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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庫班公寓

作者:亞拉.阿斯萬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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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第二部

第六章

「那麼,教長,請告訴我,您希望我拿掉孩子?」
蘇亞打著這樣的主意。她走進浴室,脫下衣服,當熱水一噴上赤|裸的身軀,她全身上下感到一陣奇妙而新鮮的感覺。亞贊長期使用、褻瀆的身體突然解放了,變成了她獨有的資產。雙手、臂膀、大腿、胸部,她身體的每一吋肌膚都在自由地呼吸。她還感覺到體內有個美麗而輕快的脈動,它跳得越來越清楚,跳得越來越有力,它將一天天填滿她的身體,等到時候到了,一個貌似她的可愛孩子將會出現,他將繼承父親的財產,他將恢復她的自尊、找回她應有的地位。她沖好澡,擦乾身子,穿上睡衣,除了進行昏禮之外,又行了幾次的伏地禮,然後坐在床上閱讀《古蘭經》,直到捱不住睡意,這才沉沉地睡去。
「你是說人家現在不尊重我?」
「不用,沒事的,我喝太多了,這種事情我常常發生,喝杯無糖的土耳其咖啡就沒事了。」他撐起身子,假裝出強健的模樣。蒲莎娜看了哈哈笑說:「唉呀,嘿,夠了,我懂您的男子氣概了。您現在年紀大了,健康不好,別再喝酒熬夜了,應該像同年紀的老人一樣,早點上床休息。」
她曾經挨餓乞討,嚐過羞辱的滋味,更有無數次拒絕了走上自甘墮落的道路,到頭來卻把身子給了跟她父親一樣年邁的男人,忍受他的遲鈍、他的消沉、他滿布皺紋的臉、他染色的頭髮,還有他欲振乏力的男子氣概。她假裝得到滿足,假裝難耐身體的欲望,只換來他祕密地來、偷偷地去,彷彿她只是個情婦罷了。她付出了這一切,只換來了寒榻孤枕。在寬敞卻恐怖的公寓內,她每到夜裡必須打開燈,才能驅走寂寞,而到了白天,她又會為兒子留下思念的眼淚。接著,等到亞贊約定的時間到了,她還要為他梳妝打扮,扮演她收錢演出的角色。歷經了種種的羞辱,她難道沒有權利去體驗身為人|妻、人母的滋味嗎?她難道沒有權利生下合法的婚生子女,讓他繼承財富,永永遠遠保護她不受貧困之苦的恐懼嗎?真主賜給她懷孕的機會,為了就是獎賞她長久以來的毅力,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放棄的。
「但願真主永遠讓我們免於面對問題!聽我說,孩子,妳信奉伊斯蘭教,遵從榮耀萬能真主的規定,真主命令妻子在世一切要服從丈夫。真主挑選的使者——願真主祝福保佑他——甚至在明智的聖訓上說過:『假如真主創造的萬物可以屈服於另一個創造物底下,我要命令妻子屈服於丈夫。』使者說的是至理名言啊!」
哈提姆.拉西德不只具有陰柔的特質,他天資聰穎,而且總是追根究柢,從經驗累積了許多知識,憑著這些能力與才智,更爬上了專業領域的成就頂峰。而且,他是卓越的知識分子,精通多國語言(英文、西班牙文、法文與阿拉伯文),深入閱讀了大量書籍,不僅對社會主義思想有所認識,更深受其影響。他盡力結交埃及重要的社會主義人士,因此在七十年代末,一度被國安局調查員傳喚詰問。不過,他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被釋放了。國安局在他的檔案中記載,他是「支持者,不是組織幹部」。因為他深受社會主義思想影響,祕密共產組織(如勞工黨、埃及共產黨)要吸收新血時,他的名字被提起了好幾次,不過他眾所皆知的同性戀傾向則讓負責人打了退堂鼓。
