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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庫班公寓

作者:亞拉.阿斯萬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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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

第一部

第二章

他從背心裡掏出錢來。他帶了說好的六千鎊,不過將鈔票分散藏在身體各處,以保留斡旋的空間。他先掏出四千鎊給律師,律師看了氣得大罵:「這是什麼?其他的錢呢?」一聽到這句話,兩兄弟好像在唱頌詠歎調,突然異口同聲地開始連手懇求。阿巴哈隆含痰的嗓音粗啞,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的,馬拉克的語調則刺耳尖銳又響亮,兩人你一言我一句,最後誰在說什麼都分不出來了。不過,整段話的目的是要喚起律師的同情心,他們表示自己窮到山窮水盡,並且以基督之名發誓,舉債才弄到這筆錢,再多是萬萬拿不出來了。費克利律師的慈悲心一秒鐘也沒有出現過,反而是火氣越來越大。他說:「小孩才來這招!我不吃這套!」轉身就要走回餐廳。不過,阿巴哈隆早料到會有這一步棋,於是朝著律師猛撲而去,一個用力,腳步搖搖晃晃,人險些跌倒。他閃電似地從長袍口袋掏出另一捆鈔票,共是一千鎊,連同其他捆錢一併塞進律師的口袋。律師沒有認真抵抗,順其自然讓錢進入了口袋。走到了這種地步,阿巴哈隆不得不再來一段的懇求,其間不只一次企圖親吻律師的手,到了最後,再以拿手的對策為這段慷慨激昂的請求畫下休止符。這是他緊急時的備用招數:他突然彎下身子,以雙手撩起又爛又髒的長袍,那隻截短的大腿露出來了,下面還連著恐怖的深色義肢。他想引起對方惻隱之心,因此扯著粗啞的嗓子,斷斷續續地呼喊:「律師大爺,我是跛子,腿沒了啊!一個跛子,有一大票的孩子要養,馬拉克要養活四個孩子跟孩子的媽啊!如果您敬愛主耶穌,律師大爺,不要拒絕我,別讓我心碎啊!」
塔哈照慣例行事,坐了約十五分鐘之後,蒲莎娜出現了。一見到她,他的心便噗通噗通地跳著。他喜歡她走路的模樣。蒲莎娜總是望著地面、緩緩踩著小碎步,讓人以為她在難為情,或為了什麼而惆悵,或只是戰戰兢兢在走路,免得腳步踩壞了脆弱的地表。他發現她穿了貼身的紅洋裝,曲線畢露,豐腴的胸部從寬闊的低襟露了出來。他感到怒火中燒,因為自己與她爭執過,要她別再穿這件衣服了。不過,他忍住了怒氣,不想破壞了此刻的機會。她嫣然一笑,露出了整齊的小白牙,嘴巴兩側浮現出迷人的酒窩,嘴唇還塗上朱色的口紅。她走到他身邊,坐到花園的大理石矮牆上,接著轉過頭來。當她蜜糖色的大眼睛看到他,人似乎感到驚訝,口裡說了一句:「好帥!」
「塔哈,願真主賜予你成功。」她熱情地說。
