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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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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許多依馬利亞的囚犯們都有著和露西雅一般矛盾的奇特感覺。
勒瓦托夫隱隱感到自己已經破壞了這場遊戲的規則,如同蛇梯骰戲應該以擲出六點來作為終結一般,這場遊戲也應該以勒瓦托夫的死亡來劃下句點。而現在的情況頓時逆轉,就像是牧師突然耍賴,偷偷把骰子藏起來,而這場遊戲就不知該如何收尾了。阿蒙用空著的左手在他臉上狠狠地揍了一拳,而勒瓦托夫嘗到了口中鮮血的滋味,淌在舌上的鮮血就像是某種抵押品,使他暫時保全了性命。
在最初的日子中,她覺得奧斯卡只是一個不時在金屬壓床中走動或是穿越營區小巷的巨大影子。但這並不是一個望之令人生畏的恐怖影子。她隱隱感覺到,她若是不小心讓人們注意到她的存在,那麼這兒所有美好的特質——豐盛的食物,免於遭受鞭打酷刑與兇暴警衛的威脅——或許就會在瞬間消失,呈現出猙獰恐怖的真面目。她只希望自己能安安穩穩地進行她的工作,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後沿著那條圍著刺鉤鐵網的道路回到營房休息。
進入辦公室之後,辛德勒為她安置了一張椅子,然後走到他的辦公桌後面。她看到牆上掛了一張國家元首的畫像。她要抽根菸嗎?還是喝杯白蘭地?不用了,她說,但主管先生自己當然不必客氣,於是他自顧自地走到酒櫃前面,為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妳究竟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呢?他問,此時他已逐漸收斂了他在樓梯上所表現出的那種浮誇虛矯的優雅風度。這是因為他察覺到她臉上的嚴肅神情,而辦公室的大門也已經關上,並沒有任何人會聽到他們的談話。他可以看出這個神祕的女孩必然是為了非常重大的事情才會來到這裡。她微微俯身向前,而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到自己非常荒謬,她的父親花了五萬波蘭幣的高價才為她買到了假亞利安證件,而她現在竟然毫不遲疑地對著這個手上握著一杯白蘭地,臉上帶著半嘲諷半憂慮神情的蘇德臺地人吐露自己的真正身分。然而從某方面來說,這似乎是她此生所做的最容易的一件事。
較短的隊伍中有一個看不出確實年紀的男孩,他可能只有十六歲,也有可能已經滿十九歲了,而他此時突然在隊伍中高聲呼喊:「但是,司令官先生,我也是個技術熟練的金屬工人啊。」
軍隊將那支變得更短的隊伍押解到火車站,把男孩的屍體放在手推車上運到山上草草埋葬,地板上的血跡已經擦洗乾淨,而車床也開始繼續運轉。但勒瓦托夫仍然感到心神不寧,無法專心進行製造門鏈的工作,他清楚地意識到在那四目交接的一瞬間出現於阿蒙眼中的明顯敵意——那個眼神似乎是表示,就是這一個。這位牧師隱隱感到,要不是那個男孩的喊叫聲暫時分散了阿蒙的注意力,他早就成為司令官的槍下亡魂了。他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標。
在進行某次淘汰運動的時候,斯特恩告訴奧斯卡,阿蒙在幾天前進入了勞工營中的金屬工廠。工廠的主管們像軍人一般地立正行禮,戰戰兢兢地向司令官進行報告,他們知道只要遣辭用句稍不小心,就會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我需要二十五名金屬工人,」當報告完成之後,阿蒙對那些主管說。「我只要二十五名。告訴我哪些是技術熟練的工人。」
