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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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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奧斯卡並不知道,伯斯柯在十月行動期間曾大膽地將大約十二名猶太兒童藏在厚紙盒中偷偷地運出了聚居區。奧斯卡也不曉得這位警衛長經常為地下工作組織提供合法的通行證。克拉科夫的猶太戰鬥組織非常活躍。這個組織的成員大多是當地青年俱樂部的會員,特別是那些阿基瓦會——這個組織的名稱是源自於傳奇性的猶太教牧師阿基瓦.班.約瑟夫的名字,這位牧師同時也是傑出的猶太教典學者——的熱血青年。猶太戰鬥組織的靈魂人物是一對年輕夫婦,西蒙.德蘭格與佳絲塔.德蘭格——她的日記日後將會成為反抗運動的經典作品——以及前面曾經提到的多列克.里貝斯金德。這些地下抗暴分子必須經常出入於猶太聚居區之間,到各地去徵召新的成員,或是運送現鈔、偽造證件以及地下組織發行的報紙。同時他們也必須與那些以克拉科夫附近森林為組織基地的左翼波蘭人民軍互通情報,而這些人民軍也需要伯斯柯所提供的正式文件。伯斯柯與猶太戰鬥組織和波蘭人民軍的密切關係使他隨時都可能被政府送上絞架;但他仍然在暗中譏諷自己,看不起這種半調子的營救行動。這是因為伯斯柯想要解救所有受苦受難的猶太人,他在碰到求援訊號時總是毫不猶豫地採取行動,而日後他這種見義勇為的俠義心腸將會使他自己遭遇到毀滅的命運。
當年輕藥劑師巴赫納在被黑衫隊送到普洛克辛車站的八天之後返回克拉科夫的時候,猶太聚居區終於開始意識到他們的悲慘命運,而奧斯卡所獲得的情報也得到了明確的證據。沒有人知道巴赫納是用什麼方法返回了猶太聚居區中,同時也沒有人能夠了解,他為何要回到這個黑衫隊隨時可能會再度將他趕入牛車的危險地方。但可想而知,一種急於宣告重要訊息的動力將巴赫納帶回了家中。
猶太戰鬥組織在未來幾個月之中擊沉了維斯杜拉河上的巡邏艇,用燒夷彈在城市各地轟炸各式各樣的軍用車庫,為不合規定的人提供正式通行證,偷偷將護照照片送到那些偽造亞利安人證件的處理中心,在鐵路上動手腳,使往來於克拉科夫與布西納之間的高級軍用火車駛出了軌道,並將他們的地下報紙發行至各個地區。同時他們也對猶太警察頭目斯皮拉的兩個爪牙中尉,也就是負責編篡那些使幾千人進入監獄的告密名單的斯皮與佛斯特設下陷阱,使這兩個惡棍落入了蓋世太保的突擊網之中。他們在這次行動中運用了一種古老的大學生詭計。一個地下工作人員佯裝告密者的姿態,將這兩個警察騙到克拉科夫附近的鄉村。在同一段時間之中,另一個偽裝成告密者的抗暴組織成員向蓋世太保報告,兩個猶太反抗運動的領袖將會在某個特定地點舉行祕密會議。斯皮與佛斯特兩人都在意圖逃脫的時候被蓋世太保當場格殺。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那個朋友的母親推推丹卡,要她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於是丹卡蜷縮在牆邊,終於找到了一個較為舒服的姿勢。這裡並沒有老鼠。四周一片寂靜,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無法聽見在那道薄牆板後面的母親與那位朋友的交談聲。在這個奇特的環境之中,出乎意料地,她竟然覺得自己非常安全。而這種安全感使她不禁憤憤地譴責自己,剛才為何會如此呆若木雞地聽從母親的命令。然後她開始為母親擔心,現在她的母親正孤立無援地留在那個搜捕行動的危險世界之中。
