼話。
「我最近不會走，在我離開以前，我們會經常見面的。」
「我明白，上校！我看得出你的地位很微妙。」
托馬斯又坐了下來。皮靴的響聲從走廊傳進來，女看守員打開牢門。他們都很清楚她走進來是幹什麼，醫生走向小床https://m.hetubook.com.com，克莉絲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醫生從一張椅子上拿了一件長袍幫她穿上。她戰戰兢兢，臉色灰暗，眼睛枯竭，內心充滿著辛酸苦辣。
「那麼，我會很快見到你了。」
「我感激你所做的一切，向你說聲再見。」
他為這件事感到苦惱，然而，他不能猶豫，別人都在看著他。
克莉絲和軍官、衛兵們乘坐第一輛轎車。索爾醫生、神父和一個士兵乘坐第二輛轎車。街道上行人絕跡，車輛在刷刷地前進，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悲痛時刻。
「這裡的確是忙亂不堪，」上校也有同感。「但是我歡迎你的光臨，你給我帶來了一種祥和的感覺，這裡非常需要祥和。」
過了一天又一天，克莉絲總是這樣地問道：「什麼時候行刑？」
「你是正確的，你總是正確的。」
「我了解你的一片熱心，你第一次檢查她身體時的認真態度，就使我很受感動，而且，你是一個誠實的人。」
他們互相看了看，彼此知道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克莉絲的死期只有幾天了。索爾站起來要走，她伸出手來。
「不要說再見，我希望你能把我當朋友看待。」上校說。
索爾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像湧泉般地流淌著。
「你和我想的完全相同，」他低聲說，「你需要什麼？儘管說。以前我從未拒絕過你的要求，因為你是病人的好醫生。」
天已經濛濛亮，突然一聲驚人的口令：「射擊！」
索爾勉強笑了笑，說道：「我會經常來倫敦看望我的教子，也會來拜訪你的。」
索爾看著昂首仰視的克莉絲。
索爾走向已然昏厥的托馬斯神父。
克莉絲無法抑制的抽泣聲充斥著牢房，她絕望地呼喊：和圖書「索爾醫生！請等一等！」
索爾醫生知道他是忠於職守的。
「你想拖延她的生命，是不是？」
索爾幫助了他：「請坐！神父！」
「我害怕會發生這種事。」索爾喃喃地說。
「再一次謝謝你！上校！再見。」
上校思量了片刻，說道：「我可以寬限她十幾天，」他停了停又接著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是勉為其難了，我的地位不允許我做得比這更多。」
「上校！你也總是正確的，所以我們能夠互相理解。」
托馬斯神父同樣是踉踉蹌蹌，步履艱辛。
上校緊張地咬著嘴唇，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手持長劍的指揮官在行刑柱前厲聲宣讀著克莉絲的罪行，他看著克莉絲，又做了一個姿勢，兩個士兵會心地將她綁在刑柱上。他們想給她戴上眼罩，但她搖晃著腦袋，拒絕了。
「這是我最後的心願。」她的話音微弱，索爾剛剛能夠聽見。
索爾醫生知道自己無法挽救克莉絲的生命，便想方設法拖延克莉絲的行刑時間。她打電話給霍華德上校，上校立刻在國防部接見了她。他們討論了克莉絲的命運。
「我知道你很忙，不願意過多耽誤你的時間。」索爾虔誠地說。
索爾的眼睛牢牢地盯著他，說道：「是的。」
「我想給你談談克莉絲蒂娜的情況，她現在健康狀況還不允許她下床。」索爾向他報告情況。
「請你多寬限她兩天，如果她在生孩子時被處死她是非常難過的。」
霍華德上校緩慢地搖著頭，說：「醫生！你現在需要什麼？我盡可能滿足你。」
又隔了一天，索爾獲悉托馬斯逝世的噩耗，她永遠不能忘記一九四三年八月三十日這個悲痛的日子。
「立……正！」指揮官向射手們發出強而有力的聲音ｈetｕｂｏｏk.ｃｏｍ.ｃｏｍ。
索爾回轉身向著她走過來。
索爾心想：他是個好人，我對不起他，他對我很誠懇，有些事他對別人是做不出來的，他為這件事費盡心機。
上校做了一個曖昧的姿態。
「請坐！」
上校和一些軍官站在射擊分隊的一定距離之外。
霍華德問索爾：「醫生！我能做些什麼呢？」
「在黎明。」
「索爾醫生！你得上來一會兒，他恢復了知覺，想見你。」
克莉絲沒有回答，她將孩子緊緊抱在懷裡，躺下來連連地吻著。她捨不得孩子，她滿臉是淚，渾身是汗，這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異乎尋常的悲痛。
這天下午，克莉絲坐下來最後寫她的回憶錄，並將回憶錄和附上的一封信交給了索爾醫生。
「謝謝你。」
「索爾醫生！下午好！」霍華德上校和索爾握手寒暄。
「但是……」
索爾閉上眼睛，胸腔裡發出一聲抽泣的嘆息。托馬斯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索爾走上前說：「神父！我在這裡。」
神父彎腰駝背，眼睛塌陷，六神無主地呆坐在那裡，活像一具僵屍。主人對他的短暫幫助，再也不能使他繼續掩蓋自己的嚴重病情。克莉絲和索爾走出牢房時，他艱難地站了起來。女看守員看到他那骷髏般的身架嚇得猛一哆嗦。
他們互相說了聲再見。索爾走向國防部門前，那裡有輛轎車正在等待著她。
索爾看著他。他勇敢、堅強，具有特權的頭腦，但是他的精神受到了摧殘。戰爭時期國家困難重重促使他必須盡心盡力，他誓言鏟除背叛國家的所有叛徒，這一任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克莉絲背叛自己的國家，法律判定她是死刑，他必須按法律而行，沒有辦法搭救她。
索https://www.hetubook.com.com爾明明知道日子和時間，但她推諉說：「我不知道，要記住你的情況不允許下床。」
「醫生！你說得對。」上校讓步了。
克莉絲擁抱並吻了吻她的嬰兒，這是八月二十八日：「孩子！你今天滿月了，想不到今天我能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時間不會有多久了，別人從我懷裡將你抱走，我是承受不了的。我希望你活下去，但也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她自言自語地說。
走廊裡站著兩個軍官和兩個衛兵，女看守員將克莉絲推到他倆的中間。他們開始向前走動，索爾和托馬斯跟在後面。索爾知道克莉絲將在另外的一個軍人拘留所執行死刑。
這個夜晚，他們三個人都深深陷於悲痛之中。牢房一片沉寂，他們只恨時間過得太快。每過一個小時的鐘聲都像是敲響的喪鐘，這是向他們宣告：恐怖的時刻在無情地逼近，走近！在天亮之前，托馬斯起來喝水的時候，索爾醫生注意到了他往嘴裡放了一片藥，她知道他可能又在疼痛。
他們走進樓房，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索爾醫生所料定的院內。這時，院子裡已經站著一個上校，幾個軍官，還有其他的一些人。克莉絲被帶著走向行刑柱，射擊分隊就在她的身後，指揮官手持長劍，軍服上別著勳章。走在克莉絲身後幾步遠的神父托馬斯顫抖著做著祈禱。
「沒有，他正在走向死亡中。」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心裡很清楚，一旦克莉絲被處死，她就會離開英國，他又說了一遍：「我希望你時常想到我這位朋友。」
「我剩下的時間只有幾天了，請為我祈禱吧！」
索爾眼裡含著淚水接過孩子，孩子茫然地睜著一雙大眼，他不知道母親內心的劇烈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