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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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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在不到一公里之外的地方,猶太聚居區康復醫院的H醫生默默地坐在他最後幾位病人中間,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不禁暗暗慶幸這些病人此刻能靜靜地在遠離街道的醫院樓上,不受干擾地與他們的疼痛與高燒搏鬥。
H醫生為自己保留了一些氰酸溶劑,準備在情況危急時以自殺來結束生命。他知道其他的醫生也有著相同的準備。在過去一年的悲慘歲月中,保留供自殺所需的毒品似乎已成為猶太聚居區中最風行的一種傳染疾病。而甚至連H醫生也感染了這種令人同情的自殺準備疾病。他很年輕;他擁有強健的體魄。然而歷史本身似乎已變成了一種邪惡的毀滅動力。在那些最沮喪的日子中,手邊的氰化溶劑成為H醫生最大的慰藉。而現在,在猶太聚居區最後的歷史中,氰化物也是他和其他醫生所擁有的唯一藥物,磺胺總是缺貨,催吐劑、乙醚,甚或是阿斯匹靈都已經全部用光了。氰化物是猶太聚居區僅有的精良藥品。
阿蒙在等待中年陸軍中校威利.哈斯的時候,忍不住吞了一大口白蘭地來抵抗嚴寒的氣候與打發無聊的等待時光。哈斯中校負責統一策畫今日肅清行動的軍事策略。位於和平廣場西方的猶太聚居區A區是主要的人口集中地,這裡的居民全都是擁有正式工作的猶太勞工(他們擁有健康的身體,對未來懷抱著強烈的希望與固執的信念),而在今日的行動之後,這個地區將會成為渺無人煙的空城。位於東端的猶太聚居區B區的範圍十分狹小,住著一群體力衰退的老人與最後一批尚未清除的失業人口。在今天夜晚或是明天,他們就會被黑衫隊押出猶太聚居區,送到在魯道夫.哈斯司令官管理之下的龐大的奧希維終結營。猶太聚居區B區的清除工作相當簡單。而猶太聚居區A區的肅清任務則是一項重大的挑戰。
這兩個高大的男人面對面地坐下來,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對方。就像瑞特小姐在臨死與阿蒙之間的情形一般,他們之間也有著一種對彼此了然於心的特殊氣氛。他們知道他們兩個人都可以在克拉科夫賺到一大筆財富;而為了得到官方的關愛與庇護,奧斯卡必須付出相當程度的代價。就這個層面而言,奧斯卡與司令官可說是彼此都非常了解對方。奧斯卡具有典型的推銷員天賦,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用對待志趣相投好友的態度來對待他所厭惡的人,而他虛情假意的友誼贏得了司令官先生的信任,使得阿蒙一直深深相信奧斯卡是他的親愛的朋友。
當護士端著四杯藥水回到病房的時候,病人們甚至不曾詢問他們將要服用的是什麼藥劑。H醫生永遠也無法知道他們當時是否已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他轉過身來望著自己的手錶。他十分害怕當病人們吞嚥藥水的時候,他將會聽到某種比醫院中一般的喘氣與嘔吐聲更為嚴重的聲響。他聽到護士低沉的嗓音:「這是為你們準備的藥水。」他聽到一聲如嘆息般的吸氣聲,但他無法分辨出那究竟是護士還是某個病人所發出的聲音。這個女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他暗暗想著。
猶太聚居區的康復醫院設立於過去的波蘭警察局建築之中。在猶太聚居區成立之後,這個擁有三層樓的醫院的地板上總是擠滿了無數的病患。康復醫院的院長是一位叫做B醫生的傑出醫師。而在這個淒慘滄涼的三月十三日清晨,B醫生與H醫生已將大部分的病人遣送回家,因此現在醫院中只剩下四個無法下床的嚴重病患。其中一個是患了急性肺結核的年輕工人,另一位則是得了末期腎臟病的優秀音樂家。H醫生認為自己有責任使這兩個病人享有一段寧靜的臨終時光,他的職業良心不允許他讓自己的病人在死亡前經歷瘋狂槍火的威脅與恐懼。雖然其他兩位情況稍好的病人原本仍有一線生機——一個是中風的盲人,另一個是剛做過腸瘤切除手術的一位老紳士,他身體仍然非常虛弱,並且必須在身上掛著一個結腸造器——但在此種危急的情勢之下,H醫生認為甚至連他們也應該受到同樣的保護。
