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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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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司令官先生?」
奧斯卡曾清楚地感覺到,阿蒙召開安全會議的原因絕對不是想要預防游擊隊的攻擊。如果他當時知道普拉佐即將面臨關閉的命運,他必然會了解到隱藏於阿蒙精采表演之後的深沉意圖。事實上,阿蒙所擔心的是他的猶太警察主管威列克.奇洛威。阿蒙經常派遣奇洛威為他進行黑市交易。奇洛威對克拉科夫的商業網路瞭若指掌。他知道應該在何處銷售司令官所私吞的稻米、麵粉與奶油。他知道哪些商人會對烏爾肯等囚犯所製造出的珠寶首飾感興趣。阿蒙所擔心的是整個奇洛威黨派:馬瑞西雅,奇洛威太太,她十分滿意丈夫所給予她的特權生活;奇洛威的心腹米特克.芬克斯坦;奇洛威的妹妹費爾伯太太;以及費爾伯先生。這幾個人可說是普拉佐勞工營中的貴族,他們經常仰仗著奇洛威的權勢而對其他囚犯們作威作福,但特權地位所給予他們的知識卻使他們陷入了一種危險的處境之中;阿蒙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入他們的眼中,而阿蒙對他們來說,就像任何一個馬德瑞西工廠中的不幸工人一般地熟悉。而若是政府決定關閉普拉佐,他們必然會被送到其他的集中營,阿蒙知道當他們發現到自己竟然站在前往終結營的危險隊伍中時,他們立刻就會大喊大叫地洩露所有不可告人的祕密,希望能藉此挽回自己的生命。而更可能的情況是,他們只要受到飢餓的折磨,就會毫不遲疑地出賣那個忘恩負義的司令官。
「是的,司令官先生,」潘波說。
奇洛威果然無法抗拒這個逃亡計劃。當然,索溫斯基必須和勞工營外的朋友們進行連絡,請他們負責安排適當的交通工具。索溫斯基將會親自開車將他們送到安全地點。而奇洛威則會毫不吝惜地付出昂貴的鑽石作為回報。但是,奇洛威說,為了表示雙方的誠意,索溫斯基必須為他弄到一把手槍。
當烏克蘭士兵將依馬利亞的巨大水管運到鐵路旁邊,將冰涼的清水灑在所有的牛車頂上之後,這個玩笑開始進入了另一個新的層次。奧斯卡在寫給班基爾的紙條中,吩咐這位善解人意的經理到奧斯卡自己的公寓中,整理出一籃裝著醇酒、香菸、上好的乳酪與臘腸,以及其他奢侈品的精緻禮物。奧斯卡現在將這籃禮物交到了站在列車後面的一位黑衫隊員手中。這是一種公開的賄賂手段,而這些慷慨的禮物似乎使得那個黑衫隊員十分窘迫不安,他胡亂地將籃子塞在後面的行李艙中,害怕有哪位明察秋毫的普拉佐官員將會向官方告發他的罪行。然而奧斯卡似乎是一位深受司令官青睞的重要人物,因此那個黑衫隊員滿懷敬意地聽從奧斯卡的吩咐。「當你停靠在沿途車站的時候,」奧斯卡說,「你願意打開牛車的大門讓囚犯們透透氣嗎?」