薩奇露出微笑,感激地看著她說:「謝謝妳,蒲莎娜,妳心地善良,對人又忠心,沒有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捧起他的臉,親了親他的額頭。
她再度尖叫大喊,然後摸黑坐在床上,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不過,聲響消失了,公寓又靜了下來。她決定下床親眼查看,卻因為恐懼而四肢麻痺,動彈不得。她說服自己,這只是她的想像,然後又躺回床上,把枕頭蓋在頭上,想趕緊回到睡夢中。沒過多久,房門卻冷不防被人猛然打開,砰一聲撞到牆上。接著,他們撲到她身上。
「是誰?」
氣氛沉默了一陣子。接著珊曼教長露出微笑,平心易氣地說:「孩子,妳一開始就跟他說好了,你們不生孩子,亞贊罕格年紀也大了,他的處境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番猛烈的抨擊來勢洶洶,哈提姆決定狠狠還他一擊,於是斬釘截鐵地說:「你思和圖書考方式落伍了,這就是你記者幹不好的原因之一。」
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她覺得既奇怪又意外。她想起自己設法騙取他的簽名,那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情。她覺得自己真可恥。她發現,原來昨晚對他做的詭計,是自己最後一次否認對他的真實感受,因為在內心世界中,她想要躲開對他的愛,如果與他之間的關係只限於性與金錢之上,她的內心將會比較舒坦。他想要性,她想要錢——這是她對這段關係的設定,不過現在,她已經跨越了界限。
「又提那種落伍的想法?你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個世界創造自己的命運。在這個國家,唯一的公平的事情是,國家會替你這樣的人出學費。在這個世界上,教育、醫療、工作,是每個公民與生具有的權利,不過埃及政府決心不管你們,讓你們這樣的窮人沒受過教育,這樣才能夠剝削你們。你注意過嗎?在新兵之中,政府是挑選最窮、知識最低的人加入中央維安軍隊,阿布,如果你唸過書,你絕對不會答應加入中央維安軍隊,條件那麼差,薪水那麼低,可是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卻從人民的口袋偷了數不清的錢。」
阿布摟著他,兩人忘情地熱吻了好久。不過,有個隱約聲音傳來,他們慢慢地意識到,有人正在不停地用力敲門。哈提姆忐忑不安地看著阿布,兩人趕緊把衣服隨便穿上。哈提姆朝著門口走去,不管會看到誰,他準備要擺出不耐又傲慢的臉色給他看。他從洞口偷看了一眼,然後驚呼:「阿布,是你太太。」
珊曼教長沒料到突然受到抨擊,橫眉怒目的警告她:「孩子,當心妳的舉止,不要踰矩了!」
「恰好相反,他們很關心這個議題,因為現在同性戀的人口大幅度地增加,有人還高居國家的領導地位。不過,科學研究指出,從心理學角度而言,同性戀者不適合擔任任何機構的領導工作,因為同性戀傾向會造成精神異常。」
蒲莎娜打開浴室的門,發現薩奇.狄索基攤開四肢躺在地板上,衣服上沾了嘔吐物,整個人動也不動。她彎下身握起他的手,發現它跟冰一樣地涼。
「我才不管什麼踰不踰矩!您有夠荒唐的!他付了您多少錢讓您跟他過來這裡?」