市中心向來小酒館林立,民眾在閒暇與週末之時,可用合理的價格喝個幾杯、吃幾碟可口的開胃菜。在三十與四十年代,有的酒館除了賣飲料,還提供希臘或義大利樂手帶來的娛樂表演,也有的請來了異國的猶太女子舞團演出。到了六十年代末,光蘇萊曼巴夏街一條街,就有將近十間的小酒館。然而邁入七十年代,市中心開始逐步失去了重要性,開羅的重心轉移到新一代菁英分子所居住的默罕迪辛區與梅迪內那區。另一方面,埃及社會吹起一陣嚴格且虔誠的宗教風氣,民眾不再容許喝酒。繼任的埃及政府屈從於宗教的壓力(也許是希望在政治上戰勝反伊斯蘭教的派系),限制只有主要的旅館與餐廳才能販酒,並且停止核發新的酒館執照。如果酒館老闆(通常是外國人)去世,政府便取消該酒館的執照,要求承接業者改變生意的型態。最重要的是,警方常常臨檢酒館,警員不但給客人搜身、檢查身分證,有時候還帶他們上警局接受盤問。
法努斯女士繼續甜言蜜語想說服他,薩奇大爺最後勉為其難地同意雇用阿巴哈隆,私下則打算先照她的意思去辦,過幾天再把他轟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誰知道,他們到現在還維持著主顧的關係!從第一天開始,阿巴哈隆就展現了一流的辦事能力,可貴的是,他能夠忍受連續的辛勞工作,甚至每天主動要求大爺在工作項目中增派新的任務。另一方面,他聰明過人,反應機警又伶俐,任何情況下,都能把事情周延又謹慎地辦妥,就算眼前發生了謀殺,他也會視若無睹、充耳不聞。
當她抽身要走時,塔哈希望她能留下來。她卻伸手握了握他的手,眼睛迴避了他的目光,同時又帶著矜持若無其事地說:「祝你考試順利。」塔哈坐在計程車上時,思索起蒲莎娜對他丕變的態度,他明白不能再忽略這項事實了。他很了解她,一眼就能看穿她內心深處的想法。她的一切都烙印在他的腦海中:閃耀快樂或憂傷的臉龐,曖昧的笑容,羞紅的模樣,游移的眼眸,生氣時瞠目(卻依然美麗)的面容。他甚至喜歡看到她剛起床時的模樣,一臉惺忪的她像個乖巧又善良的孩子。
同時,僅存少數幾間的酒館老闆必須定期拿出大把鈔票,收買所屬地區的便衣警察、政府官員,讓他們容許自己繼續營業。有時候,本地釀造的便宜酒賺不了足以支付罰金的收入,酒館老闆身不由己,會藉由「其他管道」增加收入。有些人開始拉皮條,雇請妓|女來端酒,托菲奇亞廣場的開羅酒吧、艾馬丁街的米多小貓酒館就是這種情況。有的老闆乾脆不買酒,改販賣粗糙化學工廠所製造的酒,以便提高利潤,安提哈那街的海爾珍酒館與雪瑞夫街的牙買加酒館用的就是這招。這種大量生產的酒精極為可怕,曾經導致了好幾件不幸的意外,最知名的一次發生在海爾珍酒館,有位年輕藝術家喝了劣質的白蘭地,之後便雙眼失明。公共檢察署於是勒令酒館歇業,不過老闆後來還是用了老方法重新開張。
他愛她,在記憶中保存了她幼時的每一個模樣。小時候,她常常跟他在屋頂上玩耍,他總是追著她跑,還故意緊緊抓住她,讓她髮上的肥皀香氣撲進鼻子裡。他也記得她就讀商專時的模樣,白襯衫、藍裙子、黑鞋子、白色學生短襪,她走路時還緊摟著書包,彷彿想藏起正在發育的胸部。他記得兩人一塊在水壩與公園遊蕩的美麗情景,記得他們互吐愛意、同意結婚的那一天。後來她還緊挨著他,問他有關他生活的小問題,真像是照顧他的小妻子。他們對未來的每一件事情都達成了共識,連生幾個孩子、孩子的名字、第一棟公寓的條件都說好了。
年輕時,馬拉克在做襯衫的小工廠學裁縫,從此擺脫不了幹家務活兒那種傭人的落魄樣。
人的手指外觀不一,卻能互相配合活動,完成特定的任務。同樣的道理,足球賽中,中場球員將球不偏不倚地踢落在前鋒的腳上,幫助他進球得分。阿巴哈隆與弟弟馬拉克的關係就是這般相輔相成。
「馬拉克,你知道嗎,費克利律師大爺會對想付錢的窮客戶說什麼嗎?」問題才說完,阿巴哈隆馬上就自答:「他說:『去去,去做伏地禮感謝主耶穌,因為祂已經把你案子的所有費用都付給我了!』」馬拉克吸了吸嘴唇,雙手抱在突出的肚腩上,看著地面,好像感動得無以名狀。他說:「這才是真正的基督徒啊!」