阿蒙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擬定了兩份冗長的報告,一份交給柯普中將,另一份則是要呈交給葛勒克將軍的分部辦公室,他在報告中花言巧語地解釋自己如何機警地察覺到暴動事件第一階段的不法行動——一群陰謀叛變的主事者意圖暗中逃出營區——於是他當機立斷地處決了叛徒首腦,因而化解了普拉佐的重大危機。他直到深夜十一點才完成了修改工作。打字速度十分緩慢的柯西曼小姐無法在如此緊迫的時間中處理完這兩份緊急公文,因此司令官派遣士兵將已然入睡的米特克.潘波帶到他的別墅之中。當潘波進入會客室之後,阿蒙隨即神情漠然地宣稱他相信這個男孩必然也是奇洛威逃亡事件的同謀者。潘波嚇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阿蒙的指控。他慌亂地搜尋自己的身軀,希望能找到一些能為他洗脫罪嫌的靈感,然後他看到了自己褲管上的裂縫。我怎麼可能穿著這樣的破爛服裝在營區外面四處走動呢?他喃喃地問到。
因此阿蒙召開那場安全會議的原因並不是為了要保護普拉佐免於受到游擊隊的威脅,而是為了未來的關閉命運所進行的準備措施,阿蒙邀請馬德瑞西、奧斯卡與伯西到普拉佐進行會議,只是要為他自己的防範措施增加一絲可信的保護色彩。在這場會議之後,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來到克拉科夫拜訪波蘭保護國的新任黑衫隊警察主管威廉.柯普,向官方述說關於游擊隊的神奇故事了。阿蒙坐在柯普的辦公桌對面,煞有介事地扭著手指,裝出一副苦惱憂慮的神情。他開始對柯普述說那個他曾經在奧斯卡等人面前所練習過的荒唐故事——普拉佐集中營中出現了一些不法的游擊隊組織,而那些鐵網之內的猶太復國運動者經常運用各種手段與波蘭人民軍與猶太戰鬥組織互通情報。而中將先生應該知道,此種暗中勾結的祕密管道可說是防不勝和*圖*書防——有時他們甚至會將情報藏在麵包中。但當反抗行動的徵兆初現端倪的時候,他,阿蒙.哥德,身為負有重任集中營司令官,必然得採取一些立即見效的手段來阻止一觸即發的囚犯暴動,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危險局勢。而阿蒙所要提出的問題是,如果他先開槍處決叛亂分子,事後再準備適當的文件向奧蘭寧堡報告事件的始末,這位地位崇高的中將是否願意給予他適當的支持呢?
過了許久之後,阿蒙終於走到窗邊。「你可以回去睡覺了,」他說。
但奧斯卡在過去幾個鐘頭之中,一直以一種瘋狂強烈的信念期待著希特勒的死訊。而當現實證明他剛才的信念只不過是一種脆弱的幻影時,年輕的囚犯加爾德立刻發現自己必須擔任安慰者的角色。奧斯卡陷入了悲傷沮喪的心境之中,「我們對於拯救的所有幻夢已經完全破滅了,」他有氣無力地喟歎。他先在自己與加爾德的酒杯中注滿了金黃色的白蘭地,然後將酒瓶推到加爾德面前,並打開了他的香菸盒。「帶著這瓶酒和一些香菸回去好好睡一覺,」他說,「我們必須繼續等待一段時間,才能獲得我們的自由。」
加爾德發現奧斯卡正在專心地聆聽收音機,他的面孔泛著酒紅,桌上擺了一瓶酒與兩個玻璃杯。在這段日子之中,他的辦公桌後面一直掛著一張歐洲地形圖。當德國版圖大幅擴張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曾在他的辦公室中見過這張地圖,但奧斯卡似乎對於德國前線連連失守的慘敗戰況有著明顯的興趣。他今晚並未像往常一樣,暗中收聽非法的BBC電臺,而是反常地將頻道調到德國國家廣播網。此時收音機傳出來一種帶有預警意味的音樂,這是國家廣播網在播放重要新聞之前的慣常序曲。
「我說,你可以回去睡覺了。」