蘇亞一邊謾罵詛咒,一邊看著他們離開。聽到珊曼教長這一番話,加上婚後第一次被亞贊打,她氣得身子直發抖,而且還感覺挨了一巴掌的臉火辣辣的。她下定決心要討回公道,同時也暗自鬆了一口氣,都走到了跟他撕破臉的這種地步,再也沒有任何牽絆能束縛或阻礙她了。他打了她,罵了她,從現在開始,她可以明明白白地表達自己對他的輕視與恨意。事實上,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吵架、會罵人,彷彿原本在內心的深仇大恨倏忽爆發了,她經歷過的苦難,她承受過的折磨,一一累積下來,現在算總帳的時機到了。她做好了準備,寧願跟他拼個你死我活,也不要把孩子拿掉。
她指著睡在懷裡孩子說:「幫幫我,阿布!孩子發高燒,一直嘔吐,哭了整個晚上了。哈提姆大爺,我求求您,幫我們找個醫生來,或者送我們去醫院!」
百年前,《開羅報》在開羅創刊,到現在還位於加拉路上同一棟老建築內,從創社至今,每日為居住在開羅的法語民眾發行法文報刊。
「對可敬的教長說話,不可以沒有禮貌!」亞贊罕格責備她。她則怒目橫眉地盯著他,挑釁地說:「你也該有禮貌點吧。」
房內出現了令人不安的沉默,這名記者等不及要看哈提姆丟臉,因此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哈提姆.拉西德從文學院畢業之後,法國籍的母親在報社替他找到了工作。他表現出新聞方面的才幹,平步青雲,最後在四十五歲時當上了總編輯。他徹底改變了報紙的風貌,並且針對埃及讀者增加了阿拉伯語文的版面。在他負責的時期,發行量一天達到三萬份,比起其他當地小報是相當大的數字。哈提姆的這份成就來得順理成章,因為他從父親身上遺傳到多項特質,不但辦事有效率、工作勤勉,受過多元環境的陶冶及出色的工作能力也讓他的表現加分。
「從薩奇大爺手中弄到簽名的那件事情,我不做了。」
「不可以,阿布,不要那樣想。你才二十四歲,未來的人生還長得很。」
如果有人想起,在他手底下工作的報和圖書社員工超過七十個(包括行政人員、記者與攝影師等等),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問題將是:他們知道他的同性戀傾向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因為埃及人不但好奇他人的私生活,還會持續不斷地打聽鑽探。同性戀傾向是瞞不了的,報社員工每個人都知道,頂頭上司是個同性戀者。儘管這件事引起反感與輕視,哈提姆.拉西德的工作能力強、又令人信服,所以性別顛倒只是他專業形象上一塊朦朧難辨的陰影。他們知道他是同性戀,不過平時往來時卻絲毫感受不到這一點,因為他態度嚴肅、行事嚴格(有點嚴格到了不必要的程度)。白天幾乎所有的時間,他都跟他們相處在一起,卻完全不會一個不小心地做出透露出他性向的舉止或眼神。
哈提姆沒吭聲,反而垂下頭撥了撥滑順的頭髮(這是他訝異或緊張時的習慣),然後靠在椅背上,心平氣和地說:「我覺得讀者對這個題目不會有興趣。」
那位記者還想裝出不解其故的訝異神情,哈提姆卻斷然地說:「最後一次警告,不需要再談下去了。出去,會面結束了。」然後他又繼續看報。
然而,只要她一想起自己原本打算背叛他,就有個尖銳的小東西刺痛她的良心。她想強迫他簽合約,好讓馬拉克能占有公寓;她想利用他對自己的信賴來傷害他。難道不是嗎?難道那不是她原本的目的嗎?趁他醉醺醺的時候欺騙他、弄到他的簽名,靠著對他的背叛,從馬拉克那裡拿到五百鎊?每當那件事在她腦中回響,她就想起薩奇親切的笑容、他對自己的關心、對自己感情的掛念。她會想起他總是溫柔以待,而且百分之百地信賴她。在那種時刻,她覺得自己既可恥又奸詐,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然後就陷入了自責的漩渦中。
阿布三步併兩步走過來,打開門後便破口怒罵:「希蒂亞,妳搞什麼?這種時間為什麼到這裡來?妳想幹嘛?」
「薩奇大爺!您生病了嗎?」
