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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重洋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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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駛到南海群島

第七章 駛到南海群島

我們知道,我們在「康提基」上的時間不過幾個鐘頭了。這段時間必須用來準備應付我們無可避免地撞毀在礁石上的危險。每人都知道,在這一刻到來時該怎麼辦,我們每人都知道各自所負的一定責任。因此等到時間到了,每一秒鐘都關係重大的時候,我們不會亂成一團,彼此礙事。風在強迫我們駛進,「康提基」被拋得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納德乘著橡皮艇從黑暗中出現了。他有一個主意:他可以坐著橡皮艇划去,多裝幾個人來。在這很不得已的時候,橡皮艇裡可以擠上五六個人。
在我們躺著舒展四肢的時候,我們外面的巨浪沿著地平線,火車般隆隆來去,來去。
他的外文的全部詞彙就是這麼一句。他便重重責備他那比較羞怯的朋友。這位朋友正站在後面笑著,對他這位有經驗的同伴很佩服。
但是疾風怒號。我們划得四肢酸痛了。我們沒有被吹走,但是那堆火並沒有離得近些,從礁脈上傳來的雷鳴還和以前一樣響。歌聲漸漸停息了,四周漸漸靜止了。大家用盡力氣划去。火沒有動,我們隨波起伏,火花上下跳躍。三個鐘頭過去了,現在是晚上九點。漸漸地,我們頂不住了,我們累了。
當我們了解到浪濤已經控制了我們的時候,就把錨索割斷了。接著,我們被沖走了。一個大浪從我們底下直升起來,我們覺得「康提基」被舉入空中。偉大的時刻到了。我們正在波面上飛速前進。我們那歪斜的木筏在我們腳下發抖,咯吱地呻|吟著。這種緊張使人熱血沸騰。我記得,當時我想不到別的主意,曾揮臂拼命大叫「烏拉!」這一叫使人輕鬆些,而且無論如何不會有壞處。其餘的人一定以為我發瘋了,但是他們都熱情地笑著。浪濤從後面沖來,我們跟著前進。這是「康提基」的水的洗禮。百無禁忌,百事如意!
納德盯住幾個最能幹的人,向他們做手勢,要他們和他一起坐橡皮艇出海。接著一個又大又胖的人蹣跚而來。納德猜他一定是島上的領袖。因為他頭上戴一頂舊軍帽,說話聲音響亮,帶有權威的意味。大家讓路給他走。納德用挪威語和英語向他解釋:需要有人幫忙,一定要在我們其他的人漂走之前回到木筏上去。領袖笑著,一句話也不懂。不管納德怎樣最猛烈地抗議,全體歡叫的人群還是把他推到村子裡。村裡的狗和豬也出來迎接他,還有美麗的南海姑娘拿著新鮮水果來歡迎他。情況很清楚,島民在盡可能使納德舒舒服服地待下來。但是納德不受誘惑,他悲哀地惦念著向西漂去的木筏。島民的用意是很明顯的。他們很希望我們去,他們知道白人的船上有許多好東西。如果他們能使納德留在岸上,這隻怪船上的其餘的人也一定會來。沒有一條船會把一個白人留在像安格圖那樣偏僻的島上的。
在這大海上,風在全力吹著,我們四個人再划也沒有用。但是我們繼續從桅頂上發燈光信號。我們不敢再發「回來」,而是不斷地把燈一閃一閃。周圍漆黑,月亮只從雲縫中偶爾露面。我們頭頂上的雲,一定就是安格圖的煙雲。
艾立克驕傲地點點頭。他對了。我們所在之處,正是他從觀測太陽判斷出來之處。
到下午兩點,我們已距小島極近,開始貼著惱人的礁脈,繞島航行。
接著,在島民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論辯。那些出了海、看到了木筏的人,充分了解到,把納德留下是沒有什麼用的,我們其他的人是不能上岸去的。其結果是納德以國際性的口音,又軟又硬地使得三條獨木艇上的人陪他出海,去追「康提基」。他們在熱帶的夜裡出海,後面拖著隨波上下的橡皮艇。島民一動不動地站在快要熄滅的火堆旁邊,眼看著這位匆匆而來的黃頭髮白皮膚的新朋友,又匆匆而去。
我們躺在地上,盡量享受,微笑著看那貿易風帶來的白雲在椰樹尖梢上飄向西去。現在我們已經不再可憐巴巴地跟著它了,現在我們躺在一個固定的不動的島上,在玻里尼西亞了。
納德去找領班,在黑暗中不見了。過了一會兒,納德並沒有和領班一起回來。我們高聲叫他們,卻沒有回音。前面的玻里尼西亞人是一片笑鬧聲。納德在黑暗中不見了。這時候我們知道出了事。在種種嘈雜混亂之中,他誤解了我的意思,和領班划向岸上去了。我們的大叫毫無用處,因為這時納德所在的地方,其他的聲音都被礁脈上的雷鳴蓋住了。
夜來臨,我們在海上已經一百天。
我深夜醒來,覺得心神不安。波浪的運動有些異乎尋常。「康提基」的動作,比起它在這種情況下的一般動作來,有些異樣。我們對於木料的節拍的改變已很敏感。我立刻想到是由於海岸傳來了吸力,海岸已漸漸近了。我不斷地跑出來到甲板上,爬上桅杆。除了海,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我無法安然入睡。時間在消逝。
「波兒兒兒兒——!」
——九點五十分。現在離得很近了。沿礁脈漂著,距離只有約一百碼。陶斯坦在和拉洛東格島上的人說話。一切準備停當。現在一定要把航海日誌收藏好。全體精神飽滿。看來情況不妙,但是我們能闖過去!
航程結束了。我們都活著。我們在一個小小的、沒有人煙的南海島上登岸。這島太好了!