日後證明,填補那塊空白的犧牲者事實上是另一個年老的囚犯,這個老人不知該如何應付約翰與胡亞爾這般惡形惡狀的黑衫隊官員,因而相當不智地洩露出他在營區外面的某個隱祕地點藏了許多價值不菲的昂貴鑽石。當獲得緩刑令的潘波在營房中進入夢鄉的時候,阿蒙吩咐屬下將那個老人帶到別墅之中,開始鼓起如簧之舌巧言令色地欺騙這個囚犯,表示只要這個老人坦白說出藏匿鑽石的地點,黑衫隊就會既往不咎地饒過他的性命。而當這個粗心大意的囚犯供出正確的藏寶地點之後,阿蒙立刻毫不遲疑地將他就地正法,然後把老人的名字填在那兩份呈交給柯普與奧蘭寧堡的報告之中——而這位厚顏無恥的司令官竟然故作謙遜地在報告中吹噓自己撲滅反抗暴動的英勇事跡。
而當他們一面喝著酒,一面聆聽收音機所播放出的貝多芬音樂時,他們越來越相信希特勒的死訊,而整個歐洲將會在今晚因一個毀滅人類理性的狂人的死亡而獲得救贖。他們將會再度成為整個歐洲大陸的一分子;他們從今以後再也無須維持囚犯與主管先生的身分。收音機仍然不斷地保證將會在不久之後播放元首的聲音,而隨著時間流逝,這個保證每出現一次,奧斯卡就立刻報以一陣越來越不屑的瘋狂大笑。
在這場不知所云的會議結束之後,奧斯卡領著阿蒙來到他停放在行政管理大樓前方的轎車旁邊。他打開了行李箱,裡面有著一個精緻華麗的馬鞍,這個昂貴馬鞍的設計充滿了克拉科夫南方山脈中的薩克潘區特有的風格。雖然現在依馬利亞強制性勞工營的囚犯薪資已不再與這位司令官有著任何關聯,而是直接送到波爾將軍的奧蘭寧堡總部設置在克拉科夫的區辦公室中,但奧斯卡仍然認為他必須不時送一些新穎別緻的禮物來討好阿蒙。
當午夜來臨時,他們已不再理會那些似乎完全不可能實現的承諾。他們輕鬆地呼吸著這個元首死亡之後的美麗克拉科夫城中的新鮮空氣。到早上的時候,他們自信滿滿地推測,所有的廣場中將會擠滿了歡欣舞蹈的群眾,而歡愉慶祝的市民再也不會因此而遭受到任何懲罰。軍隊將會逮捕瓦威爾堡中的法蘭克行政長官,並派遣部隊來到波莫爾斯卡街,包圍住血腥的黑衫隊總部。
「阿們,阿們,」辛德勒喃喃自語。
奧斯卡隨手寫了一張紙條,吩咐烏克蘭士兵將紙條交給班基爾與加爾德。在他們離去之後,阿蒙對這整件事的興致越來越高昂,因此他甚至毫無異議地允許屬下打開牛車大門,運送一桶桶的清水給焦渴欲死的囚犯們飲用,並將那些面孔已開始發紅腫脹的屍體搬下牛車。然而鐵路旁邊仍然擠滿了一群看好戲的黑衫隊員,他們帶著嘲諷的目光望著這種奇特的景象,心中暗暗想著:「難道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拯救全部的囚犯嗎?」
潘波以一種職業祕書的謹慎態度柔順地點點頭hetubook•com.com。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企圖搜尋一些靈感,他必須在短時間之內找到一個可以讓阿蒙改變留白命令的機警回答。他知道那是為他自己的名字,米特克.潘波所留下的空間。然而在傑洛佐林斯卡街週日傍晚那種悶熱不安的沉默之中,他無法迅速找到任何可以賜予他逃生機會的可信藉口。
潘波在打字機前面呆坐了一個多小時,但他最後還是明智地為他自己的名字留下了足夠的空間。如果他不聽從吩咐的話,他必然會立即遭遇到毀滅的命運。在最近這段日子中,斯特恩的朋友都聽到了一個相當可信的傳聞:辛德勒已準備採取某種行動來拯救囚犯的生命,但在今天夜晚,來自於薩布拉西的拯救消息對他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米特克熟練地打字;米特克在兩份報告中為自己的死亡留下了一塊怵目驚心的空白。而他過去以熱忱的信心所記下你那些關於司令官罪行的珍貴記憶,現在已因他自己所留下的空白而變成了一種徒勞無功的虛妄企圖。