他憑著驚人的意志力逃出了貝爾契克,沿著鐵軌往克拉科夫的方向走去。所有人都知道他之所以能逃出魔掌完全是仰賴他異乎尋常的運氣。同樣地,某個善心人士——或許是一個農民的妻子——為他刷洗身軀,讓他可以換上乾淨的衣裳回到家鄉。
即使是在當時那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之下,克拉科夫的猶太人仍然一廂情願地將巴赫納的故事視為一種危險的謠言。他們經常收到奧希維的親友們所寄來的明信片。就算貝爾契克的慘狀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但這種殘酷手段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奧希維。我們真的可以相信巴赫納的故事嗎?在精神食糧極度貧乏的猶太聚居區,人們總是緊緊抓住那些可以相信的事物,企圖從其中尋得一絲慰藉。
當營房於秋季建造完成的時候,它似乎並不是一棟堅固舒適的建築物。支架木板上帶著破爛木材的綠色黴苔,讓人不禁擔心當顏色越來越暗的時候,木材很可能將會嚴重縮水,讓無數的雪花從空隙中飄入室內。但在十月和*圖*書的搜捕行動期間,這個地方卻為傑瑞斯夫婦,容器工廠與冷卻器工廠勞工,以及奧斯卡的夜班工人們提供了一個安全的避難所。
他們最後終於相信了男孩的說辭。她聽到這些搜捕者飛快地登上樓梯,在二樓蠻橫地推門關門的聲音,那些閃閃發亮的皮靴重重地敲擊著密室樓上的木板。她聽到她朋友尖銳刺耳的潑婦嗓音……我當然有工作許可,我在蓋世太保的伙食部上班,我認識那兒的所有紳士。她聽到他們押著某個可憐人走下樓梯的聲音;不只一個人;或許是一對夫妻,一個家庭。他們是代替我受罰的犧牲者,此後這個念頭常常縈繞於她心中,使她永遠也無法釋懷。一個似乎得了支氣管炎的沙啞中年男子嗓音說:「但是,紳士們,我們當然可以帶些禦寒衣物啊。」黑衫隊以一種像火車搬運工詢問時刻表般的冷漠語氣,用波蘭話對那個男人說:「沒這個必要。到了那些地方之後,他們會為你們供應所有生活用品。」
辛德勒從他搜集到的情報資料中了解到,貝爾契克的毒氣室是在三月的時候建造完成,負責建築工程的是一家漢堡地區的工程機構與一位來自於奧蘭寧堡的黑衫隊工程師。根據巴赫納的證言,這些毒氣室似乎相當巨大,足以應付一天消滅三千名猶太人的繁重工作。焚化爐的建造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政府似乎擔心落伍的屍體處理方式將會對這種新穎的殺戮手段造成阻礙。負責貝爾契克建造工作的公司也在盧布令的索比伯地區設立了同樣的設備。而華沙附近的特瑞柏林卡也獲得了營造許可,開始建造這種新式的屠殺設施,工程進度十分令人滿意。奧希維集中營與位於伯克瑙數公里之外的那個幅員廣大的奧希維第二集中營也開始運用毒氣室與熔爐來處理那些失去勞動價值的猶太人。反抗運動者宣稱奧希維第二集中營的龐大設備可以在一天之內消滅一萬名猶太人。然後,在洛次地區的謝姆諾集中營也不落人後地設立了這種現代化的科技設備。
德瑞斯納太太並沒有立刻走出那棟房子。黑衫隊現在已經到達了達伯洛斯基街。她想自己最好還是厚著臉皮繼續待在這裡。就算她被黑衫隊逮捕,也不會對她的朋友造成任何損失。事實上,這或許會是一種正面性的幫助。如果黑衫隊已經在這個房間中抓到了一個女人,他們也許會對自己的工作成績感到滿意,搜查工作也會較為鬆懈,那麼他們可能就不會發現到壁紙後面的密室了。
