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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庫班公寓

作者:亞拉.阿斯萬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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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八章

第二部

第八章

薩奇壓著聲音回答他:「你的所做所為是違法的,我會投訴你。」
「再見。」
他這番話並沒有用,蒲莎娜還是悶不吭聲,好像聾了或啞了。薩奇挨著桌靠近一看,才第一次發現她憔悴的臉蛋在燈光下毫無血色,除了眼睛紅通通的之外,臉龐與脖子上還有幾道零散的抓傷,那是她想掙脫警察時弄傷的。他露出笑容,深情款款地握起她的手,低聲說:「蒲莎娜,如果妳是愛我的,就把這整件無聊的事情給忘了吧。」
「有什麼奇怪的?婚姻是真主為人類定下的習俗,為了個人與伊斯蘭的正義,榮耀萬能的真主將婚姻定為合法。你是個年輕人,有自然的需求,成婚是遵守真主與使者的表現,你一定會為此得到獎賞。真主選派的先知——願真主祝福保佑他——在明智的聖訓中說過,『你們之中,能成婚者,讓他成婚。』先知——願真主祝福保佑他——命令我們,為了防止伊斯蘭信徒厭惡婚姻,辦理婚事要簡單且快速。我們生與死都遵從真主與使者所鋪設的道路,絕對一步也不偏離。我們以真主為尊,我提議讓你娶一位正直貞潔的姊妹。」
希蒂亞一看到她出來,便痛苦地放聲尖叫,她的呼喊在醫院內回盪。接著,她蹲在地板上,將頭埋在手上,開始嚎啕慟哭。拉布黝黑的臉龐扭曲,緊咬的牙關格格作響。他捏扁手中的菸盒,然後又將它撕成碎條,香菸於是像灰塵一樣從手指間散落。他居然神奇地忍住了哭的衝動,只是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從眼睛滑落。接著,他完全放棄了,放聲哭了出來。在場的每個人都在落淚,清潔工、護士、病人的家屬,連醫生都摘下眼鏡拭淚。由於要等到早上才能埋葬,拉布和妻子希蒂亞得將孩子的屍體留在醫院的停屍間,這下又造成了另一個痛苦的畫面。當小小的身軀放在成人的屍體中間,在停屍間工作的老邁醫生(由於工作性質,已經習慣看見死亡了)也忍不住以顫抖而激動的聲音重覆說:「真主是唯一的神」、「來自真主,回歸真主」。
「孩子,沒關係。」畢拉爾喃喃地說,繼續數著手中的念珠。塔哈彷彿要把兩人爭執的痕跡抹去,特意用親切的口吻繼續說:「可是,我的確覺得結婚是很奇怪的事。」
佛利轉身想走,亞贊罕格則抓著他的肩膀不放,又繼續說:「親愛的大爺,大家都互相牽就牽就嘛,我對全能的真主發誓,我會說到做到。」
「那麼,你什麼時候會讓我參與護教奮鬥的行動?」塔哈大膽地回答,趁機把心中埋藏已久的問題提出來。畢拉爾教長沉默了片刻,接著親切地低聲說:「孩子,別急,每件事都有它的時刻。」
「卡摩爾,您是在恐嚇我嗎?」
眼睜睜放棄四分之一的代理銷售利潤,這對亞贊罕格來說並不容易,可是他同時也沒有能耐一口回絕。他的分析結果是,只要他們還抱著希望,認為他會把錢吐出來,即使是一絲絲的希望,他們也不會開始抨擊他。他提出和大人物會面的請求,而且堅持不放棄,一來是爭取時間,二來是他有種奇妙卻又肯定的感覺,如果他能當面見到大人物,他可以順利說服他降低賺頭的數額。最後,他還有一個重要的目標:他想確定真的有個大人物存在。難道佛利沒有可能瞞著大人物,打著他的名號招搖撞騙嗎?當然,可能性極低,不過還是存在的。
薩奇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她閉嘴。他已經從詫異中回過神來,他的情緒似乎萬分激動,赤條精的身體在顫抖,眼珠子氣得好像要掉下來了。他下意識伸手拿了褲子,邊罵邊穿上。「現在是怎麼一回事?搞這齣鬧劇要幹嘛?誰准你們進入我的事務所?你有檢察官發的搜索令嗎?」薩奇衝著年輕警官破口大罵。這名讐官打從一開始就顯露出敵意的神色,他冷冷地用回答挑爨他:「你在教我怎麼執勤嗎?我不需要檢察官發的搜索令,這位女士是你的姊姊,跟你住在一塊,她提出申訴,抗議你在她家做了傷風敗俗的事情,她要對你提出扣押你的財產的訴訟,因此要求警方調查。」
這話說的沒錯,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就有個弟兄通知他,畢拉爾教長在找他。他一做完晌禮,便拔腿衝到教長的辦公室去。這間房間窄小,裡面有張老舊的書桌、幾把磨損的椅子,還有一張蒲蓆,教長正坐在上面誦讀《古蘭經》。他專心地讀經,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和_圖_書發現了塔哈的存在。他笑著表示歡迎,要塔哈坐到自己的身邊。