現在勒瓦托夫牧師及時抓住機會,模仿金屬工廠主管們的立正姿勢。「司令官先生,請容我向你報告,我未能製造出令你滿意的鉸鏈數量,是因為今天早上所有的機器必須重新調整刻度,因此我整個早上並沒有在工廠中製造鉸鏈,而是被派到這兒來鏟煤炭。」
以一個叫做露西雅的女孩為例,某天早上,她的丈夫在普拉佐校閱場的晨間點名時被黑衫隊拉出廣大的囚犯隊伍,隨著其他被淘汰的囚犯們一起登上了前往茂瑟森的死亡列車。她知道丈夫此去絕對不可能有任何生還的希望,因此她開始像寡婦一般地幽幽哀悼悲泣。不久之後,她懷著悲痛的心情來到了依馬利亞,開始在琺瑯器工廠中擔任將上了釉彩的琺瑯器送入熔爐中的工作。勞工們可以在滾燙的機器表面煮沸水,而工廠的地板也非常溫暖。因此對露西雅來說,熱水是依馬利亞所賜予她的第一項恩惠。
斯特恩繪聲繪影地對辛德勒描述當時的情形,當哥德舉起牛仔手槍瞄準目標的時候,米納夏.勒瓦托夫心中已因哥德手槍兩次驚人的失誤而燃起了一線希望,開始在四周尋找某個可以賦予他逃生機會的工具。他看到牆角有一堆煤炭,但這似乎並不是個足以令人信服的藉口。「司令官先生,」勒瓦托夫開口說道,但是此時似乎已經太遲了,他聽到了槍膛中那些負責殺戮的機械零件互相碰撞的聲響。然後又出現了一聲故障打火機的微弱咔啦聲。阿蒙簡直快氣瘋了,恨不得把槍管整個扭下來。
事實上,除了通風良好的營房與絕佳的水管設備之外,依馬利亞中還有一種特殊的氣氛,一種脆弱的信心,與一種永恆的假設,而這是持用假證件居住在沉鬱憂傷的克拉科夫城中的瑞琴娜,在瘋狂時代結束之前永遠也不可能享受到的美妙感覺。
我們這兒也有一些辦公室的工作職位,辛德勒說,但我們現在最需和-圖-書要的就是工廠勞工的專業技術。
她等了整整一個星期,才設法安排了較長的休假時間。她空出了半天的時間來為她的計劃進行準備工作。她好好地洗了一個澡,到黑市購買了一雙襪子。向她的一位朋友——她的朋友很少,一個持用假亞利安證件的女孩無法冒險結交太多的友人——借了一件精緻的短衫。她自己有一件質料絕佳的美麗夾克,另外又買了一頂附有面紗的時髦草帽。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梳妝打扮,在經過精心修飾之後,她那張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黝黑面孔散發出逼人的亮麗光彩,使她看起來就像是一位從未遭受到恐懼與威脅的高尚仕女。鏡中那個窈窕曼妙的身影使她不禁感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戰前的美好歲月,而她又變成了一個有著異國血統的克拉科夫優雅淑女——父親是一位匈牙利商人,母親或許是一位來自於南美地區的黑美人。
當門房搖著頭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立刻膽戰心驚地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麼非要見到主管先生的重要事情。她害怕門房詢問她來到這兒的目的,她想要儘快擺脫那種懷疑的目光。但這個波蘭門房根本懶得對她撒謊。「他不會接見妳的,」他說。她可以看到工廠庭院中有著一輛閃閃發光的轎車,這必然是辛德勒先生的交通工具。所以他並沒有出去,他只是不願意接見連襪子都穿不起的貧窮訪客。她渾身顫抖地落荒而逃,暗暗慶幸自己不用在今日對辛德勒先生洩露那個她在夢中都不敢說出口的重大祕密。
勒瓦托夫眨著眼睛,望著其他那些拖著原始建材的囚犯們匆匆在身邊走過,他們似乎急著想要離開這個殘酷的屠宰場,其中某些認識勒瓦托夫的克拉科夫人在心中暗暗想著,我的老天,這次竟然是勒瓦托夫。他暗暗默誦猶太教經文,聽到手槍內部機械運轉的刺耳聲音。然而這個小型機器所營造出的並不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而是一聲微弱的咔啦聲,聽起來就像是某個無法製造出火焰的故障打火機。而阿蒙.哥德就像是個無法滿足慾望的老菸槍一般,帶著微微的慍怒之意耐心地抽出彈匣檢查,重新安裝了一次,然後再度瞄準他的目標開槍射擊。牧師反射性地將頭偏向一邊,他就像所有遇到危難的人一樣,下意識地認為自己可以用減低拳頭力量的方式來化解子彈的衝擊力,然而從哥德手槍中所發出的只不過是另一聲咔啦聲。
