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蘇菲的抉擇

作者:威廉.史泰隆
蘇菲的抉擇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他轉身衝出大門。與我擦身而過時,他又回過頭來,喘著氣,仔細的審視我。我覺得他一定知道我聽到了他們的爭執,不過這並沒什麼關係。考慮到他的情緒狀況,對於他對待我的溫文有禮,令我感到十分驚訝。
那天我幾乎立刻就被她說服了。第一,房租很便宜。第二,不管是不是粉紅色,她帶我去看的那間樓下房間寬敞、通風、光線充足,乾淨得一如荷蘭的陽台。而且,它還包括一間小廚房和一間小浴室。這種隱私性很誘惑人,而紀曼太太對她這幢房子的眺望,也令我印象深刻。她帶引我參觀房屋時,說:「我稱這裏為紀曼自由廳。」偶爾她又用手肘推推我說:「我只希望看到我的房客享受生活。我的房客通常都是年輕人,我喜歡看到他們享受生活。不過我還是定有規則的。」她舉起肥肥的食指,開始數著:「第一:晚上十一點後不准開收音機。第二:離開房間時要把所有的燈都關掉,這樣我才不必付多餘的電費。第三:在床上決不可抽煙,在床上抽煙被抓到——搬出去。先夫有個表哥就是那樣把自己燒死的,同時也燒毀了一整幢房子。第四:每週五繳付房租。沒有了!其他一切在紀曼自由廳全都准許。我說,這裏是成年人的住處。要明白,我可不是經營妓院,不過你想偶爾邀個女孩到你房裏去,悉聽尊便。只要你是個紳士,不吵到別人,在合理的時間後讓她離開,我決不會限制你把女孩帶進房裏。租我房子的小姐也一樣,如果她們想偶爾款待一下男朋友。對雄鵝好的,對雌鵝也好,我說,如果說有什麼事是我痛恨的,那就是偽善。」
她顯然決心要阻止我幫助她恢復自尊的嘗試,打斷我的話,說道:「不,我知道那是不對的。他說的是真話,我做了許多錯事。他離開我是我活該。可是我從來沒有對他不忠,從來沒有!哦,沒有他,我一定會死的!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直到一個禮拜前我還住在那裏。我搬了出來,你才會搬進去。我稱它做彈坑,因為他們在樓上房間裏發出的噪音讓人受不了。」
我驚愕地仰望天花板。吊燈像牽在線上的木偶般震盪不止。薔薇色的塵埃紛紛飄落,我只怕連床的四腳也要穿破天花板了。其勢之猛——不只是交媾儀式而已,而且是一種競賽,一場爭鬥,一種喧鬧。他們說的話是用英語,斷續而且含有異國口音,但是我無需聽清楚,重要的是它所造成的印象,男性和女性,兩個聲音組成一種愉悅的片段,叫著我不曾聽過的,也沒比這些更煽情的話——放鬆,上前,用力,快一點,深一點——就是要我戴著耳機,也不見得聽得更清楚。清楚,而且漫長。這場爭鬥似乎延續了永恆的時刻,我坐在那裏暗自嗟嘆,直到它遽而停止,參與者也離去,無疑是洗澡去了。潑濺的水聲和笑聲透過脆弱的天花板傳了下來,然後是光著腳丫的腳步聲、不止的笑聲,還有像是戲謔的手,拍打在沒穿袴子的臀部上,響起了「啪」的一聲,最後從留聲機上傳來貝多芬第四交響曲柔美緩慢的音樂。我困惱地走向醫藥櫃,吃了一片頭痛藥。
我感到意外的快樂,怡然自得。我對自己說:享樂,享樂吧,丁哥。就像許多有背景,有知識的南方人一樣,我自始就喜歡猶太人。我的初戀情人是蜜蓮.卜德,她父親是個蠟燭商,她雖然才六歲,卻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隱含著屬於猶太民族特有的神祕;後來我更學到了亞伯拉罕的受苦、摩西十誡、大衛王的讚美詩、丹尼爾的預言及其他顯示,獲悉新教和猶太教聖經內的種種故事。眾所皆知,猶太人從南方人那裏得到了珍貴的情誼,因為南方人擁有另一隻犧牲的黑羊。總之,那天午飯時刻坐在沙米餐廳內,我的新環境顯然使我感到十分愉悅,而且我毫不驚訝地明白了,不自覺想要置身猶太人間的渴望,也是我搬到布魯克林來的部份原因。
然後我發覺,在樓上那個該死的床墊上,他們又開始了。我對著天花板吼了一聲:「停下來!」伸出食指塞住了耳朵。我想著:蘇菲和納森!見鬼的猶太畜生!儘管他們可能停了一下,當我再度傾聽時,他們已恢復了行動——然而,這回並沒有騷動的舉止,也沒有叫聲或吟詠,只有床的彈簧發出有節奏的響聲——簡明、慎重,幾乎是老式的。我不管他們的步調已經放慢了,起身衝入室外的黑夜,狂亂地繞著長方形的公園而行。然後我放慢腳步,開始思索。走在樹下,我懷疑自己搬到布魯克林來是否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畢竟我並不屬於這裏。必定有什麼難以言喻的不對勁,這麼多年後,我引用一個現代的句子,不妨說葉塔的房子散發出壞的振動。我仍為那個殘酷而煽情的夢感到驚悸。本質上夢固然是稍縱即逝的,但是有一些夢,卻會永遠深印在我們的腦海中。我記憶深刻的夢是那些和事實密切結合,與性或死亡有關的夢。就像夢見梅麗.韓特。八年前我母親去世時,我夢見我由臥室的窗子望出去,看見在荒涼而野風朔大的花園中放著打開的棺木,接著我母親被癌症侵蝕憔悴的面孔,在鋪了緞子的棺材裏對我扭曲,然後睜開她無限痛楚的眼睛凝視著我。這以後,我就沒有再作過這種使我有持續反射的夢。直到這一回。
我問:「妳曾待過那裏?」
她慢慢走上樓時,我仔細地看了她穿著夏衣的身體。那確實是一具美好的軀體,凹凸適中,曲線合宜,但卻有點奇怪——那是肉眼所難以覺察出的缺失。這種奇怪的本質,由皮膚宣洩出來。那是一種病態的柔軟(在她雙臂後側特別明顯),是一個人曾經經歷過嚴重的枯萎之後,而肌肉仍在最後的復甦階段才會有的現象。另外,我也感覺得到,在經過太陽照射而呈現微褐的健康膚色下,仍然留有一份無法從嚴重迫害後完全恢復的慘白。然而這一切在當時,都不會使她的性感稍有減損。儘管她曾經歷過困厄,她的背面曲線完美一如得過獎的梨,它迷人的振動,使我的內心為之激盪。她爬上樓梯時,我心想:丁哥啊,在這個背面的影像中必定含有一種剛愎。她爬到樓梯頂端後,回過頭,俯瞰下方,臉上綻出一個令人難以想像的悲傷的微笑。「希望我的問題沒有困擾你。」她說:「我很抱歉。」然後她走向她的房間,留下了一聲:「晚安。」
