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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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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序曲

他似乎相當了解她此時那種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的心境。他低聲說些要她鼓起勇氣的安慰話語。他會再到這兒來看她。他會想辦法把她弄出去。出去?她問。離開這棟別墅,他對她解釋,到我的工廠去,他說。妳應該聽過我的工廠。我有一個琺瑯器工廠。
辛德勒先生關心地彎下身來。「妳的處境實在是非常艱難,海倫。」他說。
里希克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立刻挨了一記重重的拳頭,七橫八豎地躺在床下。阿蒙再度邀請這個倒楣的男孩走到他面前,他似乎以為他的女伴會覺得他用慈愛和藹的口吻對囚犯說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年輕的里希克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哥德面前,然後又挨了一記拳頭。當這個男孩再度站起身來的時候,費佛伯格根據長久以來的囚犯經驗,已經準備接受最壞的命運了——他們會被伊凡押到庭院中槍斃。但司令官現在似乎心情不錯,只是叫他們立刻滾出去,於是他們就像逃命般地跑出大門。
「我從不和任何人談論我的私事,」他說。
她說:「我本以為到司令官的廚房工作,日子會好過一些。當我從勞工營廚房調到這兒來的時候,其他的女孩子都很羨慕我。」
關於戰爭合約的談話使那些來自於克拉科夫的女孩們感到有些無聊。那個嬌小的波蘭女孩嘴上閃著油光,她看起來大約只有十八歲,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歲,她此時將手掌放在辛德勒右手的袖子上。「你不是軍人嗎?」她低聲問道,「你要是穿上軍服一定非常英俊。」她的問題使所有人都開始輕笑——甚至連馬德瑞西都笑了。他自己在一九四〇年時曾經入伍從軍,但不久之後就宣告退伍,這是因為軍方發現他們所需要的是他的商業天才。而辛德勒先生具有極大的商業影響力,從來不曾遭受到軍方的威脅。馬德瑞西是因了解而開懷大笑。
羅斯納兄弟站在通往餐廳的大門口演奏音樂,亨利拉小提琴,里奧彈手風琴。在哥德的命令之下,他們兩人脫下了白天在油漆行工作時所穿的襤褸衣衫,換上他們為這種場合所保留下來的正式禮服。奧斯卡.辛德勒相當了解他們的處境,雖然司令官非常欣賞他們的演奏技巧,但在這棟別墅之中,羅斯納兄弟永遠也無法心無旁騖地沉浸在他們的音樂之中。他們看過太多殘酷的暴行。他們知道阿蒙性格乖僻異常,常會因一時衝動而立即處決人犯。因此他們一面小心翼翼地演奏,一面虔誠地祈禱,希望他們的音樂不會因為某個無法解釋的原因而突然觸怒了那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主人邀請賓客們到餐桌旁坐下。一個女僕端著一碗碗的洋蔥湯服侍客人們用餐。在賓客們用餐與交談的時候,羅斯納兄弟並沒有停止演奏,他們現在移到了較為靠近餐桌的地方,但卻仍然維持適當的距離,不至於阻礙到女僕和哥德的兩個烏克蘭勤務兵伊凡與彼得的行動。辛德勒先生坐在那個剛才被謝爾納獨佔許久的高大女孩和另一個會說德語的纖巧甜美波蘭女孩中間,他隨即注意到這兩個女孩都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女僕。女僕穿著傳統的傭人服裝——黑洋裝與白圍裙。她的手臂上並沒有猶太人的黃星記號,她的背上也看不到任何代表囚犯身分的黃色條紋,但即使如此,她仍是個猶太人。吸引女客注意的是她臉上明顯的傷痕。她的下巴上有一大塊瘀青,而人們或許會認為哥德竟然讓這種儀容不雅的僕人來服侍來自克拉科夫的尊貴賓客,實在是不可饒恕的失禮舉動。那兩個女人與辛德勒先生都可以從女僕若隱若現的領口下看到,除了臉上的傷痕之外,在她的脖子與肩膀中間還有一大片更為驚人的紫黑色瘀傷。
年紀最大的賓客是法蘭.伯西先生,他曾經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現在則是普拉佐數家合法與非法工廠的經理。同時他也是朱利安.謝爾納的「經濟顧問」,並對這個城市有著相當濃厚的商業興趣。
辛德勒搖搖頭,而她立刻感到這種企圖激起她生存希望的敷衍表示實在太虛情假意了。突然之間,辛德勒精緻的服飾和被醇酒佳餚所滋養出的健壯身軀使她感到無比憤怒。「看在老天的份上,主管先生,我自己有眼睛可以看到事情的真相。在這個星期一,我和年輕的里希克一起爬到屋頂上鏟冰。然後我們看到司令官先生從前門走出來,步下戶外露臺的樓梯,就在我們正下方。然後他在樓梯上掏出一把槍,射殺了一個正好從門前走過的女人。一個抬著麻袋的女人。一槍射穿了她的喉嚨。她只不過是一個剛好經過那兒的女人。她並不比其他人胖或瘦,或是比其他人走得快或慢。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做錯了什麼事。你越了解司令官的作風,你就越不知道該遵守什麼規則。你無法告訴自己,如果我遵守這些規則的話,我就會很安全……」