接著,蒲莎娜上樓到她位於屋頂上的房間,隨即拿著一大杯薄荷熱茶回來。薩奇喝了之後,不支睡意,沉沉地入眠了。她整晚留在他身旁的沙發上,並且查看了他的情況好幾回。她用手摸摸額頭的溫度,又把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下,確定他的呼吸正常。她醒著沒睡,決定若是他的情況轉壞,就要找醫生來。她注視著他老邁的睡臉,頭一次覺得他在平凡的現實中就像喝醉的老好人,身子脆弱卻性情和氣,猶如值得憐憫的孩子。
當然,在他擔任報社首腦期間,發生過少數幾次粗鄙的事件。社內曾有名記者,做事怠惰又能力不佳,哈提姆寫了好幾份負面報告,準備要請他走路。這名記者知道了總編輯的打算,決定在每週編輯會議上趁著所有記者都在場的時候報仇。他要求發言,哈提姆准許了,他便語帶嘲諷地對他說:「總編,我提議做一篇探討埃及同性戀風氣的報導。」
「因此,如果我主動拿掉孩子,就不算是有罪囉?怎麼有人會說這種話?就算您拿《古蘭經》發誓,我也不可能相信您的話。」
「確定。」
聽到這裡,亞贊罕格站起來走過去,氣狠狠地大罵她:「我跟妳說了,跟可敬的教長講話要有禮貌!」蘇亞站起來,揮舞著手臂大吼:「什麼可敬的教長?事實分明擺在眼前,你給他錢,要他講幾句蠢話。頭兩個月墮胎沒問題?教長,您好丟臉!您晚上怎麼睡得著?」
哈提姆看著阿布一會兒,接著又愛憐地說:「噯,誰知道呢?說不定有天你會變成拉布大律師呢。」
「這樣人家才會尊重你。」
「為什麼?」
馬拉克心平氣和地說,然後呷了一口茶。他把臉撇了開。而她則認為一旦離開他的眼前,自己就能放下這沉重的擔憂。儘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居然接受了她的道歉,一句怨言也沒有。她還以為他會生氣,會大呼小叫呢,他竟然保持冷靜,好像早有所料,或者心中在想著其他的事情吧。這個念頭已經讓她焦慮了兩、三天了,不過她隨即忘卻了不安與煩躁,頭一回感覺到心滿意足,因為她不再背叛薩奇,什麼事情都不用再瞞著他了。
「您要我找醫生來嗎?」
不過,現在他的狀態是再好不過了。他與拉布的穩定關係持續發展,靠著小攤子以及為他一家在屋頂租的房間,也順利地與阿布的生活起了聯繫。他的身體獲得了滿足,人也完全不再前往吾家小館或其他同性戀聚會的場https://www.hetubook.com.com合。他現在想慫恿阿布把書讀完,這樣他就會變成受人尊敬的讀書人,也能夠體會他的感受、欣賞他的見解,夠資格與他維持固定的來往關係。
這種情緒持續折磨著她,一天早上,她突然跑去找馬拉克。當時時候還早,他才剛開店,悠悠哉哉地慢慢喝著擺在面前的奶茶。她站到他跟前,打了聲招呼,然後趁勇氣消失之前,趕緊說:「馬拉克先生,對不起,我沒辦法完成我們說好的事情。」
「所以您承認我應該主動拿掉孩子囉?」
「阿布,你人聰明又機伶,努力去做,就可以改善你的境遇。你現在賺錢了,照顧起家裡的人,生活也安定了。可是錢不是一切,你必須接受教育,才會得到他人的尊重。」
「難道無論是非對錯,女人都應該遵從丈夫的指示嗎?」
到了早上,她替他準備了配牛奶的輕淡早餐。阿巴哈隆來了,發現薩奇人不舒服,於是站在他病懨懨的主人面前,難過地垂著頭,一遍又一遍地以苦惱的聲音說:「閣下,祝您早日康復!」
教長插嘴調解,說:「別讓真主動怒!蘇亞,孩子,別亂發脾氣。我絕對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討論這件事情,我不過是告訴妳一個備受尊重的法學觀點。有些值得信賴的法學家斷言,假如情有可原,三個月內讓胚胎流產不算是謀殺。」