我們卸了帆,抽上了槳,全體六個人爬進竹屋,睡得像安格圖沙灘上的圓石。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半小時過去了。火越來越小,當我們滑到浪谷下面的時候,火一點也看不見了。遠遠的巨浪之聲,還隱約聽得見。現在月亮已升,我們看見島上椰林的尖梢後面,剛透出一些光亮。天空似乎有霧,雲遮著半邊天。我們聽見島民開始輕聲說話,彼此交談。突然間,我們注意到有一條獨木艇把繩子解開,扔在水裡跑了。另外三條獨木艇裡的人既累又心慌,也不怎樣在划。「康提基」繼續在大海上向外漂。
我們是在直對著凶多吉少的大貢、拉洛亞珊瑚島漂去。這兩個島在我們前面,一共遮攔著四五十英哩的海面。我們拼命努力想避開,避到這許多危險的礁石的北邊去。努力的結果,情況不壞。可是到一天晚上,值班的人匆匆進來,把我們都叫了出去。
隔天早上,我們又看到兩片雲,從地平線下升起來,像是火車頭冒煙。查地圖,知道升起這兩片雲的珊瑚島,一個叫范格黑納,另一個叫安格圖。風正在吹,安格圖上空的一片雲對我們最合適,我們對準這片雲駛去,紮緊了櫓,自由自在地欣賞太平洋上美妙平靜的景色。在這樣一個好天,「康提基」的竹甲板上的生活太可愛了。我們銘記周圍的一切,我們知道,無論將來情況如何,這次航行一定快要結束了。
我們第一個念頭是這島的位置不應當在那裡。然而島是不會漂動的,一定是木筏在夜間被捲入一股向北去的水流了。我們只要在海面上看一眼,從波浪的方向就能立刻看出,我們在黑夜中把機會錯過了。從我們目前所在的地方,已無法借用風力駕駛木筏漂向這座海島。土阿莫土群島周圍,都是當地的強有力的洋流,沖向陸地,糾纏成為亂流,方向不定。其中有許多遇到在礁脈上和珊瑚湖中流出流進的奔騰的潮水,便變了方向。
我們正斜著向礁脈一直漂去。如果有裝置得很緊的龍骨板,我們還有希望繞過去。但是鯊魚緊緊跟在筏後,我們沒法潛水到木筏底下,用新繩索把鬆動的龍骨板紮緊。
艾立克這時站在木料後梢,準備好了,等浪潮一近,也跳到礁脈上。下一回輪到赫曼,接著是班德。浪每沖一次,便把木筏向裡推進一點。等www.hetubook.com.com到輪到陶斯坦和我跳的時候,木筏已經在礁脈上被推進了很長一段,我們再無放棄它的理由了。於是大家動手搶救貨物。
我們把櫓掉過來,但是知道這是無濟於事的。到了六點半,太陽從海裡升起來,一直向上爬。熱帶的太陽都是這樣。在一條狹窄的、淡色的沙灘後面,樹林叢密。沙灘地勢很低,時時隱沒在浪濤之後。根據艾立克報告的位置,這島是叫普卡普卡,是土阿莫土群島中最靠外面的一個島。一九四〇年版《太平洋群島航行指南》,我們的兩張海圖,以及艾立克觀測所得,一共替這個島定了四個不同的位置。但是這一帶沒有別的島,因此毫無疑問,我們看見的島是普卡普卡。
「帶上兩位島民坐獨木艇前來,橡皮艇拖在後面。不要獨自乘橡皮艇回來。」
又有兩三個力量漸弱的大浪從我們身上衝過去,我現在只記得那時海水泡沫四濺地進進出出,我自己越沉越深,我們被舉起來,正要被拋過紅色的礁脈,其他什麼都忘了。接著,只有鹹水飛濺的浪頭打著旋衝來。我掙扎著上了木筏。我們全體都到木料的後梢,後梢正擱在礁脈上,翹得最高。
這一切發生在幾秒鐘之內。浪濤洶湧之中,我最後一次用足力氣大叫:「吊住!」我自己也這樣辦了。我吊住了,沒入水山之中。水山衝上來,又衝過去,前後不過兩三秒鐘,而我卻覺得這時間長得無窮無盡,真夠我受的。我看見木料的梢在礁脈的尖削的臺階上撞擊,沒有翻過礁脈去。然後我們又被吸出去了。我又看見四肢伸展、貼在小屋屋脊上的兩個人。但是我們誰也笑不出來。我聽見從亂竹堆後面傳來一個沉著的聲音:
到了六點鐘,班德從桅頂下來,叫醒了赫曼,鑽進小屋。當赫曼爬上發響的搖曳的桅杆的時候,天已破曉。十分鐘之後,他又下了繩梯,抓住我的腿把我搖醒了。
小屋裡面是亂糟糟一大堆糧食的紙盒和貨物,都捆得緊緊的。陶斯坦好不容易在放電臺的角落中找到一個容身之地,在用短波發報機發報。現在我們還是和祕魯海軍學校經常保持連繫。我們也和更遠在美國的海爾、福蘭克以及其他無線電愛好者保持連繫。但會,無巧不成書,我們在前一天聯絡到一個很能幹的無線電愛好者,他在庫克群島的拉洛東格島上有一架電臺。我們的電臺人員和他約好,在清早同他有一次額外連繫。我們正向礁脈愈漂愈近,陶斯坦一直坐在那裡按動鍵子,呼叫拉洛東格。
現在我們離開礁脈上的凶險的臺階有二十碼。一個接著一個、結成長蛇陣的巨浪,正從這臺階那裡和臺階之外滾滾而來。珊瑚蟲好像有心似的,把珊瑚島築得很高,只讓巨浪的尖頂化為一股海水,經過我們,流到魚類繁多的礁湖裡。這裡面是一片珊瑚世界,珊瑚的形狀顏色,古怪莫名。
接著,我看見又一個比其他的浪更高的大浪,高聳著滾來。我又向筏後大叫一聲,要大家小心,同時自己盡速爬上帆索,能爬多高便是多高,緊緊掛著。然後我自己側身沒入綠牆之中,這堵牆比我們人都高。其餘的人在筏後,看見我首先沒入水中,估計這堵水牆高達二十五英呎;這堵透明的牆衝來,把我淹沒了,牆頂上的浪花高達十五英呎。巨浪馬上衝到他們那裡。我們都只有一個念頭——緊緊抓住,緊緊抓住,抓住,抓住,抓住!