「當然,」辛德勒說,他感到一陣受人利用的嫌惡,但在同時也有著一種近乎愉悅的感覺。警察頭目謝爾納的辦公室過去曾在兩次逮捕行動中,運用影響力將奧斯卡.辛德勒救出監獄。而現在這些黑衫隊人員正在為他們自己製造更多的義務,毫無疑問地,他們下一次必定得再度展開營救行動。
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在這段詭譎邪魅的歷史時刻之中,雖然辛德勒總是難以抗拒佳餚美酒的誘惑,但今晚的宴會所帶給他的並不是興奮的期待,而是不耐的厭煩。事實上,與阿蒙一起飲酒閒談向來就是件討厭的苦差事。然而辛德勒所感到的是一種辛辣的反感,一種古老刺|激的嫌惡——就像在中世紀的繪畫中,正義之士對受詛咒的罪人所感到的情緒一般。因此這種厭惡感並不會使奧斯卡意志消沉,反而激起了他高昂的鬥志。
「沒錯,」伯西說。伯西當然是從軍方委員會總部所發布的官方公告上看到了奧斯卡工廠獲得合約的消息。
馬德瑞西與提西喝完咖啡之後立刻起身告辭。辛德勒準備和他們一同離去,那個波蘭女孩似乎依依不捨地想要把他留下,但奧斯卡並不願在哥德家中尋歡作樂。哥德家是享樂主義者的天堂,你可以在這裡為所欲為,但奧斯卡發現自己對於黑衫隊人員橫行作風的了解,使得他在這兒所說的每一個字,飲用的每一杯酒都被抹上了一道令人作嘔的邪惡光芒,而更別說是那些關於性|交易的暗示了。如果他把一個女孩帶到樓上,他會想到伯西、謝爾納和哥德也正在和他一般地放縱取樂,正在——在樓上或是浴室或是臥室中——做著和他一般的齷齪行動。雖然辛德勒先生並不是一個禁慾的和尚,但他寧願做個和尚,也絕不願在哥德家中進行一段風流韻事。
他接過她所有的儲蓄,隨意地塞入口袋中。錢放在他那兒總比藏在阿蒙.哥德的碗櫥後面要安全得多。
過去曾有人對她說過相同的話。司令官的副官里奧.約翰曾說她可以活下去。約翰是黑衫隊少尉。「他絕對不會殺妳,」約翰曾經告訴她,「妳可以活下去的,莉娜,因為他能從妳那兒獲得極大的樂趣。」這些話從約翰口中說出,似乎並沒有多大的意義。但辛德勒先生剛才的hetubook.com.com話語已宣判了她未來的命運:痛苦地活著,但卻不至於喪失性命。
辛德勒先生抬起下巴,毫無掩飾地開懷大笑,雖然他感到了一絲厭惡與不耐的情緒,但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卻帶著一種慇懃討好的意味。事實上,他並不在乎多送些禮物。但伯西實在是有太多被炮彈轟炸的倒楣親戚了。
「沒關係,」她說,「我已經可以接受了。」
晚餐前的禮貌性|交談和以往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們談論一些戰爭現況,而當國安局主管佐爾達突然談興大發,自說自話地向一個高大的德國女孩保證克里米亞絕對不會失守的時候,黑衫隊首領謝爾納立刻開始向另一個女人發動攻勢,向她述說一個黑衫隊軍官的悲慘故事,這個來自漢堡地區的好男孩在游擊隊轟炸一家位於捷斯托科瓦的餐廳的時候,不幸地被炸斷了雙腿。辛德勒和馬德瑞西及他的經理提西一起談論一些關於工廠經營的商業性話題。這三位企業家之間有著一種不同於一般社交禮儀的真摯友誼。辛德勒先生知道瘦小的提西經常為馬德瑞西制服工廠的囚犯們向黑市購買麵包,而大部分的費用都是由馬德瑞西親自供應。而根據辛德勒先生的看法,這種義舉只不過是最基本的人性而已,波蘭地區豐厚的經濟利潤足以使最斤斤計較的資本家們感到滿足,因此多花一些錢讓勞苦功高的囚犯們吃飽應該是人人都必須盡到的義務。以辛德勒本身為例,他與軍方督察團——這是一個負責核發德國軍用品製造合約的組織——所簽訂的合約使他獲得大量的財富,遠超過他原先那種只是要在他父親面前爭一口氣的期望。但令人遺憾的是,馬德瑞西、提西和奧斯卡.辛德勒是唯一幾個願意經常花錢購買黑市麵包的企業家。
「我必須趕回家,」奧斯卡說,他的德國情婦英格麗在家中等他。
奧斯卡很看不起伯西和謝爾納、佐爾達這兩個警察頭子。然而他自己位於薩布拉西的奇特工廠卻必須仰賴他們的援助才有可能繼續生存下去,因此不論他多輕視這些人,他仍然得和他們保持良好的關係,並經常送他們一些精美昂貴的禮物。在這群賓客中,奧斯卡只對普拉佐勞工營內的馬德瑞西制服工廠的老闆朱利斯.馬德瑞西與經理雷蒙.提西有些好感。馬德瑞西的年紀大約比奧斯卡與哥德司令官小一、兩歲。他是個有著精明商業頭腦但卻未完全喪失人性的企業家,雖然有人或許會指責他那種靠勞工營工廠而致富的謀利手段,但他至少為四千名囚犯提供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並使他們因此而免於遭受到被送入屠宰場的命運。馬德瑞西的經理雷蒙.提西大約四十出頭,他是個令人感到難以親近的神祕人物,總是喜歡在賓主尚未盡興的時候提早離開宴會。他經常暗中私運幾卡車的食物給他的囚犯(這種大膽的行為很可能會使他自己被送到黑衫隊的蒙特魯皮西監獄或是如地獄一般的奧希維集中營),而這種慷慨的舉動事先曾獲得馬德瑞西的同意。