他開始在里沃夫斯卡街與和平廣場後面的所有街道上大聲宣告他所經歷的冒險故事。他已經看到了最後的恐怖命運,他說。他的雙眼散發出瘋狂的光芒,而在短短的八天之中,他烏黑的頭髮已變成刺眼的銀白色。所有在六月初被帶出聚居區克拉科夫的猶太人全都被送到了靠近俄羅斯邊界的偏遠地區,他說,送到貝爾契克集中營。當載滿囚犯的列車到達火車站之後,提著棍子的烏克蘭士兵將所有人趕下牛車。這個地方瀰漫著一種恐怖的臭味,但一個黑衫隊員和藹地告訴他們這只不過是某種消毒藥水的味道。警衛們要他們在兩個巨大的倉庫前面排成整齊的隊伍,其中一個倉庫上寫著:「盥洗室」,而另外一個則是:「貴重物品」。警衛命令新來的囚犯脫|光衣服,而一個小猶太男孩在人群中分配繩子,要他們將鞋子綁在一起。於是,囚犯們在一|絲|不|掛的情況之下被理髮師剃光了頭髮,一個黑衫隊低階軍官表示,政府需要囚犯們的頭髮來為德國潛水艇船員們製造一些特殊物品。頭髮很快就會再長出來的,他說,仍然要他們對自己未來的利用價值懷抱著固執的迷思。最後警衛帶領所有囚犯沿著一條兩旁圍著刺網的道路來到了幾個地堡前面。地堡的屋頂上有著銅製的大衛之星,與寫著「盥洗與吸氣室」字樣的招牌。黑衫隊員在一路上不停地安撫囚犯們的緊張情緒,告訴他們進入室內之後一定要深深地吸氣,這可以達到絕佳的消毒殺菌功效。巴赫納看到一個小女孩的手鐲掉在地上,而一個大約三歲左右的小男孩撿起手鐲,蹦蹦跳跳地把玩著新玩具,隨著大人們走入了地堡之中。
當那個善良的小猶太警察在達伯洛斯基街的公寓走廊中拯救德瑞斯納太太的時https://m•hetubook•com.com候,猶太復國運動聯盟與猶太戰鬥組織的年輕黨員們正準備發動一場更為明顯的反抗運動。他們想辦法弄到了幾套黑衫隊制服,穿上這些制服之後,他們就可以獲准進入黑衫隊的專用餐廳塞加尼瑞亞餐廳,這個餐館位於索杜夏廣場,就在斯羅瓦基戲院的正對面。他們在塞加尼瑞亞餐廳中裝了一顆炸彈,爆炸的威力將餐桌轟出了屋頂,將七個黑衫隊員炸成碎片,並使得四十幾個客人受了輕重傷。
在十月行動期間,這個奧斯卡.辛德勒經常在嚴寒的清晨走出辦公室,與黑衫隊員,烏克蘭後備部隊,波蘭藍衣警察,以及負責在晚間護送他的夜班工人返回波德果爾的猶太警察部隊進行交涉;這個奧斯卡.辛德勒一面喝著咖啡,一面打電話到猶太聚居區附近的警衛隊長伯斯柯的辦公室,捏造一些謊言來解釋他的夜班工人為何必須在這天早上留在利波瓦街——那個奧斯卡.辛德勒的作為已經逾越了謹慎商業事務的極限,使他深深陷入了危險的處境之中。即使他可以大手筆地送出無數昂貴的生日禮物,但那些曾經兩次營救他脫險的重要人士也無法毫無止盡地縱容他的犯罪行為。在這一年中,政府已開始將一些重要人物送到奧希維。如果他們受不了折磨而喪失性命,他們的寡婦將會收到一份來自於集中營司令官的簡扼無情電報。「妳的丈夫已在奧希維集中營中逝世。」
但是,大多數猶太聚居區居民們的反抗行動仍然依循著亞瑟.羅森威格的風格,在六月的時候,當黑衫隊要求羅森威格呈交一份幾千人的放逐名單時,這位高貴的前任猶太議會主席將他自己的名字,以及他妻子與女兒的名字列在名單最前面。
黑衫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德瑞斯納太太不敢立刻離開,仍然站在樓梯下面等待。這次他們並沒有進行第二波搜捕行動。第二波搜捕行動或許會在明天或是後天開始進行。現在他們隨時都可能會再度回到這裡,清除猶太聚居區內的無用勞工。那些在六月時被視為空前絕後的殘忍暴行,到了十月的時候卻已經變成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生活常態。雖然德瑞斯納太太非常感激那個猶太警察隊男孩,但當她到樓上接丹卡回家的時候,她突然清楚地意識到,當殺戮已在克拉科夫地區成為一種習慣、嗜好,與組織化的行動時,人們絕對無法依靠偶發性的英雄主義來修正當權體系那種飛揚跋扈的強大力量。猶太聚居區內那些正統猶太教教民們開始喊出了一句口號:「一個小時的生命仍然是寶貴的生命。」那個猶太警察隊男孩給予她這一個小時的生命。她知道沒有人有能力賦予她比這個小時更多的珍貴禮物。
德瑞斯納太太並未提出反駁——她隱約感到這個女人的態度與那種曾經在樓下走廊中營救她脫險的力量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她向那個女人道謝。丹卡未來很可能會再度需要她的幫助。