阿蒙暗暗思索,他認為奧斯卡或許是擔心他若是將工廠遷入普拉佐勞工營,那麼他在克拉科夫所進行的那些利潤豐厚的小生意就會遭受到嚴重的打擊。因此這位司令官立即對辛德勒先生保證他絕對不會干涉琺瑯器工廠的營運管理方式。
B醫生不時走到窗口邊眺望,觀察肅清行動的隊伍是否已經來到了下面的街道上,然後再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冷靜神情回到H醫生身邊。H醫生可以看出B醫生也面臨到同樣的抉擇難題,他正在像洗牌一般地翻揀著問題的所有層面,然後再開始重複思考所有的可能性。自殺。安樂死。氰酸溶液。一個充滿蠱惑力的念頭:像羅莎莉亞.布勞一般地站在病床之間等待最後的https://m.hetubook.com.com命運。另一個想法:與病人一起吞下氰酸溶劑。對H醫生來說,第二種作法似乎並不像第一個念頭那般地消極被動。同時,在經過三個難以入眠的沮喪夜晚之後,他感到某種強烈的感官欲望,想要立刻吞下快速致死的毒藥,而在此種情況之下,毒藥似乎只是所有犧牲者藉以緩和痛苦臨終時光的某種藥物或是濃稠飲料而已。
胡亞爾依照阿蒙.哥德在一星期前所教導他的榜樣,一槍射入了布勞醫生的腦袋。有些病人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有些人仍然沉浸在毫無知覺的昏迷狀態之中,但不論他們是否意識到眼前的危急情況,他們全都在一陣狂暴的槍聲中喪失了性命。當胡亞爾的部隊執行完任務之後,黑衫隊派了一支由猶太聚居區居民所組成的工作隊到醫院中來處理善後,他們懷著沉重的心情搬運屍體,整理染滿鮮血的亞麻布床單,清洗牆壁上的血跡。
阿蒙.哥德擁有鋼鐵般的意志。他知道自己可以毫不動容地執行所有最殘酷的任務,而這種想法使他感到了一種類似於賽跑選手獲勝之前所領會到的甜美振奮情緒。阿蒙相當看不起那些愛擺官架子的官員,他們總是將行動全部交給屬下與黑衫隊員負責執行,而自己卻安安穩穩地坐在辦公室中等著驗收成果。他隱隱感到就某些方面而言,這種毫不過問的態度或許比事必躬親的囉嗦作風還要危險。他將會依照戴安娜.瑞特事件的方式,給予所有猶太聚居區居民一個印象深刻的下馬威。他知道在這個日子之中,他將會逐漸進入一種歡欣狂喜的心理狀態,當正午時分來臨,而肅清行動以暴風般的速度橫掃過整個猶太聚居區的時候,他將會感到一種巨大的滿足與對於醇酒的強烈渴望。即使是面對著晦暗陰鬱的濃厚雲層,他也可以感覺到這個陰冷的日子將會成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之一,當他步入老年,而卑下的猶太種族已完全消失之後,年輕人將會帶著充滿敬意的眼光好奇地詢問這個重要的歷史時刻。
當護士在準備藥水的時候,H醫生緩緩地走到他的同事身邊,握住了那個老醫生的手掌。「我這兒有一些可以幫助你的東西,羅曼,」他告訴B醫生。而在碰觸到那蒼老鬆弛的肌膚時,H醫生帶著驚訝迷惑的心情感覺到這個老人一生的歷史。在那一瞬間,就像是一道稍縱即逝的火光一般,年輕的羅曼來到這個陰暗的病房之中,他曾在法蘭茲.約瑟夫統治之下的加里西亞度過快樂的少年時光,而在這個如蜜糖般甜美的小城,這個有著小維也納美稱,位於維斯杜拉河畔的珠寶克拉科夫之中,他風流倜儻的身影不知傷透了多少懷春少女的脆弱芳心。他穿著法蘭茲.約瑟夫的軍隊制服到山上參加春季演習。以後備軍人的身分在這個充滿美麗蕾絲與芳香法國糕點的小城中與卡米爾的漂亮女孩們約會。攀爬高聳的科修斯科古峰,在灌木叢中偷取少女的初吻。這個世界怎麼會在成年之後完全變樣了呢?隱藏在老羅曼體內的年輕人不解地詢問。為何會從法蘭茲.約瑟夫變成了那些殘酷屠殺羅莎莉亞.布勞與患了猩紅熱的少女們的黑衫隊呢?