但是他們無法以技術勞工的身分進入依馬利亞,波爾曼小姐說,我的父親是一位進口商人,他並不是金屬工廠的勞工。
伊哈克.斯特恩現在在阿蒙.哥德的行政管理大樓的建築部門中工作,他一直非常敬重勒瓦托夫牧師,而在過去的歲月之中,斯特恩與勒瓦托夫經常在閒暇時間泡上兩杯藥草茶促膝而坐,天南地北地談論著瑣羅亞斯德對於猶太教文化的影響,或是波斯祆教對於猶太教的影響,或是道教的自然世界觀,而在他們熱烈的討論之中,時光飛快地流逝,而藥草茶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冷了。當斯特恩開始對比較宗教學產生興趣之後,勒瓦托夫的言論總是能帶給他極大的快樂與刺|激,這位牧師的哲學觀點遠比那個半調子哲學家奧斯卡.辛德勒豐富深入,可憐的辛德勒在討論這般深奧的問題時總是會招架不住,頻頻暴露出致命的推論弱點。
她感到無比地絕望,含著淚水寫下了她的假名和真實地址——隨便他要如何處置,或許他會向黑衫隊告發她的真實身分。但當她來到外面的街道上之後,她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線希望。也許辛德勒以為她是個奸細,懷疑她是奉命到此來設下一道陷阱。但他仍然是十分冷酷,毫不容情地把她轟出大門,甚至不曾表示出些許仁慈的善意。
阿蒙.哥德的勞工營現在一共有三萬多名囚犯。在校閱場旁邊,在已變成馬廄的猶太教堂附近,矗立著一棟可以容納一千兩百名囚犯的波蘭建築。克魯格中將在視察過此地的環境之後,對這個快速發展的新勞工營非常滿意,因此他立刻讓司令官連升兩級,而哥德現在已經是一位黑衫隊上尉了。
在屋外溫煦的春日空氣中,阿蒙命令米納夏.勒瓦托夫站在工廠的外牆邊,粗鹵地調整這個死刑犯的位置,然後掏出了那把在兩天之前奪去一個孩子生命的手槍。
多列克對伯西的承諾並未抱著太大的希望。他的妻子瑞琴娜並沒有任何製造彈殼或是琺瑯器具的工作經驗。而伯西事後再也不曾提過他們兩人之間的約定。然而在不到一個星期之內,哥德司令官批准了下一批的依馬利亞勞工名單,並因此而收到了奧斯卡所送的一小包珠寶首飾來作為他合作態度的應有回報。多列克的家人隨即跟著一大群歡天喜地的囚犯一同遷入了辛德勒的附屬勞工營。在依馬利亞的女工營房中,努西雅看起來就像是個沉默寡言的瘦弱成年女子,而李察仍然保持著他在普拉佐勞工營中的習慣,自由自在地四處遊蕩,很快地就與軍火分部與琺瑯器工廠中的所有勞工打成一片,甚至連負責巡邏的警衛都無法拒絕這個小男孩的親暱善意。瑞琴娜hetubook.com.com殷殷盼望某一天奧斯卡會突然走進到琺瑯器工廠對她說:「妳就是多列克.哈洛威茲的妻子?」屆時她就只要費心思索如何述說自己的感激之情就行了。但奧斯卡從來不曾給予她這個道謝的機會。她欣喜地發現自己和女兒在利波瓦街並不像過去那般地特殊醒目。她們知道奧斯卡必然認識她們,因為他經常親切地喚著李察的小名,不拘形式地和這個小男孩愉快地聊天。同時,她們也可以從李察那些完全不同以往的問題內容中了解到,辛德勒所賦予他們全家的是一份多麼大的恩惠。
「你做的是什麼東西?」司令官問道。
我必須告訴你,辛德勒先生,我並不是一個波蘭亞利安人。我真正的名字是波爾曼。我的父母現在被關在普拉佐勞工營中。他們說,而我自己也深信不疑,只要進入依馬利亞,他們就等於是獲得了一張生存證明。我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回報;我必須向朋友借衣服才能順利進入你的工廠。你願意為了我而慷慨地收容我的父母嗎?