塔哈起床後,先伏地做了兩次晨禮,又再趴地兩回,祈求心願能夠成真。接著他盥洗刮鬍,開始換衣服。為了面試,他買了新的灰色套裝、閃亮的白襯衫、以及帥氣的藍領帶。最後一次照鏡子時,他覺得自己看起來聰明又整齊。與母親吻別時,母親把手放在他的頭m.hetubook.com.com上,喃喃念著咒文,誠心誠意地為他祈禱,他聽了,一顆心臟砰砰地跳。到了公寓大廳,他發現父親還是老樣子,盤腿坐在長凳上。老人家緩緩起身,凝望了塔哈片刻,然後把手搭在兒子的肩上。他嘴角揚起微笑,白鬍鬚跟著顫抖,露出了少了牙齒的嘴。他驕傲地說:「預先恭喜你了,警察先生!」
這番話脫口而出,彷彿他事前已經備妥了答案,或者想用自己的話來說服自己。他沉默了片刻,接著又含情脈脈地凝視她。「為我祈禱。」
免不了要說一說馬拉克這個人。
起碼有上百年的歲月,市中心是開羅的商業社交重鎮。這裡有規模最大的銀行、外商公司、商店與診所,名醫與名律師也紛紛到此開業,滿街更是高級電影院與餐館。埃及舊日的菁英分子把市中心打造成開羅的歐洲區,擬真的程度讓人覺得這裡的街道與歐洲任何首都幾乎無異,同樣風格的建築,同樣可敬的歷史外觀裝潢。直到六十年代初始,市中心還吹著純然的歐風,老人家無疑還記得那股優雅的氛圍。在當地人的心目中,穿著長袍在市中心閒晃是十分失當的行為,穿著傳統服飾也不可以走進「葛洛皮」、「美國之家」、「音樂廳」等餐館,連「都會」、「詹姆斯」與「無線」等這幾家電影院也不可進入。有的場所還要求客人的服裝,男性得穿套裝,女性必須著晚禮服。商家每到週日會休息,而碰上了天主教與基督教的假,例如耶誕節與新年,市中心就宛如異國的首都,處處可見裝飾,玻璃牆面閃爍著以法文與英文拼出的節日賀語,裡面還有耶誕樹與耶誕老公公的雕像,而餐廳與酒館擠滿了外國人與貴族,他們以喝酒、唱歌、跳舞來慶祝。
沒人知道他四十歲之前做過什麼,也無人知曉他的左腿在什麼情況下截斷了。我們知道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從二十年前那個下雨的冬日開始的,那一天,阿巴哈隆搭乘莎娜.法努斯女士的黑色雪弗蘭,來到了亞庫班公寓。法努斯女士是名家財萬貫的寡婦,出身埃及上流社會的古老基督教家族。丈夫去世之後,她一心一意扶養兩個孩子長大。她深愛著孩子,然而偶爾也是會順應反覆無常的生理需求。薩奇.狄索基在汽車俱樂部認識她,兩人於是交往了一段時日。法努斯女士享受這段關係,宗教道德卻又讓她惴惴不安,浪蕩之後,她往往躺在薩奇懷中,突如其來地痛哭失聲。離開薩奇之後,她為了消弭罪惡感,透過教會做了許多的善行。因此,當薩奇前任事務所工友包瑞一死,她立刻堅持他雇用阿巴哈隆,因為他正列在教堂的救濟名單上。阿巴哈隆就這樣冷不防地出現了,駝著背,盯著地面,跟隻老鼠似的。薩奇大爺第一眼看到他那寒酸的外表、截短的大腿,還有那支拐杖,心裡好生失望,那些是乞丐的標記啊。他於是語帶嘲諷,用法文對朋友莎娜說:「哎呀,親愛的,我是開事務所的,不是做慈善事業的!」
已經過了十點鐘,蘇萊曼巴夏街上車水馬龍,人潮洶湧,多數店家已經開始營業了。離考試還有整整一個小時,塔哈於是決定搭乘計程車,以免擁擠的公車弄皺了套裝。其間的空檔,他則希望能與蒲莎娜在一起。他們以前就約定好了,如果他從她工作的夏那服飾店的門前經過,她看到他之後,就拿必須到倉庫取東西作藉口,請老闆塔拉爾先生准許她離開,然後到托菲舒亞廣場的新花園,與他在老地方會合。