當辛德勒先生的轎車來到距離別墅仍有一百公尺的地方時,引擎聲就使得狗群瘋狂地吠叫怒吼——阿蒙在屋邊的狗舍中畜養了大丹狗、狼犬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兇猛惡犬。這棟別墅是一座加上一層閣樓的方形建築,樓上的窗戶外有著相當寬敞的陽臺。別墅四周環繞著一圈附著樓梯扶手的戶外露臺。在陽光和煦的夏季,阿蒙.哥德總是喜歡坐在戶外。自從來到普拉佐之後,他的體重就直線上升。照此種情況看來,到明年夏天的時候,他就會變成一個愛好日光浴的大胖子了。但在這個扭曲變形的猶太城中,絕對沒有人膽敢嘲笑他的身材。
同時,他也是個放縱無度的酒鬼。有時他只是為了純淨明澈的美酒而開懷暢飲,而在另一些時候,他則是為了某些更為實際的目的而和生意夥伴、官僚,以及黑衫隊人員一同把酒言歡。就像少數得天獨厚的天生酒客一般,他在酒精的作用之下仍能保有清明的心智與幹練優雅的作風,但同樣地,若是以道德的狹隘定義來衡量,那絕對不能作為狂飲作樂的藉口。同時,雖然我們擁有完整可信的資料來證明辛德勒先生的善行,但我們也無法忽略他那種難以定位的複雜身分:他一直是在運用一個腐敗體系的野蠻力量來進行他的工作,而這個殘酷的體系在歐洲設立了許多各式各樣但卻同樣泯滅人性的營地,並創造出一個貧困而難以描繪的囚犯國度。因此,開展這個故事的最佳方式,或許是先描述一段能顯示出辛德勒先生的古怪美德,並呈現出激發他此種善行的地點與同伴的短暫時刻。
伯西再度注視著奧斯卡的雙眼;沒有任何話語能逃過這個老酒鬼的耳朵。「她是個沒有任何收入的老女人。她可以把多餘的餐具拿去換些生活用品。」
辛德勒先生的工廠的正式名稱是德國琺瑯器工廠。德國人通常都簡稱它為DEF,但波蘭人與猶太人卻為它取了另一個簡稱:依瑪利亞。
「我想,」伯西急切地注視奧斯卡的雙眼,「目前這種蓬勃發展的繁榮現況,自然全都應歸功於我們在前線所獲得的勝利……我想你或許會想要作一些慷慨的表示。不用太多,只是一些小小的表示。」
奧斯卡一方面盡力與這個專制體系中的所有面孔建立良好的關係,想盡各種辦法去認識那些隱藏在官方正式禮儀後面的瘋狂面孔。遠在大多數人還不敢去猜測所謂的「特殊處理」的真正含意時,奧斯卡就了解到它所代表的就是在貝爾契克、索比伯、特瑞柏林卡,以及奧希維等地那些堆積如山的猶太人屍體。
她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辛德勒主管先生現在以波蘭人在車站告別的方式吻她的額頭,這是熱情東歐民族那種發出聲響的重吻。她看到他的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這個吻是我為那些……」他揮揮手,她知道他所指的是某個隱匿在黑暗中的不幸種族,他們或許是睡在狹窄的床鋪上,或是躲藏在荒涼的森林中,而他們和她一樣,全都是哥德司令官殘酷暴行的受害者。
在這個夜晚,一個叫做波德克.費佛伯格的囚犯在清寒的夜色之下緩緩地走向司令官的別墅。年方十九歲的勤務兵里希克帶著一張由黑衫隊人員所簽署的通行令來到費佛伯格的營房。這個小男孩面臨到無法解決的難題:司令官的澡盆上結了一層厚厚的汙垢,他害怕要是哥德司令官突然心血來潮想要洗晨澡的話,必定會怒氣沖沖地將他打得體無完膚。費佛伯格過去曾是里希克的高中老師,而現在他在勞工營的車庫中工作,可以輕易拿到有效的去汙溶劑。他帶著里希克到車庫中拿了一把刷子與一瓶清潔劑。到司令官的別墅工作總是使囚犯們感到前途茫茫生死未卜,但卻可能有機會從那個飽受哥德虐待的猶太女僕海倫.賀希那兒弄到一些寶貴的食物,而這個慷慨的女僕同樣也是費佛伯格的學生。
「托本斯,」哥德說,他突然又回復了生氣。「曾經發生在托本斯身上,或許應該說是幾乎發生。」
而在另一方面,他也是個具hetubook.com•com有天生商業本能的精明生意人,他絕對不會公然反抗那個主控一切的邪惡體制。在過去這段日子中,他已經運用個人的力量減少了死亡人數,同時,雖然他並不知道在未來兩年之中,堆積如山的猶太人屍體將會超越阿爾卑斯山峰,但他已了解到殘酷的大屠殺即將到來。雖然他並不能預測官方政策的轉變,但他仍然相信,優秀的猶太勞工仍然有其利用價值,必然能在夾縫中尋得生存空間。而這也就是他為何會不斷地向海倫.賀希強調「保持健康的身體」的真正原因。他知道在那黑暗的普拉佐勞工營中,那些無法入眠的猶太人正在不斷地為自己打氣:沒有任何政權——根據以往的歷史來評估——會輕易放棄一股豐沛的免費勞工資源。只有那些虛弱、受傷,以及感染痢疾的囚犯才會被送上通往奧希維的死亡列車。辛德勒自己曾在普拉佐勞工營的廣場上,聽到那些被召集的囚犯們低聲地喃喃自語:「至少我還保有健康的身體,」而在以往的太平歲月中,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才會用那種口氣說話。
以上這些重要人物就是哥德司令官在別墅舉行晚宴時固定的賓客名單。
「要是妳不想吃的話,妳可以把它賣掉,」辛德勒先生告訴她,「但妳為什麼不為自己補充一些營養呢?」他往後退了一步,仔細地打量她。「伊哈克.斯特恩曾跟我提過妳的情形。」
