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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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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H醫生所居住的整棟公寓中完全看不到一絲人影,但波德克在庭院中碰到了一個驚慌失措的中年男人,這個男人告訴他特遣部隊已經在這個地方完成了第一波的搜捕行動,而H醫生和他的妻子隱藏在隱祕的地方,躲過了這場恐怖的行動,而現在他們或許已經到下水道入口那兒去了。或許這才是正確的做法,這個男人說。黑衫隊在不久之後還會回到這裡。波德克點點頭;在經歷過如此多的搜捕行動之後,他現在已經了解到行動的戰術策略。
他的頭腦在面臨到死亡的威脅之下,如靈光乍現一般地突然湧出了源源不絕的力量。而這的確是個正確的稱呼,那個高大的軍官就是新任司令官阿蒙.哥德,哥德度過了一個激狂振奮的下午,對於今日行動的過程感到相當滿意,而他現在正處於一種歡欣鼓舞的狀態之中,因此就像波德克.費佛伯格能展現出一種瞬間出現的直覺性脫身詭計一般,他此刻也有能力展現出一種瞬間出現的直覺性威權行動。
他們在閣樓中度過了緊張而漫長的一天,等待著任何可以逃生的機會。鄰居們必然也和他們一樣地坐在房中等待著不可知的命運。或許有些人並不想面對這段痛苦的等待時光,已經帶著他們的行李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因為從某方面來說,當時那種複雜的混合聲響具有一種吸引人們走下樓梯的奇特力量——隱隱從遠方傳來的暴烈槍聲,而在這裡如死城般的寂靜中,你可以清楚地聽到房屋古舊漠然的木材正在滴滴答答地送走你最後與最悲慘的一段居住時光。在暗黑的中午時分,波德克與米拉取出他們所貯存的每人三百克的粗糙食物,沉默地啃著他們的黑麵包。肅清行動斷斷續續的槍炮腳步聲橫掃過威基爾斯卡街的角落,而到了下午的時候,聲音逐漸消散在遠方。所有風吹草動的恐怖聲音似乎都已經消失了。他們可以清楚地聽到一樓有某個人正在徒勞無功地與頑固的馬桶對抗,不斷地企圖達成沖水的願望。在那段時間中,人們不禁燃起了一絲希望,認為特遣部隊已經遺忘了這個角落。
烏爾肯放棄希望,回到他的妻子身邊。而她一直嘮嘮叨叨地唸著:「你為什麼不跟他說呢?如果他還在那裡的話,我就要自己去跟他說。」但她隨即發現到烏爾肯眼中的陰影,於是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偷窺。昂克巴赫正準備離去,她看到了那套陌生的制服,制服前襟上濺滿了無數小商人與他們妻子的鮮血。她發出一聲輕微的啜泣,返回她的座位中。
但相較於那個哀號的女人,力持鎮定的費佛伯格顯然更能贏得這位司令官的好感。站在這裡的是一個膽敢在黑衫隊官員面前扮演軍人角色,並且還裝模作樣地進行報告的猶太聚居區居民。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他的確是個卑躬屈膝的好奴才,如果他只不過是在撒謊,也算是相當討人喜歡。除此之外,這個人的言行舉止完全不同於一般犧牲者的畏縮風格。在今日的淒慘的肅清行動中,不曾有任何猶太人企圖併攏雙腳向黑衫隊行禮。因此司令官先生可以在這種反常的情況下行使帝王般的權利,顯示出一種非理性且異乎常情的愉悅心境。阿蒙的頭顱仰向後方,他寬闊的上唇大大咧開。他發出了一陣粗野而真誠的狂笑,而他的黑衫隊同事們也不禁露出微笑,不以為然地輕輕搖頭。
特遣部隊在一夜之間抓到了四千名躲藏在暗處的猶太聚居區居民,然後立刻將他們趕到街道上就地正法。在接下來的兩天之中,黑衫隊用敞篷卡車將這些犧牲者的屍體運到普拉佐,草草埋葬在新勞工營附近森林裡的兩個大墓穴之中。
就像費佛伯格堅信醫院庭院中一共有六十或七十具屍體一般,他在日後也將會信誓旦旦地宣稱,那個被摔死的孩子大約只有兩、三歲。