在猶太聚居區最後的清晨——當天是三月十三日,也是猶太教的安息日——阿蒙.哥德在天色破曉之前來到了和平廣場。濃密灰暗的雲層掩蔽了夜與日的明顯分野。他看到負責特別行動的軍隊已經來到了這裡,他們站在廣場中央小公園的冰寒土地上,安靜地抽菸談笑,他們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盡量不引起住在潘基維先生藥房旁邊街道上的猶太聚居區居民們的注意。那些等著迎接肅清行動的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一絲垃圾汙泥的痕跡,使他們覺得似乎是來到了一個規劃良好的模範都市。但溝渠中與牆角仍然有著一堆堆汙穢的積雪。當自認為感情豐富的哥德望著眼前那些整齊的隊伍,看到站在廣場中央的年輕人在展開行動前所表現出的同志情誼時,他的心中或許會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慈愛溫情。
當天清晨五點之前,H醫生在他的房中被窗外卡車轟隆轟隆的噪音驚醒。他走到窗口邊向外眺望,看到黑衫隊特遣部隊聚集在河流旁邊,因此他了解到猶太聚居區的末日終於降臨了。他飛快地奔到醫院,發現B醫生和護理人員已經開始在為即將來臨的肅清行動進行準備工作,將所有還能走動的病人攙扶到樓下,請病人的親戚或是朋友護送他們回家。當醫院中m.hetubook.com.com只剩下了四個無法下床的嚴重病患時,B醫生請所有的護理人員離開醫院,於是護士們紛紛離去,最後只有一個資深護理人員願意繼續留下來照顧病患。而現在,她和B醫生、H醫生,以及四個病人一起在形同荒廢的醫院中等待即將來臨的命運。
這一切都如H醫生所希望的那般溫和平靜。死者們張著嘴巴,但那裸|露的粉紅牙床卻不會讓人感到醜惡恐怖,他們的眼睛呆滯無神,他們的頭顱仰向後方,他們的下巴正對著天花板,而H醫生帶著一種猶太聚居區居民對於脫逃者的羨慕眼光靜靜地望著這些失去生命氣息的屍體。
這的確是一種相當古怪的情境:身為肅清行動獵物的斯特恩帶著關心的神情坐在一旁,安慰那個只不過是個事件目擊者的辛德勒主管先生。奧斯卡對於他的猶太工人們的關懷之情已逐漸擴展,使他開始關心到整個猶太聚居區的重大悲劇。普拉佐是一個勞工機構,斯特恩說,而就像所有的機構一般,人們總是可以想辦法在那兒長久地生存下去。它並不是貝爾契克,在那恐怖的終結營中,他們以一種類似於亨利.福特製造汽車的冷漠態度來製造大量的死亡。當然,要猶太人乖乖地聽從命令排隊走進普拉佐,實在是一種莫大的羞辱,但那並不是世界末日。當斯特恩滔滔述說他的樂觀想法時,奧斯卡煩躁地將他的兩個大拇指插入桌板下方,在那一剎那之間,他似乎是想要將整個桌板掀翻。你知道,斯特恩,奧斯卡說,就算這樣,事情仍然是糟得令人無法忍受!