我們趕快用繩子一頭拴住四條獨木艇的艇尾,一頭繫在「康提基」筏頭。這四條結實的小艇布成扇形,在木筏之前,像一隊拉雪橇的狗。納德跳上橡皮艇,和獨木艇在一起,也作為一條拉橇狗。我們其餘的人拿了槳,坐在「康提基」兩邊的木料上。一場和東風對抗的戰鬥開始了。東風一向是在後面吹送我們,這樣的戰鬥還是第一次。
除自己之外,我看見筏上只有一個人。他緊貼在小屋屋脊之上,臉向下,雙臂向兩邊伸出。這時小屋像一座脆弱的空架子,塌下來,塌向筏尾,塌向右舷邊。這不動的人是赫曼。水山雷鳴而來,橫過礁脈,向裡衝去。其他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右舷邊那根硬木桅杆,像一根火柴那樣斷了,上半截倒下來,插入屋頂。結果是桅杆及其所有的附屬品低低地斜出右舷,吊在礁脈上空。筏尾方面,擱櫓的橫木塊被扭成了直的,橫梁斷了,櫓被砸成碎片。筏頭的擋水板像雪茄菸盒子一樣被沖碎了。整個甲板被撕裂了,像濕紙似的貼在小屋前的牆上,牆前還有許多木箱、罐頭、帆布和其他貨物。到處是竹竿和繩頭。情況是一片混亂。
這主意太危險,納德並不了解當地情況。在一片漆黑中,他絕不可能摸索前進,到那礁脈的缺口處。他又提出,可以帶島民的領班一起走,領班能帶路。我也不覺得這計劃安全,因為島民並無經驗來操縱一條笨頭笨腦的橡皮艇,駛過既狹窄又危險的缺口。
「這樣不行。」
在我們擱淺的地方,四周只有許多水潭和一片片潮濕的珊瑚石;更往裡去,是那靜靜的蔚藍的礁湖。潮水在退,我們不斷地看見有許多珊瑚石從我們四周的水裡冒出來。沿著礁脈一直澎湃不已的大浪退了,退下去有一層樓深。在潮水再漲時,這狹窄的礁脈上的情況很難預料。我們一定要離開。
納德原來帶了木筏上的領班,坐在橡皮艇裡,一心一意划向陸地。領班坐在划槳的位置,划動小槳,直奔礁脈的缺口而去。這時,納德卻出乎意料地看到「康提基」發出燈光信號,要他回去。他做手勢要領班划回去,領班不理會。納德就自己去划槳,但是領班把他的手掰開了。他們四周的礁脈上水聲如雷鳴,打起架來也無用。他們一直穿過了礁脈的缺口,到了裡邊,被浪舉起來,直接擱在島的一塊堅固的珊瑚石上。一群島民跑來抓住橡皮艇,拖上了岸。納德一個人站在椰樹底下,身邊圍了一大群島民,嘰哩咕嚕在說一種聽不懂的話。棕色皮膚的光腿的男女老少圍住他,摸摸他穿的襯衫和褲子的質料。島民自己穿的是破舊的歐式衣服,但是島上沒有白人。
島民於是耍了個花樣:他們做手勢表明,我們其餘的人正要到岬的另一面登陸。納德疑惑了幾分鐘,但是接著海灘上傳來一片人聲,聲音是從婦女兒童看管火堆的地方來的。三條獨木艇回來了,艇上的人把便條帶給納德。他的處境狼狽不堪:一方面是便條上的命令,不讓他單獨划艇出海;而另一方面,所有的島民都堅決拒絕和他同行。
赫曼站在我旁邊,滿是鬍鬚的臉上笑逐顏開。他一句話不說,只伸出手,悄悄地笑著。「康提基」還遠遠地躺在礁脈上,浪花在它身上飛濺。它是一隻破筏,卻是一隻值得尊敬的破筏。甲板上的東西都打爛了,但是從赤道國基維陀森林裡砍來的九根白塞木,還是完整如初。它們救了我們的命。大浪只沖走了一點東西,我們藏在小屋裡的一樣都沒丟。我們把木筏上一切真有價值的東西都拿走了,都安全地堆在礁脈之內、日光照耀著的大石頂上。
不久,餘下的三根繩子鬆了,那三條獨木艇靠到筏邊來。有一個島民走上木筏,頭一甩,靜靜地說道:
幾分鐘之後,趕緊把錨拋下水,鉤住了底。這樣,「康提基」便轉過身來,筏尾向裡,對著巨浪。錨拉住了幾分鐘,這幾分鐘對我們很有價值,陶斯坦正坐著發瘋似地按鍵子。m.hetubook.com.com他現在已經叫通了拉洛東格。巨浪在半空中響如雷鳴,怒濤起伏。大家都在甲板上忙著。這時陶斯坦已把電報發出了。他說我們正向拉洛亞礁脈漂去。他要求拉洛東格用同一波長,每小時收聽一次。如果我們過了三十六小時還沒有音訊,拉洛東格一定要通知華盛頓的挪威大使館。陶斯坦的最後幾個字是:
——八點十五分。我們在慢慢接近陸地。我們現在已能用肉眼看見右舷那邊島上的一棵棵椰樹。
但是沒有人回來。
礁脈像一道壁壘,在水裡半隱半現,從北蜿蜒到南。在最南端有一座長島,島上密密地長著高聳的椰林。就在我們上面靠北,距離只有六七百碼的地方,另有一個小得多的椰樹林立的島。這島在礁脈之內,椰樹尖梢高拂雲霄,雪白的沙灘伸展到靜靜的礁湖中。整個島看上去像是一隻放大了的綠色花籃;也可以說是像天堂精華的一小部分。
艾立克當領航員,站在廚房箱子頂上,對兩個掌著沉重的櫓的人發號施令。我們的計劃是: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盡可能靠近這危險的礁脈。在桅頂上,我們不斷有人瞭望,看看礁脈中有無缺口,可以讓我們的木筏溜進去。水流現在推送我們沿著礁脈前進,並不搗亂。那鬆動的龍骨板,可以使我們和風向成20°角航行,角度靠左靠右都行,風是在對著礁脈吹。
「晚安!」
接連三天,我們在海上漂去,看不見一點陸地。
班德說對了,這就是天堂。