他走下房屋後面的樓梯,穿過馬廄的入口走進庭院之中,然後他熟練地穿梭於住宅出入和_圖_書口之間,來到了勞工局辦公室。他冒險走出辦公室,穿越寬廣的馬路,進入對面的三角形住宅區,在廚房,小屋,庭院,與走廊上遇見了幾群正忙著散播謠言與討論應變方式的慌亂猶太居民。他走到了位於醫生公寓正對面的克拉庫薩街。他躡手躡腳地躲過了一支巡邏隊,這支部隊正在靠近猶太聚居區南端的區域中進行搜捕工作,而這個地方跟辛德勒首次親眼目睹德國種族政策暴虐手段的地點只有三個路口的距離。
雖然波德克當時並沒有時間計算那堆屍體的確切數量,但日後當人們詢問他猶太聚居區庭院中究竟有多少屍體時,他總是堅定地表示,那兒大約有六十到七十名的犧牲者。克拉科夫是個美麗的鄉村城市,而成長於波德果爾的波德克自小就被教育成一個愛好交際的和善男孩,他經常隨著母親到市中心去拜訪那些富裕高雅的上流人士,而他立刻在屍堆中認出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他母親的老客戶;曾經從他那兒獲得關於科修斯科高中的寶貴資訊,並因為他出眾的儀容與迷人的魅力而招待他吃糖果蛋糕的紳士夫人。而現在他們竟然羞辱地暴屍在血跡斑斑的庭院之中。
由於某種難以說明的原因,費佛伯格並未想到要在庭院中尋找他的妻子與H醫生夫婦的屍體。他感到一股冥冥中的力量將他帶到這個殘酷現場的真正原因。他深深相信一個公理正義的年代將會降臨,毫不容情地審判發生在此地的一切罪惡與暴行。就像辛德勒在俯瞰瑞考卡街的山丘上所經歷過的感覺一般,波德克此時也暗暗許下諾言,日後他必然會成為暴行的目擊證人。
在黑暗的夜色籠罩住費佛伯格的逃亡路線,在最後一批囚犯在通往波德果爾廣場的大門前集合之後,當醫生夫婦混在一群吵鬧不堪的波蘭醉鬼中向東方前進,當特遣部隊坐在建築物中抽菸休息,等著展開最後一波搜查行動的時候,兩輛馬車來到了警察局門口。猶太警察們將烏爾肯一家藏在幾箱的文件與數捆布料下面。賽姆希.斯皮拉和他的部下並不在這裡,他們正在街道上執行任務,和黑衫隊一起喝咖啡,慶祝他們與當權體制的永久性關係。
他和米拉過去曾為此種可能發生的兩難僵局擬定了一個以防萬一的應變計劃。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人進入了普拉佐勞工營,那麼另外一個倖存者最好是盡量想辦法待在勞工營外面。他知道米拉擁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她可以毫不顯眼地藏在人群中,完全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而這正是囚犯賴以生存的絕佳天賦;但她也很可能會遭受到飢餓的摧殘。他可以留在外面,為她供應足夠的食物。他相當確定自己可以妥善地處理私運物品的工作。然而要做這個決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在黑衫隊的驅策下零零散散地向前行走的茫然群眾此時已經走到了猶太聚居區南端的出口,往普拉佐勞工營中那些圍了一圈帶刺鐵網的工廠出發,波德克知道,大部分的猶太人認為這個勞工營將會給予他們長期性的安全保障,而他們的看法或許是相當正確的。
兇惡的警犬伸長脖子,想要掙脫項圈撲到他身上。基於牠們所受過的嚴格訓練與今天肅清行動的強烈節奏,牠們此刻正在不耐地等待著一個輕微的暗示,好讓牠們可以立刻撲向費佛伯格的手腕與鼠蹊部。牠們的吼叫不僅只是源自於一種簡單的野蠻獸|性,同時也充滿了一種對於後繼行動的驚人信心,而費佛伯格知道,他此刻所面臨的問題是在於那個站在司令官先生左手邊的黑衫隊員是否擁有足夠的體力來束縛住這兩頭兇殘的野獸。費佛伯格並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他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會在惡犬的身軀下,然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一顆子彈就會使他完全感受不到利爪銳齒的蹂躪。如果那個女人並不能以母性的懇求來逃脫性命,那麼他要以那個關於行李的小和圖書故事,那個清除一條無用廢棄街道的荒唐故事來博得同情的希望自然是更加渺茫。