情勢不至於這麼絕望,斯特恩說,這是唯一的出路。然後他繼續闡述他的樂觀想法,旁徵博引地發表長篇議論,運用精密的邏輯方法來逐一分析事情的每一個細節,但他不禁為奧斯卡的消沉情緒而感到恐懼。斯特恩知道,奧斯卡若是喪失了希望,他必定會解雇依馬利亞所有的猶太勞工,這是因為奧斯卡個人的潔癖不允許他自己跟那個醜惡卑鄙的勞工營商業扯上任何關係。
猩紅熱是一種青春期少年特有的疾病,因此布勞醫生大部分的病人都是年齡介於十二歲與十六歲之間的少女。面對著沉默不語的亞伯特.胡亞爾,布勞醫生似乎是想要找些證據來支持她的專業判斷,因此她抬起手來,指著那些睜大眼睛,被疾病摧殘得渾身發燙的少女。
包括H醫生在內的康復醫院醫療人員全都是傑出的醫學人才。這個簡陋的猶太聚居區醫院將會交出一份漂亮的成績單,這兒的優秀醫學家將會寫出波蘭第一批關於威耳氏胚紅血球病、骨髓疾病,以及沃爾夫─巴金斯─懷特症候群的學術論文。然而在這個憂傷的清晨,縈繞於H醫生心中的醫學問題卻是該如何去運用僅存的一些氰化藥物。
這是因為樓下街道上的所有居民都已經聽到了發生在和平廣場附近的傳染病醫院中的殘酷事件。亞伯特.胡亞爾帶領著一支黑衫隊衝入醫院進行清除關閉行動,但他卻赫然發現羅莎莉亞.布勞醫生神色自若地站在她的猩紅熱與肺結核病人之中。這些全都是無法遷出的病患,她說,她剛才已經將那些得了百日咳的孩子們送回家去了。但猩紅熱是一種嚴重的傳染疾病,因此為了病患本身與整個社區著想,他們最好還是留在這裡,而那些肺結核病人身體太過虛弱,完全沒有力氣下床走動。
「我請求你,羅曼,」H醫生說,他的意思是要這個老人親手結束生命,不要讓那副蒼老的身軀遭受到黑衫隊的摧殘。他相信特遣部隊在一個小時之內就會來到這裡。H醫生隱隱感覺到一股踏入同樣的祕密旅程的衝動,但他極力壓抑住這種欲望。B醫生現在擁有足夠的藥劑,而幾秒鐘的窒息與輕微的驚恐對年老的羅曼來說並不是一種陌生而無法忍受的感覺。
同時他並不是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他有一個妻子,而他和他的妻子已經探聽到另一條逃亡管道。這條管道的入口是位於皮納街與克拉庫薩街交接口的地下水道。他們可以冒險潛入地下水道,逃亡到奧基考森林去。但他覺得此種危機四伏的逃亡方式遠比氰化物所帶來的虛空遺忘更為恐怖。但不論如何,他知道他若是在逃亡途中被波蘭警察或是德國黑衫隊人員攔下,扯下他的褲子檢查的話,他應該可以安全通過此種人種測驗,而他必須為了這一點而深深感謝拉赫醫生。拉赫是一位著名的整形外科醫師,他曾經將一種延長包皮的無血外科手術傳授給許多克拉科夫的年輕猶太人,要他們在每天夜晚將一個裝著清水的瓶子綁在自己身上,然後按照固定的日期逐漸增加水的容量。拉赫表示,這是猶太人在受到羅馬迫害的時期中所使用的保命方法,而黑衫隊在克拉科夫所展開的嚴厲搜捕行動使得拉赫醫生在過去的十八個和_圖_書月中開始大力推行這種古老的整形手術。拉赫曾將此種祕方傳授給他年輕的同事H醫生,而其絕佳的醫療效果使得H醫生喪失了一些自殺的藉口。