然而這些簡單的人物素描並不能勾勒出整個故事的全貌。因為這是一個刻劃出善良如何戰勝邪惡的真實故事,而從某方面來說,這是一種可以明確計算統計的勝利。如果你從事件的另一個層面來處理這個故事——也就是說,當你以編年法的方式來記錄邪惡所逐漸獲得的那些可以預料與計算的成功時——你就可以輕易地以一種智慧性的辛辣嘲諷態度來避開沉悶乏味的陳腔濫調。你可以毫不費力地運用那些可稱之為這個故事的不動產的一切邪惡事跡,來呈現出其不可避免的特性,然而在這樣的過程中,原先的善意或許隨著一些例如尊嚴與自覺性等無法衡量的事物一同消磨殆盡。人性的邪惡是作家的主題,而原罪則是歷史學家的母乳。但在刻劃美德的時候,這卻是一種相當冒險的詮釋角度。
我們無須在此強調出未來驚心動魄的英勇義舉,這個故事是從一個平凡的善行開始——一個吻,一種柔和的聲音,一條巧克力棒。海倫.賀希今後再也不曾看到她的四千塊波蘭幣——也就是說,再也不曾以可以計算與握在手中的物質形式出現在她面前。但在這一天,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使她感到相當重要:奧斯卡竟然對錢的數目如此漫不經心。
「他對女人很嚴厲,完全不懂得如何憐香惜玉。」黑衫隊首領抓住這個機會抬高自己的身價,並意味深長地對他那高大的女性同伴眨眨眼。謝爾納或許並沒有什麼惡意,因為他所說的是所有的女人,而不是針對猶太女人。當哥德想起莉娜的猶太人身分時,她就會遭受到比平常更為嚴厲的處罰。有時他就在晚宴的賓客面前狠狠地鞭打她,有時會等到客人們回家之後才鞭打她。謝爾納可以以長官的身分命令哥德不要再鞭打這個可憐的女孩,但這會造成相當不好的後果,將會破壞了哥德別墅中這種美好友誼宴會的氣氛。謝爾納並不是以長官的身分到哥德家中視察,而是以朋友、同事、賓客,以及女人拯救者的身分來享受晚宴。阿蒙雖然是個古怪的傢伙,但只有他能舉辦如此美妙的宴會。
「妳不認識我嗎?」他問,他似乎就像是足球明星或是小提琴家一般,認為只要有一個陌生人無法認出他的身分,就會傷害到他的名譽與自尊心。「我是辛德勒。」
「我在這兒可以吃得飽,」她說,他那種把她視為可憐餓鬼的態度似乎傷害到她的驕傲。事實上,她並不擔心食物的問題。她知道她一定會死在阿蒙家中,但不論如何,絕對不會是因為飢餓。
伯西企圖吹口哨,但酒精含量極高的白蘭地已使他的嘴唇失去了彈性,因此他所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只是低沉的輕嗤。「你的妻子,」他以一種男人對男人的開放態度說,「一定是一位聖人。」
今晚將會有七個男人來到哥德華麗的餐應之中。除了辛德勒自己與主人之外,其他的客人包括克拉科夫地區的黑衫隊首領朱利安.謝爾納,以及國安局克拉科夫分部的主管魯夫.佐爾達。謝爾納的官階在軍中並沒有類似的職稱,他在黑衫隊中擔任一種大約是介於上校與准將之間的職位;佐爾達則相當於陸軍中校。而哥德自己則相當於上尉職。謝爾納與佐爾達是這場晚宴最尊貴的上賓,這是因為哥德的勞工營是屬於他們兩人的管轄範圍之內。他們的年紀比哥德司令官大一些,而黑衫隊警察首腦謝爾納由於他的眼鏡、禿頭,以及略微發福的身材,看起來像是個老態畢露的中年人。然而就他的情人的那種揮霍無度的生活習慣看來,年紀似乎並不會成為他與阿蒙之間的代溝。
「當然,」她的語氣就像是一個談到里耶維拉度假勝地的貧民窟孩子。「辛德勒的依馬利亞。我聽別人說過。」
她隨即搖頭聳肩,似乎是在責備自己說得太多了。她並不想再說下去;她永遠也無法傳達出她所遭受到的所有懲罰,那種日復一日飽嘗司令官拳頭的傷痛記憶。
她低下頭。「主管先生,」她說,「我當然認識你,我聽說……你以前也到過這裡。我記得……」
「注意腳下的道路,辛德勒先生,」司機說,「它就像寡婦的心靈一樣,已經結了一層冰了。」
「當然。這是人之常情。」
「她的確是個美女,」辛德勒承認。
「女士與紳士們,」他刻意模仿酒館節目主持人的油滑腔調,「容我向各位介紹莉娜。經過我五個月來的調|教,她現在終於能妥善處理廚房雜物與展現出合宜的舉止了。」
「喔,」阿蒙說,「所以你就去請了一位專家。」他對那個男孩招手,「到這兒來,親愛的。」
當轎車駛入過去猶太聚居區中的公車道時,坐在昂貴黑色皮椅上的辛德勒先生就像以往一樣,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吞雲吐霧。他的神情泰然自若,平靜優雅的手指看不出一絲緊張焦躁的跡象。他風度翩翩的抽菸姿態暗示出他是個永遠不必擔心菸酒短缺的富裕商人。而我們永遠也無法確定,當他經過死寂黑暗的普洛克辛鄉村,並看到一長串或許是載滿步兵,囚犯,甚或是牛群——雖然此種可能性相當小——的牛車時,他是否暗暗希望自己能在火花煙霧的世界中找到一絲慰藉的力量。
那個老酒鬼仍在不停地道歉。總是能在克拉科夫的每一個錢櫃中撈些油水的伯西,現在正緊張得汗流浹背,害怕會失去了免費取得半打廚房用具的寶貴機會。
街道右方的守衛室後面蘊立著一座過去曾是猶太停屍間的陰森建築。它似乎是在宣告:在這個地方,死亡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正常現象,而這兒將是所有死者的歇息處。但事實上,這裡現在已變成了司令官的馬廄。雖然辛德勒先生早已看慣了這種令人不快的景象,但hetubook.com.com他仍然會以一陣充滿反諷意味的輕咳來作為某種回應方式。我們必須承認,如果你對全歐洲地區的一切荒唐現象都有所回應的話,那麼這些現象將會侵入你的生命之中,成為你永遠不能卸下的重擔。但我們知道,辛德勒先生擁有極大的力量來乘載這一類的重擔。