然後哥德上尉將勒瓦托夫留在牆邊,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然而勒瓦托夫與斯特恩都可以看出,這場競賽只是暫時中止,並沒有真正地宣告結束。
斯特恩在普拉佐勞工營的建築部辦公室中低聲地對奧斯卡述說這個故事。而斯特恩彎著身子,睜大眼睛,雙手交握,仍然保持著從前的解說習慣,他巨細靡遺地詳細描述,不曾遺漏任何細節。「這沒什麼問題,」奧斯卡低聲說,他總是不放過任何嘲弄斯特恩的機會。「幹嘛要囉哩囉嗦地說這麼長的故事。依馬利亞總是有地方容納一個可以在一分鐘之內製造出一條鉸鏈的技術工人。」
當奧斯卡工廠的附屬性勞工營宣告成立的時候,一個名叫瑞琴娜.波爾曼的年輕女孩此時正靠著偽造的亞利安人證件居住在克拉科夫市區之中。她黝黑的膚色為她營造出一道安全的屏障,因此她甚至可以以亞利安人的身分進入波德果爾的一家公司上班。如果她願意前往華沙、洛次,或是哥丹斯克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她的處境或許會較為安全,不至於面臨到敲詐勒索的威脅。但她年邁的雙親卻居住在暗無天日的普拉佐勞工營中,而她就是為了父母著想,才甘願冒險持用假證件,這樣她就可以想辦法為他們供應一些食物、生活用品與藥物。當她居住在猶太聚居區的時候,她常常聽到代表克拉科夫猶太神話的一句格言:辛德勒先生將會給予受苦受難的猶太人必要的援助。她同時也聽到了一些從普拉佐勞工營與採石場傳出來的恐怖消息,使她了解到司令官任意屠殺的殘酷手段。因此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將她的父母送入辛德勒工廠後院的勞工營中,即使會因此而暴露自己隱藏許久的身分也在所不惜。
「再做一個,」阿蒙低聲吩咐。在通過工作速度的考驗之後,牧師現在的心情已穩定下來,滿懷信心地繼續進行工作。大約過了一分鐘之後,第二條鉸鏈隨即落在他的腳邊。
在一個月之內,波爾曼夫婦從普拉佐勞工營來到了依馬利亞。瑞琴娜.波爾曼原先以為如果奧斯卡.辛德勒先生決定幫忙的話,她的父母應該是單獨前往辛德勒工廠,但情況並非如此,波爾曼夫婦只是三十名依馬利亞新勞工中的一分子。瑞琴娜有時會來到利波瓦街,買通守衛讓她進入工廠中探望雙親。她的父親忙碌地為琺瑯器上釉,挖煤,以及擦洗地板。「但他現在終於肯開口說話了,」波爾曼太太說。當他們住在普拉佐勞工營中的時候,波爾曼先生曾經被環境逼成了一個一言不發的啞巴。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能毫不畏懼地向奧斯卡點頭致敬,甚至還可以開口對他說:是的,謝謝你,主管先生。她已經逐漸適應與習慣了依馬利亞的生活。奧斯卡甚至還給了她幾根香菸,在這個地方,香菸是比黃金還要貴重的禮物,她不僅可以從中獲得不少慰藉,同時也可以用它來和其他的波蘭工人們換取一些生活用品。她過去曾失去了許多朋友,因此她現在十分害怕奧斯卡的友誼。她希望奧斯卡永遠都是一個虛無縹渺的精靈,一個能施展魔法的父親。她不禁感到,一個由朋友所創造出的樂園實在是太過虛無脆弱了。唯有一個具有更多權威性與神祕感的人物才能有效地管理與保護這個如奇蹟般的天堂。
某個主管指著勒瓦托夫,因此這位猶太教牧師加入了其中一支隊伍,但他看到阿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當然,囚犯們永遠也無法預知司令官究竟會帶走哪一支隊伍,也不知道他們會被帶到哪兒去,但在大多數的情況之下,待在技術工人的行列中仍然是比加入其他隊伍安全得多。
不久之後,斯特恩開始設法將一個叫做米納夏.勒瓦托夫的猶太教牧師送入依馬利亞。勒瓦托夫在普拉佐勞工營中佯裝成一個平凡的金屬工人,但事實上他卻是一位學識豐富的都市猶太教牧師,他非常年輕,蓄著烏黑的鬢鬚,遠比其他那些波蘭猶太教牧師們自由開明。那些頑固的死硬派分子深深相信安息日的戒律甚至比生命還要重要,而在一九四二與一九四三年這兩年之中,波蘭的強制性勞工營中大約有幾百名的固執猶太牧師由於拒絕在星期五工作而被黑衫隊槍斃。而勒瓦托夫即使是在祥和的太平歲月中,也會諄諄勸誡他的信徒要保和圖書持開放的胸襟,告訴他們人們不僅可以用堅定的虔誠信心來侍奉上帝,同時也可以以一種明智靈活的應變方式來榮耀上帝的聖名。