所有的黑衫隊員都希望能參與今天的肅清行動,這是因為他們知道今日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猶太人已在克拉科夫居住了整整七個世紀,而在今天傍晚之後,七個世紀的歷史將會成為一種無稽的謠言,而克拉科夫也將會成為一片看不到任何猶太人的亞利安樂土。而每一個位卑職小的黑衫隊員都希望自己能在日後以炫耀的姿態向他人宣告:他們曾經親身參與了這個偉大的歷史事件。甚至連兵器工廠的代理主管昂克巴赫也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黑衫隊後備軍人身分,於是他立刻興致勃勃地換上黑衫隊制服,跟著一支特遣部隊進入了猶太聚居區。而著名的威利.哈斯不僅擁有陸軍中校官階,同時也是肅清行動的籌劃者,因此他自然比其他人更有權利參與這場重要的歷史行動。
對H醫生這種嚴肅自持的知識分子而言,此種強烈的吸引力正就是阻止他吞下毒藥的強制性原因。當他在童年時代聽到他父親誦讀約瑟法斯所記載的死海猶太教信徒在被羅馬軍隊逮捕之前集體自殺的歷史事跡時,自殺的習俗與觀念就深深地鏤刻在他心中。自殺的原則是,人們不應該將死亡視為一種舒適的避風港。死亡應該是一種拒絕屈服的堅定意志。當然,原則是一回事,而存在於一個灰色清晨中的恐懼卻是另一回事。但是H醫生卻是個堅守原則的人。
當他回到病房中的時候,他立刻發現到所有的病人都在定定地注視著他,甚至連那個昏迷不醒的音樂家都睜開了眼睛。他可以感覺到他們隱藏在被褥下的身軀已開始因恐懼而變得發冷僵硬,而那位掛著結腸造器的老紳士正在用盡全身力氣狂亂地哭喊。「醫生,醫生!」某個聲音喊著。「拜託!」H醫生煩躁地回答,他似乎是在說,我在這兒,而他們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他望著B醫生,而B醫生在聽到從三條街之外所傳來的驅逐行動吵雜聲的時候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然後B醫生對他點點頭,走到病房後面的小藥櫃旁邊,取出了一瓶氫氰酸。H醫生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了他的同事身邊。他原本可以站在原處,將所有的事情交給B醫生全權處理。他猜想這個男人應該擁有足夠的勇氣,可以在不經過同事認可的情況之下獨自執行必要的任務。但他深深感到,如果他不投出自己的一票,不肯承擔某些責任的話,那將會是一種可恥的懦弱行為。雖然H醫生的年紀比B醫生小很多,但他曾與著名的賈吉隆大學合作過,他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專業人才,一位思想家。他想要給予B醫生一切的支持與援助。
在克拉科夫工廠業主們勘察過普拉佐勞工營的兩天之後,辛德勒帶著一瓶白蘭地酒來到了哥德司令官位於市區的臨時辦公室。當時戴安娜.瑞特被殘酷屠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依馬利亞辦公室,而這個事件更加堅定了奧斯卡拒絕將工廠遷入普拉佐勞工營的決心。
面對著桌上的禮物白蘭地,奧斯卡開始對阿蒙解釋他為何無法遷入普拉佐勞工營的原因。他工廠的設備太過複雜,不太可能在短時間之內完成遷移工作。他相信他的朋友馬德瑞西必然會將他的猶太工人遷入勞工營,但馬德瑞西的機器相當簡單——基本上那只不過是一大堆縫紉機而已。但是要遷移沉重的金屬壓床就會牽涉到一些麻煩的問題,就像所有精細複雜的機器一般,每一臺金屬壓床都有些奇怪的毛病。他的技術工人現在已摸透了這些機器的古怪脾氣,可以馬上使機器恢復正常狀態。但在遷移到一個陌生的工廠之後,這些機器必然會發生一些與先前完全不同的古怪毛病。這將會延誤商品製造的速度;他必然得花費比他可敬的朋友朱利斯.