「這個,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吧。」莫瑞說:「除了納森以外,這裏的房客沒有一個人有夠多的錢去『做』什麼事。例如到彩虹廳去跳舞之類的娛樂。但是禮拜六下午他們全都出門了。他們都會到『某個地方』去。舉例來說,葛洛絲曼這隻豬——老天,她真是個騷|貨——葛洛絲曼到伊士里去探望她母親。雅翠也是。就是雅翠.文斯坦,就住在你對門。她和葛洛絲曼都是金氏郡立醫院的護士,不過她並不放蕩。一個好孩子,但算不上是什麼美女。很平凡。可以比喻她是一隻狗,不是一隻豬。」
我說:「彈坑?」
「妳本來就是,妳這個笨蛋——一個淫|盪、騙人的奸婦!為了一個下三濫的密醫出賣自己。哦,上帝!」他以狂暴而憤怒的聲音叫著:「在我謀殺妳以前讓我離開這裏吧——妳這個娼妓!妳生就是個娼妓,死時仍是個娼妓!」
我糾正了她的英語時態。此後,在不過份的情況下,我時而改正蘇菲略有瑕疵的英語。我問道:「總是什麼?」
整個下午我都懷想著梅麗,直到環繞公園的樹影被夕陽拉長,孩童們各自回家了,使得散步場相錯的道路上荒涼靜寂。啤酒使我暈眩昏沉,我的嘴巴因為吸了太多香煙而感到乾澀,我和衣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卻惡夢不止。其中有個夢圍攻著我,幾乎使我為之毀滅。在幾個怪異荒誕的片斷之後,一個恐怖卻短暫的夢魘使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性|愛幻覺。在一個陽光明媚、靜謐溫馨、四周圍有高大橡樹的牧場中,梅麗站在我的眼前,全身一|絲|不|掛,栗色的頭髮輕漫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在渴望中,她走近僵硬地躺在地上的我,喃喃低語著:「丁哥,哦,丁哥,愛我。」她的皮膚滲出若隱若現的汗珠,令人想望。她扭曲著身子,輕啟朱唇,像個半人化的女神般,向我貼近——就在這時,整個影像卻化為空白。我在悲慘的沮喪中驚醒,瞪著被夜色投入陰影的粉紅色的天花板,發出一聲原始的呻|吟——更近於吼叫——由我靈魂的最深處擠出。
我第一次遇到葉塔的另一位房客時,這個問題幾乎立刻得到解答。他站在樓下玄關m.hetubook.com.com處,翻著郵差放在大門附近一張桌子上的信件。他身材瘦削、塌肩、一張鵝蛋形的臉,年紀約二十八歲,有一頭鬈曲的磚色頭髮,和屬於紐約人所有的陰鬱而直率的態度。我剛到這城市來時,誤以為這種態度包含不必要的敵意,好幾次因而動粗,後來我才明白這只是城市人所擁有的硬殼之一,就像犰狳藉以避害的獸皮一樣。我禮貌地介紹自己——「我叫丁哥。」——而我的房客夥伴卻連頭也不抬的繼續翻著信件。我覺得頸背竄上一股熱流,嘴唇變得麻木,便轉身要朝我房間走去。

「我不能這麼做。」我說:「我總不能上去對某個傢伙——某個陌生人,說——呃,你也知道怎麼對他說。那太尷尬了。我不能這麼做。總之,他們到底是誰呢?」
最後音樂停止,她已不再哭泣,吱嘎的彈簧聲使我知道她上床安歇了。我了無睡意地躺著,聽著布魯克林柔和的夜聲——一隻在遠遠吠叫的狗,一輛經過的車子,公園邊一對情侶的一陣輕笑。我想到維琴尼亞,想到家鄉。我朦朧入睡,卻睡得很不安穩。有一次我在不熟悉的黑暗中醒來,發現我把枕頭塞在兩腿間。然後我又睡了,在破曉前一片死寂中驚醒,一顆心突突跳著,脊柱竄過一陣冰冷,我直視天花板,在一個作夢者的強烈清晰中,明瞭了蘇菲注定的命運。
「是啊,她也去看她母親,只是她母親住在紐約市區。我看得出你不是個猶太人。所以我不妨告訴你,猶太人常去看他們的母親。那是一種特性。」

「呃——蘇菲和納森呢?他們到那兒去?平常他們做些什麼?我是說,除了——」我把即將出口的嘲弄又壓了回去,但實在是多此一舉,因為多嘴而且口齒伶俐的莫瑞早就明白我的想法,迅速回答我的問題。
黃色的稿紙上仍然空無一字。我覺得有些不安,站起身在房裏踱步,整個房間浸浴在夏季火鶴般艷紅的陽光裏。我聽到樓上房間的談話聲、腳步聲——我意識到牆壁必定極薄——抬起頭,瞪著粉紅色的天花板。這些無所不在的深淺粉紅色開始令我感到厭煩,我懷疑我會像葉塔所說的那樣,被它「迷住」。由於書本的重量和數量問題,我只帶了幾本我認為不可或缺的書。慢慢的,我終將建立起我自己的圖書館。此刻為了要召喚我的繆思,我翻開馬羅的劇本,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這些輕快的樂章卻不像以往那麼吸引我。
「總是把菜單收起來。我常把菜單當紀念品收到皮包裏。他說菜單也是花錢印的,說我是偷竊。他這麼說是對的,你知道。」
但是故事並不就此完結,兒子。這封信中提及了這件插曲的餘波,實在令人扼腕嘆息。我注意到在有關黑奴制度的故事中,經常都會有這種繼起的哀痛和愧疚。也許你已經猜到結果了;那就是,阿提斯特並沒有「侵犯」那個白人少女。那位姑娘是個歇斯底里的病患者,不久之後她又控訴另一個黑人男孩侵犯了她,只是這回她的說詞被證實是捏造的——接著她崩潰了,並承認她對阿提斯特的指控也是虛構的。你可以想像得到你曾祖父的痛苦。在這封信中,他描述了他內心感受到的深刻愧疚。他不僅犯了一個蓄奴者難以饒恕的罪行——拆散一個家庭——而且還將一個無辜的男孩賣到喬治亞州的森林去受苦。他說他寄了多封詢問信並派了私人信差到布侖斯威去,願意不計代價將那孩子買回,然而當時的通訊既慢又不確實,在許多情況下甚至不可能送達,因此阿提斯特並沒有被尋獲。
