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蘇菲的抉擇

作者:威廉.史泰隆
蘇菲的抉擇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說見過他們。
蘇菲贊同道:「是啊,納森真的無意冒犯你。」她自納森背後移到一個我可以看清她的地方。我再度為她心蕩神馳。她不再是昨晚的那副憂愁的模樣了,納森奇蹟似的返回,使她歡欣興奮地脹紅了臉。她的快樂由身體的各部流露出來:閃閃發亮的眼睛、鮮艷欲滴的唇、染上了紅霞的雙頰。這種快樂,加上她那張神采飛揚的臉龐,即使是在我早晨的惺忪狀態中,也為之沉迷——不,是難以抗拒。「求求你,丁哥。」她懇求道:「納森不是故意要冒犯你,故意要傷感情的。我們只想表示友善,在這個美麗的晴天帶你出去。請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蘇菲走過來,坐在他的膝上。他說:「親一個。」
「是呀,大約八十五磅。你能想像得到嗎?她簡直不成人形。」
當我漱洗時,我思索著這些事奇特的轉變。我想,這一番好意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惡意的動機?會不會是蘇菲慫恿納森採取這個誠摯的舉動,也許讓他藉此補償昨晚的惡行?或者他只想弄點什麼東西?我對紐約已有某種程度的熟悉,知道像納森這樣的人可能是個騙徒,想要耍點手段騙些錢。(這使我即刻檢查了我的四百多塊錢;我把這筆錢放在一個強生牌繃帶的盒子裏,擱在醫藥櫃後側。這些十元及二十元鈔票仍然原封不動。)不過這種懷疑似乎難以成立,因為莫瑞.芬克對我說過,納森有豐富的收入。然而,對於加入蘇菲和納森,我仍感到不安。我真該留在家裏工作,試著在那令人睏倦的黃紙上寫下一些字,儘管這些字可能空洞而零亂。但是蘇菲和納森卻為我的想像加了界限。我所思索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重新回想這對情侶幾個小時前的爭鬥,我只能聯想到一齣低級的義大利歌劇。然後我又想著,或許他們兩個人都瘋了,或是像保羅和愛倫西卡,陷入一種怪異的迷失中。
「不要叫我克雷克!」我恢復了聲音,叫道:「我是德科大學的畢業生,用不著聽你的侮辱。現在你把腳縮回去,不要來吵我!」我想要使他卡著門的那隻腳移開,卻只是徒勞無功。我憤憤地說:「而且我並不需要你的警告!」
「呃,很難說清楚,那是猶太語——可以說是一種惡魔。他是被創造出來的,像科學怪人,只不過發明他的人是猶太法師。他是用瓷土或是類似的材料捏出來的,具有人型。總之,他決不可能受控制,本質上他是個難以駕馭的惡魔,那就是『高郎』的定義。納森就是,他的舉止行動就像個高郎。」
「我們以前是這麼說的,這並沒有冒犯之意。好吧——黑人。總之,」我繼續駁斥:「你有什麼權利加以置評?我覺得這也很不客氣。」
我上樓時,心情難測。我一直告誡自己萬不可扯上這些病態的人物。儘管蘇菲令我心馳,儘管我十分孤寂,我確定尋求他們的友誼是愚蠢之舉。我所以這麼想,不僅是深恐自己會被吸入這種易變而毀滅性的關係中,也因為我還有別的事要掛心。我到布魯克林來是為了「寫出點名堂」,而不是要在磨人的通俗劇中客串一角。我決定告訴他們,我還是不和他們一起到康尼島去了;然後我會禮貌卻堅決地將他們推出我的生活外,讓他們明白我是個不願意受人打擾的獨行俠。
「啊,別掃興了,走吧。」
我說:「布魯克林可真是包羅萬象。」
「丁哥,丁哥,」他的聲音保持著哄騙的韻律。「丁哥,別火。我沒有惡意,小子,得了,快開門吧。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化敵為友吧。」
「壞血病。」納森插嘴道:「她是說,她曾經有過壞血病——」
我插嘴道:「她還是躺在地上嗎?」我真希望莫瑞不以為有告訴我這件事的必要。我的胃部翻騰,一陣作嘔;雖然我是個不喜愛暴力的人,卻有種衝上樓去把那個高郎痛揍一頓的衝動。「你是說,當那女孩蜷縮在地上時,他竟出手打她嗎?」
「高郎?」我說:「高郎是什麼東西?」
我對納森這種專家的措詞很感興趣,問道:「你怎麼看得出來呢?」
「滾。」我面無表情的說:「我只想單獨一個人。」
「正好五十。」