索溫斯基隨即向司令官報告這場交易的詳細內容,而阿蒙交給他一把故障的點三八口徑手槍。奇洛威拿到了這把手槍,但他自然並沒有任何試槍的需要或是機會。但阿蒙現在卻可以義正辭嚴地向柯普與奧蘭寧堡報告他在營區中發現到一名暗藏槍火的囚犯,使他的立即處決行動更加地合理化。
依馬利亞的工程師與囚犯亞當.加爾德同樣也看到了奧斯卡劇烈轉變的跡象。六月二十日夜晚,一個黑衫隊員來到男囚營區喚醒了已進入夢鄉的加爾德。主管先生告訴警衛室,他現有急事要借重這位工程師的專業長才,要求加爾德立刻進入他的辦公室中。
在八月中旬的一個週日,索溫斯基與奇洛威家族在一間存放建築材料的小屋中祕密會面,按照約定將他們所有人藏入一輛卡車之中。然後他沿著傑洛佐林斯卡街將卡車開到營區大門口。他們將在那兒經過一場公式化的例行檢查;然後這輛卡車就可以離開營區,緩緩駛向較為安全的鄉村地區。躲在空爐子中的五個逃亡者帶著一種如害了熱病一般的慌亂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儘快脫離那個不念舊情的司令官。
奧斯卡試圖想像一幅古怪的畫面:游擊隊攻入普拉佐勞工營,釋放了所有的波蘭人與猶太人,然後迅速將他們組成一支軍隊。這真是個荒誕不經的白日夢,怎麼會有人相信這種瘋狂的夢境?但阿蒙卻站在那兒,嘔心瀝血地企圖說服大家他確實是相信這種夢境。這個小小的會議行動背後必然隱藏著某種特殊的目的。奧斯卡對這一點倒是深信不疑。
當奧斯卡在黑衫隊員的譏嘲笑聲中沿著牛車隊伍向前行走,將虛空徒勞的仁慈善意傳遞給車中的待決死囚時,人們可以看出奧斯卡對於解救行動的狂熱已不再只是一種不計代價的慷慨付出,而是一種如著魔般的瘋狂投入。甚至連阿蒙都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朋友已步入了一種相當危險的新境界。他剛才所表現出的種種瘋狂行動,包括熱切地提供消防水管,讓所有的牛車都能暫時解除炙熱的燒烤,以及在黑衫隊全體職員面前賄賂一個黑衫隊員——他只要再稍稍逾越一步,希德特或是約翰或是胡亞爾的笑聲就會轉變成嚴厲的抨擊,轉變成一種蓋世太保絕對無法忽視的罪行指控。那麼奧斯卡將會因此被送入蒙特魯皮希監獄,而基於他從前曾經觸犯過政府的種族政策,他最後或許會遭遇到喪生於奧希維的恐怖命運。因此當奧斯卡堅持要以對待坐三等車廂的窮親戚的方式來對那些死囚們表示出關切之意時,阿蒙原先的遊戲心情不禁變成了深沉的恐懼,奧斯卡似乎不曾意識到牛車中的囚犯絕對無法到達一個可供休憩的目的地,而是一步一步地踏入地獄之中。
潘波轉身離去。現在他的腳步已不像剛才那般地虛弱無力。但他知道在看過這麼多的機密事件之後,阿蒙絕對不可能讓他繼續生存下去。但或許這位司令官認為可以在較為閒暇的時候再來處理這個危險的囚犯。而在最後的命運來臨之前,一天的生命仍然是無比寶貴的生命。
潘波那種坦白誠摯的絕望語氣使阿蒙感到非常滿意。他和顏悅色地吩咐這個男孩坐下來,開始指示文件的格式與頁數。阿蒙用他如刀鋒般的手指輕輕地拍打紙張。「我希望你能打出一份第一流的漂亮文件。」而潘波心中暗暗想著,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可能會在此刻因逃亡者的罪名而被立即處決,或是在不久之後因了解這些推託之辭的真相而被阿蒙滅口。
奧斯卡駕車送阿蒙與他的新馬鞍回到司令官的豪華別墅。
伯西說:「要是游擊隊真的攻入你的地方的話,阿蒙啊,我希望千萬不要發生在我到你這兒來作客https://m.hetubook.com.com的時候。」