馬德瑞西多好幾倍的時間,才能使工廠步入正軌。司令官先生應該知道,德國琺瑯器工廠必須履行重要的軍需品合約,因此絕對無法讓工廠暫時停止生產。貝克曼先生也面臨到相同的問題,而他已經遣散了他所有的猶太工人。他並不想小題大做地每天早上將工人從普拉佐勞工營押到工廠,晚上再將他們給押回去。這對貝克曼先生來說實在是太麻煩了。但很不幸地,他,奧斯卡.辛德勒的猶太技術工人比貝克曼多一百多名。如果他將這些工人全部解雇的話,他就必須花上許和-圖-書多時間訓練波蘭勞工來取代他們的工作,而這種作法也會造成一段停產時期,延誤的情形甚至比遷入普拉佐勞工營還要嚴重。
工廠中的每一個猶太工人都知道他們將會遭遇到的悲慘命運,奧斯卡說。現在他根本無法將夜班工人留在工廠營房中,因為在肅清行動之後,猶太聚居區就再也不存在了。我只能告訴他們,奧斯卡吞下第二杯白蘭地,神情鬱悶地說,除非你們能找到絕對安全的藏身之處,否則千萬不要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他聽說在肅清行動之後,黑衫隊將會巨細靡遺地搜查猶太聚居區的房子,他們將會探測所有的夾層密室,掀開每一個閣樓中的地毯,尋找所有的壁龕縫隙,在每一個地窖中進行嚴厲的搜索行動。而我只勸告我的工人們,奧斯卡說,要他們絕對不能反抗。
H醫生去年是在位於瑞考卡街的老傳染病醫院中工作,但不久之後,黑衫隊決定封閉這個區域,將醫院遷移到其他地區。他們命令所有的醫療人員在牆邊排成整齊的隊伍,然後粗鹵地將所有病人拖到樓下。H醫生看到瑞斯曼太太的一隻腳卡在欄杆中間,而黑衫隊完全不理會她的痛楚,狠命地拉著她的另外一隻腳,直到她的腿骨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折斷在堅硬的欄杆之中。那就是他們遷移猶太聚居區病人的方式。但在去年的封閉行動中,並沒有任何人想到人道謀殺的念頭。當時所有的猶太聚居區居民仍然懷抱著一絲希望,天真地認為情況必然會逐漸改善。
仍然留在醫院中的資深護士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冷靜女人,她在黎明時分前來向H醫生報告病患的現況。年輕工人仍在沉睡,但那個中風的盲人整夜不停地囈語,情緒很不穩定。音樂家和老紳士昨夜都睡得不好,一直在與劇烈的疼痛掙扎。然而此刻的康復醫院卻十分寂靜;病人們發出輕微的鼾聲,或是默默地忍受病痛的折磨;H醫生走到俯瞰庭院的陽臺上,在寒冷的晨風中抽菸,繼續思索那個複雜的抉擇難題。
現在,就算他和B醫生已經下定決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硬著心腸將氰酸溶劑灌入病患口中,或是帶著職業性的客觀態度望著其他人執行這項殘酷的任務。這是個極端荒謬的處境,就像是你在少年時代考慮是否該對那個你所深深迷戀的女孩展開追求行動一般。而當你下定決心之後,情況並不會有任何改變。你仍然必須去面對實際的行動。
對奧斯卡與哥德這一類的人來說,「感激」這個辭彙並不具有任何抽象意義。感激就是賄賂。感激就是醇酒與鑽石。我了解你的困難,辛德勒先生,阿蒙說。當肅清猶太聚居區的行動完成之後,我會十分樂意地派遣警衛將你的工人們從普拉佐護送到薩布拉西。