「我那個住在不萊梅的嬸嬸遭到炮彈轟炸,可憐的老人,」伯西說,「所有家具都被炸毀了!床鋪,餐具——她全部的麥林琺瑯器和陶器都被炸得粉碎。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施捨給她一點兒廚房用具。或許再加上一、兩個那種DEF出產的大蒸鍋。」
「美德」是個危險的辭彙,而我們必須先作一些解釋:就一般觀念而言,那個在古老典雅的克拉科夫城,小心翼翼地將他閃閃發亮的皮鞋踏在冰封街道上的奧斯卡.辛德勒先生,並不是個具有美德的年輕人。在這個城市中,他明目張膽地與他的德國情婦朝夕相處,並和他的波蘭祕書維持一段長久而穩定的戀情。而他的妻子艾蜜莉雖然有時會到波蘭來探望丈夫,但她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摩拉維亞。有些人企圖為奧斯卡解釋:對他所有的女人來說,他一直都是個善良慷慨的情人。但是就「美德」的一般性詮釋角度而言,那並不是個可以為他脫罪的藉口。
在觀察這一幕小小的冬日街景時,我們對於這個故事已有了一個相當安全的認知基礎。這個高大的年輕人終其一生都將穿著他的雙排釦晚禮服,而由於他的工程師氣質,巨大閃亮的交通工具總是能帶給他滿足快樂的情緒,同時,他雖然是個德國人,並且在這個動蕩不安的歷史轉型期中,是個有一些影響力的德國人,但他一直是個和藹可親的人物,波蘭司機隨時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和他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費佛伯格在幾天之後聽到里希克被阿蒙處決的消息,而他仍然提心吊膽地以為哥德是因為浴室事件而槍斃了那個男孩。事實上,那件事與里希克的死亡毫無任何關聯——里希克所犯的錯誤是,他並未事先獲得司令官的同意,就自作主張地為伯西先生準備了一輛馬車。
「但還是比不上你,」辛德勒說。
「我會交代我的祕書妥善處理這件事的。」
他低聲說:「這並不是妳認為的那種吻。如果妳必須知道原因,我可以告訴妳,我是因為同情憐憫而吻妳。」
或許是為了表達出在場所有賓客對於奧斯卡的溫暖情意,哥德突然站起身來,和著羅斯納兄弟所演奏的音樂吟唱出《蝴蝶夫人》的主旋律。而穿著體面服裝的羅斯納兄弟,就像所有在恐怖猶太聚居區中的恐怖工廠中工作的藝人一樣,絲毫不敢懈怠地努力進行他們的工作。
「告訴我,」伯西仍不識相地追問,「你是用什麼方法才能瞞著她到處風流?她不可能毫不知情……這麼說來,你似乎是將她治得服服貼貼的。」
伯西立刻面紅耳赤地連連道歉。「原諒我,我並不是……」他結結巴巴地請求原諒。辛德勒先生不齒伯西的為人,因此他並不想在這個夜晚對這個老酒鬼解釋,他的生活與誰把誰治得服服貼貼毫無任何關聯,事實上,辛德勒家族的婚姻悲劇是源自於一種禁慾主義氣質——艾蜜莉.辛德勒夫人,與一種享樂主義氣質——奧斯卡.辛德勒先生之間的摩擦,而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使這兩種南轅北轍的氣質融合為一。但奧斯卡對伯西輕率言辭的憤怒遠比他自己所願意承認的還要深沉強烈。艾蜜莉與奧斯卡死去的母親露薏莎.辛德勒夫人非常相像,而老辛德勒先生在一九三五年離開了露薏莎。因此在奧斯卡的內心深處,他感到伯西在嘲諷艾蜜莉─奧斯卡婚姻的同時,也惡意地侮衊了老辛德勒的婚姻。
辛德勒緊緊握住她的手。「聽我說,我親愛的海倫.賀希小姐,雖然在這兒很不好受,但還是比奧希維好一些。如果妳能保持健康的身體……」
「我想沒什麼問題,」辛德勒先生說,「你是要我直接將貨物送給她,還是由你來轉交?」
在哥德邀請他們開始用餐之前,伯西先生走到辛德勒身邊,鬼鬼祟祟地拉著他走到正在演奏的羅斯納兄弟身邊,似乎是希望優美動聽的旋律能掩蓋住他們的交談聲。
「不對,」女孩笑著說,「我們不去廚房。」她扶著哥德走上樓梯。她基於一種女性情誼而高貴地保護了那個廚房中的瘦弱女孩。
他將她抱入懷中。當他的嘴唇碰觸到她的面頰時,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正處在一種緊張戒備的狀態之中。
辛德勒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任何人都能輕易看出他眼中那種明顯的厭惡神情。然而從他口中所發出的低吼,卻並沒有完全失去他平日那種優雅自制的風度。
「而這條小母狗很可能會再撞一下,」哥德以一種虛情假意的和藹腔調說,「沒錯,再撞一下,妳說是不是啊,莉娜?」
黑衫隊官員似乎是因為四個女孩突然的騷動才注意到奧斯卡.辛德勒的到來。在過去幾年之中,所有認識奧斯卡的人都在四處傳誦著他那種無與倫比的魅力,沒有任何女人能抵擋住此種如強力磁場般的吸引力,因此他的獵艷生涯總是一帆風順。佐爾達與謝爾納這兩位警察頭子現在或許是為了保有女人們的注意力,才對辛德勒先生表現出熱烈異常的歡迎儀式。哥德此時也站起身來和奧斯卡握手致意。這位司令官和辛德勒一般高大,而他的身高使得他那異於一般三十出頭年輕人的肥胖身材更為明顯,就像是一個古怪的大肚子被錯誤移植到一副運動員的高大骨架上一般。他的面孔保養得很好,除了那對露出酒色淫佚光芒的眼睛之外,幾乎完全看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跡。這位司令官每天都會毫無節制地吞下大量的白蘭地。