「我不是奸婦!」他咆哮道:「我不可能是奸婦,妳這個笨波蘭人。妳什麼時候才會說好英文?我只可能是奸夫,不可能是奸婦,妳這個笨蛋。不准妳再這樣罵我,妳聽到了嗎?妳也沒這種機會了。」
納森的身影融入夜色後,我毫不猶豫地走向蘇菲。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無疑的是禮貌的安慰——但先開口的人卻是她。她用雙手掩面,啜泣道:「他這樣子太不公平了。哦,我是那麼愛他!」
我在他詳盡描述的地窖密室裏,找到了這八百塊錢。我還是個男孩時,常把木柴、蘋果和馬鈴薯積存在地窖裏,離那個密洞才不過幾吋遠。你大概也想得到,經過這麼多年,這些金幣增值不少。這種金幣已經十分稀有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我把它們帶到李契蒙去,給一個古幣收集者評估,他願意以五千五百元將這些金幣買下,我接受了,因為這比賣了可憐的阿提斯特所得到的錢增值了七倍。這筆錢不算小數,依照你祖母的遺言,要分給她所有的孫兒。因此你可以在阿提斯特這筆交易上獲得將近五百塊錢。這個禮拜,或者至少是一俟這筆遺贈處理妥當後,我會用保證付款支票,將這筆錢匯去給你……
在我還未開口加以反駁,納森已轉身跑下石階,硬硬的皮鞋跟在人行道上發出喀喀的響聲,隨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樹木下。
我和莫瑞又說了幾句玩笑,便回房去了。在書桌前坐下,那頁稿紙仍空無一字的攤在我面前,就像一抹永恆的黃色。老天爺,我怎麼寫得出一部小說呢?我嚼著鉛筆,不禁思索。然後我展讀父親的來信。我一向期盼他的來信,為自己擁有一個南方的柴斯特菲爾德爵爺為顧問感到幸運。他的信偶爾有生硬的格言,但從不誇大,也沒有說教的口吻。我深愛信中複雜的思想和感情,又為它簡單的陳述而折服;每當我看完他的來信,總會有泫然欲泣卻又想會心歡笑的感覺。然而,今天我的注意力卻先被檢附在信中的一張剪報給吸引了。這是從維琴尼亞州的一個地方報剪下來的,一看到標題我便驚愕茫然,一時無法呼吸,眼前也浮現了明亮的小針刺。
她抬頭望著我,眼裏滿含絕望的請求,就如同一個無辜的犯人在法官前陳述她的冤枉。她好像是在說:大人,我並不是娼妓。她的率直和激|情都使我吃驚。「他這麼說太不公平了。」她又說道:「除了我丈夫以外,我只和他上過床,而我丈夫已經死了!」啜泣使她略微顫抖,更多的淚水氾濫奔流,使我的手帕變得像是一塊濕海棉,她的鼻子因痛苦而脹大,一臉淚痕也破壞了她的美貌,然而我卻仍立刻為她著迷。我渴望伸出臂膀抱著她,安慰她,但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使我壓抑著自己。而且,我必須承認在這一瞬間,我心裏有種自私的計劃——願上帝賜給我運氣和力量,讓我從那個不知感恩的納森那裏接收這個波蘭寶物吧。
「可以把郵票留給我嗎?」他說:「我收集有紀念性的東西。」他露出一個笑容,雖然並不很熱烈,卻還算友善。我低哼了一聲,表示肯定的看了他一眼。
一思及此,我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條。紙頭上是我潦草寫下的另外六位房客的姓名。葉塔把每個房客的名字寫在一張小卡片,貼在各個房門上。我這個人天生好奇,因此在前一晚的深夜,躡手躡腳地走過樓上樓下,把這些名字抄了下來。其中有五個人住在樓上,另一個住在我對面的房間,和我的房間隔了條走廊相望。納森.藍道、莉莉安.葛洛絲曼、莫瑞.芬克、蘇菲.撒威妥思卡、雅翠.文斯坦和邁西.穆卡柏利。我喜歡這些名字神奇的變化,和我自小喜愛的康寧涵與布萊德蕭相若。我覺得穆卡柏利帶有拜占庭的風味。不知道我何時可以認識藍道和芬克。三個女性的名字使我深感興趣,特別是住在我對面的雅翠.文斯坦。我正望著這些名字冥想時,正在我頭上的房間傳來了令人刺耳的聲音——也許我不該形容為聲音,應該說是兩個人顛鸞倒鳳的騷動,就像發了狂的野獸一樣。
第一天早晨——星期六——我很晚才起床,踱步到富勒布須街上的一家文具店去,買了兩打二號維納斯牌鉛筆,十疊黃色畫線稿紙,還有一個「波士頓」刨鉛筆機——葉塔答應讓我把刨鉛筆機用螺絲釘固定在浴室門框上。然後我在粉紅色的橡木桌後,一張粉紅色直背柳條椅上坐下,拇指和食指間夾著鉛筆,向第一頁的黃色稿紙進攻。一頁空白的稿紙不但侮辱人,同時也令人感到軟弱:我毫無靈感,坐了半個鐘頭,思潮沉浮曖昧,不得要領,因此驚慌起來;我安慰自己,畢竟我才剛在這陌生的環境定居下來而已。二月時我剛搬到雷斯頓大學俱樂部的那幾天,還未開始麥格洛的工作時,曾經寫了十幾頁我所要寫的那本小說的序言——描寫在前往維琴尼亞州一個小鎮的火車車程上,為小說提出了背景。在這段開場白中,我用的是第二人稱單數的敘述,以達到作者揪住讀者衣領的效果。我知道這一節文字只是引言,然而我也知道它相當有力、清新。這是個好的開頭,我引以為傲,現在我將稿子從牛皮紙卷宗內拿出來,大概是第十九次的重新閱讀。我仍然感到很滿意,一個字也不想更改。我心裏想著:讓開些,華倫,丁哥來了。我把稿子又放回卷宗裏。m.hetubook.com.com
「會一點。」我用法語回答,約略誇張了我的能力。