雖然此時已接近夜晚時分,但四周的世界卻散發出一種奇特妖魅的光芒,就像是繽紛大雪即將落下之前的詭麗景象。波德克穿越街道,進入人行道旁空屋之中。他好奇地猜想,這些房子究竟是真的空無一人,還是躲藏著無數僥倖逃過搜捕行動的猶太聚居區居民,某些人是因為聰明大膽而冒險選擇逃亡,而另一些人純然是因為天真無知——他們相信所有被黑衫隊逮到的猶太人就一定會被送到終結營的毒氣室中。
波德克飛快地穿越馬廄,沿著另一條通道來到了醫院的庭院中。他看到醫院二三樓的陽臺上掛著沾滿鮮血的被褥,血染的布料在蕭瑟的寒風中悠悠飄蕩,如同一面面恥辱的投降旗幟。鋪著碎石的庭院中堆著許多慘不忍睹的屍體。他們歪七扭八地趴在地上,某些人摔得腦漿迸裂,某些人折斷了四肢。他們自然不是醫生與醫生的病人。他們是在當天被黑衫隊抓到醫院中拘禁與處決的不幸囚犯。其中有些人必然是被關在樓上,而在遭到槍擊後頹然地跌落在庭院中。
她現在就和她的丈夫一樣,陷入了沮喪絕望的心境,而這反而使得等待時光不像先前那般地難熬了。負責保護他們的猶太警察不停地為他們打氣,於是他們又開始回復到原先那種充滿希望與不安的等待心情。猶太警察告訴他們,除了斯皮拉的部隊之外的所有猶太警察全都必須在六點的時候離開猶太聚居區,沿著威基爾斯卡街前往普拉佐勞工營。他會想辦法將烏爾肯一家三口藏到一輛交通工具裡面。
雖然天色已經逐漸轉暗,但他們在喬瑟芬斯卡街二號的最後一個昏黃下午卻似乎永遠也不會結束。事實上,天色已經夠暗了,波德克表示,他們可以在黃昏之前提早進入下水道中。現在外面相當平靜,他想去找H醫生討論逃亡計劃。
他縮著身子,躲在一扇被推到辦公室牆邊的鐵門後面。他可以透過鐵門與門柱間的空隙看到喬瑟芬斯卡街。他瑟縮地躲在冰冷的鐵門後面,望著冬日黃昏的滄涼景象,望著散發出幽幽灰光的陰暗天空,他不禁拉著外套,緊緊地裹住身軀。一對夫妻匆匆忙忙地奔向猶太聚居區的出口,慌亂地避開散落在街道上的包裹與貼上無用的醒目姓名的行李箱。克林菲爾德,這些姓名在黃昏的幽光中大聲宣告。里瑞爾,邦姆,維恩伯格,斯莫勒,斯特魯斯,羅森索,伯曼,齊特林。而這些名字的主人永遠也無法收到他們的行李。「一堆堆滿載著回憶的物品,」年輕藝術家約瑟夫.鮑描述當時的景象,「而我的珍藏到哪兒去了呢?」
他循著原來的途徑安全地越過街道,火速奔回家中。但他發現喬瑟芬斯卡街二號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屋,米拉和他們的行李一同消失,所有的門都大大敞開,所有的房間都空無一人。他不禁猜想他們——H醫生和他的妻子;米拉——是不是全都躲到醫院去了。或許H醫生夫婦由於關心米拉焦躁不安的情緒,或是顧念她同為醫生家族的深厚淵源,好心地趕到這兒來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是最後活著離開那兒的人,」他告訴那群囚犯。
穿著破爛衣服的費佛伯格依照波蘭軍隊的風格併攏他的硬紙板鞋跟,向那位站在中間的高大軍官敬禮。他對黑衫隊的官階職稱一無所知,而他此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位軍官。「先生,」他說,「司令官先生!」
然而在馬車駛出猶太聚居區大門之前,在車板上的烏爾肯家族聽到身後的街道上響起了一陣陣持續不斷的槍聲。這表示阿蒙.哥德與威利.哈斯,亞伯特.胡亞爾,霍斯特.皮拉克,以及其他幾百個工作成員正在搜查閣樓壁龕,天花板上的暗門,以及地窖中的木箱,逮到了那些懷著希望沉默地等待了一整天的猶太人。