奧斯卡似乎帶著熱切專注的心情仔細聆聽,不願錯過任何重要的消息。當加爾德進入辦公室中的時候,他連忙站起身來,將這位年輕的工程師塞到椅子上。他倒了兩杯白蘭地,飛快地將其中一杯推到桌子對面。「有人企圖暗殺希特勒,」奧斯卡說。他大約是在傍晚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而官方所宣告的故事是希特勒毫髮無傷地逃過了這場暗殺行動。他們保證這位國家元首在不久之後就會透過國家廣播網向全體德國同胞說話。但他們並未履行這項承諾。經過了幾個小時之後,他們仍然無法順利地讓所有同胞聽到元首的聲音。而他們就像宣告史達林格勒陷落的消息之前的情況一般,不停地播放貝多芬的音樂。
「我的德國同志們!」宣言如此開始,「我今天之所以在此與你們說話,首先是因為我認為你們應該聽到我的聲音,應該知道我並未受到任何傷害,其次,你們也應該知道這一項德國歷史中從未出現過的萬惡罪行。」
波莫爾斯卡街與克拉科夫周圍的勞工營中開始流傳著許多擾亂人心的傳聞,據說官方已決定在當年夏季立即展開重新安置囚犯的行動。這些謠言使得薩布拉西的奧斯卡與普拉佐的司令官感到憂心忡忡,阿蒙甚至經由某種非正式的管道得知集中營即將面臨關閉的命運。
阿蒙表示這是一場重要的安全會議。雖然前線的戰況已逐漸穩定下來,但那些從俄羅斯中心侵入華沙郊區的異國軍隊已經在整個波蘭保護國境內激起了無數的游擊隊攻擊事件。而許多聽到此種消息的猶太人也興起了意圖逃亡的念頭。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阿蒙特別指出,事實上他們留在鐵網後面反而比較安全,免得暴露在那些愛好殺戮猶太人的波蘭游擊隊面前,糊裡糊塗地變成了槍下亡魂。但不論如何,大家此刻必須小心提防游擊隊的攻擊,而更重要的是,千萬要杜絕游擊隊與囚犯之間的勾結行動。
在這短短幾個鐘頭之中,白蘭地、死亡消息,與突如其來的情勢逆轉所組成的混亂狀態已使得加爾德喪失了清明的神智,因此當奧斯卡使用「我們的自由」這種親暱的用語,如同他們兩人有著同樣的需求,同樣都是消極地等待拯救的囚犯時,事實上他並未感覺到這段話有著任何唐突奇特的地方。然而當加爾德躺在他的鋪位上回想今晚的奇特經歷時,他不禁為主管先生的話語而感到無比地震驚,奧斯卡竟然表現得像是一個容易為幻想與沮喪所苦惱的敏感人物。他過去一直是個講求實際的精明商人。
而奇洛威也十分地焦慮不安,而阿蒙可以感覺到,奇洛威已經開始懷疑當最後的日子來臨時,司令官或許會無情地將他這個忠心的僕人交到其他的殘酷官員手中。阿蒙決定利用奇洛威的疑懼來設計一個陰狠的陷阱。他將一個來自於捷克斯拉夫塔特拉山脈的黑衫隊後備軍人索溫斯基召入辦公室中,進行了一場小型的祕密會議。他吩咐索溫斯基設法取得奇洛威的信任,佯裝要與他進行交易,為他們提供一條逃亡管道。阿蒙十分確定奇洛威絕對無法抗拒這個誘餌。
囚犯們在當天的休息時間中聽到了奇洛威在營區大門口被宣判死刑的消息。這個消息就像一年之前阿蒙處決賽姆希.斯皮拉與猶太警察部隊的行動一般,使他們不禁感覺到一種畏懼迷惑的情緒。但並沒有任何囚犯能了解到,這個事件對於他們自己的生存機會究竟具有何種深沉的意義。
奇洛威家族一個接一個地死在黑衫隊的槍火之下。阿蒙當時已因嚴重的肝病而面色發黃,體重也已達到他有生以來的最高點,而他像個重病老叔父般地連連哮喘,上氣不接下氣地用槍管抵住了奇洛威的後頸。不久之後,這些犧牲者的屍體被運到了校閱場中示眾,他們的胸前掛著帶有警戒意味的牌子:「所有觸犯法令的囚犯將會遭受到同樣的嚴厲懲罰。」