然而,我祖母卻從未對我或我父親說及另一個小黑奴——他的名字叫阿提斯特——和杜茜拉、魯辛妲一樣,也是她父親給她的,但不久之後又被他賣掉了。正如我就要提及的兩封相關的信中所顯示,她所以從不提及這個男孩的原因,無疑是和他最終不尋常的命運有關。總之,我的曾祖父在完成這筆交易後,把得到的收入換成聯邦金幣和各種零錢——顯然他預見了一場可怕的戰爭將要爆發——裝在一個土罐子裏,埋在後花園的杜鵑花叢下,以防被北佬發現。在戰爭的最後幾個月,北佬真的來了。他們踏著腳步,腰掛閃閃發亮的軍刀,當著我祖母的面把房屋內部拆除,又搜索花園,卻沒有找到黃金。我祖母曾無意間說及這些聯邦軍:「他們真是很英俊的人,拆掉我們的房子只是奉命行事。不過他們可沒有文化或教養。我確信他們是從俄亥俄州來的。他們甚至把火腿丟出窗外。」我的曾祖父由戰場歸來時,失去了一隻眼睛,膝蓋也受了傷,他掘出金幣,在房子整修過後,把錢藏在地窖裏一間設計精巧的小密室。
電話鈴響了。莫瑞不加理會。那是裝在牆上的一具付費電話。鈴聲似乎特別響,後來我想到它一定經過特別調整,好讓全屋的人都聽到。莫瑞說:「沒有人在的時候我就不接聽。我受不了那個該死的鬼電話,一大堆口信。『莉莉安在嗎?我是她媽媽。告訴她她忘了把賓尼叔叔送她的寶貴禮物拿走了。』等等,等等。那隻豬。或是『我是邁西.穆卡柏利的父親。他不在?跟他說他堂哥邁士在哈肯沙克被卡車撞了。』一天到晚沒完沒了。我受不了那具電話。」
這件事主要和我的祖母有關,她對我說起她的奴隸時,已經是個年近九十的老婦。我時常感到難以相信,昔日南方的時代離我竟如此近,擁有黑奴的人只不過是我上兩代的祖先;但事實如此:我祖母生於一八四八年,十三歲時便擁有兩個年紀比她略小的黑女僕,在南北戰爭那些年,仍視她們為珍愛的財產。我用「珍愛」這兩個字並非諷刺,因為我確信她真的很愛她們,當她追憶杜茜拉和魯辛妲(這是她們的名字)時,她年老而顫抖的聲音,就會因情感而嘶啞。她對我說那兩個小女孩對她「多親密,多親密」,以及在可怕的戰爭中,她怎麼紡著棉紗,以便編織長襪。她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布佛郡度過一生,我對她在那裏的生活記憶深刻,三〇年代時,每年復活節和感恩節,父親和我就會由我們維琴尼亞州的家出發,開車穿過沼澤地和一望無際的花生、菸草、棉花田去看她。到了位於潘利可河畔的小鎮後,我們輕言細語,格外溫柔地向祖母問安,因為她中風癱瘓已有多年了。我十二、三歲時,在她的床畔首次聽她說起杜茜拉和魯辛妲,還有帳篷會議,射殺火雞、裁縫聚會、搭船遊潘利可河,和戰爭前的其他樂事,直到她睡著後,她那年老微弱卻甜美快活的聲音才告歇止。
我又在雷斯頓大學俱樂部待下來,等待我父親把支票寄來。只要運用適當,這筆錢可以幫我度過這個夏天,甚至是秋天。可是我該住在那裏?雷斯頓大學俱樂部已不再適合我居留,無論是精神或肉體上。這地方使我變得虛脫無能,我不僅無法再以偶爾的手|淫為樂,而且每當午夜在華盛頓廣場踱步時,就有種偷偷摸摸的慾念。我知道,我的孤獨已經瀕臨病態,對於這種孤立我萬分痛苦,我懷疑如果我離開曼哈坦區會變得更為茫然無措,至少這裏有熟悉的路標和友善的村道,使我有安適感。但是我已經付不起曼哈坦區的房租了——就連單人房也不是我所能負擔——所以我必須在分類廣告上尋找布魯克林區的住所。因此,一個晴朗的六月天,我在教堂街車站下了車,揹著海軍陸戰隊的揹袋,提著旅行箱,深吸了幾口富勒布須區略有醃菜味的空氣,走過一列列嫩綠的小無花果樹,到達紀曼太太的出租房子。
她緊緊閉著眼睛,痛苦地抿著唇,彷彿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事。「哦,他對許多事的看法都是對的。」她輕囈道:「我並不是指關於他罵我不忠的話。我對他一直都很忠實的。是其他事情。當他說我的衣著不合宜,或者當他說我是個邋遢的波蘭人,沒有收拾乾淨。然後他罵我是個髒波蘭女人,我知道我……是的,活該。或者當他帶我到那些上流餐廳去,而我總是……」她質詢地望著我。
我聽見她懇求著:「納森,聽我說……」現在我更接近前門,看見他們兩個在粉紅色的走廊相互推擠,而一盞掛在他們頭上的四十燭光燈泡,投射下搖晃而幽暗的燈光。這個場面最顯眼的是高大有力的納森,寬肩、強壯、一頭黑髮,他的外型就像狂熱的約翰,伽菲爾德,英俊而和悅的臉——我該說,是理論上的和悅,因為此刻那張臉籠罩著激動憤怒的神情,怎麼也稱不上是和悅的。他穿著輕便的毛衣和長褲,看起來年近三十。他緊抓著蘇菲的臂膀,在他的襲擊下她像是一朵暴風中的玫瑰般顫抖畏怯。陰森的燈光使我看不清蘇菲,只分辨出在納森的肩膀後面,她那頭麥色的亂髮,以及三分之一的臉;包括一道驚駭的眉毛,一顆小黑痣,一雙淡褐色的眼睛,和一個美麗的斯拉夫人顴骨——上面有一滴淚閃著銀光迅速滑落。她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般開始啜泣。「納森,你一定要聽我說,求求你。」她哽咽地說:「納森!納森!納森!我不該那麼罵你的。」
「你也是奸婦。」我聽見她回嘴道:「不錯,我想你也是個奸婦。」她的語氣缺乏攻擊性。
「我是芬克。」他說:「莫瑞.芬克。我負責照料這個地方,尤其是葉塔不在的時候,譬如這個週末。她到卡那西看她女兒去了。」他對著我的房門點一下頭。「你一定住在彈坑吧。」
她用波蘭語說出一個地名,我聽出是「奧希維茲」。然後她說:「我在那裏待了很久。」她停住口。「你會說法語嗎?」她說:「我的英語說得很糟。」
我上床就寢時,樂聲仍未停止。每張沙沙作響的唱片播完後,就有一小段間歇時間可以聽到蘇菲柔腸寸斷的哭聲,我輾轉反側,再度疑惑著一個凡人怎麼可能負載那麼重的哀愁。這樣深沉的悲痛,實在令人難以相信竟是由納森引起的。但是事實顯然如此,而且也使我遭到了一個難題。我說過,我覺得自己已經浸溺在一種愛的情況,如果她這麼難以自拔地緬懷她的愛人,我怎麼能奢望贏得這份感情,更不用說與她同衾共枕?單是這麼想就似乎很下流了,好像想追求一個新近守寡的婦人似的。納森確實是走了,可是我想填補這個空位是否也徒然呢?我想起我身上所餘無幾。就算我衝破她哀傷的障礙,我又怎麼供得起帶她上大餐廳吃飯,或送她昂貴的唱片?