我離開房間時,在廳廊裏碰到了莫瑞.芬克;他還是一樣見多識廣。我們互相寒暄時,我第一次聽到由富勒布須街那頭傳來教堂的鐘聲。鐘聲劃破寂靜,我閉了下眼睛,思及家鄉磚造的教堂、虔誠和安息的靜默。當我睜開眼睛時,莫瑞解釋道:「那並不是猶太會堂,而是富勒布須街上的改革派教堂,他們只有禮拜天才敲鐘。有時我會在他們進行禮拜時到那裏去,或是到主日學校。他們唱些『基督愛我』之類的狗屎。那些新教派的德國妞兒倒是很漂亮,很多人看起來都像需要輸血似的。」他發出一聲好色的嘶聲。「不過那裏的公墓還不錯。夏天時可以到那裏乘涼。有些猶太少男少女晚上到那裏去幽會。」
「總之,納森上樓去,走進他的房間。蘇菲仍然蜷縮在地板上。他走向她,站在那裏——她是清醒的,而他對她說的是:『滾出去,妳這個娼妓!』蘇菲躺在那裏哭著,什麼話也沒說,納森說:『滾開吧,娼妓,我要走了。』蘇菲仍然一語不發,我開始聽得到她的哭聲。納森又說:『我數到三,娼妓,如果妳還不起來離開這裏的話,我就一腳把妳踹開。』然後他數到三,她動也不動,他就跪下來,開始摑她的臉頰。」
「哈!」他回答:「看吧,就連你的言詞也包含了,黑奴!這可不是客氣話。」
納森揶揄的聲音仍由背後傳來。「就是在集中營裏,那些負責的畜生也不會犯下這樣的獸行!」
這句話立刻對納森起了作用。他非但不覺得有趣,而且眼睛燃著戰火,對我怒目而視。
我突然間明白了蘇菲所以會對納森的措詞如此在乎的原因。他就是她的會話教師;當我聽到他開始耐心地糾正她時,這個事實更昭然若揭。「不是『的綻放』,」他解釋:「只要『綻放』就行了。妳很不錯,應該再向完美推進。妳一定要了解介系詞的用法,這並不容易,因為英語有很嚴格的規則。妳一定要運用直覺才行。」
她坐在他膝上,他輕咬她的耳朵,捏捏她的腰肢,使她愛慕的臉閃動著光芒。他輕哼道:「我對妳愛不釋——手。」就和其他人一樣,公然流露的感情使我感到困窘——尤其我又是唯一的觀眾。我吞了一大口啤酒,避開了視線。或許是我又突發的幾聲咳嗽,也可能是蘇菲察覺了我的尷尬;總之,她跳下納森的膝蓋,說道:「夠了!納森,夠了,不可以再吻了。」
「我很抱歉,老朋友,真的抱歉。我說克雷克實在只是開玩笑的。我真的無意冒犯你。」
但是納森不為所動,向我追問:「鮑比.偉德怎麼樣?」
就在我迷惑不解時,聽見一聲淺笑,看到角落裏的一個日本屏風動了一下。蘇菲和納森臉上浮著一式的笑和-圖-書容,手牽手從屏風後舞了出來。他們所穿的衣服縫製精美,說起來那更像是戲裝,而且並不新潮——他的是白色灰條子西裝,大概是十五年前威爾斯親王所穿的那一種;她的則是同時期的深紫色褶裙,白色條紋遊艇外套,和一頂斜戴在頭上的紫色貝雷帽。他們的衣服顯然昂貴而且訂做得十分合身。我覺得自己這一件捲袖的雅樂襯衫,和毫不特殊的寬鬆長褲,顯得非常寒酸。
「沒有,我睡得很熟。」我回答:「我所聽到的吵聲大概只有那裏——你稱作彈坑,由頭頂上直接傳下來的。其他地方我就聽不見了,謝天謝地。」
「別人當然會瞪著我們看。」他說:「這也是一部份的樂趣。有時候——譬如我們穿著十九世紀末的衣服——會引起一陣騷動。至於價錢,這也並不比普通衣服要貴多少。富頓街有個裁縫師會為我做任何衣物,只要我把正確的式樣告訴他。」
「壞消息。」我戲謔地說:「這是一種性變態。」雖然我竭力保持沉著,這個揭示卻仍使我感到驚愕:蘇菲不是猶太人!誠然我並不在乎她是什麼人,只不過我有種先入為主的想法,以為她是猶太人。置身於這個閃人區中,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沒想到葉塔的房子裏還有一個異教徒。原來蘇菲是個「須克撒」人。
他所說的話大多是偏袒、不合理、自以為是,而且大錯特錯,然而我一時卻無言以對。我發出一聲奇怪的喉舌,拖著腳步走到窗口。雖然我內心的憤怒已經變得微弱無力,我仍竭力想找到反駁的言詞。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垂頭喪氣地俯瞰富勒布須區茵綠的草地,沙沙作響的篠懸木和楓樹。禮拜天早上熙來攘往、人群如織的街道。剛割過的青草散發出甜美清新的氣味,使我想起鄉村景色和遠方——那些田野和巷弄,或許年輕的鮑比.偉德曾經徜徉、漫步其間。想到鮑比.偉德,不覺一股酸澀的氣餒襲來。這個可恨的納森為什麼要在這麼美麗的一天召來鮑比.偉德的陰影?