庭院旁邊的威基hetubook.com.com爾斯卡街上的人潮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們步履蹣跚地走向瑞考卡街的猶太聚居區出口,而他們呆滯漠然的面孔上並沒有一絲絕望驚恐的神情,事實上,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在星期一早上無奈地前往工廠上班的勞工,或是一支剛被打敗的足球隊的沮喪球迷。波德克在人潮中看到了他的街坊鄰居們的身影。他走出庭院,像舉著武器一般地揮舞著他那承載了無數記憶的衣袖。米拉到哪兒去了?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嗎?她已經離開了,他們說。特遣部隊逮到了她。而她現在已經走出了猶太聚居區的大門,在黑衫隊的押解下往那個地方出發。到普拉佐勞工營去了。
「司令官先生,請容我向您報告,我奉命清除街道上的所有行李,然後軍官們就可以暢行無阻地利用這條道路了。」
波德克開始尋找一個絕佳的藏身之處。他沿著屋後的通道來到了喬瑟芬斯卡街的木材廠中。木材是一種稀有的商品。而這兒並沒有足以藏身的大木材堆。他大略觀望了一下,發現最理想的地點應該是庭院入口處的鐵門後面。當夜幕落下的時候,鐵門的寬大尺寸與晦黯顏色可以為他築起一道安全的屏障。但不久之後,他完全無法相信自己先前竟然會昏了頭似地選擇這個地方來作為臨時性的避難所。
哥德少尉以他渾厚優美的男中音嗓音說:「我們正在處理這兒的一切事物。最後一批人已快要離開猶太聚居區了。別浪費時間!」他的意思是,快滾吧,小波蘭軍人!
費佛伯格開始頭也不回地向前奔跑,而若是黑衫隊在身後朝他開槍的話,他並不會感到驚訝。他拼命地向前狂奔,來到了威基爾斯卡街的轉角處,他轉了一個彎,經過那片他曾在那兒親眼見證屠殺暴行的醫院庭院。當他終於來到猶太聚居區出口附近的時候,天色已經變黑了,而猶太聚居區最後的幾條小胡同也消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在波德果爾廣場中,他看到最後一批囚犯散亂的隊伍站在黑衫隊與烏克蘭士兵所組成的散漫警戒網之中。
就像米拉一樣,波德克現在也成為了他們家族的唯一倖存者,他那位曾經替辛德勒重新裝潢斯特拉佐基果街公寓的母親,已在一場搜捕行動中和他的父親一起被送到塔爾諾的猶太聚居區。而日後波德克將會發現,他的父母事實上是被押解到貝爾契克終結營處決。他的姊姊和姊夫雖然擁有假造的亞利安證件,但也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華沙的帕威亞克監獄之中。因此他和米拉是彼此唯一的親人,有著相依為命的親密情感。但他們兩人卻有著南轅北轍的個性與氣質:波德克是個愛好交際的好動男孩,他具有天生的領袖氣質,愛好擔任行動的策畫者;他就是那種當政府機關前來詢問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鬼事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大聲述說詳情的勇敢青年。米拉卻是個嫻靜的女孩,對於那種曾經吞噬她整個家庭的恐怖命運保持著屈從順服的態度。若是在安寧祥和的年代中,這兩種互補性的氣質將會使他們成為最完美的組合。她不僅只是聰明靈巧,同時也具有真正的智慧,她是一個撫平波動心靈的穩定中心。她具有犬儒主義的嘲諷天賦,而浮誇的波德克.費佛伯格經常需要她以嘲弄來約束住他那種滔滔不絕的炫耀誇大之辭。然而,在這個緊張危急的日子中,他們兩人卻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劇烈的爭執。