我再度意識到屋裏的沉靜;這是那年夏天我常會有的陰森感,似乎是住在一個遠離大街,遙遠而孤立的鄉下地方。公園那頭傳來孩童的叫喚聲,我又聽到一輛車慢條斯理駛過街道的聲音。我真不相信這是布魯克林區。我問:「大家都那裏去了?」
「納森,不要走!」她伸出雙手拉住他,迫切地央求。「我需hetubook.com•com要你,納森。你也需要我。」她的聲音流露著哀愁,口吻一如孩童般率真。我想著,也許是她的波蘭腔使她的聲音顯得迷人。她叫著:「請不要走,納森。我們彼此需要。不要走!」
這則消息是關於一個年僅二十二歲的女孩自殺身亡;她是個美麗的女孩,我年少時曾毫無希望地愛過她好幾年。她的名字叫梅麗.韓特,我十五歲時瘋狂地迷戀著她。梅麗.韓特!一九四〇年代,根本沒有聽說過「解放」這回事,古老的騎士精神依然盛行,男孩子的夢想就是找到一個他所珍愛,接近女神的女孩。我把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實施到瘋狂的極限,而我所深愛的梅麗卻無動於衷。事實上,我並不曾親吻過她那冷酷的唇。這並不是在界定我們的關係是柏拉圖式的,因為就我所知,這個辭彙是知識分子所用的,而梅麗可並不怎麼伶俐。我必須說明的是,當時美國共四十八州,但自公眾教育的角度看來,維琴尼亞州卻該被列為第四十九——在阿肯色斯、密西西比、甚至是波多黎各之後——兩個十五歲孩子的知識性談話,或許最好是留待想像。在沉思不語的漫長停頓中,就連尋常的會話也沒有。然而,我卻熱情而貞潔地愛慕她,就為了一個單純的理由——她漂亮得令人心動。現在我發現她死了。梅麗.韓特死了!
接著我背上一股刺痛的感覺,使我意識到納森又回來了,就站在我們後面的門階上。我轉過身。他已設法回復平靜,惡意的瞪著我們,伸出一隻手抵著門框傾身向前。「還有一件事。」他以冷漠的聲音對蘇菲說:「還有最後的一件事,娼妓。那些唱片。唱片集,貝多芬,韓德爾,莫札特,全部。我不想再看到妳。所以妳把那些唱片拿到我房裏去,放在門邊的椅子上。妳可以留下布拉姆斯,因為那是卜列托送給妳的。留下它,明白嗎?其餘的都是我的,因此別忘了把它們送回我的房間。如果妳不照我的話做,等我回來收拾行李時,我會把妳的兩隻胳臂都折斷。」他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又低聲說:「幫助我吧,上帝,我會把妳該死的胳臂折斷。」
他再一次轉身,而她又哭泣道:「請你不要走,納森。」接著,「納森,你要到那裏去?」
這使我繞回這封信的主題了。丁哥,你大概記得多年前當你祖母的遺囑被宣告時,我們都被她提及的一筆金幣感到愕然;地囑咐將這筆遺產平分給她的孫子,但我們卻怎麼也找不到。這個秘密現在已經解開了。你也知道,我精研本地歷史。由於我要寫一篇有關你曾祖父的文章,我詳細檢閱了他寫給家人的許多信件,其中也包括多封給你祖母的信。在一封寫於一八八六年的信中,他說出了那些金幣的隱藏之處——並不放在保險箱裏,而是在北卡羅萊納州老屋地窖中一處用磚塊堵塞了的小密室。我將會把這封信影印後寄給你,因為我深知你對奴隸制度很感興趣,如果你想描寫這個制度,這件悲劇可能會提供你一個有趣的洞悉。這一筆錢原來是賣掉了一個十六歲的黑奴所得到的款項。這個小黑奴的名字叫阿提斯特,是你祖母的貼身女僕——魯辛妲和杜茜拉的哥哥。一八五〇年代末期,你曾祖父在維州彼得斯堡的拍賣中將他們三個孤兒一起買下。這三名小黑人都歸你祖母的名下所有,兩個女孩留在屋裏做事,然而阿提斯特主要的工作卻是被城裏的其他人家僱請去打雜。
你一定還記得法藍.霍勃吧?多年來他都是搭我的便車一起到船塢工作。他出生在南安普頓郡的花生田裏,大致說來是個很穩重的人,但他這個人信仰堅持,每次發言總是失之於偏激,因此我們很少談到觀念或政治。最近納粹德國的暴行揭發後,他仍然反猶太,堅持猶太籍的金融家壓制了國際上的財富。要不是他的觀點過於無知,我必然會縱聲大笑的。我告訴他貪婪並不是急進,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性。霍勃不以為然,不過他把怒意轉向一個比較容易也比較普遍的目標,特別是在維琴尼亞州的這個地區,不用我告訴你——就是黑人。我們並不常談論這個話題,五十九歲的我,已不再適合打架。如果黑人真如一般人所言的「拙劣」,那是因為他們被我們這些自喻為主人的人剝奪而居於劣勢,因此他只能露出一副低賤拙劣的嘴臉。但是黑人不會永遠處於下風。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任何膚色的民族一直耽於卑賤和貧窮。我不知道我這一輩子會不會看到黑人有公民權,我並不那麼樂觀,但是到了你那一代必然會的,我願意放棄一切以換得在那天到來時還活在世上。那時哈利.拜德所看見的黑人男女不再坐在巴士的後座,而是平等自由的在維琴尼亞州的每條街道上開車馳騁。為此我寧願被人以「黑鬼愛人」的諢名相稱;我相信許多人私下早已這麼叫我,包括法藍.霍勃在內。
我轉身朝屋子走去。我要回房間去,坐下來回我父親的信。我要請他把梅麗的死對我說得更詳盡些——也許當時我並不知道,但我的下意識已經開始將這個死亡和我攤在寫字檯上等著完成的小說聯結在一起。然而那天晚上我沒有寫下這封信。因為我一回到屋裏便遇到了蘇菲——即使不是一見鍾情,隨後我仍迅速愛上了她。那是一種我深知此生不渝的愛。不過我必須承認,最初確是由於她和梅麗.韓特有幾分相像的緣故。更令我難以忘懷的是,我見到她的第一眼,不只發覺她和那死去的女孩一樣漂亮,而且她臉上有種絕望的表情——當梅麗傷心欲死時,必定也曾有過這樣的神情。
「你是南方人。」他說:「莫瑞說你是南方來的,他說你叫做丁哥。這幢屋子裏已經有夠多可笑的人了,葉塔還找了個南方人來。」他望了蘇菲一眼,又看著我說:「可惜我就要離開這裏了,沒法和你好好談談。和你談談一定很不錯。」這時他的語氣流露出惡意,強裝的謙恭化為坦率的嘲諷。「我們可以樂一樂,閒扯淡,你和我。我們可以談談運動。南方的運動。例如凌遲黑人——黑鬼子,我想你們那裏都是這麼稱呼的。或是文化。我們可以談南方文化,甚至唸些山地居民的記錄。你知道金恩.奧崔,洛伊.亞可之流的南方古典文化繼承者。」他說話時一直皺著眉,但此刻他黝黑而困惱的臉上突然綻開一抹笑容,猛地握了握我的手。「可惜這些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老納森得上路了。也許來世再說吧,克雷克,再見,克雷克!來世再見。」
父字
那一晚,我一個人在下第五大道的朗臣餐廳歡宴過後,數了數錢,算出身上只剩下四十多元。雖然我說過,對於我的窘境我並不畏懼,我仍然有點不安,何況再找份工作的機會幾近於零。其實我用不著擔心,因為幾天之內我會接到一筆意外之財,至少使我在最近的未來不至有斷糧之憂。接到這項禮物,可以說是一種珍貴的運氣,就如後來我所擁有的好運一樣。它的來源是美國的黑人奴隸制度。雖說這和我將在布魯克林區過的新生活只有間接的關連,這件禮物的故事卻極不尋常,值得詳述。
我坐下來,抬眼望向窗外,突然明白另一項必然在我下意識中起了作用,使我被這個地方吸引的原因。那是由這裏我可以看見寧謐而怡人的公園景色,這個角落被稱作散步場。公園旁的人行道上,遮覆著篠懸木和楓樹投下的樹蔭,陽光柔和地照射在青草坡上,使得散步道十分安寧,帶著田園的色彩。才不過幾個街口外,富勒布須街上的交通喧囂雜亂,是個全然都市化的地方;但是這裏蒼翠的樹木,柔和的陽光,偶爾經過的車子,以及在公園外漫步的行人,創造出一種類似南方城市幽雅而偏遠區域的效果——李契蒙,也許,或者是契大奴伽或哥倫比亞。我突然有種強烈的思鄉之痛,想著我究竟在這個喀爾文教徒和猶太人充斥的布魯克林區幹些什麼?