接著,她在一夜之間變了個人,對他的關心少了,談論「他們的計畫」時也顯得無精打采,而且還語帶嘲諷。她常常與他吵架,利用各種藉口迴避與他碰面。她父親去世之後,他們和_圖_書之間就變成了這種情況。她為什麼變了?他們之間難道只有不成熟的愛情,長大了就要結束的嗎?還是她愛上了別人?最後這個念頭像荊棘般刺痛他,刺到他淌血。他幻想敘利亞裔的塔拉爾先生(她工作商店的老闆)穿上結婚禮服,挽起她的手臂。
「當然,閣下。」阿巴哈隆高呼,同時交給他兩張文件。「這是跟您協定的合約,上帝保佑您。」
費克利律師是醉了沒錯,可是也查覺到這段對話正朝什麼方向走去。他不怎麼喜歡,打算直接切入重點,於是直截了當地問:「說好的錢帶來了嗎?」
沒幾分鐘之後,費克利.夏西拖著臃腫的身軀出現了。他的頭皮禿了一大塊,紅潤的白臉蛋跟外國人似的。根據他紅腫的眼睛與略為含糊的言談,他們立刻明白他喝了不少的酒。阿巴哈隆打過招呼、說了讚美之後,便發表起一段冗長的演講,誇獎律師的好心腸,稱讚他為基督所做的一切善事。弟弟馬拉克傾耳聆聽,聽得是又感動又欽佩。阿巴哈隆接著又說,如果律師確定當事人有委屈,窮得付不起手續費,往往就減免了這條款項。
這一招費克利律師可就招架不了了,不多久三人就坐下來把合約簽妥。這件事情讓費克利律師怒不可遏,後來對女性友人重述故事時,直說這是「道德勒索」。簽約時,馬拉克心想著首先該如何整理屋頂的新房子,阿巴哈隆則讓那最後感人的表情留在臉上(一種心灰意冷的神情,彷彿他被打敗了,承受著不可承受的負擔),內心卻樂不可支,一來租約簽了,二來他靠自己設法省下了一千鎊。那捆鈔票就在他長袍的右側口袋,他還能感覺到那股美妙的暖意。
他急忙壓低聲音回答:「我等一下要去面試了,想先見見妳。」
語畢,她似乎覺得過度表達了感情,於是又說:「我現在得走了,塔拉爾先生在等我。」
阿巴哈隆的工作適應力強,老實講,多少令人聯想到某種生物的生存環境。在白天時分,公寓壟罩在安靜與漆黑中,陳舊酸敗的空氣中混雜了古老家具味道與濕氣,還能聞到大爺堅持用來洗刷浴室的高濃度碳酸。在這種「生物培養基」中,阿巴哈隆從公寓某一角落撐著拐杖出現,永遠是一襲骯髒的白袍、一張鄙賤的老臉、還有一嘴奉承的笑容,好像在自然環境中發揮本能的動物,無入而不自得,也彷彿是排水管內的蟑螂。的確,只要他為了某個緣故而離開亞庫班公寓,當他走在陽光燦爛的街道上,經過路人,通過嘈雜的車流聲,他人就彷彿是白晝中的蝙蝠,處在錯誤的環境中。唯獨回到他藏匿二年之久的陰濕事務所,他才能回復健全無損的模樣。
他們老早準備好如何應付此次的碰面,為此討論了幾個月,該討論的都討論過了,因此一路無語,只有阿巴哈隆喃喃對聖母與救世主基督祈禱,保佑他們這次任務成功。而馬拉克則竭盡腦汁,思索與跟費克利律師對話時最有力的開場白。前幾週,他收集了關於他的情報,發現這傢伙見錢眼開,而且喜歡酒與女人。他去了位於卡斯尼爾路的律師辦公室見過他,先捧上一瓶上好的老帕爾威士忌作禮物,然後才提起屋頂入口處的那間鐵屋。自從報販阿提亞死了,那間屋子就一直空著,由於他到死都還在打光棍,房間又回到屋主的手中。從年滿三十歲起,馬拉克頓悟到自己受限於環境,四處更換店鋪、打短期零工,於是夢想用這間房間來開襯衫店。當他談及這個話題,費克利律師要求時間考慮考慮。經過馬拉克與哥哥三催四請之後,他同意以六千鎊的價錢把房子給他們,一毛也不能少,並且約他們在汽車俱樂部碰面,星期天他通常是在那裡吃中餐的。兄弟二人抵達了俱樂部,俱樂部的氣派讓阿巴哈隆手足無措,直盯著牆壁與hetubook.com.com地板表面鋪的真正大理石,還愣愣望著一路鋪到電梯的豪華紅地毯。