而在薩布拉西,在依馬利亞的後院中,傑瑞斯先生與奧斯卡.辛德勒正在計劃以建造第二座勞工宿舍的方法來進行他們自己的反抗運動。
就像她的女兒默默服從她的吩咐一般,德瑞斯納太太也神情茫然地聽從了這個猶太警察隊男孩的指示。她縮著身體藏在樓梯下面,但她知道這並不是個理想的藏身之處。從庭院流瀉而入的清冷秋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如果他們意圖搜查庭院或是走廊盡頭的公寓大門,那麼他們必然會看到她的身影。既然不管是站直身軀或是縮成一團,光線都會落在她身上,她還是站起來好了。那個猶太警察站在前門口叫她繼續留在那裡。然後他轉身離去。她聽到了尖叫、命令,與哀求的聲音,而這些聲音清晰地就像是發生在隔壁的房子之中。
伯斯柯是個瘦弱的男人,他的身體並不像奧斯卡那般健壯。他的聲音相當粗啞,而他和奧斯卡都是德裔波蘭人。就像奧斯卡的家庭一般,他家中的氣氛也相當拘謹保守,並且尊崇古老的日耳曼民族價值觀。如同貝多芬曾經對拿破崙感到一股偉大歐洲的熱情一般,伯斯柯早年也曾對希特勒的崛起懷抱著一種大德國主義的狂熱。當他在維也納攻讀神學的時候,他意興風發地加入了黑衫隊——部分是因為這是一種避免軍隊召集令的有效管道,部分是由於某種曇花一現的短暫熱情。然而他現在卻對當年幼稚的熱情感到無比地悔恨,並且以一種遠超過奧斯卡理解範圍的積極援救行動,來作為某種良心的救贖m.hetubook.com.com。奧斯卡當時對他的認識只不過是覺得這個警衛隊長非常喜歡扯黑衫隊搜捕行動的後腿。他的工作是負責看管猶太聚居區的警戒網,因此他可以在城牆邊的辦公室中看到搜捕行動的殘酷作風,而他不禁被這種非理性的恐怖政策嚇得目瞪口呆。他也和奧斯卡一樣地暗暗下定決心,未來他必然會成為告發此種暴行的目擊證人。
在時過境遷的今日寫下這些資料,似乎只是在陳述一段平淡乏味的歷史事跡。但當人們在一九四二年首次看到這些恐怖的建築在美麗的六月晴空下出現的時候,他們的心靈遭受到嚴重的打擊,他們心中那些對於人性與人類可能性的堅定信念面臨重大的考驗,而他們已無法確定自己是否仍然保有清醒的心智。在那年夏季,包括奧斯卡與克拉科夫猶太聚居區居民在內的數百萬歐洲人民,全都必須痛苦地調整自己的靈魂結構,才能適應貝爾契克或是波蘭森林中的鐵網這一類的非人性觀點。
但薩布拉西的辛德勒卻不抱著任何希望,他不敢相信那個紅衣孩子竟然能躲過如此徹底的搜捕行動。他從托佛和其他在波莫爾斯卡街黑衫隊總部工作的朋友那兒聽到了這次行動的成果:黑衫隊大約清除了整整七千名的猶太聚居區居民。一個猶太事務局的蓋世太保滿臉喜色地證實了這個驚人的數字。而波莫爾斯卡街的公文撰寫人將這個六月行動推崇為傑出的勝利。
這個行動是西蒙.德蘭格與佳絲塔.德蘭格夫婦,以及他們的同志們經過深思熟慮的討論之後所擬定的計劃,他們決定推翻猶太聚居區中那種古老的和平主義,並將其轉化為一種全面性的抗暴運動。他們將卡爾米利卡街的黑衫隊專用電影院炸成一片殘破不全的瓦礫。當莉妮.瑞芬斯達爾正在漆黑的電影院中,以美麗的影像對那些剛剛在野蠻的猶太聚居區或是越來越危險的波蘭克拉科夫街道上,執行完國家所託付的重要任務的黑衫隊員們宣揚德國女性的溫柔嬌媚的時候,人們突然看見一道巨大的黃色火光衝破黑暗,將巴佳特拉電影院照耀得明亮無比。
最後,那個好心的男孩和其他人一同回到了這裡。她聽到了門前吵雜的腳步聲。她聽到那個男孩用德語向他的同伴解釋,他已經仔細搜查過一樓,並沒有看到任何猶太人。但二樓確實有許多人仍然留在房間之中。他完全沒有任何撒謊技巧,這段話語聽起來單調地令人起疑,而德瑞斯納太太不禁感到自己允許這個小男孩冒著生命危險拯救她似乎不太公平。但他似乎胸有成竹,他以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押在一個風險極大的籌碼之上:在經過里沃夫斯卡街與現在的達伯洛斯基街的繁重搜查工作之後,他們或許已經筋疲力竭,不願再浪費力氣檢查似乎是空無一人的一樓,那麼他們就絕對不會發現德瑞斯納太太。他知道她現在正藏在樓梯下面。