「老天爺,我並不認為拿份菜單犯了什麼大竊盜罪。」我說:「聽著,我還是知道這不干我的事,不過——」
「穆卡柏利——你會見到他的,他塊頭很大,是猶太法學的學生——邁西到紐澤西去看他父母親。因為安息日時他不能旅行,所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禮拜五晚上就上路了。他是個電影迷,整個禮拜天他就在紐約市區裏趕個四、五場電影。禮拜天深夜他才頭昏眼花的回到這裏。」
我的聽覺一向靈敏,而且沒有吃早餐的習慣。由於我晚睡晚起,早午兩餐總是併做一餐吃。樓上的吵鬧平息後,時間已過中午,我意識到自己感到格外的飢餓,好像我親身參與了樓上所有的活動似的。我的飢餓感使得唾液開始分泌,而且頭昏腦脹。我的櫥櫃和小冰箱裏,除了雀巢咖啡和啤酒外,沒有任何食物,因此我決定外出午餐。先前我出去買文具的時候,曾經注意到教堂街上有一家乾淨的猶太飲食店。我要到那裏去吃飯;一來我沒有吃過正宗的猶太食物,二來——呃,這裏是富勒布須區。然而今天是猶太教的安息日,那個地方不營業,我只好再向前走一段路,到另一家叫沙米的館子去,點了雞湯、魚排和碎牛肝。這地方賓客滿座,大多數是老年人,喝著羅宋湯,嚼著炸馬鈴薯,說著意第緒語——一種古老的語言——使得芳香的空氣中充滿了難解的談笑聲。
那一晚,我坐在房裏第一百零一把舒適的椅子上閱讀亞里斯多芬,由略微打開的房門,我可以看到樓上廳廊的一角。大約在午夜時分,我看見蘇菲把納森命令她歸還的唱片,抱到納森的房裏。她走向自己的房間時,我看得出她又哭了。她怎麼還哭得出來?那些眼淚是那裏來的?後來她一再播放著布拉拇斯第一交響曲的最後一段樂曲;這集唱片是他寬宏大量留給她的。這一定是她現在僅有的一套唱片了。整個晚上,樂聲穿過薄薄的天花板流瀉下來,悲傷而傲然的法國號和長笛的讚頌,交替地在我腦海中迴響,使我的心中充滿一種濃烈的鄉愁。

兒子,至於我信中的附件,我自然以為你不只是感興趣而已,因為我還記得六、七年前,你對梅麗.韓特「醉心」不已。我常深覺有趣地回想,當時僅只提到她的名字,你的臉就會脹得通紅,像一顆番茄似的;此刻我再想起這回事,卻只感到沉痛。我們詢問上帝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但永遠也得不到解答。你也知道,梅麗.韓特出身一個悲劇的家庭;馬丁.韓特酗酒無度,入不敷出,而碧萃雖是個美麗的女人,對別人卻有殘酷的道德要求,特別是梅麗。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個家庭中有一股濃濃的罪惡和怨恨。我還記得,梅麗是個楚楚動人的美女,這僅只使得情況更糟。不要太過傷心,安慰自己這個美麗的女孩曾經和我們同在……
就在我的房門外,蘇菲和納森又陷入一場爭鬥。我走上前門的石階時,可以聽見他們在夏夜中清晰迴響的聲音,並且看見他們在走廊上交戰。
我的心直往下沉,興趣缺缺地問:「她也去看她母親嗎?」
我接到你二十六日的來信,說你失去了工作。丁哥,一方面說來,我為此感到遺憾,因為這使你的經濟陷入困境,而我又無能相助。你那兩位住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姨媽所遭受的無數困難和債務,是我無法袖手不顧的,她們兩個人年歲已高又孤苦無依。不過,過幾個月我的財務大概會有改善,到時也許可以對你成為作家的志向略有資助。另一方面,我認為你離開麥格洛或許是失之東隅,據你所言,那裏相當沉悶。再說,這家公司充其量不過是,掠奪美國人一百多年的商業強盜頭子的傳聲筒與宣傳工具而已。你的曾祖父在內戰中負傷歸來後,曾和你祖父攜手合作,想在布佛郡做一點鼻煙及口嚼菸草的生意——卻被華盛頓.杜克和他的兒子巴克.杜克所迫,而撒手不幹。自從我知道這件悲劇後,我就痛恨壟斷市場,蹂躪小人物的資本主義。
「你願意的話我去替你說。」莫瑞用一種擔保的口吻說:「我會要他把床搬開。葉塔不希望房客們彼此騷擾。那個藍道確實是個怪人,他也許不好對付,不過他會把床搬開的,你別擔心。他並不想被攆出去。」
有一會兒我真怕她會再痛苦地大哭一場,然而她僅只嗚咽了一聲,就像是最後的強調記號,然後她別過頭去。「你真好。」她說:「現在我要回我房裏去了。」
突然間,莫瑞和我之間有了某種聯繫,我放鬆下來,熱切發問。「老天爺,你是怎麼忍受的?還有——他們到底是誰?」
「只要你讓他們把床移開,就不會太糟了。他們可以把床移到牆邊,那樣一來床就在浴室上方,聲音就小多了。以前我就要他們這麼做。應該說是『他』。我要他把床搬開,雖然那是她的房間。我很堅持。我說要是他不搬的話,葉塔會把他們都趕出去,他這才同意。我猜他大概又把床搬回窗口了。他說在那裏比較涼快些。」他停住口,接過我遞給他的香煙。「你只要叫他再把床向後移到牆邊就行了。」
他猝地甩開她的臂,向後退卻。「妳令我噁心。」他喊道:「令我厭惡,在我謀殺妳之前我要離開這裏!」他轉過身。
「哦,算了。」我說:「妳的英語說得很好。」停了一下,我又說:「那個納森!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像他那樣的人。我知道這不干我的事,可是——可是他一定是瘋了!他怎麼能用那種口氣和任何人說話?我覺得他離開妳倒好。」
我以最微弱最簡短的肯定回答了他。