我加了句:「『瞬間』。」
我又說:「『匆忙』。」
蘇菲將一碟夾了乳酪的土司放在我們面前。對著啤酒而食,這點土司份外可口。我開始對我們的小聚會感到陶然自得,就像一隻由寒冷、潮濕的陰影中,走到正午炎陽下的獵犬。
風暴止息,雷雲翻捲而去,最明快的好心情又氾濫著這個色彩繽紛的房間,一陣由公園吹來的微風,把窗簾戲弄得啪啪作響。我們三個人往房門走去時,納森——他的時裝倒使他有些像入流的賭徒——伸出手臂環住我的肩,直接了當的向我道歉,使我不得不原諒他嘲諷的侮辱,冥頑的中傷和其他侵犯。「老丁哥,我是個蠢蛋,一個蠢蛋!」他對著我的耳朵吼著,使我耳鳴不止。「這是我的壞習慣,直言無諱,不顧他人的感受。我知道南方並不完全是壞的。嘿,我對你發個誓。我發誓絕不再對你提南方的事了,好吧?蘇菲,妳是見證人!」他捏了我一記,拉拉我的頭髮,像揉麵團似的揉揉我的頭,就像隻超大型㹴犬般,用高貴的鷹鉤鼻努著我的耳朵,我發覺他又回復喜劇的心情了。
過了一會兒後,蘇菲開始準備乳酪和餅乾,納森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啤酒,說:「別擔心你的衣著。你不必就為了我們這樣盛裝打扮而感到不舒服。這只是我們的嗜好。」我愉快地癱坐在一張椅子上,想要結束我們短暫相識的決心早已不翼而飛。造成這種轉變的原因實在是難以解釋。我想這是許多事物的結合:悅目的房間,意外而滑稽的服飾,啤酒,納森坦率的熱情和補償的渴望,還有我心裏對蘇菲的同情——這一切都驅除了我的意志力。因此我再一次成為他們的人質。「那只是我們的小嗜好。」他繼續解釋,蘇菲則在小廚房中忙著。「今天我們所穿的是三〇年代早期的衣服。我們還有二〇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十九世紀末、甚至更早些的衣服。自然,只有在我們共度的周日或假日時,我們才會穿上這些衣服。」
他們會嗎?他們不會嗎?這似乎無關緊要,而且我已倦於爭辯,也對這種狂熱感到憎惡,以致既不願反駁,也找不到庇護。我現在有種渴望——冒著鼻粱斷裂的危險——想把杯裏剩餘的啤酒潑到納森臉上。我克制自己,緊縮雙肩,以略帶輕蔑的口氣說:「身為一個多少世紀來受到不公平迫害的種族的一份子,你——是的,你,去他的!——應該明白為任何事情單只譴責一個民族是多麼不可寬赦!」在暴怒中,我衝口說出了對猶太人而言,足以稱為冒犯的話,一出口我便感到極為後悔。但是我沒有壓抑這些話。我說:「對任何民族而言皆是如此。上帝,就是德國人亦然!」
這種保守的說法,在一九四七年時實在難以預想。當時睏倦的黑色巨獸雖已蠢蠢欲動,卻還未被視為北方的問題。就因為如此,對於我和折磨鮑比.偉德的盎格魯撒克遜惡人有血流上的關係,確使我心中背負著惱人的羞愧。這些喬治亞州的邊疆居民(他們住在邊境山上)對十六歲的鮑比.偉德處以私刑。他被控訴的罪行和阿提斯特一樣:他色迷迷的瞪視、或侵犯、或干擾了一個叫做露拉的白痴女孩,露拉那悲傷而像隻兔子般的照片,被登載在六家大報紙上,她父親是個雜貨店主,立刻憤怒地向當地的烏合之眾請訴。
他說:「這不是可以開玩笑的話題。」他壓抑的聲音掩不住澎湃的情緒。接下來他的口氣雖然更從容,卻似乎是一種咒語。「鮑比……偉德……鮑比.偉德!你以為鮑比.偉德是你……取笑的對象嗎?」
「哦,見鬼。」我說著,想要站起身。「我還是回——」
「那是一百一十磅。」納森解釋道:「就她的身高和骨架來說還是太輕了。她的標準體重是一百一十七磅,不過她會達到的——她會達到的。我們很快地就會把她養成一個漂亮的美國女孩了。」他愛憐地撫了撫由她帽子探出的淡黃色鬈髮。「不過,老天,我第一次抱住她時,她可真是一副殘破之軀。來,喝點啤酒,甜心,這會使妳增胖。」
我們興高采烈地走向地下鐵路車站——蘇菲站在中間,用手臂勾著我們——納森用純正無誤的南方口音說話;這回並非嘲弄,他的發音足以瞞過一個孟斐斯或莫拜爾人,使我笑得差點沒噎到。我確信蘇菲對於許多精采之處都聽不懂,但她仍伴隨我,在富勒布須街上投下了歡笑聲。
「不准再說了。」她命令道:「停下來!禮拜天不該談這麼嚴肅的話題。」她的態度雖是玩笑的,但我看得出她真心要制止。「別再想鮑比.偉德了。我們應該談一些快樂的事情。我們要到康尼島去游泳、吃飯、好好玩一玩!」她轉身面對那個高郎。看到她輕易拋棄了畏怯而順從的角色,以一種歡鬧的姿態對抗納森,開始以美麗和魅力支配著他時,我感到驚訝,而且也鬆了一口氣。「納森,你對集中營又www.hetubook.com.com有多瞭解呢?根本毫無所知。不要再說那些地方了。也不要再對丁哥叫嚷。別再對丁哥說鮑比.偉德的事。夠了,丁哥是那麼好。你也很好,納森,我愛你。」
我鬧彆扭地說:「我考慮考慮。」
「然後呢?」
