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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克．奇拉如同在戰場上打了勝仗的將軍，耀武揚威地步入苦戰之後攻克的城市。他出現在大樓屋頂上，心情愉快又自負，準備接收自己的新屋子。他穿著他那襲特殊場合專用的藍色國民裝，脖子上掛了長長的捲尺，軍官有肩章星星，醫師有聽診器，而捲尺正是他身為襯衫裁縫師傅的特殊專業記號。那天上午，他帶了幾個工人來整理房子，有鐵匠、電工、水管工各一名，加上幾位年輕助手來協助。

薩奇快快打了招呼，想直接朝自己房間的方向移動。朵拉卻立刻開始攻擊，對著他劈頭大罵：「你以為你是誰？住旅館啊？我等你等了三個小時，在門口與窗戶之間來來回回，差一點就報警了。我以為你一定出事了。你真是太過分了！我有病耶，你是想害死我？主啊，憐憫我吧！主啊，帶我走，讓我安息吧！」

薩奇想了想，接著搖搖頭，依然悶聲不語。阿巴哈隆靠近低聲說：「閣下，她是不是給你喝了什麼？或者對閣下的臉噴了什麼？」

馬拉克打開窗戶，讓陽光流瀉到屋子裡，然後站在屋子中央對工人發號施令，詳細說明他們必須做的工作。偶爾，某個屋頂戶停下腳步，好奇查看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人看了兩眼就走開，有人主動對馬拉克道賀，恭喜他擁有了新房間，跟他握握手，祝他生意興隆。

薩奇大爺坐在不久前還是愛情搖籃的沙發邊緣，幾乎衣不蔽體，不停重複這句話。在那一刻，他穿著內衣褲，身體虛弱，一張癟嘴空蕩蕩的（他拿下假牙以便親吻心愛的人），看起來好像是可憐的喜劇演員在兩幕之間休息。他雙手抱頭，無法承受如此的痛苦。阿巴哈隆受到這起重大事件的鼓動，激動得像被關起來的狗，拿著拐杖敲擊地板，朝屋子的四面八方踱步。接著，他俯身靠近主人，喘著氣問：「閣下，我們該不該跟警察告發那個賤貨？」

還有一件事情讓他的忿怒更是火上添油：害怕事情鬧成醜聞，他不能通知警方，因為人言人語必然會傳到姊姊朵拉耳朵中。他同樣也不能去找菈芭，不能上她工作的開羅酒吧投訴她，因為他確信酒吧老闆與那裡工作的每個人都是有前科的慣犯，這次搶劫搞不好是為了這些人而下手的。無論如何，他們不可能跟他站在同一陣線對付菈芭，說不定還可能痛扁他一頓。他的確見識過他們用這樣的手段應付騷動的客人。

「我被搶了，阿巴哈隆！菈芭搶了我的東西！」

他踏進公寓，朵拉就對他m.hetubook.com.com說了這句話。她在會客室等候他，坐在面對正門的位置上，染成栗色的頭髮包在簇毛毛帽中，皺巴巴的臉撲了厚厚一層粉，嘴角還啣著金色的小煙嘴，上面套了根點燃的香菸。她瘦削的身體裹在藍色的家居袍內，腳丫子塞進形狀像是小白兔的法式拖鞋。她坐著編織毛線，兩手如機器般地快速移動，彷彿與她身體其他部位是分開的，沒有一刻停下來或減緩速度過。習慣讓她磨練出抽菸、編織、講話三件事情同時進行的功力。

她不過長他三歲。他還記得她少女時的模樣，美麗又嬌弱，她穿著聖母學院的黃色海軍校服，背誦拉封丹的動物韻文詩選。到了晚上，她在位於薩馬雷的老家彈鋼琴（革命之後被老爺子賣了）。她彈得相當出色，連鋼琴老師雪迪小姐都跑去找老爺，商量讓她去參加巴黎舉辦的國際業餘演奏者比賽，但是老爺拒絕了，朵拉不久也嫁給空軍機長哈山．蕭克特，生下一男一女（漢尼與狄娜）。接著革命爆發，蕭克特因為與皇室關係密切，領了撫卹後就退休，不久便暴斃，當時還未滿四十五歲。

然而不是每個屋頂戶都是如此彬彬有禮的。不到半個小時，消息已經在屋頂上傳開了，隨即出現了兩個看似一點也不歡迎新住戶的人：哈米度．哈瓦斯先生與司機阿里。

他勉強醒過來，陣陣的劇烈頭疼像在敲打他的頭。他發現阿巴哈隆站在身旁，露出掛念的神情，不停地低聲說：「閣下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我找醫生來？」