「需要?」他轉身面對著她。「我,需要妳?讓我告訴妳吧——」他伸出一隻手指著她,提高了聲音——「我需要妳,像我需要任何我說得出口的疾病一樣。像癰,像旋毛蟲病!膽結石!癩病!腦炎!老天爺!妳這個該死的娼妓,啊!」最後一聲是拔高而顫抖的悲嘆——一種混合著憤怒和哀傷,令人為之膽寒的聲音。他啞著聲吼道:「我就像需要死亡那樣的需要妳!死亡!」
那時我聽到他說:「這是你的嗎?」我回過頭,看見他拿起一封信。由信封上的筆跡我認出了那是我父親的來信。
當我的曾祖父在十九世紀末喪生於一次打獵的意外時,他的遺囑上並未提到這筆金幣——顯然認為他已把這筆錢傳給他的女兒了。四十年後,輪到她去世時,她在遺囑上提及要將這些金幣平分給她的孫兒孫女;但當時她年已老邁,神智模糊,竟然忘了說明這筆財富藏在那裏。整整七年,沒有人知道這些金幣的所在。但最後將這筆錢從白蟻、蜘蛛、和老鼠橫行,而塵埃滿佈的隱蔽地方取出來的人,是我祖母六個子女中唯一存活的一個,也就是我父親。父親一生都緬懷著過去,因為他的家族和血統都是可敬的。他在細心閱讀一位故世許久,曾是維多利亞時代學者的表親所寫的信時,無意間絆到一只抽屜,發現抽屜裏滿是迄今為止尚無人知的伊莉莎白.伯朗寧和羅勃.伯朗寧所寫的情書。他大喜過望,在繼續搜尋他母親褪色的信紮時,發現了我的曾祖父寫給她的一封信,信中不僅詳述地窖密室,而且也寫了賣出阿提斯特的詳情。我正收拾行李要離開雷斯頓大學俱樂部時,收到了我父親的信。我轉錄於下:
「不要再對我說那些話,妳聽著,」我聽見他吼道:「妳是個說謊者!妳是個說謊的奸婦,妳聽見沒有?一個奸婦!」
我不高興地說:「謝了。」拿過他手上的信。
多年後我想著,當初我若把我分到賣了阿提斯特的款項,捐一部份給有色人種促進會的話,我就可以免於愧疚了。不過我很高興我把錢留為己用。嗣後這些年來,黑人的控訴變得更強硬激烈,而我身為一個作家,卻因為奴隸的悲慘命運而有所獲益。我有種被虐狂的忍從,每每想及阿提斯特,告訴自己:管他的,既然身為民族差別主義的開拓者,事實就不會改變。再說,一九四七年時,我和任一個黑人一樣,迫切需要四百八十五元。
「不是。葛洛絲曼是一隻豬。是那個波蘭女孩,蘇菲。我叫她蘇菲.撒。她的姓誰都唸不出來。不過她是個可人兒,這個蘇菲。」
蘇菲沒有再為此流淚,慢慢地鎮定下來。用一種因為哭了太久而帶著鼻音的聲音輕柔地對我說:「謝謝你。」她伸出手把濕漉漉的手帕還給我。就是這時我第一次看見刺在她前臂上的數字——一列至少有五位的數字,因為很小而難以看出,但顯然出自純熟的技術。除了愛憐之外,我又感到一陣心痛,不自覺地輕握住她的手腕,更仔細地審視那排刺青。儘管當時我知道這樣的好奇可能是冒犯的,卻難以自持。
他現在已經接https://m.hetubook.com.com近門口了,離我只有兩呎遠。我站在門檻上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慢慢走進我的房間,還是掉頭逃開。「那裏?」他叫著:「我告訴妳我要到那裏去——我要搭第一班地下鐵到佛勒斯山!我要借我哥哥的車回這裏來收拾行李。然後我就離開這個地方。」他的聲音突然減低,舉止也變得鎮定,甚至漫不經心,但他的語氣卻帶著狡猾而戲劇性的威脅。「這以後,也許明天吧,我再告訴妳我要幹什麼。我要坐下來寫封信給移民局,告訴他們妳的護照弄錯了。我要對他們說,他們應該發給妳一份娼妓的護照。要是他們有的話。如果他們沒有,我就叫他們最好把妳送回波蘭去,因為妳願意陪布魯克林的任何醫生上床。回克瑞科去,寶貝!」他滿足的笑了一聲。「哦寶貝,回克瑞科去!」
紀曼這幢單色的房屋可能是全布魯克林,甚至是全紐約——最為開闊的。這是一幢由木頭和灰泥築成的房子,寬敞而沒有任何特徵。由二樓的老虎窗、圓屋頂,到地下室的窗櫺,這幢房子清一色的粉紅。我第一次看到這幢建築時,便聯想到電影「綠野仙蹤」裏城堡的搭景,內部也是一片粉紅。地板、牆壁、天花板,甚至是各廳室內的家具,顏色也鮮有差異——從淡淡的玫瑰紅到濃濃的珊瑚紅,到處都是粉紅色。在紀曼太太驕傲的伴隨下,看過房間後,覺得非常有趣,那就好像置身於糖果店裏或是百貨公司的嬰兒部門。
我又回到書桌後,意識到樓上房間裏現在正進行著一場熱烈的爭論。由於音樂聲的騷擾,我聽不清他們的話。一場馬拉松式的性|交才剛完結而已,我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各種行動,但談話聲仍模糊不清,因此我所聽到的是生氣的踱步,不耐煩地拉開椅子,用力關門,和憤憤地提高嗓子叫罵,我只聽懂了一半的話。這個男性的聲音非常有力——沙啞狂暴,決不會被貝多芬的樂曲掩蓋的男中音。相形之下,那個女性的聲音就顯得可憐、防禦、偶爾似乎驚怕的高叫幾聲,但多半都是低聲下氣。突然間,一個玻璃或瓷器器皿——我不知道是煙灰缸還是杯子——摔到一面牆上碎落在地,接著是屬於男性那重重的腳步聲往門口走去,猛地將門拉開。緊跟著門轟然一響關上了,我聽見那個男人的腳步聲走進二樓的另一個房間。這一場狂亂經過了二十分鐘,樓上的房間終於恢復寂靜,剩下的只有留聲機輕輕的搔刮聲,伴著那個女人心碎的啜泣。
一九四七年,六月四日