在那個女人斷氣之前,甚至在費佛伯格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情況之下,他赫然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採取行動,或許促使他作下決定的力量是來自於他腦中某個不知名的直覺性動力腺體。費佛伯格離開了那扇不能保護他遠離猛犬敏銳嗅覺的鐵門,站在毫無屏障的空曠庭院中。他立刻採用他在波蘭軍隊中所學習到的軍人儀態。他帶著一種正在執行正式任務的嚴肅神情走出了木材廠,開始彎下腰來將散亂的行李搬離馬路和*圖*書,整齊地放置在庭院的牆角邊。他可以聽到那三個黑衫隊員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感覺到警犬溫熱的氣息,而整個傍晚就像是一條繃緊的琴弦,隨時都可能會被掙脫束縛的惡犬怒吼聲震裂。當他感覺到他們走到距離他僅有十步之遠的地點時,他立刻挺起胸膛,開始扮演一個具有某些歐洲文化背景的順服猶太人,帶著慇懃恭敬的神情迎接他們的到來。他看到他們的皮靴與騎馬褲上濺滿了怵目驚心的鮮血,但這些厚顏無恥的人並不會因此而感到困窘。站在中間的軍官身材非常高大。而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個殘忍的謀殺者:他寬大的臉上帶著一種多愁善感的氣質,嘴唇的線條相當柔和溫雅。
求求你別去,米拉說。但他開始用盡各種辦法平撫她的緊張情緒。他會避開街道,穿越住宅之間的通道與大門,絕對不會暴露在毫無遮蔽的空曠區域之中。他提出了許多使她安心的保證。這些街道上似乎並沒有任何巡邏警衛。他將會在道路交會處避開那些猶太警察或是黑衫隊員,同時他一定會在五分鐘之內回到家中。親愛的,親愛的,他告訴她,我必須去跟H醫生商量一下。
他們在當天清晨的時候就開始坐在警察局的小房間中等待,然而坐在這兒和坐在他們自己家廚房中事實上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們仍然必須度過一段恐怖的等待時光,那個小男孩一會兒嚇得半死,一會兒又感到沉悶無聊,而他的妻子不斷地發出帶有譴責意味的噓聲。他在哪兒?他到底會不會來?這些人!這些人!在下午的時候,昂克巴赫果真出現了,但他走進警察局中的目的只是要上廁所和喝咖啡而已。烏爾肯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間,但他所看到的卻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昂克巴赫代理主管:一個穿著黑衫隊制服的男人,他一面抽著香菸,一面和其他的黑衫隊員們熱烈地交談;他用一隻手舉杯狂飲咖啡,撚熄無數的菸蒂,粗鹵地撕下一塊塊黑麵包往嘴裡塞,而在同一段時間之中,他的左手仍然緊緊地握著一把手槍。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頭斜靠在警察局櫃檯中休息的野獸,胸前沾滿了暗紅色的血跡。他的目光飄到烏爾肯身上,但他並沒有看到這個滿懷期待的珠寶匠。烏爾肯立刻了解到昂克巴赫並不是故意要毀約,他只是完全不記得了。這個男人已經醉了,而使他陷入醉酒狀態之中的東西並不是酒精。如果烏爾肯在此時呼喚這個男人的話,他所得到的回答必然是一個困惑不解的瘋狂凝視。而在這個凝視之後,將會是某種更加危險恐怖的舉動。
如果費佛伯格並不是最後一個活著離開猶太聚居區的人,那麼最後的生還者必然是珠寶匠烏爾肯和他的妻子與兒子。在過去幾個月之中,烏爾肯一直在兵器工廠中工作,而當他知道即將來臨的肅清行動之後,他毅然決然地取出了他在外套襯裡中藏了兩年之久的大鑽石,然後帶著這顆珍貴的寶石去向他的代理主管昂克巴赫請求援助。「昂克巴赫先生,」他告訴主管先生,「我會乖乖聽從吩咐,到他們要我去的任何地方,這沒什麼關係,但是我的妻子受不了任何吵鬧聲音與暴力行為。」於是他們談好條件。烏爾肯和他的妻兒會在一個他們熟識的波蘭警察的保護之下,進入猶太警察局中等待,然後昂克巴赫先生會在白天的時候進入猶太聚居區,將他們安全地帶到普拉佐勞工營。