李察並不是多列克想要送進辛德勒工廠的唯一家人,事實上,這個仍然保有童稚心靈的小兒子或許並不是多列克急著想要找辛德勒幫忙的主要原因,李察可以藉由無數的問題來紓解心中強大的恐懼。他最擔心的是他那個年僅十歲的女兒努西雅,這個小女孩現在已不再開口詢問任何問題了;她只不過是一個剛離開爛漫坦率幼兒時期的瘦弱孩子;當她每天在刷子工廠中忙著將鬃毛縫在木頭刷柄上的時候,她總是可以透過窗口看到一輛輛載著無數囚犯駛向奧地利軍事堡壘的死亡卡車,而她開始以成年人的方式來獨自面對心中的強烈恐懼,因此她無法像她的弟弟一般地靠在父母的胸前,藉著一連串的問題來化解懼怕驚恐的情緒。為了平撫腹中的飢火,努西雅開始大量吸食用報紙捲成的洋蔥葉菸。根據可信的傳聞,依馬利亞的環境似乎並不會逼使孩子們發展出此種早熟的生存手段。
「司令官先生,」勒瓦托夫說,「我在製造鉸鏈。」牧師指著地板上的一小堆鉸鏈。
當勒瓦托夫和他的妻子於一九四三年夏季來到依馬利亞工廠附屬勞工營的時候,他剛開始總是將辛德勒的好意誤認為宗教玩笑,並因此而感到有些苦惱。勒瓦托夫在德國琺瑯器工廠的軍火部中擔任操作車床的工作,而在每個星期五下午時分,辛德勒都會對他說:「你不應該待在這兒,牧師,你應該去準備進行猶太安息日的禮拜儀式。」然而直到奧斯卡在他手中塞了一瓶酒,作為禮拜儀式工具的時候,勒瓦托夫才了解到,原來主管先生過去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從今以後,這位猶太教牧師將會在每個星期五下午離開他的工作檯,回到他位於工廠後院的營房中進行安息日禮拜儀式。在一排散發出酸臭味兒的潮濕衣物之下,他將會端端正正坐在數排高達天花板的鋪位之中,對著一杯酒吟誦安息日祈禱文。然而當這位猶太教牧師虔誠地進行禮拜儀式的時候,黑衫隊瞭望臺的陰影仍如惡靈般地籠罩在他四周。
依馬利亞勞工營中並沒有凌虐囚犯的司令官,也沒有永久性的巡邏警衛。巡邏部隊的分派是採取輪班制度,每隔兩天,就會有兩輛載著黑衫隊與烏克蘭軍隊的卡車從普拉佐來到薩布拉西進行交接工作。普拉佐的軍人們非常喜歡到依馬利亞來執行短期任務。主管先生的廚房雖然比普拉佐勞工營還要簡陋,但卻能供應出比那兒要好得多的豐盛食物。由於主管先生曾經大發雷霆,打了好幾通電話向謝爾納抱怨,因此巡邏部隊現在並不敢進入營區,只是乖乖地待在柵欄周圍進行巡邏工作。對他們來說,薩布拉西的巡邏任務是一項相當愉快,但卻有些無聊的輕鬆工作。
波爾曼─洛德瑞克斯小姐並不想對辛德勒先生的生活造成任何干擾,因此她並不曾衝入依馬利亞辦公室道謝,或是撰寫無數熱情洋溢的感激信函。然而每當她離開德國琺瑯器工廠的黃色大門時,她的心中總是對那些能夠留在依馬利亞的人們懷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羨慕之情。
聽著兒子一知半解的童稚疑問,多列克.哈洛威茲不禁感到,即使是對一個具有特權的孩子來說,普拉佐勞工營也不是個理想的成長環境。或許他可以找機會請辛德勒幫幫忙——辛德勒經常藉著洽談生意的名義來到普拉佐勞工營,在行政管理大樓與工廠附近四處走動,帶些小禮物給斯特恩、羅曼.金特,和波德克.費佛伯格等老朋友,並和他們交換一些生活情報。但不久之後,多列克發現自己似乎是沒有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和辛德勒進行接觸,而他突然想到,或許他可以透過伯西的關係來向辛德勒請求援助。多列克相信他們兩位商業人士必然經常碰面。雖然他們極少同時來到普拉佐勞工營,但他們應該常常在辦公室中商談生意或是在社交宴會交際應酬。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看出他們兩人並不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他們卻因商場交易與某種牢不可破的互惠關係而緊密地聯合在一起。
當大地在春日晨霧中散發出最後一絲冬日情調時,哈洛威茲的小兒子李察總是在天剛破曉的時候立刻從他母親的狹窄床鋪上跳下來,飛快地跑下山坡前往位於山下的男囚營區中尋找父親,心中仍然念念不忘地惦記著早晨的粗麵包。他必須和父親一起到校閱場參加例行的晨間點名。在到達父親的營區之前,他必須先經過奇洛威的猶太警察隊駐紮營,即使是在濃霧密佈的清晨時分,他仍然可以看到兩座刺眼的瞭望亭。但他並不會遭遇到任何危險,這是因為他在這個勞工營中是個相當著名的人物,大家都知道他是哈洛威茲家的孩子。司令官的酒友伯西先生十分賞識哈洛威茲的工作能力,認為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優秀人才。因此李察無拘無束的行動自由事實上是源自於他父親的專業知識;而他在此種特權符咒的保護之下安全地通過了瞭望亭,跑到父親的營區,躡手躡腳地爬到父親的窄床上,用一連串的問題將父親吵醒。為什麼濃霧總是在早上出現,下午卻一點兒都看不到呢?卡車會不會到這兒來?今天他們是不是又得在校閱場枯站幾個小時?軍官會不會又要打人了呢?