她面帶微笑,低聲說道:「Sprechen Sie Deutsch?」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把書放在一旁,慢步走進小浴室裏,開始清理我放在醫藥櫃裏的東西。這是一種神經質的慣例。每當我的創作力變得遲鈍,寫作和閱讀都成為精神的負擔時,我就會這麼做。這是種恢復和物品接觸關係的神祕需要。我用指尖逐一的檢視昨晚被我放在壁櫥架上的物品:一罐巴巴梭牌刮鬍子泡沫,一瓶止痛藥片,一柄舒適牌噴射刮鬍刀,兩管牙膏,一瓶刮過鬍子後抹在臉上的藥水,一把梳子,一包舒適牌噴射刮鬍刀的刀片,一盒尚未開封、三打裝的保險套,一瓶去頭皮屑的洗髮精,一罐綜合維他命,和一瓶亞斯得靈漱口水。我輕輕撫摸過這些瓶瓶罐罐,細看它們的商標,甚至打開刮鬍子藥水,嗅嗅它柑橘般的香味,為這一次醫藥櫃前後約一分半鐘的經驗感到滿足。然後我關上櫃門,又回到我的寫作檯。
我照著電影上在這種不知怎麼回話的時刻,常會安排的情節,掏出口袋裏的手帕,一語不發地遞給她。她接過手帕拭著眼睛。「哦,我是那麼愛他!」她低喊著:「沒有他我會死的。」
「原來如此。」我說:「另外那些人呢?他們到那兒去了?」
「好了,好了。」我大概是這麼說的,或者是同樣差勁的話。
紀曼太太說:「我知道你是在想著粉紅色,每個人都會。不過它會迷住你。你會漸漸習慣的——那真的很好。很快的,多數人就不想要別的顏色了。」她又說她已故的丈夫如何以很便宜的價格,從海軍那裏買到了幾百加侖的油漆,原是用來——「你知道」——她停住口,疑問地將手指放在寬闊的鼻翼旁。我說:「偽裝?」她回答:「對了。我想他們並不想把船漆成粉紅色。」她說房子是她先生自己動手油漆的。她年約六十,身材矮胖,愉悅的五官有點蒙古人的造型,因此她笑起來就像一尊彌勒佛。
他喘著氣說:「你就是芬克對我說的那個新房客吧?」
接著一件醜事發生了;在你曾祖父寫給你祖母的信中,謹慎地提及這件事。很顯然地,正值青春期的阿提斯特,侵犯了城裏的一位白人少女。這件事立刻激起了公眾的震動及暴力威脅,因此你曾祖父便選取了當時被認為極為合宜的途徑。他暗中把阿提斯特帶到新本城,參與一次黑奴拍賣;這些黑奴將被帶往喬治亞州布侖斯威城周圍的松林去採松脂。他以八百元的價格賣了阿提斯特。這筆錢就是現今藏在地窖裏的那些金幣了。
然後他毅然離去,邁步走向人行道,很快地又消失了身影。
「納森唸過不少書,他是個生物學家。他在巴洛區附近的一家實驗室工作,製造藥物之類的東西。至於蘇菲.撒,我不知道她幹那一行。聽說她是一個波蘭醫生的接待員,接待一大堆波蘭顧客。當然,她的波蘭話道地得很。總之,納森和蘇菲熱愛海灘。只要天氣不錯,像現在,他們就到康尼島去——有時候到鍾斯海灘。然後他們回到這裏來。」他停住口,往樓上瞟一眼。「他們回來又吵又鬧的。他們吵得可真厲害!吵完之後就出去吃晚餐。他們很捨得吃。那個納森,他賺的錢不少,不過他可真是個怪人。怪人。真的很怪。我覺得他該接受心理治療。」
親愛的兒子: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入伍參戰,使得梅麗的影子自我生命中消褪。但我曾多次渴慕的想過她。她卻從一幢大樓上跳窗自殺了。更令我駭然的是,那是才幾個星期前發生在曼哈坦的事。後來我獲悉她就住在第六大道,離我的住處不過一個街口。都市人情的淡薄,使得我們住在格林威治村同一區內幾個月,卻不曾邂逅過彼此。我感到有一股深切的痛楚,幾乎近於悔恨,沉思著要是我早知道她也住在這個城市,我可不可能救了她,使她不至走上這樣的絕路。我反覆看著那則剪報,陷入一種劇烈變動的精神狀態,發現我為這個年輕的幻滅和損失的報導而大聲呻|吟。她為什麼這麼做?這篇敘述中最沉痛的一段指出,她的屍體因血肉模糊而難以辨認,結果被埋在貧民墓地裏,過了幾個禮拜後才又被掘出,送回維琴尼亞州埋葬。我難過已極,幾乎為這則消息而崩潰——因此我放棄了當天繼續工作的想法,取出我存放在冰箱內的啤酒,尋求慰藉。稍後我在父親的信中看到這一段話:
我走回葉塔的房子時,再一次為樓上房裏所發生的事感到困擾。如果這種事經常進行,我就別想得到睡眠或安寧。不過這個事件怪異的本質也令我關切——原來歡享的運動喜悅,竟然急轉直下變成憤怒、哭泣和不滿。更令我好奇的是,這件事的兩個主角究竟是誰。想到和我同住一屋的房客結識,竟不是尋常的一聲「嗨」及熱烈的握手,而是偷聽到兩位我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燕好的插曲,我就不禁懊惱萬分。儘管先前我描述過,到目前為止,我在這個大都會的生活中所有的幻想,本質上我決不是個愛刺探他人隱私的人,但是這一對愛侶和我的接近,使我無法不思及他們到底是那兩個人。
「可是你罵我那樣!」
原來是納森.藍道,我單子上的第一個名字,據我所知也是這幢建築的首領;那麼在那陣騷動和喧鬧中和他演對手戲的又是誰呢?「那女孩呢?」我問道:「葛洛絲曼小姐嗎?」
這種不尋常的寬廣胸襟,使我立刻決定搬到紀曼太太的房子,儘管所給予我的自由本質上就是一項問題。我想著,我到那裏去找個女孩?然後我突然為自己缺乏冒險精神感到生氣。葉塔,是紀曼太太的名字,很快的,我們便直呼彼此的名字了。她所給予我的許可,確然意味這個重要的問題將會自行解決。鮭肉色的牆壁,彷彿有種多情的光采,我內心的喜悅使我為之震盪。幾天之後,我在那裏住了下來,熱切地期盼一個充實的夏天,沉湎於我所追求的創作性工作。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