但根據斯特恩與其他相關人士所提供的證據,在這兩個男人最初的交往時期之中,奧斯卡顯然是極端厭惡這個可以用家常便飯一般的冷靜態度執行謀殺工作的男人。奧斯卡可以談笑自若地和那個以管理者與投機商人身分出現的阿蒙和平相處,但在同時他也知道這個司令官已經喪失了絕大部分的人類正常理性。奧斯卡與阿蒙擁有良好的商業與社交關係,使得有些人不禁認為奧斯卡或許相當迷戀這個男人的邪惡特質,並且可能因此而輕視自己脆弱的情感。但事實上,所有在當時或是日後認識奧斯卡的人都不曾看過此種迷戀的徵兆。奧斯卡以一種最簡單與最激|情的方式來唾棄阿蒙。他對這個狂人的輕蔑達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而他日後的事業將會以戲劇化的方式證明這一點。但同樣地,我們也無法刻意忽略一種極具可能性的假設:阿蒙其實是奧斯卡黑暗的兄弟,在某種不幸的性格反轉之下,奧斯卡自己也可能會變成像阿蒙一般瘋狂的殘酷殺手。
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護士已喚醒了那個得了腎臟病的音樂家,將藥水塞到他手中。在病房遠處的角落中,穿著一件乾淨白色外套的B醫生漠然地瞪視著前方。H醫生走到年老的羅曼身邊,握住他的手腕。他的脈搏已經停止了。在病房另一端的病床上,音樂家困難地吞下那杯帶有杏仁味道的藥水。
在這段難挨的等待時間之中,B醫生與H醫生都非常沉默,幾乎不曾交換過隻字片語。他們兩人都為自己保留了一些氰化藥物,而H醫生立刻察覺到B醫生也在痛苦地思索著同樣的問題。氰化物代表自殺,是的。但它同樣也代表著安樂死。這個念頭使H醫生感到無比地恐懼。他有著一張情感豐富的面孔與一對聰慧敏感的眼睛。對他而言,強烈的職業道德就像是隱藏在體內的器官那般地親密,而此種道德的兩難處境帶給他極大的痛苦與折磨。他知道任何一個擁有普通知識與注射器等簡單醫藥器具的醫師在遇到此種危急的情況時,都可以像列出採購單一般輕易hetubook.com.com地分別列出兩種不同作法的價值與益處——為病人注射氰化物,或是放棄醫生的職責,讓病人獨自去面對黑衫隊特遣部隊。但H醫生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用計算統計的方式來下決定的問題,道德是一種遠比代數還要複雜難解的學問。
阿蒙今天的精神並不太好,困擾他多年的輕微頭痛又開始發作,而他昨夜亢奮的情緒使他在午夜之後仍然無法入睡,因此他隱隱感到自己有些虛弱無力。然而當他來到了和平廣場之後,他的體內立刻湧出了一股職業性的旺盛精力與高昂士氣。而這就是國社黨賦予黑衫隊人員們的珍貴禮物,黑衫隊總是能以最佳的體能狀態走入戰場,他們總是能無懼於槍林彈雨的威脅而以堅定的意志贏得勝利的榮耀。然而他們雖然有著機械般的強健身軀,但卻無法輕易鍛鍊出鋼鐵般的心理狀態。每一個黑衫隊員都有一些因受不了精神折磨而自殺結束生命的朋友。而黑衫隊的訓練課程資料嚴厲攻擊此種對國家毫無貢獻的傷亡方式,勸誡他們千萬不能相信那種天真無知的不當信念:由於猶太人並沒有任何實際的武器,因此他們也不具有任何社會、經濟,或是政治方面的防禦武器。事實上,猶太人擁有設備精良的全副武裝。為你自己鍛鍊出強健的軀體與鋼鐵般的意志,因為猶太孩童是一種文化性的定時炸彈,猶太女人是虛妄狡詐的生物現象,而那些猶太男人則是一些比俄羅斯人更為可惡的卑鄙敵人。