我劇烈的顫抖,雙手痙攣,望著啤酒在杯子裏震動不已。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七。幾乎是整整二十年前的夏天,紐華克城付之一炬,黑人的鮮血染紅了底特律的下水道。一個土生土長、敏感懂事,深知可怕而邪惡歷史的南方人,會在這樣的語言鞭斥下感到心痛,儘管他明白這些話,牽涉到新生的廢奴制度者的自以為是,認為在道德上高人一等,而心不甘情不願地加以容忍。到北方來開拓前程的南方人,或多或少都得忍受這種探詢的攻擊,而心懷愧疚;這個時期要到一九六三年八月的某個早晨才算正式告終。那天,在麻州艾格城的北水街上,一位銀行家暨遊艇俱樂部會長年輕貌美的金髮妻子,以一種三分悲哀的口氣對一個朋友說:「老天,我們每個人都會遭遇這種事!」
他回答:「我道歉。」他的聲音很誠懇。「我說過我不會再叫你克雷克了。」
我猛地打了一下冷顫,似乎有人在我背後打開一扇通往嚴冬極區的門。這並沒有大不了,倒可以稱之為預感——這種爬上我背脊的冰冷,使得太陽和我的滿足都迅速黯淡無光——我突然覺得非常不安,想要逃脫,想要衝出火車。如果我焦慮的在下一站跳下車,匆忙趕回葉塔出租的房屋,收拾起行李,這就是會另一個故事,或者,根本沒有故事可說了。但是,我卻允許自己朝康尼島奔去,因此履行了蘇菲對我們三個人的預言:我們會變成「最好的朋友」。
最後一段樂曲停止時,我敲敲門走了進去。蘇菲的房間立刻使我感到愉悅。雖然我看到礙眼的東西時會馬上感覺出來,對於「品味」和裝潢卻沒什麼概念;然而我看得出蘇菲成功地征服了無所不在的粉紅色。她不讓粉紅色唐突她,以橘色、綠色和紅色——明亮的淡紅色書櫃,杏色的床罩——加以反擊。她以這種歡欣和溫暖凌越了單調的海軍偽裝油漆,使我很想鼓掌大笑。還有花,到處都擺著花——黃水仙、鬱金香、劍蘭:由小桌上的花瓶一直到牆上的燭台,這個房間裏充滿了花香,並且有種歡愉的氣氛。然後我突然意識到沒看見蘇菲和納森。
她問:「直覺?」
「我真是皮包骨。」蘇菲愉快地接口說:「我看起來就像個老巫婆——我說的是,你知道,趕鳥的那種怪物。烏鴉對吧?我的頭髮快掉光了,而且兩腿發痛。我有壞血——」
我注意到納森自己並沒喝多少,卻以一種幾乎是困窘的慷慨,不斷將我的杯子斟滿。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裏,我便贏得如此親切而熱情的眷顧,使我略覺不安。那就像是夏日的炎陽;友愛的臂膀擁抱著我,令我飄飄欲仙。當然,一部份原因是酒精發揮功效的緣故。其餘的來自種種因素:晴朗而和煦的六月天,韓德爾明麗迷人的曲調,花香四溢,窗戶開敞的房間,使我感到久已未有的允諾和踏實;自我二十二歲——也許該說是二十五歲——為自己立下了雄心壯志後,結果卻似乎常成為可憐的愚行。
「來嘛!」他央求:「再一個就好。」
我心想:納森獨享蘇菲的監護權,實在很不公平。不過有麵包屑吃,至少還聊勝於無。我以一種單戀的壓力回報蘇菲這一捏,開始感到心痛。納森先前說過,到了康尼島要為我找個「火熱」的女孩,名字叫蕾思;這是個令人盼望的撫慰。在長久禁慾的情緒下,我藉著遲緩的動作整理長褲縐褶,禮貌的掩飾。儘管這是挫敗的事實,我仍開始說服自己相信我是快樂的。當然,好久以來我已經不曾這麼快樂了。我決定等待機會,看看可能會有什麼好事發生,看看像這樣的禮拜天——我期待著這個夏季其他充滿希望的日子——將會帶來什麼。我打了一會兒瞌睡。蘇菲的真摯,她抵著我臂膀的肌膚,還有她身上發出的香味,使我脹紅了臉。漂浮在一種激發的慾望中,我突然發起呆來,想著前一夜無意聽到的種種。蘇菲和納森,仰臥在杏色的床單上。我無法將這個影像揮之而去。還有他們的話,穿過天花板灌入我耳內的激烈情話!
「這一回情勢完全相反了。蘇菲盤腿坐在地板上,納森則把頭埋在她膝上,他可不是在咬她,他在哭!他把臉埋在那裏,像個嬰兒般放聲哭泣。蘇菲一直撫著他那頭黑髮,低語著:『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我聽見納森說:『哦,上帝!我怎麼能對妳這樣?我怎麼能傷害妳?』之類的話。接著是:『我愛妳,蘇菲,我愛妳。』她所說的只有:『沒關係的。』他一直把臉埋在她膝上,邊哭邊一再說道:『哦,蘇菲,我好愛妳。』哎,我幾乎沒把早飯都吐出來。」
蘇菲坐在納森座椅旁的地毯上,滿足地枕著他的腿。納森說:「我第一次遇到這個女人時,她只有皮包骨和一把頭髮。那是她從俄國人解放的集中營出來整整一年半後,甜心,那時候妳多重?」
我對納森吼道:「我不想當你的朋友!」我大聲咳了起來。我每天吸三包駱駝牌香煙,對於自己竟突發這陣咳嗽感到驚訝。我所發出的噪音使我困窘地轉過身去,同時也意識到另一件使我驚訝的事——而且大為沮喪——納森像個惡魔般又出現在蘇菲身邊,又一次佔了指揮的地位。在這一分多鐘的肺部痙攣中,我顫慄喘息,一邊還得忍受納森扮演醫學專家的羞辱:「你抽太多煙了,克雷克。一看你那張憔悴的臉,就知道你是尼古丁中毒。看看我,克雷克,看我的眼睛。」
「丁哥!哦,丁哥!」隔一天——六月裏一個晴朗的禮拜天——我聽到他們在門外喚醒我的聲音,先是納森的叫喊,然後是蘇菲:「丁哥,起床了。快起來,丁哥!」門沒有鎖,只有一條鏈子繫著,我躺在枕上,看見納森露出一臉開懷的笑容,由門縫向我窺視。「起來曬太陽。」那聲音說:「到甲板上,小子。快起來。我們要到康尼島去!」蘇菲的聲音由他身後傳來,清晰地重複納森的話:「起來曬太陽!到甲板上!」緊接在她的命令之後,是一陣銀鈴似的笑聲,納森開始搖著門和鉸鏈。「快點,起床了!你不能一整天躺在那兒假寐,像南方的獵犬一樣。」他的聲音仿效著一種爵士樂的音調。「快振起你的懶骨頭,老小子。穿上游泳衣。我們要搭火車到海灘去,來一次小野餐!」
