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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專心看這些女孩子表演吧，」奧斯卡說。

「很好，」希德拉賽克說。

布達佩斯的猶太復國運動組織為他在大學附近的潘諾尼亞旅館中訂了一個房間，而在他到達旅館的當天下午，矮小的薩姆．斯普林曼和他的同伴瑞佐．卡斯特納醫生就迫不及待地前來拜訪。他們兩人登上電梯，準備到辛德勒的客房探聽重要消息。過去他們只從一些難民那兒聽過一些片段性的情報，但這些難民只能為他們提供隱約的線索。這是因為難民們逃脫魔掌的事實即是代表他們並不了解淪陷區當前的環境，官方隱祕的運作過程，以及龐大的組織體系。卡斯特納與斯普林曼滿懷著期望，如果希德拉賽克判斷正確的話，樓上那個蘇德臺地德國人將會為他們勾勒出完整的畫面，提供第一份關於波蘭浩劫的全面性報導。

當奧斯卡說完之後，他們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他的報告並未使卡斯特納與斯普林曼感到震驚。他們這一生一直都生活在祕密警察的陰影之下。而他們目前的活動不僅引起了匈牙利警察的懷疑——完全是依賴薩姆的良好關係與大筆賄賂才能使他們暫時不受到干擾——同時也遭受到那些自視清高的猶太人的唾棄。舉例而言，身兼猶太議會主席與匈牙利參議員的薩姆爾．斯特恩就會對奧斯卡．辛德勒在這天下午所作的報告嗤之以鼻，認為這種危險的瘋狂言論不僅是對於德國文化的侮辱，同時也是對於匈牙利政府高貴意圖的惡意詆毀。而卡斯特納與斯普林曼已聽過太多恐怖的報告。

他們兩人站起身來，而奧斯卡可以看出他們的態度與先前完全不同。他們向奧斯卡道謝，然後離開了房間，在走到樓下之後，他們看起來只不過是兩個剛聽到分公司經營不善消息而皺眉苦思的布達佩斯商人。

當辛德勒正在詳細解釋終結營與強制性勞工營的差別時，他突然快步走到門前，猛然扭開門把，面色凝重地查看空無一人的長廊。「我知道這個城市有著無所不在的和圖書竊聽網路，」他對他們解釋。矮小的斯普林曼站起身走到門口，握住辛德勒的手臂，「潘諾尼亞旅館的情況並沒有那麼糟糕，」他低聲說道，「維多利亞旅館才是真正的蓋世太保聚集地。」

希德拉賽克醫生曾經告訴奧斯卡他將會經歷一段不太舒適的旅程，而情況果真如此。奧斯卡穿上一件溫暖昂貴的大衣，提著一個行李箱和一個裝滿各式各樣舒適用品的背包登上旅途，而在旅行結束的時候，他將會發現這些奢侈品幾乎完全派不上用場。雖然他擁有正式的旅遊證件，但他並不願意使用這些有效文件。經過慎重的考慮之後，他認為自己最好還是別將證件交給邊境官員。這樣日後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否認他曾經在那年十二月到過匈牙利。

「是的。」

辛德勒砰地一聲倒在椅子上。薩姆．斯普林曼定定地注視著這個筋疲力竭的企業家。他的報告給予他們非常大的幫助，斯普林曼說，他們會將奧斯卡所告訴他們的情況整理成一份正式報告，寄給伊斯坦堡的猶太復國運動組織。而這份報告將會促使巴勒斯坦的猶太復國運動者與聯合分配委員會採取更為積極的行動。同時，他們也將會把這些情報傳送給英國的邱吉爾與美國的羅斯福政府。斯普林曼表示，他認為奧斯卡先前的顧慮相當正確，人們或許無法相信他的報告；這些殘酷事跡的確遠超過人們的想像。「因此，」薩姆．斯普林曼說，「我鼓勵你親自到伊斯坦堡向他們述說這些事情。」

奧斯卡想了整整半分鐘的時間。然後他開始喃喃自語：「我不要什麼該死的報酬。我才不要你們給我錢呢。」

辛德勒再度仔細檢查外面的長廊，然後關上大門，回到房間裡面。他站在窗戶旁邊，繼續進行他殘酷的報告。強制性勞工營將會由那些在清除猶太聚居區行動中表現出嚴厲作風與高度效率的黑衫隊官員負責管理。由此可知，在這些營地之中必然會不時出現屠殺與毒打的殘酷暴行，同時，這ｈｅｔｕｂoｏｋ.cｏｍ.ｃｏm些官員並沒有清廉的操守，因此必然會出現貪汙腐敗的弊端，而囚犯們將無法獲得足夠的食物。但相較於必死無疑的終結營，這個地方還算是不錯。勞工營中的囚犯有機會獲得額外的援助，而某些人也可能會被救出營地，然後偷渡到匈牙利地區。