某天,當奧斯卡來到和*圖*書普拉佐勞工營的時候,斯特恩告訴他,他最好還是儘快想辦法把米納夏.勒瓦托夫帶到依馬利亞,要不然哥德一定會殺了這位猶太教牧師。這是因為勒瓦托夫在勞工營中是個相當醒目的人物——他有著出眾的儀表。而哥德絕對不會忽略出眾的儀表;就像遊手好閒的偷懶鬼一般,這也是一個最容易遭受到處決命運的特殊階級。斯特恩開始對奧斯卡述說哥德企圖殺害勒瓦托夫的詳細經過。
「是嗎,親愛的?」阿蒙喃喃自語,掏出了他的左輪槍,走到男孩前面,朝男孩的腦袋射了一槍。金屬工廠中響起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男孩瘦弱的身軀猛然撞到牆上。嚇得魂飛魄散的勒瓦托夫相信這個男孩早在落到地上之前就已經斷氣了。
除了波蘭本地的囚犯之外,來自於東邊與捷克斯拉夫的猶太人在奧希維─伯克瑙或是葛羅斯─羅森的新營地完成之前,也必須暫時居住在普拉佐勞工營中。因此有時這兒的囚犯人口會高達三萬五千名之多,而每當點名活動展開的時候,校閱場中就會擠滿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因此阿蒙經常大量淘汰原有的囚犯,為新加入的人口騰出足夠的居住空間。奧斯卡知道這位司令官必然會採取最快速直接的淘汰方法,他將會出其不意地走進某個營區辦公室或是工廠之中,命令人犯們排成兩支隊伍,然後將其中一支隊伍帶走。這支不幸的隊伍不是被帶到奧地利軍事堡壘中,由一支行刑軍隊執行槍決,就是被送到克拉科夫─普拉佐車站的牛車之中,而當鐵路支線於一九四三年秋季完成之後,他們也可能會被押解到位於警衛森嚴的黑衫隊營房旁邊的新車站。
哥德開始漫無章法地大聲詛咒,忿忿地用德語吼著:「該死!真是活見鬼!」勒瓦托夫隱隱感到阿蒙隨時都會開始大肆批評現代工藝技術的缺失,就好像他們只是兩個正在一起想辦法解決某種簡單技術問題——疏通煙管,或是在牆上鑽孔——的工匠。阿蒙將那把故障的手槍塞回黑色的槍套中,從他的夾克口袋中掏出了一把有著珍珠槍柄的左輪槍,而勒瓦托夫牧師只在童年時代所閱讀的西部冒險故事中看過這種武器。事情很清楚,他暗暗想著,技術性的失誤並不能使我逃過這場劫難。他會繼續堅持下去。而我將死在西部牛仔的手槍之下,就算所有的槍火都失去了效用,哥德上尉也會運用某種原始的武器來結束我的性命。
除了前來營區視察的資深黑衫隊官員之外,在德國琺瑯器工廠上班的囚犯們通常只能在遠處瞥見警衛模糊的身影。營區內共有兩條圍著刺鉤鐵網的道路,一條讓琺瑯器工廠的勞工們走到工廠上班,另一條則是通往軍火分部的大門。那些在容器工廠、冷卻器工廠與軍隊駐紮地辦公室工作的依馬利亞猶太人每天早晨在烏克蘭警衛的押解之下到工作地點上班,傍晚時分再由警衛押回營區。這些烏克蘭警衛每兩天更換一次,因此他們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對某個特定囚犯發展出危險的怨恨與敵意。
多列克利用某次前往麻衣倉庫出公差的機會向伯西請求援助。伯西過去對他一直相當仁慈和藹,他急切地請求伯西替他向辛德勒先生說情。他不斷地重複述說他的懇求,再三強調他孩子們的名字,因此即使是那個記憶力早就被杜松子酒腐蝕殆盡的伯西也不可能會忘了這般疲勞轟炸式的強迫記憶。辛德勒先生可以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伯西說,他絕對不會拒絕我的要求。
阿蒙皺著眉頭望著他腳下的那一小堆成品。「你從早上六點就開始在這兒工作,」阿蒙望著地板說,「而你剛剛又對我展示出你驚人的工作速度——那麼你怎麼會只製造出這一點點的成品呢?」