加爾德不敢期盼太多的好運,他心中只抱著一個謙卑的希望。他只希望能獲得一個如法蘭茲.約瑟夫時代那般自給自足的猶太聚居區。
當潘波抱著一疊草稿離開司令官別墅的時候,哥德跟著他走到庭院中,喊出了最後一道命令。「在你打完暴亂分子的名單之後,」阿蒙和藹地吩咐,「我要你在我的簽名之前留下適當的空位,我還要加入另一個罪犯的姓名。」
奧斯卡與加爾德在收音機邊等了幾個小時。這是一種相當奇特的場景,一個猶太人和一個德國人一起坐在收音機旁邊——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將會不眠不休地等待一整夜——期盼聽到元首死亡的消息。亞當.加爾德也和奧斯卡一般,感受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焦慮渴望心情。他注意到奧斯卡一直保持著鬆懈的姿勢,似乎國家領袖逝世的可能性已www•hetubook•com.com經消除了他所有肌肉的緊張狀態。他大口大口地喝酒,並不時催促加爾德和他一起乾杯。如果這個消息成為事實的話,奧斯卡說,那麼德國人,所有和他自己一樣的平凡德國老百姓,將會因此而獲得了拯救的希望。而這完全是因為某個有機會接近希特勒身邊的人能以驚人的膽識,冒險為整個世界除去這個掀起滔天大禍的狂人。黑衫隊的末日終於降臨了,奧斯卡說。希姆萊明天早上就會被逮捕下獄。
在這個炎熱的午後,某些拖著運石車的囚犯顯然有些昏沉疲憊,並未表現出應有的工作士氣。但馬鞍已撫平了阿蒙暴躁的脾氣,同時,現在奧蘭寧堡也不允許他像過去一般地突然從汽車中跳出來立即處決人犯。汽車靜靜地駛過軍隊營區,來到了停放著一長列牛車的鐵軌旁邊。奧斯卡可以從牛車上方的白色薄霧與從車頂上不斷冒出來的炙熱蒸汽看出,牛車中必然是擠滿了正在忍受酷暑折磨的不幸囚犯。即使是在汽車引擎的怒吼聲中,奧斯卡仍然可以聽到囚犯們的痛苦哀鳴,與懇求施捨清水的無助呼喚。
可想而知,這個標語並不是普拉佐囚犯從這個殘酷景象中所得到的真正教訓。
這場演講在四分鐘之後以一段對於那些陰謀暗殺元首的罪犯的判決宣告結束。「此刻我們將會以國社黨懲治罪犯的慣常方式來判處他們的罪行。」
當他完成兩份整齊漂亮的報告之後,他帶著工作成果回到了司令官的別墅。阿蒙先命令潘波站在精緻的法國窗戶前等待,然後他開始坐在會客室中專心地閱讀這兩份文件。潘波懷疑在不久之後,他自己的屍體也將會暴露在校閱場中,胸前或許是掛著一塊警告囚犯的牌子:「所有的猶太共產黨員必遭殲滅!」
在兩點多的時候,火車頭冒出了白色的蒸汽,將整列載著無數不幸囚犯的牛車從普拉佐支線拖向主要的鐵路,而消防水柱所帶來的暫時清涼此時已被炎熱的艷陽摧毀殆盡。辛德勒將阿蒙與他的馬鞍送回司令官別墅之中。阿蒙可以看出奧斯卡仍然心神不寧地掛念著那列逐漸駛向遠方的牛車,而自他們兩人認識以來,這是阿蒙首次能以勸諫者的姿態給予他的朋友一些生活上的建議。你必須放鬆心情,阿蒙說。你無法照顧到這個地方的所有牛車。
亞當.加爾德原本就不是十分相信奧斯卡興致勃勃地在這個夜晚所編織出的樂觀幻想。因為希特勒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人類:他是一種龐大的邪惡體系。就算他真的遇刺身亡,那也不能保證這個肆虐已久的體系就會立刻改變了殘酷的本質。除此之外,他也無法相信像希特勒這樣的人物竟然會在一個短短的夜晚就此從地球上消失,那似乎違反了所有不可知毀滅力量的原則。