「不管答案是不是,它都不是全國國民所關心的議題。您是受過教育的紳士耶,埃及落伍,不是因為同性戀,而是因為政治腐敗專制,還有社會的不公。同樣地,挖人隱私是下流的行為,不適合我們《開羅報》這種老字號的報紙。」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
他也會跟母親珍妮特挑明真相:「妳只是巴黎拉丁區小酒吧裡的一個女服務生,又窮又沒讀過書,跟我爸爸結婚,讓妳做夢也沒想過會飛上枝頭當鳳凰。儘管如此,接下來的三十年,妳輕視我爸爸,敲詐他,因為他是埃及人,而妳卻是個法國人,妳在野蠻民族中扮演文雅的歐洲人。妳不停地抱怨埃及、埃及人,用冷漠又傲慢的態度對待每個人。妳忽視我,也是因為妳對埃及的憎恨,我想妳不只一次讓我爸爸頭上戴綠帽吧,其實這件事我很有把握,至少妳跟大使館祕書貝納先生就有一腿,妳常常躺在沙發上抱著話筒,輕聲細語地跟他講電話,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表情還因為欲望而扭曲,妳還會把我送去跟僕人一起玩呢。妳只是個妓|女,到巴黎的酒吧,只要伸出手,就可以勾引到一打像妳這樣的妓|女。」在這種落落寡歡的時刻,哈提姆感到心如死灰,終於受不了羞恥心的折磨,放任自己像孩子般地哭泣。有時候他想自殺,只是缺乏動手的勇氣。
蘇亞哈哈哈地譏笑了幾聲,然後憤恨地說:「那些人一定是在美國的教長吧。」
「同性戀現在已經被當作進步的表現啊?」
珊曼教長裝出一臉驚訝地問,然後轉頭看著蘇亞。蘇亞採取主動,以嚴肅的口吻對他說:「罕格應該早就把問題告訴您了吧。」
「確定?」
「這是重要神學家發表的見解,這些學理的主張是可靠的。」
「就是不做了。」
經歷過這種荒唐的夜晚之後,哈提姆.拉西德會在家裡窩個幾天,不見人,不和人說話,整天只是狂喝酒、回憶往事。他帶著怨恨的心情回憶父母親,還常常對自己說,假如他們當初用一點點的時間來照顧他,他絕不可能陷得這麼深,可惜他們汲汲營營地追求事業目標,一心一意想得到財富與光榮的名聲,把他跟他的身體留給僕人玩弄。他沒有怪過英卓司,也沒有一刻懷疑過他是真心愛他的,不過他渴望見到父親哈山.拉西德博士從墳墓爬起來,一次也好,這樣他就能告訴他自己對他的看法。他要站在他面前,果敢地面對他威嚴的眼神、壯碩的體格與令人生畏的煙斗,一點也不害怕他,還要對他說:「傑出的學者,既然你要把一生奉獻給民法研究,為什麼還要結婚生子呢?你在法學領域或許是個天才,對於如何當一個稱職的父親,卻是一竅不通。你一輩子親過我幾次呢?你曾經有多少次陪我坐下來,讓我告訴你我的困擾呢?你對待我的態度,就像我是你看上的罕見藝術品或畫作,取得了之後就忘了,偶爾你在百忙中得了個空檔,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這件作品,拿出來欣賞一下,接著又忘了有這麼個東西了。」
「人家當然尊重你,可是你必須去唸書,拿個文憑,才能證明你值得人家的尊重。」
亞贊順著他的話,緊接著說:「教長,千千萬萬的讚美,千千萬萬的感激,蘇亞確實是個稱職的家庭主婦。我這個太太善良又正直,只是性情固執,讓人有點受不了。」
她聽到房外的動靜與低語,於是從睡夢中醒過來。她以為有小偷溜進公寓,嚇得開始發抖,然後決定打開窗戶向鄰居求救。
亞贊罕格與珊曼教長到了亞庫班公寓,進入蘇亞的公寓時,發現她穿著家居服。她含蓄地對珊曼教長打了招呼,立刻就消失在內室。當她幾分鐘後回來,頭髮已經包了起來了。她捧著銀盤,端來裝有冰鎮擰懞汁的杯子。教長喝了一小口,閉起眼睛表示讚賞之意,並且彷彿找到了切入主題的良機,轉向亞贊罕格笑著說:「檸檬汁真好喝!你太太真是能幹的家庭主婦,親愛的弟兄,你有這樣的福氣,要讚美真主!」