幾天之後,斯特恩告訴奧斯卡,阿蒙又來到了金屬工廠,這一次的淘汰行動並未走漏風聲,而阿蒙發現這兒的工人相當多,因此他決定自己選取那些該送到山丘上或是車站的淘汰名單。然後,就如勒瓦托夫所預料的一般,阿蒙在勒瓦托夫的工作檯邊停下了腳步。勒瓦托夫可以聞道阿蒙身上所散發出的刮鬍膏香味兒。他可以看到阿蒙漿得筆挺的襯衫袖口。阿蒙對於穿著總是非常講究。
就像她原先所預期的一般,門口的波蘭門房完全看不出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的美麗女子竟然就是上次那個蓬頭垢面的骯髒女孩。他彬彬有禮地請她進入大門,立刻打電話給主管先生的祕書克羅諾斯卡,過了一會兒之後,他開始裝模作樣地對辛德勒本人報告。主管先生,波蘭門房說,有一位女士正在這兒等待,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討論。辛德勒先生似乎要求門房解釋細節。一位穿著昂貴服飾的年輕女士,那個波蘭人說,然後他握著電話朝她鞠了一個躬,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士,他說。辛德勒似乎急著想見到她,立刻飛快地奔下樓梯,或許他以為她是某個曾與她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女子,而他害怕她將會在所有員工面前讓他窘得下不了臺。但當他發現他並不認識這個女子的時候,他隨即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非常高興能見到她,他說,這位洛德瑞克斯小姐。她可以看出辛德勒先生對於漂亮女人有著某種誠摯的敬意與尊重,而這是一種同時具有孩子氣與世故意味的性格。他以一種如電影明星般的瀟灑姿態邀請她進入樓上的辦公室。她希望與他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之下進行會談嗎?和*圖*書她當然應該這麼做。他領著她經過克羅諾斯卡身邊。克羅諾斯卡表現得十分冷靜。這個女孩具有多種可能性——黑市交易或是貨幣買賣。她甚至也可能是一個時髦俊俏的游擊隊員。而愛情是最不可能出現的一種情況。不論如何,像克羅諾斯卡如此精明世故的女孩從不認為自己能擁有奧斯卡,或是為奧斯卡所擁有。
辛德勒放下酒杯,立刻站起身來。妳是想進行一項祕密協定?我從不跟任何人簽訂祕密協約。妳剛才所提出的要求,小姐,是一種非法的行為。我在薩布拉西經營一家工廠,而我所在乎的只是這個人是否具有特定的專業技術。如果妳願意的話,妳可以留下妳的亞利安姓名與真實地址,等到適當的時機出現時,我或許會寫信給妳,告訴妳我所需要的專業技術,那麼我或許可以讓妳的父母到依馬利亞工作。但並不是現在,也不可能是因為專業技術之外的其他原因。
在多年之後,依馬利亞猶太人將會帶著懷念的心情將辛德勒勞工營描繪成一個幸福的樂園。此時這些曾經在勞工營共患難的猶太人已散居於世界各地,因此這並不可能是他們事先約定好的某種共通說法。但在當年的依馬利亞中,樂園必然是一個相當流行的辭彙。不可否認地,這是一種出於比較性的樂園,相對於陰森恐怖的普拉佐,依馬利亞自然是個安寧祥和的天堂。這個地方賦予居民一種幾近於超現實的獲救心理,他們感到這是一種極端反常的現象,因此他們不敢去深入探究此地的現實環境,深怕所有美麗的幻夢就會因此而消失無蹤。德國琺瑯器工廠的新勞工對於奧斯卡的認識只是一些浮面性的報告與傳言。他們並不想與主管先生正面接觸,或是冒險與他交談。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來撫平普拉佐所造成的創痛心靈,才能漸漸適應辛德勒勞工營這種異乎尋常的監獄體制。