但那個女人頑固地認為,如果她讓德瑞斯納太太待在這個房間中,那麼所有的人都無法逃過這場浩劫;而德瑞斯納太太也發現到,如果這個女人再這麼歇斯底里下去的話,那麼所有人都不會有任何生還的機會。因此她站起身來,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然後走出了房門。黑衫隊將會在樓梯上或是走廊中逮到她。但為什麼不是在大街上呢?她隱隱感到一絲好奇。這裡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所有猶太聚居區居民都必須窩在家裡嚇得渾身顫抖,等待隨時可能降臨的搜捕行動,而任何膽敢在行動期間到樓梯上晃蕩的人就是犯下了藐視體制的重罪。
德瑞斯納太太無奈地轉過頭來,叫丹卡乖乖地藏到密室之中。丹卡後來完全無法理解當時自己為何會毫不反抗地聽從母親的吩咐,一言不發地藏到密室之中。這個女人領著她登上閣樓,將地毯移到一旁,然後掀開了一塊地板。丹卡默默地走入下面的密室。那兒非常黑暗,唯一的光亮就是那對老夫婦所點燃的一根小蠟燭頭。丹卡發現自己緊緊地靠在老女人身邊——這是別人的母親,但是,除了那股因長久未梳洗而發出的酸臭味兒之外,這個老女人讓她感覺到一種安全溫暖的母性芳香。老女人微微牽動嘴角,對她展露出一個隱約的微笑。她的丈夫站在遙遠的角落,緊閉著雙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外界的一切動靜似乎完全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力。
但猶太議會卻對這些聳人聽聞的情報無動於衷。猶太議會的成員認為,以聚居區制度管理的角度來衡量,讓聚居區居民知道集中營的情況https://www.hetubook.com•com並不是一件明智的舉動。人們只會感到絕望恐懼;街頭巷尾將會出現大大小小的暴動,而猶太人必然會因此而遭受到嚴厲的懲罰。最好的作法就是讓人們聆聽那些瘋狂的謠言,於是他們將會發現這些傳聞太過誇大,然後再度開始對未來懷抱著一絲希望。在正直無私的亞瑟.羅森威格的領導期間,大多數的猶太議員就開始抱持著這種粉飾太平的態度。但現在甚至連羅森威格也被黑衫隊帶走了。而推銷員大衛.加特靠著他德國式姓名的幫助,在不久之後就會成為猶太議會主席。於是侵吞配給食物不再是某些特定的黑衫隊官員的專利,這個厚顏無恥的新主席加特與新的猶太議員也加入了貪官汙吏的行列,而負責為他們跑腿辦事的代理人則是趾高氣揚的賽姆希.斯皮拉。猶太議會至此完全失去了為聚居區居民提供未來命運資訊的興趣,因為他們深深相信自己也將會被送上牛車。
奧斯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當時很可能會坐在餐廳中,忙著向某個黑衫隊官員獻媚討好。
因此,當黑衫隊與國安警察部隊在清晨湧入里沃夫斯卡街的時候,德瑞斯納太太立刻帶著丹卡跑到達伯洛斯基的一位鄰居家中,她知道那兒有一個可以藏身的密室。這位鄰居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在靠近瓦威爾堡的蓋世太保伙食部中工作,因此她或許可以在搜捕行動中獲得一些特別的優待。但是她非常擔心她的年老父母無法躲過這場浩劫,因此她在她的公寓中建造了一個大約六十公分寬的夾層密室,這是個必須耗費鉅資的建築工程,所有的磚塊都必須藏在合法貨物——碎布、木柴、清潔劑——下面偷偷地運入猶太聚居區內,價格貴得驚人。沒有人知道她究竟花了多少錢來建造這個祕密的藏身之處——或許是五千波蘭幣,也有可能是一萬元波蘭幣。