我自己也同樣喪氣。當桅頂在右舷外邊越漂越遠的時候,我一看自己是吊在木筏外邊一根鬆弛的繩上。又一個浪來了。等浪過去後,我已經累得要死,一心只想爬到木料上去,躺在障礙物後面。大浪後面的小浪退走了,我第一次看到裸|露在我們下面的、嶙峋的、紅色的礁脈,又窺見陶斯坦彎著身子,站在閃閃發光的紅色珊瑚石上,抓住一堆桅杆上的繩頭。納德站在筏尾,正要跳。我叫道,我們一定都要在木料上。陶斯坦原來是被水的壓力沖下木筏的,這時又一躍而上,輕靈得像一隻貓。
「買買黑油大。」我嘗試著說道。
然後他把電臺關了,納德把文件封好,兩人趕快爬出來,和我們其餘的人在一起。因為現在情況很清楚,錨快拉不住了。
我們立刻拿起燈,由一個人爬上桅頂,用燈光打信號:「回來,回來。」
「看木筏呀——它撐得住!」
我想把另外兩把槳給這兩位島民,他們這時正站著,吸著我們給他們的香菸。他們卻大搖其頭,手指著航路,臉上很困惑的樣子,我做手勢告訴他們,我們一定都要划才行,並且重複這句話:「要到陸地上去。」然後這兩個中間比較不拘謹的那個彎下身來,用右手在空氣中做一個搖動機器的樣子,說道:
但是,我們的興頭不久被潑了冷水。一個大浪從我們的筏尾高高地湧起來,像一堵發亮的綠玻璃牆。在我們下沉的時候,它滾滾追來,一剎那間,我剛看見它高高在我之上,便覺得一個猛撞,自己被沒到洪流裡了。我周身都感到那股吸力,其力量之大,使我必須把身上每一塊肌肉的力氣都使出來才頂得住。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緊緊抓住,緊緊抓住!我想,在這種危險萬分的情況下,誰都會死死抓住,因為一鬆手就完蛋了。接著我覺得水山過去了,抓住我身子的魔爪放鬆了。當整座水山帶著震耳欲聾的咆哮、轟隆之聲沖過來的時候,我看見納德還在我後面吊著,身子彎縮成一個球。從後面看去,那大浪幾乎是平的、灰色的。它沖上來,從聳出水面的小屋屋脊上橫掃過去。屋脊上趴著另外三個人,身子貼著屋頂,浪水在他們身上沖過去。
三條有支架的獨木艇從黑暗中破浪而來。納德第一個跳回這親愛的老「康提基」身上,後面跟著六個棕種人。沒有多少時間來解釋;島民一定要帶上禮物,馬上冒險回到島上去。他們看不見燈光,看不到陸地,也沒有什麼星星,卻要頂著風浪,尋路划去,划到看不見火光為止。我們以糧食、香菸和其他禮品重重酬謝他們,他們每人都熱情地和我們握手,向我們最後告別。
那兩個在獨木艇裡的人在揮手。我們熱烈地揮手回應著。他們加速划來。
在「康提基」上,一切結束航程的準備工作已完成。每一樣有價值的東西都搬進小屋,緊緊捆住。文件和文字資料,膠捲和其他沾不得水的東西,都裝進不漏水的袋裡。整個竹屋都用帆布蓋上,用特別結實的繩子周圍捆住。如果到了一切希望都沒有的時候,我們可打開竹甲板,用大刀把所有綁住龍骨板的繩子都砍斷。把龍骨板拔|出|來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上面都厚厚地長滿了很硬的小蛤。拔了龍骨板,木筏吃水不會比大木料的底部還深,因此我們會更容易地衝過礁脈。沒有了龍骨板,又卸了帆,整個木筏在側身漂著,一切聽憑風浪擺佈。
「油大(上陸地)。」
這時月亮未升,一片漆黑,風又大。村人在岸上堆起樹枝,生了一堆大火,指示我們穿過礁脈上缺口的方向。從礁脈上傳來的雷鳴般的浪濤聲,在黑暗中包圍我們,像是一片咆哮奔瀉無休無止的瀑布。起初,這聲音越來越響。
——八點四十五分。風轉向,轉得對我們更不利了,我們已沒有避開的希望。筏上沒有人神經緊張,但是甲板上正忙於種種準備工作。我們前面的礁脈上有什麼東西擱著,看去像是一條破船,但也可能只是一堆漂集起來的木頭。
這時是十點半。班德剛從搖曳的桅頂上下來,等別人去接班。接著我們都驚起來了。我們清清楚楚聽見從黑暗中海面上傳來的聲音。又有聲音了,是玻里尼西亞人在講話。我們拼命向黑暗中大叫。他們也回叫,而且——聲音之中有納德的聲音!我們高興得發狂。我們的疲勞忘掉了,陰霾散盡了。我們漂過安格圖又有什麼關係?大海上有得是別的島嶼。這九根白塞木,現在這樣喜歡旅行,願意漂到哪裡是哪裡,只要我們六個人都聚在筏上。
夜半,我們舉行會議,商量軍國大計。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救我們的性命。從北邊繞過去,現在已無希望。我們必須改變計劃,從南邊過去。我們調整了帆,掉轉了櫓,戰戰兢兢地開始航行,背後吹著靠不住的北風。如果在我們經過全長五十英哩的礁脈的前緣以前,又吹起東風來了,那我們一定會被巨浪捲起,衝向礁脈,生死難料。
我們送給島民許多香菸,我趕快寫了一個便條請他們帶回去,如果找得到納德的話就給他。便條上寫道:
夜色籠罩海島,四條獨木艇從礁脈後面跳躍而出。不久,木筏上出現了一群玻里尼西亞人,都要握手,要香菸。筏上有這些人,都是熟悉當地情況的,便不會有危險。他們不讓我們再漂出海去,漂得不見了,因此我們要在今晚上岸。
「安格圖?」我問道,手指著這島。
——九點四十五分。風吹送我們,直奔我們看見的在礁脈後面的倒數第二個島。我們現在能夠清楚地看到整個礁脈。它的構造像一堵有紅白斑點的牆,剛剛露出在群島前面的水上,像是一條帶子。沿著礁脈,到處是白浪滔天。班德正在擺開一頓豐美的熱餐,這是在偉大行動之前的最後一餐!