「你真好,甜心。」她輕柔地說罷,拉拉他的手腕,以當天最愉快的聲音叫道:「到海灘去!我們來堆一座沙堡。」
「得了!」蘇菲笑著說:「這個英文,太多太多字了。法文就簡單多了,只有一個字,『快』。」
深有同感下,我請求莫瑞再詳細說明他的理論。
客氣地說,我對他的提議絲毫不感興趣。前一晚他對我的侮hetubook.com.com辱以及對蘇菲的態度,一整夜以各種面具和喬裝侵入我的夢境,此刻一醒來,卻看見那同一副嘴臉大聲叫囂,實在使我難以忍受。我掀開被子跳下床,直衝到門邊。「滾開!」我吼道:「不要來吵我!」
我問:「妳現在多重呢,蘇菲?」
「身為一個猶太人,我認為自己是痛苦和受難的權威。」他停住口瞪著我,我第一次看見他輕蔑的神色,不覺火冒三丈。「至於『紐約自由主義者』和『偽善言論』的遁詞——我以為對一個真實的指控而言,實在是脆弱之至的反擊。你難道不明白這個簡單的事實嗎?你難道不能從這種可怕的概說中分辨出事實嗎?你拒絕承認對鮑比.偉德的死負起責任,就和那些眼睜睜看著納粹黨的暴行,卻又否定納粹黨的德國人一樣。你不明白關於你自己的事實嗎?關於南方人?畢竟,毀了鮑比.偉德的並不是紐約公民。」
「還有『飛逝』。」納森說:「不過這有點限定。」
「看看她,」他說:「她很美吧?你曾看過像這樣的洋娃娃嗎?嘿,洋娃娃,到這裏來。」
納森的改變實在令人驚訝,他的態度突然變得謙恭有禮,歉然,甚至於悔悟。「好吧,丁哥,很抱歉。」他說:「我真的很抱歉。我並不想傷感情。請你原諒我,好嗎?我不會再那麼叫你了。蘇菲和我只想在這個美麗的晴天,對你表示一點友善的歡迎。」要不是我直覺上知道他是真誠的,我大概以為他又發動另一種諷刺的攻擊了。事實上,我察覺到他有種相當痛苦的過度反應,就像人們在不加思索的情況下,譏笑過一個孩子後而有所憬悟,便感受到的真正苦痛。但是我決心不為所動。
「嘿!」他吹了聲震耳欲聾的口哨。「嘿,過來!」他對我眨眨眼。「我對她愛不釋手。」
然後他迅即轉身面對我,用困惑而晦暗的目光搜尋我的臉龐,說:「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些南方人很感興趣。每一個南方人——」他特別強調「每一個」——「你們都使我非常感興趣。」
「好吧,我也為那些話道歉。」他大方而熱切地說:「我知道我的措詞太卑劣了。讓我們忘了這回事,好嗎?請原諒,真的。不過我們說要帶你出去是正經的。現在還早,你可以準備一下,穿上衣服,然後上樓到蘇菲房間去。我們一起喝杯啤酒或咖啡,再出發到康尼島。我知道那裏有一家很棒的海產餐廳,在那裏吃過午餐後,我們再到海灘去,我有個好朋友禮拜天在那裏當救生員賺點外快。他會讓我們到海灘的特禁區,那裏不會有人對著你的臉踢沙子。走吧。」
「不只是這個。」我回嘴道:「還有凌遲的那些廢話。關於南方。那是一種侮辱。要是我告訴你有個叫藍道的人,是個一身肥肉,欺騙非猶太人的典當商呢?你會氣得發狂,你還要再向我道個歉。」我意識到我有些誇大,但是我很堅持。
「呃,今天一大早——我想你大概還在睡覺吧!我看到蘇菲走進納森房裏。我的房間就在對面,所以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大概是七點半到八點之間,昨晚我聽見他們爭吵,所以我知道納森走了。可是你猜我看見什麼了?我看見蘇菲還在哭泣,低聲哭泣。她走進納森房裏,也沒有關門就躺了下來。你猜猜她躺在那裏?床上嗎?不對!她躺在地板上!她穿著睡衣躺在地板上,像個嬰孩般蜷縮著身子。我就這樣望著她,十分鐘,也許十五分鐘,心裏想她那樣躺在納森房裏八成是瘋了。突然間,我聽到一輛車開到樓下的大街上,我從窗子探出頭去,看到了納森。他進來的時候你聽見了嗎?他邁著大步,碰碰作響,一邊還自言自語。」
鮑比.偉德的器官被整個割了下來,塞進他的嘴巴裏,當他瀕於死亡之際,他們用焊接發焰器在他胸前燒出了一個「L」字——這代表什麼?私刑?露拉?法律和秩序?愛?才不過一個禮拜前,我在上城區的列辛屯大道上的閱報處,看到了這群鄙夫中世紀的復仇。我記得,看過這篇報載後,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陽光普照的八十六街,茫然地經過我老遠趕到這兒來所要看的那部電影的看板。那天下午我並沒有到電影院去。我站在河流旁格拉西廣場的散步道上,恍惚地瞪著河流中的小島,無法將我想像中的鮑比.偉德自我的腦海中抹去;雖然我一直低喃著童年時背誦的一段聖經——上帝拭去他們眼中的淚水。此後再沒有死亡,悲哀和哭泣,也不會再有痛苦……也許這是一種過度反應,可是上帝,即令如此,我卻哭不出來。
納森放鬆了——他把卡在門縫的腳縮了回去——我也放鬆了。不過,當我看到他突然環住蘇菲的腰,用鼻子在她臉頰上摩挲時,仍然感到一陣刺痛。他就像隻舐鹽的母牛一樣,將他的大鼻子抵在她臉上,使她禁不住歡快地笑了起來,當他伸出粉紅色的舌尖舐舐她的耳垂時,她像隻貓一般,發出輕微的喉音。那是一種令人啞然無語的場面。才不過幾個小時前,他還準備割裂她的喉嚨。