容器工廠的傑瑞斯遊說奧斯卡在他那片空地上建造一座營房——也就是說,為猶太人建造一個避難所。奧斯卡不費吹灰之力地從官員那兒獲得了必要的營建許可證件。他對官員們述說的理由是要為夜班工人提供一個休息的地方。他擁有足夠的營建材料——傑瑞斯捐贈了一大批木材。
當她回到樓上之後,那個女人臉上帶著些許羞慚之色。「這個女孩隨時都可以到我這兒來,」她說。她的意思是,我並不是因為膽怯才拒絕妳的請求,而是因為這關係到一種政策。這是個不容更改的政策。我不能收容妳,但我可以收容這個女孩。
德瑞斯納太太下定決心,既然四十二歲的她仍然擁有年輕的外表與強壯的身體,那麼從現在開始,她就要盡量利用這份本錢來為自己的生命進行奮鬥。她可以表現出自己的經濟價值,讓官方相信她有能力為軍方督察團或是其他軍事組織貢獻勞力。但甚至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種渺茫的希望。在最近這些日子之中,任何一個有勇氣面對現實的猶太人都可以看出,對黑衫隊來說,屠殺不容於社會的猶太人的崇高信念遠勝過利用猶太人勞力的經濟利益。而她所面臨到的問題是,在這樣的殘酷年代之中,誰會解救那個工廠採購員猶達.德瑞斯納?誰會解救軍隊車庫的機械工人賈尼克.德瑞斯納?而當黑衫隊終於在某個清晨決定忽視猶太人的經濟價值時,那麼誰能讓空軍基地的清潔女工丹卡.德瑞斯納保全性命呢?
黑衫隊在猶太聚居區的搜捕行動一直到星期六傍晚才宣告結束。他們展現出高度效率,以奧斯卡在克拉庫薩街所看到的那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速度毫不懈怠地執行工作。他們神出鬼沒的行蹤令人完全無從推測,因此在星期六時,那些僥倖逃過星期五搜捕行動的人再也無法逃脫黑衫隊的魔掌。然而,小珍妮亞卻靠著她那種保持沉默與躲避人們目光的早熟天賦,幸運地存活下來。
那個夏季同樣也是辛德勒事業飛黃騰達的時刻,他成功地接管了已宣告破產的瑞克爾德產業,並根據波蘭商業法庭的規定,在一場非正式的拍賣會中取得了這項產業的所有權。雖然德國軍隊此時已越過頓河,往高加索油田的方向繼續前進,但奧斯卡基於他在克拉庫薩街所看到的證據,深深相信德國軍隊最後必然會被打得落荒而逃。因此現在正是著手使他位於利波瓦街的工廠取得合法證明的好時機。他懷抱著一種相當孩子氣,同時也不為歷史教訓認可的天真信念,認為在邪惡的帝王被推翻之後,此種合法性仍然具有千秋萬世的永恆效用——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新時代來臨之後,他仍然會是那個茲維陶地區的漢斯.辛德勒深以為傲的傑出男孩。
在這些地堡之中,巴赫納說,所有的囚犯全都被毒氣毒死。當死刑執行完畢之後,一隊警衛開始清理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將那些喪失生命的軀體運到其他地方埋葬。就在短短兩天之中,他說,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猶太人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當他在圍場中等待處決的時候,他想辦法溜到了公共廁所,藏身在臭氣熏天的糞池之中。他在那兒躲了三天,讓人類的排泄物淹沒他的頸項。他的臉變成了一個蒼蠅窩。他害怕自己會淹死在糞池之中,他說,所以他將腳插在坑洞中站著睡覺。最後他終於在夜晚時分爬出了糞池。