「晚安,」我吃了一驚,答道,「你說英語嗎?」
陸地!一個小島!我們貪婪地注視著,把其餘的人都叫醒。他們睡眼惺忪地跌撞出來,四處張望,以為筏頭就要撞上沙灘哩。噪鳴的海鳥在空中密集如天橋,飛向那遠處的島。太陽升起來了,天大亮了,紅色的背景擴展成和-圖-書為金黃色,使這島更明顯地出現在地平線上。
風向轉了,我們在直奔大貢珊瑚島而去。天下起雨來,一點也看不見。礁脈不會離得太遠。
他們顯然在為我們擔心。他們指著西方,表示我們前去要碰到危險的礁石。那位領班雙目含淚,輕輕地吻我的下頦。然後他們上了獨木艇。我們六個人留在木筏上,又單獨在一起了。
瞬息之間,我抓得更緊了,雙臂雙腿盤住結實的繩子。納德從繩上鬆下來,一個虎跳,加入到箱子上的人裡,那裡有小屋阻擋水的沖擊。我聽到他們叫我,鼓勵我。但在同時,我看見又一堵綠牆湧起,高聳著向我們沖來。我大叫一聲,要大家小心,自己在吊住的地方盡量把身子縮小,用足力氣撐住。剎那之間,我們又在地獄裡了,「康提基」全部淹沒在巨浪裡。巨浪挾其全力,對幾具可憐的小小的人的身軀,拖來拽去。第二個巨浪從我們身上剛衝過去,接著來了第三個差不多的巨浪。
「出來看看你的島!」
當天晚上,班德說他想要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因為躺在那裡翻來覆去的看書,實在太累。除此之外,我們失去了登陸機會,他倒是高興的,因為他還有三本書要讀。陶斯坦突然想要一個蘋果。我自己在夜半醒來,因為我確實聞到一股洋蔥煎牛排的鮮美氣味。找來找去,發現只有一件髒襯衫的氣味。
「好了。只剩五十碼了。我們要闖了,再見。」
中午時分,我們從望遠鏡裡可以看見岸上的草木中,有許多翠綠的還沒有長成的椰樹,樹梢緊挨著,矗立在靠海的、舞動著的、濃綠的低矮樹林的上空。椰林前的海灘上,亮晶晶的沙上,好幾塊大珊瑚石散亂地躺著。除了在椰林上空飛翔的白鳥,再沒有其他生命的跡象。
命令第一號,這是最要緊的:緊緊抓住木筏!無論情況如何,我們一定要緊緊依附在木筏上,讓那九根大木料去忍受礁脈的壓力。我們要頂住水的沖擊,已經很夠受的了。如果我們跳離木筏,那我們便成為吸力的無可挽救的犧牲品。吸力會把我們在嶙峋的礁石上拋進拋出。橡皮艇在壁立的浪濤中會翻;如果不翻,如果裡面重重地裝著我們這些人,那也會在礁脈上撞得粉碎。但是木頭是遲早會被沖上岸的,只要我們能緊緊抓住,我們人也能跟著上岸。
「前面有陸地!」
跟著艾立克從塌倒的小屋裡爬出來了,腳上穿著鞋。假如我們都跟他一樣,我們會很輕易地闖過這一關的。小屋並沒有被衝下木筏,而是在帆布之下被壓得扁扁的。艾立克舒展著身子,靜靜地躺在貨物之中,聽見宛如霹靂的水聲從他上面衝擊,塌倒了的竹牆跟著向下彎。在桅杆倒下來的時候,班德受到一點震動,但是終於設法爬到傾塌的小屋下,躺在艾立克旁邊。如果我們事先知道無數道的繩索扎得很結實,竹席牢牢地拴在大木料上,不會讓水沖去的,那我們全都應該躺在那裡。
沒有人站在筏尾,因為那是受礁脈震蕩最厲害的地方。也沒有人站在兩根從桅頂連到筏尾的結實的帆索附近,因為如果桅杆倒下來,帆索就會被甩出木筏,吊在礁脈上。
在寫這幾個字的時候,浪潮沉重的沖擊聲又來得近了。這聲音是從整條礁脈上傳來的,響徹雲霄,有如急驟的鼓點。這是「康提基」動人的最後一幕的先聲。
「上岸去玩得好嗎?」陶斯坦羨慕地問道。
其餘幾個人在礁脈上往裡一大段的地方,找到了橡皮艇,它橫在水裡漂著,裡面有很多水。他們倒了水,把它拖回破筏旁邊。我們搬運最重要的東西,例如電臺、糧食、水瓶,把艇裝滿了。我們拖著這許多東西,橫過礁脈,把東西堆在一大塊珊瑚石的頂上。這塊石頭孤零零地躺在礁脈裡邊,像是一塊大隕石。然後我們回到破筏上,又去裝運。我們不知道在潮流衝到我們周圍的時候,浪濤會出什麼花樣。
——擱在礁脈上的是一艘破船。我們現在已經近得能一直望到礁脈後面發亮的礁湖了,望到在礁湖那一邊的許多島的輪廓。
我害怕得周身發涼。我緊緊抓住有什麼用?在這裡闖進去的時候,如果我丟了一個人,整個事情就糟了。而在最後一次奮鬥後,這會兒只看見一個人。就在這一瞬間,陶斯坦彎著腰的身子從木筏外面出現了。他像一隻猴子似的吊在桅頂上掛下來的繩子上,設法又上了木料,爬到小屋前的一堆破爛裡去了。赫曼這時也掉過頭來,向我勉強一笑,表示鼓勵,身子卻沒有動。我大叫著找別的人,心想希望不大,卻聽見班德沉著的聲音說,大家都在筏上。他們都躺在原來是竹甲板的、結實的竹席所構成的、糾結的障礙物之後,緊抓住繩子。
每次「康提基」向礁脈駛進又蕩出來的時候,我們坐在拖著的橡皮艇裡的兩個人,總是提心吊膽,因為每次我們都走得太近,浪潮越拋越高,越激越猛,我們都覺得浪潮的衝擊帶有神經質了。每次,我們都相信這一次艾立克靠得太近了,這一次再沒有希望把「康提基」拉離巨浪——巨浪正牽引我們衝向魔鬼般的紅色礁脈。但是每次艾立克都巧妙地一轉動,使「康提基」脫離了吸力的掌握,又安全地駛向大海。我們沿島滑駛的時候,都離得很近,岸上的一切都看到了,但是那天堂般的美麗我們無從享受,因為中間攔著這一道泡沫飛濺的護城河。
我在破筏上最後細查一遍,看見一隻壓癟了的籃子裡有一棵小椰苗,從椰殼的一個眼裡長出來,有十八英吋高,底下伸出來兩條根須。我手裡捧著這椰殼,向小島走去。