這種想法完全切合了他的需求,讓他覺得心情輕鬆鎮定,好像也得到了他人的尊重。他總是希望與固定情人維持穩定的關係,這樣才能安全無恙地滿足一己的需求,將同性戀活動局限在夜間的床鋪上。從前沒有伴侶時,欲望在他獨處時前來糾纏著他,搔得他心癢難耐,出於無奈,於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下流勾當。當時,為了找個一|夜|情的對象來滿足需求,他只能屈就於無賴或社會敗類一流的人,這樣才不會改日又碰上對方。那段日子他活得又痛苦又心酸,一次又一次遭竊、受辱、被人勒索。還有一回,他們在海山區的公共澡堂把他狠狠揍了一頓,然後拿走了他的金錶跟皮夾。
他們早上已經做過愛了。哈提姆裸身下了床,踮起腳走路,彷彿踩著輕柔的舞步。他一臉的滿足與朝氣,做|愛後的充實感往往讓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他為自己倒了杯酒,阿布則平躺在床上哈哈大笑,然後開玩笑地說:「為什麼你希望我去唸書?」
「這說法哪裡來的?」
她常常親吻他,不過這次觸碰他的臉時,心裡卻有了不同的感受。她把嘴唇印在他的額頭上時,感覺自己好了解他,感覺自己好喜歡他古老而粗俗的氣味。她認為他不再是對她訴說往日故事的那位大爺了,他不再遙不可及,他甚至不再是與自己身分不同又令人反感的情郎了。他跟她關係密切,好像已經認識她好久好久,好像他是她的父親或叔叔,好像他身上帶著跟她一樣的氣味、流著一樣的血液。她想緊緊擁抱他,將他虛弱又不堪一擊的身體抱個滿懷,深深地吸聞她所深愛的那種古老又粗俗的氣味。
「我只證明過的一件事情:『真主是唯一的神』!」阿布嘿嘿大笑,哈提姆卻用眼神責備他,還說:「我是認真的,你必須努力去做,去唸書,通過初中與中學普考,然後上大學就讀重要的學科,比方說法律。」
「我不懂。」
這是哈提姆.拉西德性格真實的一面,不過僅限於公開場合。在非公開場合,他私人的同性戀生活猶如上鎖的箱子,裝滿了邪惡卻帶給人快樂的違禁玩具,所以他夜夜開箱把玩,然後又鎖上了箱子,想要遺忘它的存在。他竭力將同性戀所占的生活空間降到最少,在白天以記者與主管的身分過日,到了夜裡,才上床享受幾個小時的歡愉。他告訴自己,世上大多數男人都有減輕生活壓力的特殊消遣,他就認識某些職業高尚的男人(醫生、議員或大學教授)迷戀某物,例如酒精、印度大麻、女人或賭博,可是這點嗜好完全不損他們的成就或自尊心。他說服自己,同性戀也差不多,只是另一種消遣罷了。
薩奇張開眼,打了手勢要他走開,然後勉勉強強地起床,靠著牆上雙手抱頭,低聲抱怨:「我的頭好痛,肚子也痛得要命。」
「不過當妳懷孕時,如果他跟妳離婚,根據法律,他還是要負擔孩子的教養費用。」
「阿布,從你自身做起,做點努力,學點東西,這是爭取權利的第一步。」
「真主會防止我們做錯事,孩子!沒有人應該遵從違抗真主的人。」
「好,那讓他按照真主的規定跟我離婚吧。」
哈提姆驟然情不自禁,把臉貼上阿布的臉龐,切切低語說:「寶貝,我會幫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捨不得為你花錢。」
「俗話不是說:『年紀大了,學問自然來。』」
當她心情https://m•hetubook.com.com稍微平靜之後,自問為什麼如此在乎懷孕一事。不用說,她的信仰虔誠,而墮胎是有罪的,她也害怕動手術,好多女人就是死在手術台上的。以上都是實實在在的考量,不過還算是次要的理由。在心田深處,有個出於本能的渴望驅使她為肚子裡的孩子極力抗爭。她覺得好像生下了孩子,她就能找回自尊,人生也將有了嶄新合宜的意義。她不再是百萬富翁亞贊買來的窮女人,不再是他下午短暫享受幾個小時的女人,而是貨真價實的妻子,不受忽視,不受怠慢。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將抱著罕格的兒子進進出出。難道那不是她的權利嗎?