「憔悴,沒錯。」納森繼續說:「可惜,像你這麼清秀的傢伙。這完全是因為你長期缺氧的緣故。你應該戒煙,克雷克。這會造成肺癌。對心臟也有不良的影響。」(一九四七年時,抽煙對人體健康的害處還未經醫學證實,只是懷疑而已。因此,當時我認為納森的話無疑是出自惡意,而愈加火冒三丈。十五年後,我費盡心力地戒煙之際,時時會想起納森的告誡——特別是「憔悴」這兩個字——就像由墳墓發出的聲音一樣。)此刻,他的話像是一種挑釁。
我想要當著納森用力把門關上,可是他把一隻腳穩穩地插入門縫。我又叫道:「滾開!你真有勇氣,竟敢這麼做。把你那隻臭腳移開,不要來吵我!」
納森堅持道:「我告訴你鮑比.偉德怎麼樣吧。」他可不讓上鉤的魚兒溜走,把杯子塞到我手中,又倒滿了啤酒。他的表情依然平靜,但是當他伸起毛茸茸的食指直向我的臉時,卻宣洩了他內心的激動。「丁哥好友,讓我告訴你鮑比.偉德的事吧。談到這樣的獸行,你們南方白人應該很有見地才對。你否認嗎?那麼你聽著。我以一個同胞曾在死亡集中營裏受苦的人說這件事。我以一個深愛其中一個生還的人說這件事。」他伸出一隻手環著蘇菲的腰肢,而另一隻手的食指仍在我顴骨前的空中蠕動。「但是我說這件事,主要是基於納森.藍道的立場;一個普通市民,一個生物研究員,一個目睹人類羞辱人類的人。我說鮑比.偉德在美國南方白人手中的命運,和希特勒統治時的納粹行動一樣野蠻!你同意我的話嗎?」
那年夏天我注意到每當納森的情緒和心情有什麼神祕的變化時,蘇菲就會用這種甜言蜜語來軟化他,使他在瞬間徹底轉變——由食人魔變成白馬王子。歐洲女人也會指使她們的男人,但卻是以多數美國婦女所不明瞭的小手段。此刻她輕輕在他頰上吻了一下,用手指握住https://m.hetubook•com•com他伸出的雙手,望著他,而他臉上的鐵青色及憤怒的表情也漸漸消退。
「壞——壞血病——我有,我掉了牙齒,還有斑疹傷寒,猩紅熱,貧血。我真的是殘破之軀。」她說出這些病時,並無一點自憐的口氣,完全一如孩童般純真,似乎她所說的是一些寵物的名稱。「然後我遇見納森,他照料我。」
她仰頭望他。她看起來異常美麗,卻困倦疲憊。我想到前一晚的悲泣。她輕撫著他手腕上藍紫色的血管。她說:「謝謝你,費滋公司的資深研究員先生。」不知為什麼,我忍不住想著:耶穌基督,親愛的蘇菲,我們得給妳找個會話教師。過了一會完後,她又說:「謝謝你使我像朵玫瑰的綻放。」
「是呀,他一直摑著她的臉,而且還很用力。」
莫瑞說:「你大概見過蘇菲和納森了。」
我反駁道:「開始這種無聊話題的人並不是我。」我心想:鮑比.偉德!哦,狗屎!現在他扯上鮑比.偉德了。我得離開這裏。
「你對納森的看法如何?他是不是令你膽寒?」他的眼睛驀地閃過一線光芒,聲音變得陰沉。「你知道我認為他是什麼嗎?他是個『高郎』。某種高郎。」
「你沒看見我忙著嗎?」蘇菲手忙腳亂地說:「我正在弄野餐呢。」
「妳是個小騙子。」他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妳比布魯克林區任一個女孩都壞。」他轉身望著我。「你認為如何,丁哥?我這個年近三十的人,瘋狂的愛上一個波蘭的須克撒人,而她卻把她甜美的財寶都緊緊鎖了起來,整整五年可真叫我灰心了。你認為如何?」又一個狡猾的眨眼。
我開始感受到一種緩緩升起的怒火。這個納森簡直叫人難以置信,他怎麼會這麼愚蠢,這麼木然——如此令人憎惡?我的沉醉感就像數千個小泡沫似的蒸發了。這隻豬!我想著,他是在誘我入甕!這若不是愚行就是一種詭計;我才剛強調過我們親睦的條件,是他不准再提及南方特有的一切。雖然我最後嘗試忍住這口氣,憤怒卻仍在我胃部反芻不休。我故意用濃濃的本地口音說:「嘿,納森老小子,我們那裏的人對你們這些住在布魯克林的人也很感興趣呢。」
納森瑟縮了一下,接著臉脹得更紅了,我覺得壓軸好戲終於上場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蘇菲卻一扭身插在我們兩個人之間,不可思議地解了這個危。
這段話可真是無所不包了。衣著。美麗。人。才不久前,說這些話的人還口出惡言,舉止粗暴。現在他卻友善而迷人。我完全放鬆下來,讓啤酒輕輕的泡沫傳遍我的肢體,心想他所說的的確有理。在看厭了戰後穿著制服的景觀——特別是在像麥格洛這種陷阱裏待過後,還有什麼比奇特、有點與眾不同的東西更令人耳目一新的?納森這個舉動再一次預示了未來的世界。
「運用妳的耳朵,使它最後成為直覺。有許多字的用法是沒有規則的,慢慢的妳就會了解這種語言的種種小花招。」他撫撫她的耳垂。「運用妳美麗的耳朵。」
這時候,蘇菲似乎察覺到納森情緒不穩的轉變,急忙走到他身旁,用一隻忐忑而懷柔的手碰碰他的肩膀,說道:「納森,請你不要再說鮑比.偉德了。求求你,納森!我們現在這麼愉快,不要讓這個話題困擾你。」她苦惱地瞥了我一眼。「一整個禮拜他都談著鮑比.偉德,我無法制止他。」她又央求納森:「求你,親愛的,我們現在多麼快活。」