雖然當機會來臨時,米拉必然會毫不遲疑地離開猶太聚居區,她甚至曾在心中勾勒出她和波德克在森林中當游擊隊員的生動景象,但她卻無法克服自己對於下水道的恐懼。波德克雖然知道他很可能在某個下水道出口被站在那兒守株待兔的警察逮個正著,但他仍然毫不畏懼地多次利用這個離開猶太聚居區的唯一管道。他的朋友與過去的講師H醫生也在最近對他提到,當特遣部隊進入猶太聚居區的時候,他們或許可以利用下水道逃過這場浩劫。但他們必www.hetubook.com•com須等到陰暗的黃昏時分才能展開行動。H醫生家的大門離下水道入口只有幾公尺的距離。在進入下水道之後,只要沿著左邊的通道向前行走,就可以在地面下順利地走出猶太聚居區,來到薩托爾斯卡街附近的維斯杜拉河隄防上的一個出口。H醫生已在昨天告訴過他確切的逃亡計劃。H醫生和他的妻子將會潛入下水道,逃出猶太聚居區,而他們非常歡迎費佛伯格加入他們的行動。但當時波德克無法為米拉或是他自己許下任何承諾。米拉非常害怕,而這是一種相當合理的恐懼,她擔心黑衫隊會在下水道中施放毒氣,或是在他們離開之前就來到了位於喬瑟芬斯卡街底端的費佛伯格家中,及時制止了這場尚未成形的逃亡行動。
即使是在仇視猶太人的洛次城中,米拉仍然度過了一段快樂甜美的童年時光,而在戰爭爆發的一年之前,她已開始在維也納的大學中接受醫學教育。當洛次的猶太居民於一九三九年被政府送到克拉科夫的時候,她在這兒認識了波德克。當時米拉和活力充沛的波德克被分配到同一間公寓之中。
波德克.費佛伯格居住在喬瑟芬斯卡街底端的一間十九世紀住宅之中。這棟房子的窗戶面對著維斯杜拉河畔的猶太聚居區邊界城牆,波蘭駁船絡繹不絕地在河流中往來穿梭,完全不曾意識到猶太聚居區的末日景象,而黑衫隊的巡邏艇如遊艇一般輕鬆自在地在河面上悠悠飄蕩。而費佛伯格和他的妻子米拉此時正坐在房間中等待特遣部隊的來到,然後聽從吩咐走到外面的街道上。米拉是個相當神經質的瘦小女孩,她是來自於洛次地區的猶太難民,在猶太聚居區剛成立的時候與波德克結婚,而現在她仍然相當年輕,只有二十二歲。她出身於一個醫生世家,她的父親是一位外科醫師,但卻在一九三七年時就英年早逝了,她的母親是一位皮膚科醫生,在去年發生於塔爾諾猶太聚居區中的一場搜捕行動中,遭受到和傳染病醫院的羅莎莉亞.布勞一樣的悲慘命運,她毫無懼色地站在她的病人中,隨即被一陣狂暴的槍火擊倒。
他聽到在散置無數行李的淒涼戰場之外傳來了一陣充滿挑釁意味的猛犬號叫。然後他看到三個黑衫隊人員走入了喬瑟芬斯卡街,昂首闊步地沿著遠方的人行道朝木材廠的方向前進,其中一個黑衫隊員拉著兩頭巨大兇猛的警犬。警犬領著這個黑衫隊員走進了喬瑟芬斯卡街四十一號公寓之中,而其他兩個人站在人行道上等待。波德克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兩頭猛犬身上。牠們看起來像是達爾馬希亞犬與德國牧羊犬的混血品種。費佛伯格當時仍然認為克拉科夫是個優雅宜人的城市,而這種兇暴的惡犬對他來說就像是某種帶有異國風味的生物,牠們應該是來自於某些更為殘酷嚴厲的猶太聚居區。即使是在克拉科夫猶太聚居區的末日,在雜亂棄置的行李之間,在冰寒的鐵門後面,他仍然認為他的家鄉是一片安詳寧靜的樂土,而最恐怖的暴行總是發生在那些較為粗野不馴的地方。但在短短的半分鐘之內,他僅存的一線希望與期待就此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說,最恐怖的暴行已出現在他摯愛的克拉科夫之中。他透過鐵門的縫隙看到了血淋淋的事實,而他終於了解到,世上若是存在著一個邪惡力量的極致中心,那麼它並不像你先前所認為的那般遙遠,它並不在塔爾諾,捷斯托科瓦,里沃夫或是華沙,事實上,邪惡的極致中心就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的喬瑟芬斯卡街北端。一個尖叫的女人帶著她稚弱的幼兒衝出了喬瑟芬斯卡街四十一號公寓。一頭兇猛的警犬咬住了她的衣服,狂暴地撕扯她臀上的血肉。那個先前拉著警犬的黑衫隊員抓起小孩,狠狠地摔到牆上。人體撞擊牆壁的殘酷聲響使費佛伯格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然後他聽到一聲槍響結束了那個女人淒厲的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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