一個帶著猶太警帽的人影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站在前面的樓梯旁邊,趁著從後面庭院射入屋內的冷冷藍光,瞇著眼睛觀察陰暗的走廊。在他看到德瑞斯納太太的時候,他們兩人同時認出了對方的身分。他是她大兒子的朋友;但你永遠也無法確定這對事情是否會有任何幫助;你並不知道黑衫隊究竟給予這些猶太警察隊的男孩們多大的壓力。他進入走廊,來到她的身邊。「德瑞斯納太太,」他說,然後伸手指著樓梯。「他們在十分鐘之內就會來到這裡。妳快點躲到樓梯下面。快點。到樓梯下面去。」
奧斯卡現在對於這一類資訊的了解遠比從前精確得多。舉例而言,他知道這次六月行動的整體計劃是由威廉.康特負責,而實際的執行者是黑衫隊的奧圖.馮.馬洛特克上尉。奧斯卡並未保存任何檔案資料,但他已經準備在新時代來臨之後,將他所看到的所有暴行告訴卡納里斯或是整個世界。而這個新時代降臨的時刻將會比他原先所預期的時間還要早。在現在這段時間之中,他不厭其煩地四處打聽那些他過去視為暫時性神經錯亂的殘酷政策。他從黑衫隊的友人那兒聽到了重要的消息,而像斯特恩這般睿智清醒的猶太人也為他提供了許多有用的資訊。波蘭其他地區的情報漸漸傳入了克拉科夫猶太聚居區中,其中一部分是由經常來到潘基維藥房中的波蘭人民軍黨員所帶來的。而猶太戰鬥反抗組織的領袖多列克.里貝斯金德在跟隨猶太社區自助會——這是經過德國政府認可的猶太人組織——一同到其他地區進行公務旅行之後,也將其他城市中的猶太聚居區的消息帶回了波德果爾。
紅衣珍妮亞的表姊丹卡.德瑞斯納是個十四歲的青春期少女,而她當時已相當成熟,喪失了那種引領她的小親戚安全逃出和平廣場警戒網的幼兒直覺本能。雖然她擁有一份在空軍基地擔任清潔女工的正式工作,但越來越緊迫的局勢已使所有聚居區居民意識到一個殘忍的事實:當秋季搜捕行動展開之後,所有十五歲以下與四十歲以上的女人都將會被送到形同墳墓的集中營。
她曾經對德瑞斯納太太提過這個密室。她誠摯地表示,如果搜捕行動展開的話,德瑞斯納太太可以帶著丹卡一起躲到她的密室裡面。因此在那天清晨,當丹卡與德瑞斯納太太聽到從達伯洛斯基街角傳來的惡兆般的聲響,聽到達爾馬希亞犬和都卜曼犬的狂吠與黑衫隊員透過擴音器的怒吼的時候,她們立刻飛奔到朋友家中。
當這對母女爬上樓梯,到達朋友家中的時候,她們發現屋外騷亂吵雜的聲響已經使她們的朋友嚇得幾乎精神錯亂。「外面的聲音非常恐怖,」這個女人說,「我已經把我的父母藏進去了。我可以讓這個女孩留下來。但妳不行。」丹卡如著魔般地望著那道暗藏玄機的牆,望著牆上斑駁脫落的骯髒壁紙。在那道牆後面,藏著這個女人的年老父母,他們的腳下或許爬滿了無數的老鼠,而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領域之中,他們的感覺變得無比地敏銳。
德瑞斯納太太可以看出這個女人已經喪失了理智。這個女孩可以,但是妳不行,她不斷地重複述說。她似乎認為萬一黑衫隊發現了這個密室,瘦弱纖細的丹卡或許可以使她比較容易獲得原諒。德瑞斯納太太企圖解釋她的處境,她並不是很胖,這一次的搜捕行動似乎是集中在里沃夫斯卡街,而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一定可以擠進這個密室。丹卡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但是有母親待在身邊她會覺得比較安全。妳可以用眼睛大略計算一下這道牆的長度,絕對可以讓四個人肩併肩地藏在裡面。但是從兩條街之外所傳來的槍聲粉碎了這個女人的最後一絲理性。「我可以讓女孩留下!」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我要妳馬上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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