「我們讓他保留一部分金額來作為工作報酬，」希德拉賽克醫生說。

那麼你的意思是，黑衫隊就和其他所有的警察勢力一樣地貪汙腐敗？這兩位布達佩斯救濟委員會的紳士對奧斯卡提出詢問。「根據我的親身體驗，」奧斯卡沉下嗓音說，「他們沒有一個是乾淨的。」

希德拉賽克醫生在當天夜晚來到奧斯卡的旅館中，他帶著奧斯卡經過喧鬧繁華的市區，到格勒特旅館享用豐盛的晚餐。他們坐在餐桌邊欣賞多瑙河夜色，望著河上隱隱發光的船影，與河對岸燈火輝煌的城市。這裡就像是戰前那些歌舞昇平的繁華都市，而辛德勒開始感到了觀光客的愉悅心情。在經過整個下午的禁酒苦刑之後，他以一種緩慢堅持的速度喝著諢名叫做公牛之血的醇厚匈牙利伯根地酒，在餐桌上製造出一整排的空酒瓶。

他從自己對於克拉科夫殲滅行動的個人印象開始陳述，描繪他親眼看到或是從猶太人與黑衫隊那兒所聽到的殘酷景象。在這段期間，他說，他收到了幾封來自於猶太聚居區的信函，來自於外科醫生錢恩．希爾夫斯坦，里昂．薩爾培特，以及伊哈克．斯特恩的求救信函。而希爾夫斯坦醫生的信件，辛德勒說，是一份描述飢餓的驚人報告。「當人體的脂肪消失之後，飢餓就開始佔據人類的頭腦。」

在他們用餐的時候，一個奧地利新聞記者希密特博士帶著他的情婦坐到他們身邊。他的情婦是一個高雅纖美的匈牙利金髮女孩，辛德勒非常欣賞她身上的首飾，並對這個女孩宣稱他自己也對美麗的寶石有著難以克制的熱情。但在喝了許多琥珀色的白蘭地之後，他開始變得不太友善。htｔps://ｗwｗ•ｈeｔuｂook.com.cｏm他微微皺著眉頭，滿臉不悅地坐在那兒聽希密特談論房地產價格、機車買賣生意，以及賽馬賭注等銅臭味兒十足的話題。那個女孩帶著崇拜的神情全神貫注地傾聽希密特的話語，既然她脖子上與手腕上的首飾全都是希密特商業策略的成果，她似乎也沒什麼其他選擇。但奧斯卡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誰都可以輕易看出他並不同意希密特的論調。希德拉賽克暗暗感到這種情形相當有趣：或許奧斯卡在這個討厭鬼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暴發戶身分，以及他自己遊走於法律邊緣的商業作風的部分投影。

「我覺得你們實在不應該用他那種人來為你們工作，」奧斯卡說，「他是個賊。」

因此奧斯卡．辛德勒的證言並未使卡斯特納與斯普林曼感到氣餒，反而使他們帶著痛苦的心情打開了心靈的視野。既然他們已經知道真正的對手究竟是誰——並不是那些平凡的非利士巨人，而是兇殘的貝西摩斯巨獸——那麼他們現在所擁有的資源似乎是少得可憐。或許他們當時已經了解到，除了個人性的交易活動——為這個勞工營提供額外食物，拯救這位學者，用賄賂來減輕這個黑衫隊官員的職業熱情——之外，他們也必須花費令人咋舌的鉅額資金來進行某種龐大的營救計劃。

希德拉賽克醫生轉過頭去，及時隱藏住他臉上那個快要成形的微笑。

他登上了一輛裝滿一捆捆《民族觀察報》的運貨車，而這些官方黨報將會被運到匈牙利地區銷售。於是奧斯卡坐在德國官方報紙粗黑的哥德印刷字體之間，聞著車中濃重刺鼻的油墨臭味兒，開始隨著顛顛簸簸的行車節奏往南方出發，越過寒風呼嘯的斯洛伐克山脈，穿越匈牙利邊境，來到了多瑙河畔的河谷之中。