丈夫走了以後，朵拉又結了兩次婚，不過沒有再生孩子。兩次失敗的婚姻讓她變得刻薄、神經質，也和_圖_書養成了抽菸的習慣。接著女兒大了，結婚後移民加拿大。兒子從醫學院畢業時，朵拉展開猛烈的抗爭，阻擋他移民的打算。她又哭又鬧，懇求所有的親戚說服他留在她身邊，但是年輕的醫生像多數同世代的人，厭倦了埃及令人絕望的局勢，一心一意要移民，還主動提議帶母親一塊走。不過她拒絕了，所以成了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把位於花園城的公寓連家具一起出租，搬到市中心與薩奇同住。打從第一天開始，兩位老人家就彷彿是誓不兩立的仇敵，沒有停止過爭吵與交戰。薩奇早習慣了過獨立自由的生活，難以接受與別人共同分享生活的事實，因為這表示他必須遵照規定的睡眠與用餐時間、必須事前告訴朵拉他打算晚點回家。有她在，他無法請女朋友回家，更讓人忍無可忍的是，她居然無恥地介入他最私密的私事，還想無時刻地控制他。

這段話有一點像是簡短的前奏曲，後面分成四樂章的爭吵曲則恐怕會演奏到隔天早上為止，所以薩奇三步併兩步通過走廊，同時說：「對不起，朵拉，我好累好累，我要去睡覺了，早上一定告訴妳出了什麼事情。」

薩奇辛苦地甩甩沉重的頭，同時絞盡腦汁想拼湊起零碎的意識。他猜自己肯定睡了好長一段時間，想知道現在幾點，於是往手腕上的金錶一看，錶不見了，留在身旁桌上的皮夾也不在了。到了此時此刻，他確信自己被搶了，然後一項一項地列出失物清單。除了金錶與皮夾內的五百鎊，薩奇還丟了一組放在盒中全新的金鉻牌金筆、一副佩索名牌太陽眼鏡。不過，最嚴重的打擊是，姊姊朵拉．狄索基的鑽石圖章戒指被偷走了。

為了宣洩憤怒，薩奇．狄索基正需要那樣一個問題。一聽，他勃然大怒，不停地辱罵可憐的阿巴哈隆。不過，最後他接受了他的協助，起身穿上衣服，因為他決定要離開這裡。

當時已經過了午夜，蘇萊曼巴夏街上的商店早已打烊。薩奇大爺拖著腳步，由於頭疼與疲倦，所以走得搖搖晃晃。心底的怒氣逐漸爆發了，他想起投資在菈芭身上的努力與金錢，想起她從自己身上偷走的珍貴物品。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呢？薩奇大爺可是傑出人士，可是女人堆中的萬人迷，可是貴族婦人的愛侶啊，居然被一個下三濫的妓|女設計搶https://m.hetubook.com.com劫！也許此刻她正與愛人在一起，把佩索眼鏡與沒用過的金鉻牌金筆交給他，與他一起嘲笑「中計」的易騙老男人。

薩奇．狄索基老爺躺在床上重溫這些事件，睡意逐漸層層加重，人跟著昏昏欲睡。不過，他悲慘的一天還沒結束呢。旋及在半夢半醒之間，他躺著聽見備用鑰匙轉動門鎖的刺耳聲。朵拉居然知道去哪兒翻出來。她打開門朝著他走來，氣得眼睛張得好大，激動得連聲音都在喘。她說：「薩奇，戒指在哪裡？」

既然無計可施，他也只能忘記整件意外。但是要忘記是多麼困難、多麼痛苦的事情，姊姊的戒指被偷了，那股壓在心頭上的焦慮就更不用說有多麼難熬了。他開始自責，從珠寶商帕帕西安那裡拿回修補好的戒指，為什麼沒有趕快交還給朵拉，反而留在事務所呢？他現在該怎麼辦？他買不起新的戒指，就算買得起，朵拉對自己的珠寶瞭若指掌，就像熟知自己的孩子一樣。他最擔心的事情是面對朵拉，因此走到培勒巷，還在公寓入口前猶疑不決，想掉頭上朋友家過夜。他險些就走了，可是夜色已深，人又累壞了，他不得不上樓去。

文字可以描繪一般的哀傷或歡喜，但是一枝筆無法形容美妙的快樂時光，例如薩奇．狄索基與愛人菈芭共度的時刻。儘管發生了那次不幸的意外，薩奇大爺將永遠記住美麗的菈芭，記住她迷人的金褐色臉龐、黑色大眼睛、豐|滿的緋紅色嘴唇。他會記住她將頭髮解開垂在後背，然後坐在他眼前喝威士忌，一面發出挑逗的聲音，一面愛撫他的情景。他不會忘記她以到浴室當藉口走開，回來時穿著短睡衣，敞開的衣服露出她的嫵媚姿態。他會記得她問「我們要睡在哪裡」時的嬉鬧笑容，記得她又柔又暖的身軀給予他無法抵抗的滿足。薩奇大爺記得那次絕倫性|愛的每一個細節，只是接下來腦海中的畫面卻突然變得扭曲，出現了嚴重的混亂，最後完全斷了連線，只剩下沒有景象的漆黑，還有，頭痛與噁心的痛苦感覺。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情是聽見了猶如蛇聲的低沉聲，接著聞到刺鼻、讓鼻膜發痛的氣味。就在這一刻，菈芭以奇怪的眼神端詳他，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之後，薩奇大爺就什麼都不記得ｈｔｔｐs://m•ｈeｔuｂｏok.com.cｏｍ了……