他猶豫了一下,清清喉嚨說:「呃,不妨告訴你,我是個害怕打架的懦夫,我才不過五呎五吋,那個納森卻是個大傢伙。不過你要知道,我是想過要報警。蘇菲開始呻|吟,那些巴掌一定讓她痛入骨髓。因此我決定下樓來打電話報警。我沒穿衣服,我睡覺時什麼也不|穿。所以我走向衣櫥,穿上浴袍和拖鞋——希望行動快些,明白吧?誰知道,我以為他很可能殺了她。我想我大概費了一分鐘,起初我找不到那雙該死的拖鞋,然後我又走回門口時……你猜怎樣?」
我會意的點點頭。或許這確實有點招搖,卻是種無害的娛樂。由於他們傑出的外貌——彼此相襯時甚至更為出色——不管他們穿上什麼衣服,到什麼地方,都是別人注目的焦點。「這是蘇菲的主意。」納森更進一步解釋:「她說的不錯,街上的人都很呆板。他們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穿著制服上街。像這樣的衣服有獨特性,有風格。所以人們瞪著我們看時才有樂趣可言。」他停住口,又在我杯裏注滿啤酒。「衣著是很重要的,它是人的一部份,它也可能是種美麗的東西,當你造就它時會感到至為愉悅。也許在這個過程中,也會帶給別人歡樂,儘管這是次要的。」
由於時間已過中午,納森、蘇菲和我決定把我們的海產大餐留待晚上享用。至於午餐,我們在一個小攤子上買了外觀美麗的猶太香腸配上泡菜,還有可口可樂,帶到車上去。火車上擠滿了攜家帶眷到海灘去玩的紐約人,我們找到了座位,嚼著我們卑微但美味的午餐。蘇菲專心的吃著她的熱狗,納森則在這個人聲鼎沸的車廂裏試圖進一步瞭解我。他現在很隨和,問我一些尋常問題,我愉快地回答。我為什麼會搬到布魯克林?我做些什麼事?我以什麼維生?當他獲悉我是個作家時,似乎感到很有趣。為了說明我維持目前生活的經濟來源,我差點沒以略帶鄉音的腔調說,「是這樣的,我家以前有一個黑奴——黑人,他被賣到……」不過我想這或許會使納森認為我在扯他的後腿;很可能使他又開始他的獨幕劇,因此我笑笑,將自己裹上一層神祕的色彩,回答道:「我有私人來源的收入。」
在我還未放下玻璃杯起身之前,他便已扯住我的手腕。這一握並不粗暴或令人發痛,但卻有力而堅持,讓我端坐在椅子上。這一握也包含某種迫切的強求,使我為之膽寒。
「我帶她去看醫生,我哥哥的一個朋友,在哥倫比亞長老會教書,他研究營養失調的疾病。」納森的聲音隱含著一絲驕傲和相當的權威。「他說我的診斷無誤。她嚴重缺乏鐵。我們讓小甜心服用硫酸亞鐵的藥劑,她便開始像一朵玫瑰般綻放。」他停住口,垂眼看著她。「一朵玫瑰,一朵美麗的玫瑰。」他的手指輕滑過她的嘴唇,指尖輕印著她的額頭,以替代他的吻。「上帝,妳真了不得。」他低聲說道:「妳是最棒的。」
蘇菲突然重複他的話:「哦,我們都會成為非常好的朋友!」當火車穿出隧道,投入陽光,奔向南布魯克林的海灘時,她臉上閃耀著一種動人的神采。她的臉頰和我的一樣,泛著滿足的紅潮,當她再一次勾住我和納森的手臂時,我細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拂開了沾在她唇角的一點香腸屑。「哦,我們將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她的叫聲掩蓋了火車的噪音。她捏了我的手臂一下,這絕非調情,而是包含著更多的意義。不妨說這是一種保證,表明她對另一個人的愛,希望使這個新找到的夥伴擁有她的和圖書信任和情感。
然而我仍能察覺到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昨夜蘇菲和納森的一幕,已經足以警告我這種親暱的小聚會並不是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真正狀況。但是我是個極易被外在的虛假所矇蔽的人,很快就相信我所目睹的爭吵只是情人間可悲和稀有的錯亂。我想我所以遽下斷語,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渴想著友情,故而不敢深入探討他們的關係。即使如此,正如我說過的,我依舊覺得有種蹊蹺。在歡愉、柔和、熱切之下,我感到房裏有種擾人的緊張,一種使人焦躁的壓力,大部份似乎是從納森身上發出的。他變得困惱、不安,站起身理著唱片,把韓德爾換上韋佛迪,在明顯的騷亂中吞下一大杯水,又坐下來,隨著進行曲的旋律在膝上敲打著指頭。
「只能一個吻。」她說著,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角。「好了!你就只能得到一個吻。」
「難道別人不會瞪著你們看嗎?」我問:「而且這些衣服並不便宜吧?」