在短暫的遲疑——不知是考慮到琺瑯器工廠的商業事務，還是想到了https://m.hetubook.com.com越過多重邊境關卡的危險——之後，辛德勒接受了這個邀請。大約是在年尾的時候，斯普林曼說。「在這段時間之中，希德拉賽克醫生將會經常到克拉科夫探望你。」

進入客房之後，他們並未花多少時間寒暄問候，因為斯普林曼與卡斯特納來到這裡目的就是要探聽情報，而他們兩人也發現到辛德勒似乎急著想要對他們述說一切。而在這個咖啡文化盛行的城市之中，這三個懷有特殊目的的人甚至不曾請房間服務部送上咖啡蛋糕，使這場會面成為某種正式拘泥的場合。卡斯特納和斯普林曼在與那個高大的德國人握過手之後，就開始各自找位子坐下來準備聆聽。但辛德勒卻焦躁地在室內踱著方步。在遠離克拉科夫以及搜捕行動與猶太聚居區的殘酷現實之後，他的思緒似乎比他對希德拉賽克簡扼陳述的時候還要紛亂不安，而他自己對於浩劫的了解似乎也比往常更為嚴重地困擾著他的心靈。他在薄薄的地毯上橫衝直撞地踏著大步。樓下的房客必然能夠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而當辛德勒開始狠狠地跺腳，模仿黑衫隊在克拉庫薩街的屠殺行動，描述那種在紅衣小女孩面前用皮靴踐踏一個犧牲者頭顱的殘暴作風時，樓下客房中的吊燈必然會猛烈地搖晃。

「那個希密特，」辛德勒說，他想要趕快解決這個問題，然後他就可以毫無負擔地盡情享受午夜時光。「也在為你們工作嗎？」

在過去幾個星期之中，奧斯卡說，大約有兩千名克拉科夫猶太聚居區居民並未被黑衫隊送到貝爾契克的毒氣室，而是進入了城市近郊的強制性勞工營中。克拉科夫附近一共有兩個勞工營，一個是在威里卡，另一個在普洛克辛，而這兩個地方都是負責運送貨品到俄羅斯前線的東向鐵路車站。威里卡與普洛克辛勞工營的囚犯們每天都會被押解到靠近城市邊緣的普拉佐鄉村，政府已開始在那兒建造一個龐大的勞工營。但辛德勒表示，這些勞工營中的囚犯們日子並不好過——威里卡與普洛克辛營地的統和圖書治者是一個叫做霍斯特．皮拉克的黑衫隊軍官，這位軍官在六月搜捕行動中表現優異，清除了七千名左右的猶太聚居區居民，而在這些人之中，只有一位藥劑師僥倖保全了性命。未來的普拉佐勞工營的統治權必然也會交給這一類的黑衫隊軍官。而這些強制性的勞工營唯一的好處就是那兒並未設置可以進行系統化屠殺的科技設備。隱藏於勞工營後面的基本政策與終結營並不一樣。勞工營具有經濟性目的——威里卡與普洛克辛的囚犯們每天都會被押解到其他地方進行各式各樣的勞動工作，就這一點而言，他們的生活似乎與聚居區居民並沒有多大差別。威里卡、普洛克辛，以及未來的普拉佐勞工營都是屬於克拉科夫的警察主管朱利安．謝爾納與魯夫．佐爾達的管轄範圍之內，而所有的終結營則是直接受命於柏林附近的奧蘭寧黑衫隊經濟管理總部。終結營有時也會命令囚犯從事勞動工作，但這些營地最主要的工業就是死亡與死亡所帶來的副產品——衣物再生，修理珠寶、眼鏡，或是玩具，甚至連死者的皮膚與頭髮都不放過。

所有的猶太聚居區都遭受到重大的傷害，奧斯卡告訴他們，不論是華沙、洛次，或是克拉科夫的聚居區都無法逃過這場浩劫的摧殘。華沙猶太聚居區失去了五分之四的人口，洛次是三分之二，克拉科夫則是減少了半數居民。這些人被送到哪兒去了呢？其中有一部分是進入了勞工營，但這兩位於今天下午坐在客房中的紳士必須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至少有五分之三的猶太囚犯已經在那些使用新式科技設備的集中營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種集中營相當普遍。黑衫隊甚至為它們取了一個正式名稱：終結營。

「你們怎麼能確定他不會侵吞救濟資金呢？」奧斯卡問。

用完晚餐之後，希密特帶著他的女孩到一家夜總會去共度狂歡的夜晚，而希德拉賽克帶著辛德勒來到了另一家絕對不會碰到希密特的夜總會。於是他們開始一面毫無節制地飲酒談笑，一面欣賞夜總會中的精采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