馬拉克可能察覺到了,捏捏他的手臂為他打氣,接著親切地上前與俱樂部的房門握手,詢問他費克利.夏西在哪裡。為了這一天,馬拉克在過去兩週設法認識了汽車俱樂部的員工,除了友善與阿諛的話語,又加送了幾件白長袍,順利贏得了他們的友誼。所以侍者與員工趕忙歡迎這對兄弟,帶領他們到二樓的餐廳,費克利律師與一位胖嘟嘟的女性友人正在吃中餐。兩兄弟當然不該打擾到律師大爺,於是請人去通知他,他們已經到了,然後在一旁的房間等候他。
沉沉的憂慮壓在塔哈的心頭上,不過計程車已經停在警察學校前面,所以他振作起精神來。在這一刻,學校建築顯得氣派又有歷史,彷彿一座命運的堡壘,他的天數即將在此定奪。考試的焦慮又出現,他一面朝大門走去,一面低聲朗誦〈王權詩行〉①。
關於阿巴哈隆年少時期的資料少之又少。
基於他這些長處優點,不消幾個月的時間,薩奇大爺至多只能有一個小時沒有阿巴哈隆在身邊。他甚至在公寓廚房安裝了新電鈴,以便能隨時在需要時傳喚他,除此之外,還付他高薪,任由他在事務所裡過夜(他以前是不許任何人這麼做的)。至於阿巴哈隆,他頭一天就把大爺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他發現老闆行徑放縱、耽溺享樂,做事往往一時興起、反覆無常,腦袋少有不受麻|醉|葯品左右的時候。根據阿巴哈隆豐富的人生經驗,這種人個性易怒暴躁,卻幾乎沒有殺傷力,大不了就是挨他一頓罵或一頓打。阿巴哈隆還對自己承諾,為了討老闆的歡心,對於他的要求,永遠不提出爭論、不表示懷疑,總是主動表示道歉、討好他。同樣的道理,他永遠只以「閣下」二字尊稱大爺,無論嘴巴吐出什麼句子,都要加上這個稱謂。大爺如果問他:「現在幾點啦?」阿巴哈隆會回答:「閣下,現在是五點。」
到了八十年代,整個市中心只剩下兩、三間零散的小酒館。當來自宗教與政府的迫害越來越嚴重,還能堅持下來的老闆靠的是兩種手段:藏匿或賄賂。在市中心,沒有酒館會做自我宣傳,招牌上「酒館」二字甚至還改成「餐館」或「咖啡館」。酒館與酒鋪老闆故意將營業場所的窗戶塗成深色,讓人看不見裡面的活動,或是在櫥窗內擺放紙餐巾等等不會洩漏實際營業項目的物品。消費者不能在酒館前的人行道上喝酒,甚至也不能在面對街道的開窗前飲酒。後來,參加伊斯蘭推廣運動的青年放火燒了幾間小酒店,政府之後也不得不開始執行嚴格的預防措施。
「我把自己交到萬能榮耀的真主手中,真主怎麼做,我絕對一概欣然接受。」
不過,我們絕對不能被矇過去了,誤以為阿巴哈隆不過是個聽話的工友。事實上,他不只是工友,在他卑賤懦弱的表象底下,隱藏了堅強意志與誓死達成的明確目標。除了養育三名女兒,他還挑起了照顧弟弟馬拉克與馬拉克孩子的責任。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更了解他每天晚上的行徑。他會獨自關在小房間中,從白袍口袋掏出每一個銅板、每一張折起來、吸了汗水的小額紙鈔。這些錢有的是他直接收到的小費,有的是他為事務所買東西時成功偷來的幾鎊錢。(阿巴哈隆抽成的手法精確又熟練,幾乎算是模範的詐騙技倆。他不像業餘者浮報東西買價,因為買方永遠知道或可能知道價格。他反而每天偷拿一點咖啡、茶與糖,份量少得無法引人注意,接著再用新袋子重新包裝偷來的食物,又賣回給薩奇大爺,並且還拿出真的發票。他跟馬勞夫街雜貨店老闆私下說好了,那個信仰虔誠、留了鬍子的伊斯蘭信徒會負責提供他發票。)