我用力咬著牙以維持自己的沉著。我回答:「納森,鮑比.偉德的遭遇確實悲慘。一言難盡!但是我覺得試圖將兩件罪行相提並論,或是限定某種愚蠢的價值天平,實在是毫無道理。它們都一樣糟!請你把手指移開好嗎?」我覺得前額開始濕潤發燙。「而且我詛咒你佈下的這張大網,想要將你所謂的『你們南方白人』一網打盡。去它的,我可不贊同你這句話!我是南方人,而且以此為傲,可是我並不是那些豬玀——那些凌|辱鮑比.偉德的人猿之一!我生於維琴尼亞州的泰瓦城,如果你不介意我的用詞,我要說我是個紳士!另外,請見諒,我要說你這些過份簡化的胡言亂語,這種出自一個像你這樣顯然極有知識的人的無知,實在令我噁心!」我的聲音提高、顫抖、難以壓抑,當我看見納森平靜地站起身時,我差點沒再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現在我們彼此對壘了。儘管他那自然前傾的姿勢相當脅迫人,而且在外型上他又勝我一籌,我仍然有在他下巴上揍一拳的衝動。「納森,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現在是以紐約最可笑的自由主義者而發言,一種偽善的言論!你有什麼權利可以評斷數百萬個人,而他們大多數人寧死也不肯去傷害一個黑奴!」
我瞇著眼睛對他怒目而視,憤憤的開口道:「不要叫我——」但話未說完,又被另一陣咳嗽打斷了。
我詰問:「你為什麼不採取行動?」
「是呀。什麼人都有。猶太人,愛爾蘭人,義大利人,德國人,黑人,應有盡有。戰爭爆發後,有許多黑人搬到這裏。他們搬到威廉斯堡,布倫斯威爾、史都威森。我叫他們賊猩猩。老天爺,我真恨那些黑人。猩猩!」他露出兩排牙齒,抖了抖身子,看起來像隻齜牙咧嘴的猩猩。就在這時,韓德爾盛大而堂皇的樂曲——水上組曲——由蘇菲的房裏傳到了樓下。我聽到納森模糊的笑聲。
「不行。」她的口氣甜蜜而堅決。「我們再喝點啤酒,然後就搭上地下火車,到康尼島吃午餐去。」
「呃,老天爺,他怎麼樣?」我不以為然地說著,站起身掙脫他的手。我已開始打量房門和擋路的家具,迅速策劃出最佳的逃脫路徑。我低語道:「多謝你們的啤酒。」
然後這種性|愛的空想漸漸消逝,另一些話在我耳際迴響,使我驚跳地坐直身子。在昨天那場大混戰中,發狂的告誡和大聲的要求,混雜在叫喊、喃喃低語和喧鬧的勸告之間,我真的聽到納森說了那些現在回想起來還令我心驚膽顫的話嗎?不,那是稍後,在此刻看來似乎永無休止的衝突時,他的聲音穿過天花板,怒氣沖沖的,接著是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是用一種痛苦的聲調,驚恐地叫喊道:「妳……不……明……白……嗎……蘇菲……我們……快……死……了!快死……了……!」
「這種語言!」她嘲弄的呻|吟道:「太多字了。光是形容快就有『迅速』、『敏捷』、『急速』。一大堆詞彙!」
我說:「『馬上』。」
「三十八,三十八公斤。」
「理論上說來,集中營一被解放她就獲救了。」他解釋道:「那是說,她不會非命而死。但是她在難民集中營待了很久。那裏有許多人,成千上萬,他們沒有醫療設施可以料理納粹對許多人的傷害。去年她到達美國時,情況仍極為嚴重,真的很嚴重,貧血病例。我看得出來。」
「你是個作家?」他又問了一次,真誠而且極為熱切。他驚嘆不已似的搖著頭,傾身越過蘇菲的膝上,握住我的手肘。我並不覺得彆扭或感動——當他用深思的黑眼睛直視我:大聲說道:「你知道,我想我們會成為非常好的朋友!」
納森說:「『倏忽』怎麼樣?」
納森簡短、技巧、坦率地解釋。他說他並不是一個醫生,他是哈佛的畢業生,主修細胞和發展生物學而得到碩士學位。他的課業成就使得他得以在費滋擔任研究員;費滋是全美最大的一家製藥廠,總公司位於布魯克林。這是背景。他說他沒有複雜而廣泛的醫學知識,而且也無法正確無誤的診斷病症;然而,他的科技訓練卻使他對人體的化學變化和疾病有相當的了解,因此他一看到蘇菲便猜測她枯槁的形貌是因貧血所致,結果證實他的看法無誤。
然而,我的喜悅主要發自從幾個月前我到紐約後就不曾接觸過的來源;我原以為自己永遠地放棄了——友誼、熟稔,和朋友在一起的甜蜜時光。我為保護自己而武裝的高傲完全粉碎了,我想著,蘇菲和納森——這一對熱情、愉快、充滿生趣的新朋友——他們的相遇是多麼奇妙,而我渴望伸手擁他們入懷,這又是多麼快樂的情誼。我對著蘇菲傻笑,喃喃低語:老丁哥,你又回到生動的世界了。我舉起啤酒杯,蘇菲接過納森遞給她的酒杯,和我輕碰一下,說:「歡迎你,丁哥!」她粲然一笑,露出明亮的牙齒,快樂的臉上仍留有受過折磨的陰影,使我深深感動。
納森的聲音又在我背後響起,這回高而凌厲。「今天的南方已經捨棄了任何與人種有關的權利。」納森高聲對我說:「每一個南方白人都該對鮑比.偉德的死負起責任。沒有一個南方人可以推卸這個責任!」
蘇菲的請求使我難以回拒,我含糊地說了一聲:「呃,好吧。」就在我想拉下門鏈,讓他們進來時,我又改變了心意。「慢著,」我對納森說:「你要對我鄭重道歉。」
「再喝點啤酒吧?」納森問我:「我們把這一瓶也喝完就上路到康尼島海灘去。」
「我想像不出來。」
「好吧。」我說:「我去。」然後我又心不甘情不願地加了一句:「謝了。」
「我看不下去了。這一幕結束後,他們便從地板站起身子。我出門去買了份報紙,到公園去看了一個鐘頭的報。我不想再和他們任何一個人有所牽扯。不過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說……」他停住口,瞪視著我,等我為這幕邪惡的事件說出一些感想。我什麼話也沒說。然後莫瑞堅決說道:「他是個高郎,一個該死的高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