某天下午,伊哈克.斯特恩趁著到薩布拉西出公差的機會順道來探望奧斯卡,他隨即發現奧斯卡心情非常沮喪,似乎完全喪失了鬥志。克羅諾斯卡為他們兩人端來咖啡,而主管先生依照往常的習慣倒了一杯上等白蘭地,等到一切就緒之後,奧斯卡告訴斯特恩他不久之前又到普拉佐去了一趟:表面上的理由是去那兒勘察一切設備,但他真正的目的卻是想刺探黑衫隊究竟會在什麼時候展開清除猶太聚居區的行動。「我計算了一下,」奧斯卡說,他仔細地計算遠方山丘上的營房數目,發現如果阿蒙按照預定計劃在每棟營房中塞入兩百名女囚的話,那麼現在營房的空間已足以容納六千名女囚。山丘下的男囚區域中並沒有這麼多已經完工的營房建築,但是以目前普拉佐勞工營的工作效率來看,他們很可能會在一夜之間完成所有的工程。
然後他聽到了第一陣槍聲,聲音大得足以使病人從昏睡中驚醒。槍聲之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透過擴音器的粗暴聲音正在厲聲叱喝一個哀號的女性嗓音;然後第二陣槍響終止了淒慘的哀號,而新的哭喊號叫聲又開始此起彼落地響起,死者的親人在黑衫隊的擴音器聲中,在焦躁的猶太警察與他們的鄰居之間慌亂地奔跑,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戚氣氛逐漸瀰漫到猶太聚居區遠方的角落中。他知道甚至連處於昏迷狀態中的那個患了腎臟病的音樂家或許都可以察覺到此種慘烈的哀號與悲戚的氣氛。
未來你應該會有機會做一些更具正面意義的事,斯特恩說,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很好,」B醫生說,然後將裝著毒藥的瓶子交到了H醫生手中。從喬瑟芬斯卡街所傳來的女人尖叫與粗暴的命令幾乎掩蓋住B醫生這句微弱的話語。B醫生呼喚護士,告訴她:「在每個病人的飲水中放四十滴藥水。」「四十滴。」她喃喃地重複這個驚人的數字。她非常了解這種藥水的效用。「沒錯,」B醫生說。H醫生也神色堅定地望著這個護士,是的,他想要對她說,我現在已經擁有足夠的勇氣;我可以親自將毒藥交給病人。但如果是由我來執行的話,病人們會覺得十分驚訝。這兒的每一個病患都知道分派藥物是護士的工作。
他在陽臺上聽到了第一陣騷動的聲響。聲音似乎是來自於猶太聚居區東邊的角落。黑衫隊透過吵雜的擴音器重複述說那個關於運送行李的老謊言,而某些可憐的猶太人仍然願意相信這種虛妄的承諾。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在沉靜死寂的房舍中,你可以清楚地聽到從和平廣場的碎石路與河邊的納德威斯蘭斯卡街所傳來的那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模糊聲響,而這種恐怖的聲音使H醫生情不自禁地嚇得渾身打顫。
奧斯卡放棄了掀翻桌面的意圖。他靠在椅背上,回復到他先前垂頭喪氣的消沉心境。「你知道那個阿蒙.哥德,」他說,「他的確是相當迷人。他隨時都可能會到這兒來,對你施展他的魅力。但事實上,這個人根本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我所擔心的只是產品製造方面的問題,」辛德勒誠懇地表示。他並不想對司令官造成任何不便之處,但如果司令官允許他將德國琺瑯器工廠留在目前的地點,他將會非常地感激,同時他相信軍方督察團必然也會非常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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