島民拿上便條,跳進獨木艇,消失在黑夜裡。我們最後聽見的聲音,是我們第一次碰見的那位朋友,在黑暗中彬彬有禮地清亮地叫道:
他滿臉歡喜,我一躍而起。班德還沒有真正睡著,也跟著出來。我們一個緊跟著一個,能爬多高便爬多高,一直爬到兩根桅杆交叉的地方擠著。我們周圍有許多鳥,天空中一層輕盈的紫藍色的薄紗,倒映入海。夜將盡,這是最後殘留的夜色。但是在遠遠的東方的整個地平線上,朝陽初升,漸次明亮。在遙遠的東南方,以血紅的晨暉為背景,顯出一個淡淡的影子,像是一道藍色鉛筆痕,短短地在海的邊緣上畫了一段。
我們聽天由命,木筏側著身一上一下地向礁脈漂去。我們靜靜地,或者簡單說幾句,從小屋到甲板上,爬進爬出,進行我們的工作。我們神色嚴肅,一望而知誰都明白面前擺著的命運。大家也不神經緊張,這表明我們都漸漸地對木筏有了不可動搖的信念。如果它能載著我們橫渡大海,它一定也能夠把我們安全送上岸。
我們太高興了。九十七天,到了玻里尼西亞。這一天晚上,村子裡舉行宴會。島上的人歡呼叫喊。有人在安格圖登陸,每年不過一次,那是當大溪地島來的機帆船來裝運椰乾的時候。因此當天晚上,島上真會圍繞著一堆火,舉行宴會。
「噢,你真沒有看見那幾個跳草裙舞的姑娘!」納德捉弄他。
納德這時正吊在繩梯上,我聽見他得意地叫道:
我們聽憑木筏漂去,靜聽納德談他的經歷。
他關切地望著火。現在這火好久也看不見,只是偶爾火花似的一閃。我們漂得很快。巨浪已經聽不見,只是波濤還像往常一樣咆哮,「康提基」上的繩索也咯吱著、呻|吟著。
在安格圖外海這歡樂的一天,是我們在木筏上的第九十七天。說來真夠奇怪,我們曾在紐約計算過,從理論上考慮,在理想的情況下,我們能到達玻里尼西亞最近的島的絕對的最少的時間,也是九十七天。
毫無疑問,他是要我們發動和_圖_書引擎。他們以為他們是站在一隻裝載過重的、稀奇古怪的船的甲板上。我們帶他們到筏尾,讓他們用手去摸摸木料下面,來說明我們是沒有推進器、沒有螺旋槳的。他們驚呆了,便熄滅了香菸,趕快跑到筏邊和我們坐在一起,一邊四個人,靠著外緣的木料,插槳入水。就在這時候,太陽一直落到岬後的海裡去了,從島內來的風更大了。看上去我們一寸也移動不得。這兩人面有懼色,跳回獨木艇,划得不見蹤跡。天色漸晚,又是我們單獨在一起了,拼命划著,要使木筏不再漂向外海。
赫曼和我坐著橡皮艇出去,小艇用繩拴著,繩子繫在木筏上。當木筏向裡搶風而駛的時候,我們在它後面順著繩子蕩開去,蕩得緊靠著轟鳴如雷的礁脈,能夠瞥見透綠的水牆從我們這裡翻滾而去,並且看見浪潮又自己吸回來,使礁石赤|裸,看去像是一道破敗的,用赭色的含鐵礦石構成的壁壘。我們沿邊望去,縱目所及,沒有見到有缺口的地方。艾立克便收緊左邊的帆索,調整風帆,拔鬆了龍骨板,舵手也跟著擺動櫓柄,「康提基」就掉頭向外駛去,離開這危險地帶,等下次伺機再來。
我們看不見前面在獨木艇裡拉著我們的一隊人,但是我們聽見他們在興高采烈地縱聲高唱玻里尼西亞戰歌。我們能聽出納德在和他們一起唱,因為每次當玻里尼西亞的歌聲停息了,還聽到納德單獨一個人的聲音,在玻里尼西亞的合唱中,唱著挪威民歌。為了索性鬧成一片,我們在木筏上的人也參加,唱起《湯姆.布朗的嬰孩鼻子上長一個粉刺》。白種人和棕種人一起大笑著,高歌著,努力划槳。
三個巨浪之後,只有兩根桅杆和小屋被沖得稍稍走了樣。我們又有了戰勝大自然之感。這一種勝利的感覺給了我們新的力量。
大家都已準備好,站著,每人都緊緊抓住自以為最可靠的繩子。只有艾立克在這最後關頭爬進小屋,有一樣規定的事情他還沒有做——他還沒找到自己的鞋!
在北風不斷吹著的時候,我們沿著礁脈的前緣慢慢地、然而穩穩地滑駛下去。可是有一天下午,風停了,等到又有風的時候,已經轉成東風。根據艾立克觀測的位置,我們已經下駛很遠,現在稍有希望可以繞過拉洛亞礁脈的最南端。
正在這時候,從島的內部吹來的風更大了。礁湖上空覆蓋著一片雨雲。風威脅我們,要強迫我們離開礁脈。同時我們看到,「康提基」所處的角度不夠,怎樣掌舵也不能駛到礁脈缺口的入口處。我們想把木筏停住,但是錨索不夠長,搆不著海底。現在我們只能靠划槳了,而且必須在風把我們吹走之前,趕快划去。我們飛快地把帆卸下,每人拿出一把大槳來。
破曉,快到六點,陶斯坦忙忙地從桅頂上下來。他看見前面遠遠的地方,有一連串被椰林覆蓋著的小島。我們不管其他,先盡可能把著舵向南去。陶斯坦所看見的,一定就是在拉洛亞礁脈後面,像珍珠似的連成一串的小珊瑚島。我們一定被一股向北的水流帶著走了。
根據我在法圖黑伐島學來的知識,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要到陸地上去」。
我高興得如醉如癡。我雙膝跪地,把手指深深地挖進乾燥溫暖的沙土。
我們還是浮著。
波浪愈來愈大,兩個浪頭之間,浪谷極深。我們感覺得到木筏在被拋上拋下,拋上拋下,愈拋愈高。
筏上並無狂叫歡呼之聲。在調整了帆、掉轉了櫓之後,我們都靜靜地爬在桅頂上,或者站在甲板上,默視這一片汪洋大海之中突然露出來的陸地。現在我們總算得到了一個看得見的證據,可以證明我們這幾個月中確是在漂動,而不是總在這永恆不變的、弧圓形的地平線中心翻滾上下。對我們說來,這島好像是會移動的,是突然移入了蔚藍之圈、空闊之海的;而我們的永久寓所,就在圈和海的中央。這島,好像是緩緩漂過了我們這一片領域,向東方的地平線而去。我們都充滿了一種溫暖、靜穆的滿足之感:我們真的到達玻里尼西亞了,然而也攙和著一點點暫時的失望。無能為力地瞧著這島,像是瞧著一片海市蜃樓,自己還在永恆地漂流,橫海西去。