主管們繼續選擇技術工人。勒瓦托夫注意到今天早晨的金屬工廠中並沒有多少勞工,這是因為那些在大門邊工作的工人與臨時工事先警覺到哥德的腳步聲,因此他們早就溜到馬德瑞西的工廠中,小心翼翼地藏在巨大的布疋後面,或是裝出正在專心操作縫紉機的樣子。而大約只有四十名遲鈍粗心的工人們仍然留在金屬工廠中,在車床與工作檯中間排成兩支隊伍。所有的人都非常害怕,但那些待在較短隊伍中的工人們更是焦慮不安。
那些聽到附屬勞工營消息的囚犯們已經開始暗中較勁,極力爭取進入依馬利亞的機會。多列克.哈洛威茲是普拉佐勞工營中頗受重視的採購員,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獲准遷入辛德勒的工廠,但他必須為他的妻子和兩個小孩想想辦法。
勒瓦托夫了解到他已經以熟練的技術宣判了自己的死刑。阿蒙押著他經過走道,沒有任何人膽敢從工作中抬起頭來看勒瓦托夫一眼。但他們能看到什麼呢?一場死亡漫步。而在普拉佐勞工營中,死亡漫步只是一種平平無奇的景象。
「現在當場替我做一個,」阿蒙命令。他從口袋中取出了一隻錶,開始計算時間。勒瓦托夫慇懃地切割鉸鏈,他的手指勤快地壓著金屬,專心地操作車床;勞動的手指給予他無比的信心,他不禁深深慶幸自己確實擁有熟練的技術。他微微點著頭計算時間,而他估計自己大約只花了五十八秒的時間就製成了一條鉸鏈,讓這個成品落在腳下的產品堆中。
當她第一次來到德國琺瑯器工廠的時候,她刻意穿了一件毫不顯眼的褪色印花洋裝,甚至不曾穿上襪子。門口的波蘭門房走到辛德勒先生位於樓上的辦公室中向主管先生報告這個不知名的訪客。她可以透過玻璃門看到門房臉上那種輕蔑不屑的神情,她知道他看不起她。這只是個無名小卒——某個在別家工場上班的女孩。她就像所有持用假亞利安證件的猶太人一樣,深怕某個懷有敵意的波蘭人將會認出她的真實身分。而這個波蘭門房看起來似乎就是一個懷有敵意的波蘭人。
因此,黑衫隊雖然對依馬利亞囚犯們的生活造成了些許限制,但奧斯卡卻設定了這個奇特勞工營的氣氛與基調。這兒的基調是一種脆弱的永恆性。這裡沒有兇猛的惡犬。這裡的囚犯並不會遭受到無情的毒打。這裡的麵包與湯遠比普拉佐精緻豐富——根據一位曾在依馬利亞工廠工作的醫生的回憶,囚犯每天的食品分量大約是兩千卡路里。他們工作的時數相當長,幾乎每天都要整整工作十二個小時,不論如何,奧斯卡仍然是個必須履行軍方督察團合約的商人,同時他也有著追求利潤的強烈欲望。然而這些工作並不是非常繁重,而許多囚犯似乎深深相信他們的勞力是一種保有生存機會的必要貢獻。根據奧斯卡在戰後所呈交給聯合分配委員會的一份記錄報告,他為依馬利亞勞工營的囚犯伙食花費了整整一百八十萬波蘭幣(等於三十六萬美金)的鉅額資金。從表面上看來,這個數目與法本與克拉普的帳目表上所記載的囚犯伙食費相差無幾,但若是以利潤與開銷的比例來評估,並沒有其他任何地方曾像奧斯卡工廠一般地花費如此大的利潤比例來為囚犯們購買食品。同時,在依馬利亞勞工營中,從沒有任何人犯因工作過度、鞭打酷刑,或是飢餓而喪失了性命。而單是以法本的工廠為例,在這家工廠的三萬五千名囚犯中就有兩萬五千名在工作期間無聲無息地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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