十點的新聞仍然叨叨述說著先前的故事。有人意圖傷害元首的性命,但這項暗殺行動已經失敗了,元首將會在幾分鐘之後透過廣播網與全國同胞說話。然而在經過了整整數小時的等待之後,收音機仍然未曾播放出元首的聲音,這使得奧斯卡心中出現了一種當戰爭將近結束時許多德國人曾經歷過的瘋狂幻想。「我們的苦難終於結束了,」他說,「這個世界已恢復了理智。德國現在可以和西方結為同盟,來抵抗俄羅斯的進攻了。」
夏日的炎炎驕陽將牛車頂炙烤得焦黃滾燙。你該不會反對我召喚你的消防部隊吧?奧斯卡說。
當潘波在死亡的陰影之下,有氣無力地走向行政管理大樓的時候,他突然記起了他在初夏時分為阿蒙完成的一封私人信函。這封信是寫給阿蒙在維也納從事出版事業的父親,信中洋溢著真情流露的孝思,表達出對於父親在春季時分所罹患的過敏症的關切之意。阿蒙希望父親此時已擺脫了病痛的折磨。而潘波之所以會對這封信件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為就在他進入阿蒙辦公室為司令官打這封信件的一個小時之前,他看到司令官怒氣沖沖地將一個負責處理檔案的女職員拖到街上就地正法。在看到親密信件與冷血處決並置在一起的荒謬景象之後,潘波不禁膽戰心驚地獲得了一個結論:對阿蒙而言,謀殺與過敏症只是兩項具有同等重要性的事件。而如果他命令一個謙卑的速記員為自己的死亡報告留下適當的空間,這個不幸的囚犯除了服從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奧斯卡立刻煞車,仔細聆聽這些令人同情的聲響。由於那個放在行李箱中的昂貴馬鞍,奧斯卡的無禮行動並未引起阿蒙的抗議。阿蒙臉上帶著縱容的微笑望著這個情感豐富的朋友。他們大部分是普拉佐的囚犯與西伯尼勞工營的淘汰工人,另外還有一些來自於蒙特魯皮希監獄的波蘭人與猶太人。牛車將會將他們全都送到茂瑟森,阿蒙以一種古怪的語氣向奧斯卡解釋。他們現在是在抱怨抗議嗎?這些人根本和-圖-書就不知道什麼是抱怨……。
阿蒙發出了一陣表示你到底想幹嘛的大笑。他拐彎抹角地提出暗示,他通常不會允許其他任何人召喚他的消防人員,但他可以容忍奧斯卡的任性作風,這是因為奧斯卡是個令人欣賞的重要人物,同時這整件事也可以作為茶餘飯後的閒談素材。
奧斯卡無精打采地坐在阿蒙的辦公室中。這是個沉滯無風的悶熱夏日,因此辦公室中所有的窗戶全都大大地敞開,而奧斯卡在一開始就感覺到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無聊會議。或許馬德瑞西和伯西也有著同樣的感覺,因為他們的目光總是不時從阿蒙身上飄向窗外的運石車,飄向任何一輛偶然經過的卡車或是馬車之上。只有負責記錄工作的里奧.約翰感到自己必須顯示出專注認真的神情,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維持一絲不苟的軍人儀態。