費佛伯格與勤務兵里希克此時正在哥德樓上的浴室中刷洗厚厚的頑垢。他們可以聽到羅斯納兄弟的音樂,以及賓客們的笑聲與談話。樓下的賓客現在開始喝咖啡,而那個可憐的女孩莉娜在服侍客人用餐之後,並沒有再遭受到任何殘酷的攻擊,安全地回到廚房中。
她轉身走到碗櫥旁邊,毫不費力地將櫥子搬開,看到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孩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使辛德勒先生不禁嚇了一跳。她從碗櫥後面的牆壁上取下了一塊磚頭,掏出了一大疊鈔票——全都是波蘭貨幣。
望著辛德勒先生優雅迷人的翩翩風度,他所描繪出的的確是一幅古怪可笑的畫面,連辛德勒自己都情不自禁地放聲大笑。
在距離市區大約十公里的鄉村地區,辛德勒轎車駛入右方一條叫做傑洛佐林斯卡的街道上。在明亮的霜寒夜色之下,首先進入辛德勒先生眼瞼之中的是山丘下那座廢棄的猶太教堂,然後他看到了普拉佐勞工營的簡略外觀,過去這裡曾是一座如耶路撒冷般的猶太城市,而今日卻變成了一個囚禁著兩萬名焦慮不安猶太人的巨大牢房。站在營地門口的烏克蘭士兵與帶著武器的黑衫隊員彬彬有禮地向辛德勒先生問候致意,這是因為他們和波德果爾橋的守衛一般,知道這個客人必然會給予他們一些慷慨的回報。
「那個波蘭女孩?」伯西說,「那個小美女?」
在斯特拉佐基果街的盡頭,辛德勒的豪華轎車靜靜駛過瓦威爾堡巨大黑暗的陰影,國社黨的心腹律師漢斯.法蘭克在這棟城堡中統治著波蘭政府。如同所有邪惡巨人的城堡一般,這棟建築物中也看不到一線光輝。當轎車轉向東南方往河邊駛去的時候,辛德勒先生與司機都不曾對那巨大的堡壘瞥上一眼。在波德果爾橋邊,幾個武裝警衛站在冰凍的維斯杜拉河上,阻止游擊隊與其他違反宵禁的亂民越過波德果爾與克拉科夫之間的關卡。這些警衛對這輛豪華轎車,辛德勒先生的面孔,以及由司機所呈交給他們的通行證皆非常熟悉。辛德勒先生經常越過這道關卡,有時是從他的工廠(他在那兒也有一所公寓)到城裡洽談生意,有時則是從斯特拉佐基果街的公寓到他位於薩布拉西的工廠去處理業務。他們也常常在夜幕低垂的時候,看到辛德勒先生穿著晚禮服或是半正式的服裝,沿著不同的道路去吃一頓晚餐、參加一場宴會,或是奔向一個不知名的臥室。在某些時候他也會像今晚一般,到距離市區十公里之外的普拉佐勞工營,與愛好感官享樂的黑衫隊司令官阿蒙.哥德共進晚餐。這些警衛知道辛德勒先生是個出手大方的慷慨人物,在聖誕節的時候會毫不吝惜地送給他們一些上好的美酒,因此這輛轎車並未經過太多檢查,就立刻通過關卡駛向位於郊區的波德果爾。https://m.hetubook.com.com
當哥德與女孩登上第一層樓梯平臺的時候,辛德勒避開他人的目光,沿著走道往房子後方走去。
「保持健康的身體,」他又說了一次。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似乎已了解到這是生存與否的重要關鍵,他似乎已猜到了希姆萊等納粹政客未來的政策。
國安局主管佐爾達說:「喔,沒錯。托本斯差點兒就被送到軍隊去了。」托本斯是華沙的企業家,他的事業比辛德勒與馬德瑞西更為成功。「漢尼,」佐爾達說(漢尼就是納粹政客海因利希.希姆萊),「到華沙吩咐當地的軍方人士,要他們把該死的猶太人趕出托本斯的工廠,然後要托本斯立刻入伍,並且……並且把他送到前線。你們聽清楚,送到前線!然後漢尼告訴我在華沙的同事,他說,要他們用顯微鏡好好地檢查托本斯的帳簿!」
下一道菜是糟鯖魚,然後是德國豬腳,莉娜將這些菜餚烹調得十分可口,並加上美麗的裝飾。他們飲用濃烈的匈牙利紅酒佐餐,羅斯納兄弟開始演奏熱情洋溢的匈牙利舞曲,餐廳漸漸變得十分溫暖,所有的軍官都脫下了他們的制服外套。他們再度開始談論關於戰爭合約的一些傳聞。人們詢問制服製造商馬德瑞西的塔爾諾工廠的情況。它是否和他那個位於普拉佐的工廠一樣,也獲得了軍方督察團的合約呢?馬德瑞西將這些問題全部交由他那瘦小嚴肅的經理提西來負責回答。哥德突然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是突然在晚宴中想到某些他尚未處理的緊急事物,急著想返回黑暗的辦公室進行工作一般。
奧斯卡不禁喃喃自語:「你的嬸嬸開了一家孤兒院嗎?」
  一九四三年.秋季
一個帶著白手套的黑衫隊士兵站在大門口守衛。在行過軍禮之後,他請辛德勒先生進入屋中。烏克蘭勤務兵伊凡在走廊上接過了辛德勒先生的大衣與漢堡帽。辛德勒拍拍胸前的口袋,還好他並沒有忘了帶送給主人的禮物:一個向黑市購買的純金菸盒。阿蒙在這個地方混得很不錯,充公的珠寶首飾更是讓他大撈了一筆,因此他現在的眼光奇高無比,價值比純金菸盒低的禮物他根本就看不上眼。
「把它藏起來,」他告訴她。
「我的妹妹在勞工營廚房工作。」她說,「她年紀比我小很多。如果她被送上牛車的話,我希望你能用這筆錢把她救出來。我想你應該看過許多這一類的事。」