「妳這個臭婊子!」亞贊罕格不但怒罵她,還往她臉上甩了一巴掌。蘇亞於是放聲尖叫,嚎啕大哭起來。珊曼教長趕緊將亞贊從她身邊拉走,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兩個人隨即用力把門關上,走了。
「好,沒關係,謝了。」
就這樣,哈提姆漂亮地贏了第一回合,表現出他拒絕對威脅低頭的堅韌個性。在另一次窘境中,一名實習記者騷擾他,那場面更加粗鄙。當時,哈提姆在印刷廠與員工站在一起,正在監督報紙的印刷作業。那位記者假裝有事要和他討論,走上前來,然後指著桌上報上的某個段落,趁機從後面往他身上挨擠。哈提姆立刻明白了這個舉動的意思,於是迅速閃開,接著若無其事地繼續巡視印刷廠。回到辦公室之後,他派人找來這位記者,然後房內的其他人打發走,任對方站在原地幾分鐘。他瀏覽著眼前的報紙,不讓他坐下,也不注意他。最後,他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接著慢條斯裡地說:「聽好,你的行為放尊重點,不然我就把你從報社趕出去。懂了嗎?」
「頑固?」
他喃喃說了幾句讓人聽不清楚的話,眼神依然渙散。她搬來椅子,雙手出力將他拉起來,讓他坐到椅子上(同時發現他的身子好輕啊)。她脫下弄髒的衣物,再用熱水清洗他的臉、手與胸膛。過沒多久,他略為恢復了意識,能夠起身走路,於是靠在她的身上,讓她扶他上床。
阿布下床走向他,抓住他的肩膀,親了親他的臉頰,然後說:「誰來付我的學費?畢業後,誰替我開間事務所?」
那名記者想提出抗議,哈提姆卻冷不防打斷他:「討論到此為止吧,請你保持安靜,好讓我們討論其他的話題。」
「我絕對不同意!墮胎當然是有罪的,不過根據某些權威法理學家的意見,在頭兩個月終止懷孕不算是墮胎,因為靈魂在第三個月開始才會進入胚胎。」
「你要我阻止那些大人物偷錢?我連指揮軍營的上校都不敢正眼看一眼了,你現在希望我挑戰大人物?」
「是誰?」
於是她面對了自己的真實感覺,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她想永遠跟他在一起,照顧他、敬重他,她對他深懷的感激,相信他能了解她對他說的每一件事情。她會把自己的生活與父母親的故事告訴他,還要告訴他她過去對塔哈的愛,甚至把與塔拉爾的下賤關係一五一十地向他表明,在他面前,她不會難為情的。一旦把事情告訴他,她就會得到平靜,好像放下了沉重的負擔。他會專心聆聽,並且請她多說點細節,接著對她的故事提出自己的看法,在這種時候,她好喜歡他那老邁的臉啊。
他們有四或五個人,可是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他們抓著她不放,其中一人以枕頭摀住她的嘴,其餘的牢牢抓住她的手腳。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想掙脫他們的掌控,還想扯開嗓子大喊,更往塞住她嘴巴那人的手一咬,只是這些反抗都白費工夫。他們把她緊緊綁起來,她完全動彈不得。他們力氣大,又受過良好的訓練,其中一個捲起她的睡衣袖子,她感覺到有銳利針頭似的東西刺進了手臂,身體於是一點一滴地變得無力、放鬆。她閉起了眼睛,感覺四周的一切離她遠去,像夢一樣化為了烏有。
她對他的感情日益加深,到了那天上午,她終於發現自己是愛他的。她無法用其他文字來形容她的感受,那不是她對塔哈那種轟轟烈烈的熱戀,而是另一種愛情,沉穩,發自內心深處,更趨近於心靈的平靜,為她帶來自信與尊重。她愛他,發現了這一點,她徹底地擺脫了不安與擔憂,迫不及待要為他奉獻自己。她的日子變得快樂且無憂無慮,白天與夜晚的多數時光都與他一起度過。睡前回顧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時,她還露出笑容,滿心充滿著澎湃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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