「呦，大爺是上哪去了啊？」

從朵拉的立場來看，她忍受了孤單與痛苦，婚姻失敗了，在年邁之際眼見子女棄她而去，走完了這段人生路，她居然沒有成就、沒有事業，這一點讓她很悲傷。令她大人不滿的是，薩奇看來完全不像是健康退化、賴活等死的老人，依然是個噴香水、追女人的花|花|公|子。她一瞧見他在鏡子前微笑哼歌、精心打扮，或者注意到他興高采烈、驕傲自負，一股怨氣便立刻上來，非得找他挑釁吵架、攻擊濫罵，否則無法消除這把心頭火。她批評他行為孩子氣、時時突發奇想。她不是站在道德立場提出這樣的批評，她挑剔他，只是因為他堅持這樣過日子，不像她只能守著自己的絕望。她對他有滿腔怒火，彷彿就像出席喪禮，卻見到了捧腹大笑的男人。

哈米度．哈瓦斯是國家公衛局公務員，由於招惹了上司，從家鄉曼索那被調職到開羅。他在屋頂租了間房獨居，到現在已經達一年多的時間，他希望能取消不合理的調職令後返鄉，因此全副心血都放在這件事情上。在寫投訴書方面，哈米度．哈瓦斯先生可是文采一流。他會先找出投訴的題材，再以工整易讀的筆跡寫下滔滔雄辯，之後不顧可能承擔的代價，將這件投訴案追究到底。在這項活動上，他找到了包羅萬象的十足樂趣，原因在於他自認為對於所居住處甚或經過的地區都有若干程度的責任，一定要確認公共服務與設施的施行成果是否恰當。每一天，他總能騰出時間到地區的行政部門、省政府與公設治安局巡查一趟，死心眼地追蹤投訴過的街道攤販案子的下文。這些攤販或許停在與他住處相隔甚遠的地點，可是他相信鍥而不捨再三投訴這些違反法律者是一己之責，永遠不嫌麻煩，永遠不失去信心，一直投訴到負責公設的警方終於來逮捕攤販、沒收貨品，此時哈米度先生會站在遠處旁觀，彷彿自己為了克盡本分而加倍努力，良心終於得到了安慰。

①譯註：Talaat Harb street，雖然作者通常以蘇萊曼巴夏街稱呼這條道路，在一九五四年，它已經正式更名為塔拉哈伯街，以同名的銀行企業家為名。

「妳好ｈｔtｐs://m•ｈeｔubook•coｍ•coｍ。」

裁縫師傅馬拉克喃喃禱告，感謝聖母與耶穌救世主，然後才伸手第一次打開通往房間的門。屋內的空氣有股霉味，因為自從報販阿提亞過世之後，它已經關閉整整一年了（馬拉克發現幾樣阿提亞的物品，吩咐某個年輕助手收集到大紙箱中）。

朵拉喊最後一句話同時，手往薩奇的後背用力一推。薩奇略為搖晃了幾下，又站穩腳跟，一溜煙躲進了房裡。不管朵拉發瘋似地出手阻擋，他設法鎖上了房門，並且將鑰匙塞到口袋。朵拉繼續大吼大叫，轉得門把咯咯作響，吩咐他把門打開。不過薩奇認為自己成功退到安全地方，告訴自己她沒多久就會累了走開，於是和衣躺到床上去。他又累又傷心，回顧起一天所發生的事件，他用法語喃喃說：「Quelle journée horrible！（多糟的一天啊！）」接著他想起朵拉，自問鍾愛的姊姊怎麼會變成這個惡毒、討人厭的老女人。

除此之外，兩位老人家之間的問題還有隨年紀而出現的個性，雙雙都易怒、性急又固執。再加上兩人在如此親近的環境中生活，逐漸累積出某些緊張。一個占用浴室過久，另一個想要進去，一個睡醒時看見另一個繃著臉；一個想安靜，另一個喋喋不休；對方存在於你的四周，日日夜夜不離開你，瞪你，干涉你，在你說的每一件事情上找碴兒；對方咀嚼時，臼齒磨牙聲讓人坐立難安；對方每次坐下來跟你一起進食時，湯匙敲在盤子上的叮叮響打擾了你的清靜。

朵拉卻察覺到他想逃開的企圖，拋下兩手的棒針，往他衝過去，同時拉開嗓門大吼：「累什麼累，你這可憐的傢伙？因為整天像條狗對著女人聞來聞去，所以累嗎？照子放亮點，先生！你隨時都會死的，見到我們的真主時，你要跟衪說什麼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