「歡迎我們的企業家,」哥德低沉的嗓音在室中迴盪,然後他開始如花蝴蝶般地四處飛舞,以正式禮節將奧斯卡介紹給四位女性客人。羅斯納兄弟在一旁演奏著史特勞斯的優美旋律,亨利的目光只敢停駐在他的弓弦與無人的空間之上,里奧垂著頭對他的手風琴鍵盤微笑。
因此,這個冬日夜晚同時也標示出辛德勒先生早期營救行動的終結,與另一個更為艱難的拯救計劃的開始。他已投注了極大的心力:他已嚴重違反了納粹德國的法律,而他自己很可能會因此而被送上絞架、斷頭臺,或是恐怖陰森的奧希維或葛羅斯─羅森。但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將會付出如此重大的代價。雖然他已經為此花了一大筆財富,但他當時無法預知他未來所必須付出的龐大數目。
「我會將這件事視為我的責任,」辛德勒告訴她,但他輕描淡寫的口氣似乎並不像是個莊嚴的承諾。「一共有多少錢?」
在廚房中,那個原名叫做海倫.賀希的女僕(她總是認為哥德是因為懶得唸一長串正式姓名才叫她莉娜)警覺性地抬起頭來,看到一位賓客站在廚房門口。她立刻放下手中那個裝滿吃剩肉塊的餐盤,如反射動作般地跳起身來解釋。「先生……」她望著他的晚禮服,企圖找出一個合適的尊稱。「主管先生,我只是在揀出骨頭來餵司令官先生的狗。」
「四千波蘭幣。」
辛德勒提高聲音,就像是在闡述一個物理公式一般。「他絕對不會殺妳,因為他可以在妳身上得到極大的樂趣,我親愛的海倫。他非常享受妳帶給他的樂趣,因此他甚至不讓妳帶上猶太人的黃星記號,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帶給他樂趣的竟然是一個猶太人。他會在樓梯上射殺那個女人,是因為她對他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她只是某一個女囚犯而已,她既不會觸怒他,也不能取悅他。妳應該了解這樣的情形。但是妳……真相並不美麗,海倫。但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四位女客人頭上戴著華麗的帽子,披著精緻昂貴的晚禮服,她們的年紀顯然比在場的所有男士都要年輕許多,事實上,她們都是來自於克拉科夫的高級妓|女。其中有幾個女孩是哥德晚宴中常見的熟面孔。哥德特地雇用了四個女孩,好讓那兩位高級官員可以不失紳士風度地作些個人選擇。在哥德舉行這一類的宴會時,他的德國情婦瑪尤拉總是待在她位於市區的公寓中。她將哥德的晚宴視為一種放縱無度的男人聚會,而這必然會傷害到她脆弱的感性。
厚臉皮的伯西甚至未露出一絲微笑。「由我轉交,奧斯卡。我想要附上一張小卡片。」
辛德勒望著他們——高大笨重的軍官和那個攙著他的纖細女孩——踉踉蹌蹌地走上樓梯。哥德那種爛醉如泥的狼狽神情使人覺得他大概會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的正午時分才會起床,但奧斯卡知道這位司令官有著驚人的強健體魄與嚴謹自制的生物時鐘。哥德也許會在凌晨三點時突然從床上爬起來,寫一封信給他那住在維也納的父親。睡了一個小時之後,他在早上七點就會和圖書神采煥發地帶著步兵來福槍站在陽臺上,準備將偷懶的囚犯就地正法。
他開始和謝爾納聊天,談論戰況、波蘭強盜,以及即將來臨的嚴寒冬季。他想讓那個女孩感到謝爾納和他有著兄弟般的情誼,而他是絕對不會和兄弟的女人牽扯不清的。他吻女孩的手向她道晚安,然後他看到哥德已離開餐廳,正往樓梯的方向走去,一個剛才坐在他旁邊的女孩攙扶著他。奧斯卡向其他賓客匆匆道別,趕到哥德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哥德回過頭來,睜著模糊不清的雙眼望著他。「喔,」他的聲音充滿酒意,「要走了嗎,奧斯卡?」
「好吧,」她被說服了。
「辛德勒先生,」女孩垂下頭,低聲地啜泣了一會兒。「辛德勒先生,他總是喜歡在那些女人面前打我。在我到這兒來的第一天,他就因為我丟掉晚餐剩下的骨頭而把我痛打了一頓。他在午夜的時候到地下室來責問我把骨頭丟到哪兒去了。你知道,他要把骨頭留下來餵他的狗。那是他第一次打我。我對他說……我不知道我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而我現在絕對不敢說那樣的話了……我對他說,你為什麼要打我?他說,我現在打妳的原因,就是因為妳竟然敢問我為什麼打妳。」
「接受什麼?」
「對,你說得沒錯。我是個該死的世界冠軍。我們現在要……我們要去哪兒啊?」他轉身詢問身邊的女孩,但沒等她回答就又開始自說自話。「我們要到廚房去看莉娜有沒有做好她的清潔工作。」
在波蘭的深秋時分,一個穿著昂貴大衣與雙排釦晚禮服,並在晚禮服翻領上別了一個黑琺瑯鑲金納粹十字徽章的高大年輕人,從位於克拉科夫舊市區中心邊緣的斯特拉佐基果街上的一所現代化豪華公寓中走出來,他的司機在嚴寒的街道上噴著白霧,為他打開了一輛巨大愛德勒豪華轎車的車門,即使是在這個昏沉陰暗的世界中,這輛轎車仍然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她是,」辛德勒先生冷淡地回答。伯西要敲詐多少廚房用具都無所謂,但他絕對不許伯西這樣無禮地談論他的妻子。
她的嘴角泛出了一絲令人同情的微笑。