然而當奧斯卡吩咐烏克蘭部隊拉響召喚猶太消防隊的警鈴時,阿蒙卻感到十分困惑。如果你慷慨地在牛車頂上澆水,暫時解除酷暑的折磨,那麼你等於是允諾賜予這些死囚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而若是以客觀理性的觀念來衡量,此種輕率的允諾不就是一種無比殘酷的謊言嗎?因此阿蒙帶著一種混雜了難以置信與寬容愉悅的複雜心情,望著潔白的水柱吱吱作響地落在滾燙車頂上的奇異景象。而當牛車中的囚犯發出感激的呻|吟與喟歎的時候,努希爾也從辦公室中走出來,帶著不以為然的苦笑站在一旁連連搖頭。哥德的貼身保鏢格朗原先正在與里奧.約翰聊天,但當美麗的水花如大雨般灑落在牛車上的時候,他隨即情不自禁地拍著自己的大腿不停地尖聲怪叫。然而普拉佐的救火設備十分簡陋,即使消防隊員已經拉開了整條消防水管,仍然也只能澆灌到一半的牛車。於是,奧斯卡又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他請求阿蒙借給他一輛卡車或是牛車,讓烏克蘭士兵駕車到薩布拉西搬運德國琺瑯器工廠的消防水管。這些消防水管的長度大約有整整兩百公尺,奧斯卡說。阿蒙由於某種無法理解的原因,居然認為這是一件相當有趣的行動。「我當然可以為你安排一輛卡車,」阿蒙說。阿蒙可以為了生活中的小小喜劇而答應所有不可理喻的要求。
在將近凌晨一點的時候,收音機終於播放出希特勒在拉斯坦堡所發出的告全國同胞書。奧斯卡在經過幾個鐘頭的期望與等待之後,當時已深深相信他此生再也無須聽到這個嗓音,因此他剛開始並未認出這個熟悉的聲音,以為那只不過是另一個意圖拖延時間的黨發言人。但加爾德在聽到第一個字的時候,就立刻認出了那個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怖聲音。
然而阿蒙、阿姆瑟、胡亞爾,以及烏克蘭士兵伊凡.舒瓦魯鳩此時已不慌不忙地站在營區大門口守株待兔。他們開始故作輕鬆地進行檢查工作,帶著有恃無恐的微笑大剌剌地在卡車中來回走動,這些黑衫隊的紳士們懷著一種貓捉老鼠的戲弄心情,故意等到最後才搜查那個巨大的爐子。而當他們找到像沙丁魚般擠在木頭洞穴中的奇洛威家族的時候,還裝模作樣地表演出驚訝不解的神情。在奇洛威被拉出洞穴之後,阿蒙立刻「發現」到那把藏在長靴中的手槍。奇洛威的口袋中裝滿了璀璨的鑽石,這些全都是他以敲詐勒索的手段從那些絕望囚犯那兒所搜括來的寶貴財物。
奧斯卡一根接一根地吞雲吐霧。喔,我的上帝,我何其有幸能看到這個萬惡體系的末日!
多年之後,兩位當時身處於牛車中的生還者魯賓斯坦博士與費爾斯坦博士將會對奧斯卡表示,在他們前往茂瑟森的沉悶旅途中,那個黑衫隊員果然不曾辜負奧斯卡的期望,經常打開車門讓囚犯們透透氣,並不時將一桶桶的清水運入牛車中,讓他們乾渴的喉嚨獲得一絲滋潤。但對絕大部分的牛車囚犯而言,此種仁慈的行為只不過是一種死亡前的最後慰藉而已。
沒問題,柯普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自己也不是非常贊同這種充滿繁文縟節的官僚系統。他在多年之前擔任瓦特蘭警察主管的時候,曾經命令屬下將幾輛載著低等人種的終結卡車開到鄉下地區,然後在那兒讓卡車引擎全速運轉,拉開風門,把足以致命的廢氣全部灌入封閉的車廂之中。他事先並沒有浪費時間處理那些複雜的申請公文,因此那同樣也是未經過上級批准的立即處決行動。當然,你必須謹慎地運用你的判斷力,但如果你展開行動的話,我一定會毫無條件地支持你的。
索溫斯基立即展開行動,不負所託地取得了奇洛威的信任。他告訴奇洛威,他可以將他們所有人藏在一輛巨大的卡車中送出營區。他們可以躲在車中的木頭爐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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