夜晚上床休息之前,阿巴哈隆會https://m•hetubook.com.com仔細地把口袋的錢算兩次,接著抽出永遠擱在耳後的不褪色鉛筆,拿著那枝短小的藍色鉛筆寫下收入的結算金額,再扣除要存下的數字(他星期天會存到存款戶頭,從此不去動用),然後想像如何利用餘額支付龐大家族的所需。最後無論有沒有錢剩下來,篤信基督的阿巴哈隆得先對上帝吟誦感謝禱告,才能安然入睡。廚房牆壁上掛有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塑像,在寂靜的夜裡,他發自內心的虔誠,在塑像前顫抖著嗓音低語:「主啊,因為祢餵養我,餵養我的孩子,所以我讚美祢,祢的名在天國受到榮耀。阿門。」
①譯註:Throne Verse,《古蘭經》第二章第二五五節:「真主,除他外絕無應受崇拜的;他是永生不滅的,是維護萬物的;瞌睡不能侵犯他,睡眠不能克服他;天地萬物都是他的;不經他的許可,誰能在他那裡替人說情呢?他知道他們面前的事,和他們身後的事;除他所啟示的外,他們絕不能窺測他的玄妙;他的知覺,包羅天地。天地的維持,不能使他疲倦。他確是至尊的,確是至大的。」
事實上,他生得一副五短身材,常常穿著廉價的深色「國民裝」,加上鮪魚肚與肉呼呼的臉,跟好看完全扯不上邊,只會讓人第一眼就覺得討厭。不過,遇到了任何人,他總是趕忙主動投以燦爛的笑臉,親切地與人握手,以老友的姿態跟對方說話,贊同對方的所有見解(儘管他完全不在乎這些看法),接著小心地從口袋摸出皺巴巴的菸盒,堅持請對方來根埃及艷后牌香菸,每每還要跟對方確認香菸抽起來很不錯,宛如那是顆珠寶。不過,除了過分和藹的態度外,他還有另一面個性。必要的話,馬拉克翻臉跟翻書一樣快、一樣容易,一張嘴就跟在街頭廝混長大的流氓同樣下流齷齪。他既邪惡又卑懦,亟欲傷害對手卻又過於害怕後果。由於擁有這樣雙面的性格,吵架時,他習慣運用可利用的一切來攻擊敵人。假如發現對方沒有反抗,他會不遺餘力加以侵害,絲毫沒有憐憫之心,彷彿不明白恐懼的意義。倘若發現對手奮力抵抗,他二話不說就立刻鳴金收兵。馬拉克的一流的吵架技巧,加上阿巴哈隆的機敏與奸詐,兩人合作無間,居然順利完成了一項不可思議的壯舉。
這對兄弟想在屋頂弄個房間,已經密謀了好幾個月,直到是日,行動的時機到了。菈芭一進屋去見薩奇大爺,阿巴哈隆就立刻鬼頭鬼腦地站到門前,微笑欠身道:「閣下,您容許我快快出去辦點事嗎?」話還沒說完,忙著應付女友的大爺就打手勢要他走開。阿巴哈隆輕輕把門帶上,隨著木頭枴杖在走廊磁磚上敲啊敲,他的臉似乎也跟著變了個模樣。他收斂起低賤逢迎的陪笑,露出了嚴肅而焦慮的神情。阿巴哈隆走向公寓人口旁的小廚房,小心翼翼地查看四下之後,單手靠在拐杖上,伸長了身子,謹慎移開牆上掛的聖母畫像,畫像後是個壁龕。他伸手抽出幾捆厚厚的鈔票,然後將錢小心地藏在背心與口袋內。接下來,他走出公寓,輕輕把門扣緊,到了公寓大門前,揮著拐杖右轉朝門房室前進,等候多時的弟弟馬拉克立刻出現。兄弟倆互換了會意的眼神,沒幾分鐘之後,便沿著蘇萊曼巴夏街往汽車俱樂部走去,準備與負責亞庫班公寓仲介事務的費克利.夏西律師碰面。
蒲莎娜說:「願真主與你同在!」那語氣既真誠又溫柔。他的心跳得好厲害,在那一刻他真希望將她擁入懷中。「你怕嗎?」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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