從那兩位警察頭目的態度看來,他們顯然非常喜歡奧斯卡。但不論如何,他仍然具有一些令人感到不自在的特質。他們或許很想刻意忽略他的出身背景。他是個來自於蘇德臺地區的德國人——也就是說,相對於他們自己曼哈頓與倫敦般的城市背景,他只是個德州與利物浦地區的鄉巴佬而已。雖然他出手大方,能供應他們一些稀有的貨物,並可以在把酒言歡時展現出某些相當粗鹵的幽默感,但他總是令人感到他並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物。他就是那種你只需在碰面時向他微笑致意的泛泛之交,而大驚小怪地和他熱絡寒暄卻是一件不必要,也很不聰明的舉動。
這就是奧斯卡.辛德勒的冒險故事的開端,我們在此看到了哥德司令官的殘暴納粹作風,黑衫隊人員放縱糜爛的享樂主義,一個飽受凌虐的瘦弱猶太女孩,以及一位像好心妓|女一般廣受大眾歡迎的傳奇性人物:善良的德國人。
「我知道,你生意很不錯,」伯西說。
「不要這樣,請不要這樣,」辛德勒先生說,「妳不用向我報告,賀希小姐。」
辛德勒先生彬彬有禮地向女客們行禮致意。但當他彎下身來親吻那些潔白無瑕的玉手時,他心中不禁對這些靠出賣靈肉討生活的克拉科夫女孩們升起了一絲憐憫,因為他知道不久之後,當隱祕的臥室慶典開始時,她們的身上將會留下無數的鞭痕與瘀青。然而那個在喝醉酒之後會變成殘酷性|虐待狂的阿蒙.哥德司令官,此時卻展現出最完美的維也納紳士風度。
在來到行政管理大樓附近的時候,辛德勒的轎車開上了一條鋪滿猶太墓碑的監獄道路。在兩年以前,這個區域仍是一片猶太墓園。以詩人自居的哥德司令官將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隱喻注入他的勞工營建築結構之中。這個墓碑碎片的隱喻橫越整個區域,正好將這個勞工營分成兩個部分,但卻不曾向東延伸至哥德司令官的私人別墅。
辛德勒對這個討厭的男人微笑。「你看到了,對不對,伯西先生?」
辛德勒先生放開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大條糖果棒。它看起來就像是戰前的奢侈品。
「你們聽到了嗎?」謝爾納大聲詢問。「這個小淑女竟然以為我們的企業家是一個軍人。辛德勒二等兵,是嗎?在他的脖子上圍了一條毛毯,狼吞虎嚥地吞著他汙穢的乾糧。或許就在克爾可夫。」
托本斯與軍方督察團關係良好,軍方督察團給予他有利可圖的戰爭合約,而他總是以昂貴的禮物來作為回報,因此軍方督察團立即展開營救托本斯的行動,謝爾納神情嚴肅地對大家述說事情經過,然後他低下頭來,對辛德勒親暱地眨眨眼。「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克拉科夫,奧斯卡,我們都非常愛你。」
費佛伯格與里希克沒想到司令官會這麼早就回到臥室,在聽到司令官與女孩交談的聲音之後,他們立刻開始躡手躡腳地收拾清潔工具,潛入臥室準備從側門溜出去。但哥德並沒有醉得那麼厲害,他看到了他們兩人鬼鬼祟祟的身影和手中的刷子,開時懷疑他們是前來暗殺他的刺客,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而當里希克畏畏縮縮地走到他面前以顫抖的聲音報告時,他才發現他們只不過是兩名囚犯。
「有一天他會殺了我。」
「你真是匹可惡的種馬,」哥德說。
阿蒙.哥德不僅未讓這個可憐的女僕默默地回到廚房,反而將椅子轉過來正對著她,將她呈現在眾位嘉賓的面前。辛德勒先生已經有六個星期未到這棟別墅了,但他曾聽許多人描述過哥德對待這個女僕的殘酷手段。哥德總是喜歡在與朋友們聚會的時候把她當作一個助興的談話素材,只有在接待來自於克拉科夫地區以外的高級長官時才會將她藏在廚房中。
「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大概是每種餐具各六打——包括湯碗、餐碟與咖啡杯。還要半打燉鍋。」
「司令官先生,」里希克嚇得半死,「我想要向您報告您的澡盆上結了一層汙垢……」
「這種情形曾經發生在……」伯西說,試圖摩擦手指發出響亮的聲音,「曾經發生在……華沙那個傢伙叫什麼名字?」
他走到桌邊。他看來並不像是要她的樣子,但她仍然害怕他會有些其他不軌的意圖。雖然阿蒙非常喜歡痛打她,但她的猶太身分卻使得她不至於遭受到明顯的性攻擊。她知道有些德國人並不像阿蒙那麼重視種族界線。然而這個人的聲音中有著某種她從未聽過的溫暖情感,甚至和那些曾到廚房中來抱怨阿蒙惡行的黑衫隊官員都不一樣。
然而他酗酒的情形與那個普拉佐和黑衫隊的經濟天才伯西一比,就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兒科罷了。伯西臉上掛了個酒鬼的註冊商標:紫紅色的酒糟鼻。多年以來,那些原本該屬於他臉上血管的氧氣,全都餵養給酒精的明亮藍色火焰。辛德勒對伯西點點頭,他知道這個男人今晚就會像往常一般,厚顏無恥地向他要求一些特殊的貢獻。
「從她臉上的傷看來,」那個高大的女孩說,「她剛才一定是撞到廚房家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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