到了十點鐘,我們把和納德再見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放棄了。我們靜靜地坐在筏邊上,啃著幾塊餅乾,同時輪流到桅頂上打燈光信號。有康提基畫像的巨帆沒有掛上,燈光信號看上去像是一道光溜溜的投影。
就在現在,我們仍然滿帆前駛,希望能繞過去。我們半斜著,漸漸漂過去。拉洛亞珊瑚島是橢圓形的,直徑二十五英哩。島的較長的一邊面海向東,我們正被拋向那裡。沒有見過的礁石和海島不斷在南方出現,我們一定是正在礁壁前緣的中間。
七月三十日的前一天晚上,「康提基」上有一種新奇的空氣。或者是由於所有的海鳥噪叫得耳朵都聾了,這表示有新鮮事物在醞釀。在過去三個月當中,除了波吟濤吼,我們所聽見的只是那沒有生命的繩索的死沉沉的格拉格拉的聲音;而現在群鳥鳴聲嘈雜,聽上去十分興奮,原來我們還在世上。月亮從桅頂的瞭望哨上移動過去,似乎比從前大了、圓了。在我們的幻想中,月亮是在椰林尖上,映照著熱情的風流事跡的,而不是一片黃澄澄的光芒,照耀著大海中冷血的魚類的。
又經過了若干稀奇的經歷,納德才脫身跑到橡皮艇那裡,許多人圍著他,男女都有。他那國際性的演說和姿態已不再使人誤解他的意思了,他們了解到他一定要在夜裡回到那條怪船上去,怪船很急,馬上要開走。
七點半,西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串椰林覆蓋的小島。最南邊的一個,大體上正在我們筏頭前面。因此我們右舷邊的地平線上,有許多海島和椰林,漸漸地變成許多小點,移向北去,最後看不見了。最近的島距離我們有四五海浬。
我們估計,如果島民認為可以出海,那他們一定願意幫助,帶著納德坐獨木艇前來;如果他們認為不能出海,那納德一個人乘橡皮艇到大海上,想追上漂走的木筏,簡直是發瘋。
我們決定,在沒有知道納德的蹤跡之前,燈光信號打通宵。我們硬是不相信他被巨浪吞沒了。納德總是腳踏實地,不管它是重水還是巨浪。他一定活著,沒錯。倒霉的是把他甩在太平洋中的一個偏僻小島上,流落在玻里尼西亞人之中。這事情真糟糕!經過了這樣長的航程,我們所能做到的只是打一個轉,把一個人放在一個遙遠的南海上,然後又開走了。
在約三點鐘的時候,岸上的椰林開了一個口。島內有一片最好、最漂亮的鹹水礁湖,像是叢山中肅靜浩渺的大湖;周圍是臨風搖曳的椰樹,閃閃發光的海浴沙灘。這誘惑人的綠色的椰林島,本身是一道寬闊、柔軟的沙土環帶,圍繞著這殷勤好客的礁湖。然後環繞全島又有一個圈——就是那赭色的、尖刀林立的圈,守衛著通向天堂之門。
在礁脈裡面的淺水中,我們看見有什麼東西在陽光裡發亮。我們蹚水過去撿起來一看,使我們吃了一驚。那是兩個空罐頭。我們沒有想到在這裡會找到這些東西。而更使我們吃驚的是,這兩個小罐子很亮,新開的,上面還有「菠蘿」的戳印,我們為後勤部做試驗的新式戰地軍糧上也是這個戳印。原來這是我們自己的兩個菠蘿罐頭,我們在「康提基」上吃了最後一餐後擲下水的。我們是緊跟在它們後面到了礁脈上了。
五點半,我們又向礁脈行駛。我們已經駛過了島的南海岸的全部,正漸漸駛近島的西端,最後還要看一看,希望在我們經過這島以前,還能找到一個進口之和圖書處。太陽正西沉,我們向前看去,陽光太強,難於睜眼。但是我們看到,在島最後一道岬之外幾百碼,浪潮沖擊礁石之處的上空,有一道小小的彩虹。這道在我們前面的岬,現在成為一個暗影。我們看見岬內的海灘上,有一團不動的黑點。突然之間,其中有的慢慢向水邊移動,另有幾點向林邊飛奔。他們是人!我們大著膽子盡可能駛近礁脈。風停了,我們覺得只差分毫,便能駛入島後避風的地方。這時,我們看見有一條獨木艇下水了,兩個人跳在艇裡,沿著礁脈的另一邊划槳前進。他們一路划去,然後艇頭向外一轉,從礁脈的一個缺口中射出,直奔我們而來。我們看見浪潮把這獨木艇高高舉入空中。
原來礁脈的缺口就是這裡,我們唯一的希望在這裡!現在我們也能看到全村是在椰林之中,但是日影已經越來越長了。
這時候我們一定是撞到礁脈了。我自己只覺得帆索的力量,好像突然一彎一鬆的。但是究竟這撞擊是從上面還是從下面來的,我吊在那裡,不知道。淹沒水中的時間總共不過幾秒鐘,但是需要以身體裡超乎尋常的忍耐力來應付。在人身體裡,有著比肌肉更大的力量。我下定決心,如果我死,我就這樣死去:死在帆索上像一個繩結。巨浪雷鳴前來,衝上來又衝過去,在咆哮而逝的時候,顯示出一種可怕的景色。「康提基」像是受魔術所蠱,整個變了。我們所認識的在海上乘了很多個星期、乘了好幾個月的木筏已不復存在。我們的快樂世界,在幾秒鐘內已經變成一隻破敗的殘筏。
其次,大家都知道得穿上鞋,這在一百天內是第一次。各人還把救生帶準備好。準備救生帶實際上沒有多少價值,因為如果有人掉下水,那他會被撞死,不是淹死。我們還有時間把我們的護照以及留下的幾塊錢裝在口袋裡。但是使我們擔心的不是時間的缺乏。
獨木艇碰靠到木筏邊,這兩個人跳上來,我們就放心了一些,因為其中有一個滿面笑容,伸出一隻棕色的手,用英語叫道:
就在這時候,納德俯著身子,跳到礁脈上,帶著拖在筏後的繩子。大浪後面的小浪流走了,他在渦水中向內蹚了約三十碼,拿著繩子的一頭,安全地站著。又一個大浪向他洶湧奔去,浪頭越奔越小,奔流到平扁的礁脈上,又從那裡流回來,像是一股廣闊的溪水。
他們兩人都指著礁脈上看不見的進出口。我們掉轉櫓柄,決定一試。
走了兩個人,又有一個人在桅頂上不斷打信號,木筏漸漸向後漂,我們其餘的人真覺得累了。我們拋浮標下水,一看,我們是在慢慢移動,移向錯誤的方向。火漸漸小了,巨浪之聲弱了。我們離開椰林的下風頭越遠,那永恆不變的東風把我們抓得越緊。我們現在又被它吹著,情況幾乎和在大海上一樣。我們漸漸了解到,一切希望都沒有了——我們在向外海漂去。但是我們一定不能放鬆划。我們一定要竭盡全力,阻止木筏後漂,等待納德安全地回到筏上來。
「康提基」的航海日誌上寫道:
這人又笑,點點頭。
我們都衝到甲板上。一看之下,把我們的旗都掛起來了。首先把挪威旗掛在筏尾,接著把法國旗掛在桅頂,因為我們對著駛去的群島是法國殖民地。不久,木筏上收藏的國旗,都在疾勁的貿易風中獵獵飄拂——美國旗、英國旗、祕魯旗、瑞典旗以及探險家俱樂部的旗——現在「康提基」真是打扮起來了。這一次,島的位置很理想,正好在我們的航路上,比四天前日出時分露出的普卡普卡,離得稍稍遠些。當太陽在我們筏尾徑直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們能看見一片晶瑩碧綠的光亮,照耀在島的薄霧迷茫的上空。這是在環形礁脈之內的、靜靜的、碧綠的礁湖的映影。若干低伏的珊瑚島,把這種樣子的海市蜃樓,高映在幾千英呎的空中,因此使得原始時代的航海者,在海島還沒有在地平線上出現的許多天以前,就能發現這些島的位置。
我們商量好了在沉船難免時該做些什麼。無論如何,我們應當待在「康提基」上不走。並做好各種準備,並準備在「康提基」的筏尾上拴一根長繩,繩子上繫一個浮標,也是準備被浪沖上岸的。這樣,如果木筏被擱在礁脈上,我們也能拉著繩子上來。如此準備以後,我們爬上床去睡,讓掌舵的人在雨裡守望。
命令又在大聲傳達:「緊緊抓住,不管貨物,緊緊抓住!」
「晚安,」他說道:「晚安。」
「晚安!」
日出後不久,島中央偏左的樹梢上,升起一股濃重的黑煙。我們一路望著這股煙,心想是島上的人起身了,在燒早飯。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是島民的瞭望哨看見了我們,舉煙為號,請我們登陸。在約七點鐘的時候,我們聞到一點點「勃拉」木焚燒的氣味,輕輕觸動著我們被海水浸醃的鼻孔。這氣味立刻喚起了我對法圖黑伐的海灘上那團篝火的懵懂的回憶。半小時之後,我們聞到了新斫的樹木和森林的氣味。這時,島已落在筏尾,漸漸縮小了,從島上來的一陣陣風,還間或吹到我們。赫曼和我攀附在桅頂上有一刻鐘,讓枝葉和一抹蔥綠的氣味,滲入我們的鼻孔。這就是玻里尼西亞——在浪濤之中過了九十三天發鹹的日子,這一片乾土的氣味,是多麼美麗,多麼豐腴!班德已經又躺進睡袋裡打鼾了;艾立克和陶斯坦仰天躺在小屋裡默想;納德跑進跑出,聞聞樹葉的氣味,寫進日誌裡。
我們整天沿著安格圖島曲折航行,島上的美景近在咫尺,就在小屋門外。陽光曬在椰林上,在島內一切是天堂,到處是歡樂。我們的航行漸漸成為例行公事,艾立克拿出他的六弦琴,站在甲板上,戴一頂極大的祕魯遮陽帽,彈著琴,唱著熱情的南海歌曲。同時班德就在筏邊上擺出一頓豐富精美的晚餐。我們打開一個從祕魯帶來的古老椰子,吮飲椰汁,來向掛在島內樹上初生的、新鮮的果子致意。整個氣氛——根深蒂固的、向我們招手的、明亮翠綠的椰林,繞著椰林尖梢飛翔的白鳥,晶瑩剔透的礁湖和那柔軟的沙灘,這一切和平景象,加上紅色礁脈的殘暴,浪濤之聲如炮火連天、金鼓齊鳴——都給了我們六個從海上來的人以異常深刻的印象,使我們終生不忘。毫無疑問,我們現在到了島的另一面。我們不可能再看見一個比這更貨真價實的南海之島。不管是登陸還是不登陸,無論如何我們已到了玻里尼西亞。一望無際的海洋永遠留在我們後面了。
我們設法使他們懂得,我們需要島上多來幾個人幫助。他們解釋道,岸上人很多,可是他們全島只有這四條能在海上行駛的獨木艇。
「安格圖。」這人點頭說是的。
接連三天三夜,我們對著安格圖上空的雲駛去。天氣晴和,單靠著櫓就能沿我們的航路駛去,水流也不和我們搗亂。到第四天早上,陶斯坦接替赫曼的四點到六點的班,聽赫曼說,他仿佛看見月光下有一個低伏的海島的黑影。接著太陽升起來了,陶斯坦把頭塞進小屋門,大叫道:
五點左右,我們經過兩所椰葉做頂的茅屋,都在岸上樹林中間。沒有炊煙,沒有人跡。
到八點半,普卡普卡已沉入我們筏後的海裡;但是爬上桅頂,直到十一點,我們還能看見在東方地平線上,依稀有一點淡淡的、藍色的條痕。接著連這一點也沒有了,只剩下一縷煙雲,直上天空,指點著普卡普卡的所在。群鳥不見了。牠們總是在海島迎風的一面,這樣,牠們在傍晚吃飽了肚子回家的時候,便一路順風。海豚也很顯然地少了,木筏之下的嚮導魚也只剩下幾條。
我們選了這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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