面對災禍,婦女最懂得如何表達情感。她們忽然尖聲大哭,打破了平靜,好幾個更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臉頰,打到人都站不住腳,跌到地上去。慢慢地,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退去了。男人一如面對這種場合的反應,堅持阿布帶妻子去休息一下,畢竟等一下還有辛苦的一天要熬,最後夫妻兩人順從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不過,屋裡的燈持續亮到天亮,因為他們並沒有入睡。事實上,他們專心交談了好長一段時間,只是不久語氣就轉為了憤怒,最後兩人尖刻激烈的吵架聲在屋頂四處回盪。鄰人聽到希蒂亞提出指責與質疑,她的聲音越說越大聲,而阿布的聲音卻越來越低,最後完全沉默下來。隔天,入葬與哀悼的習俗結束之後,屋頂的居民嚇了一跳,因為深夜時居然有輛大卡車停在大樓前。接著,他們看到阿布協助工人把房裡的家具搬出來,居民焦心地探問,阿布告訴他們,他們要搬到印巴巴區去住。由於他一臉灰心喪志,態度也令人心生反感,人們因此也就沒有表示出訝異,甚至也沒有以適當的親切態度向他道別。
一開始,塔哈覺得自己是逼不得已,不過當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感覺消失了,人也習慣了營區裡嚴格的生活紀律。他們破曉即起,做禮拜、念誦《古蘭經》、用早餐,接著三個小時不間斷的嚴格操練(包括體能訓練與武術)。之後,弟兄們集合上課(學習法理學、經文訓詁學、《古蘭經》學理與先知聖訓),由畢拉爾教長與其他學者負責教導。下午時間都用來進行戰鬥訓練。弟兄們會搭上一輛大巴士(上面寫著「埃及土拉水泥公司」),進入山區深處練習射擊,並且製造、使用炸彈。營隊生活的節奏快又耗體力,所以塔哈沒有時間去思考。昏禮之後,雖然留有聊天的時間,弟兄們的談話通常都轉向宗教議題。在討論過程中,他們提出合理的證據,說明政府叛教的事實,以及人民必須站出來推翻政府的理由。
薩奇沒有應腔,他抽著菸,目不轉睛地看著警官。此時,法官插話說:「局長,我非常希望能把事情說清楚,如果問題能解決的話,我會對你感激不盡。」
「應該說是嫖妓不受侵犯的權利被侵犯了吧!」朵拉大喊,瞪著眼,小心翼翼地朝他走過去。
兩人於是完全放棄了掙扎,一一回答了警官的問話。薩奇在筆錄中堅稱,他被投訴的罪狀是捏造的,朵拉並沒有跟他一同住在事務所。至於蒲莎娜為何跟他在一起,他解釋她是朋友的女兒,因為跟家人吵架,所以他讓她到公寓來,好居中調解。接著,他跟蒲莎娜都在筆錄上簽了名。朵拉也在原告的地方簽名,然後謝了警官就離開,事情進行順利,因此她非常滿意。經歷了這麼多的羞辱之後,薩奇終於放下了身段,開始懇求警官,最後警官勉強讓他打電話。
他們坐在喜來登飯店的餐廳內,氣氛緊張不安。亞贊一開始想聊聊其他的事情,卡摩爾.佛利卻一臉不悅,厲聲說:「別想拿其他事情讓我分心!我不是三歲小孩。你同意了,然後你食言了。三個月前,我就把合約給你了,好讓你跟大人物簽約,結果你一直拖延時間。」
塔哈默默地垂下頭,過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教長,我為我激憤的態度向您道歉,真主知道,我是敬愛您的,畢拉爾教長。」
「大人物誰都不見。」
他們縱聲哈哈大笑,然後清清喉嚨,突然咳起嗽來。朵拉在一旁幸災樂禍看著,為了討好他們,慫恿他們欺負薩奇,也跟著一起呵呵笑。薩奇不發一語,不想回應他們的嘲弄。他本來築起的保護牆已經垮了,完全沒用了,他也明白抵抗只會讓對方的行為更惡劣。他對蒲莎娜覺得抱歉得不得了,她從頭到尾都在哭。逮捕他們的警官咬牙切齒地問:「你看呢,『裝模作樣』先生?你要不要改一改你的惡行啊?」
「證明什麼?我要你死得很難看!你侵犯了民宅不受侵犯的權利,你要付出代價。」
「要調查什麼?告訴我,你是被逼的才這樣做,那隻蜥蜴逼你這www•hetubook•com.com樣做。」
塔哈沒開口說話,似乎還沒被說動,於是畢拉爾又說下去:「孩子,我萬萬不能強迫你做任何事情,按照真主的旨意,你去見見拉德娃,看看她的樣子,跟她說說話,然後獨立做出決定。塔哈,我希望你溫習我們在課堂上發的那本《伊斯蘭婚姻》,孩子,你應該也明白,與殉道者的遺孀結婚、扶養他的遺孤,都是真主允許的,而且衪會加倍獎賞你。」
他隨即走了,彷彿想中斷這段談話,任由塔哈怏然面對這個語意不詳的答案。他迫不及待地想報仇,而且認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執行軍事行動的萬全準備,那麼為什麼要拖這麼久呢?他不比去參加護教奮鬥行動的同志遜色啊。這些人執行任務之後,心滿意足地返回營區,而且還受到了兄弟們的賀喜。那次之後,塔哈不只一次去找畢拉爾教長,極力要求他派自己參與軍事行動,但是教長持續用含糊的答案拖延他。到了最後一次,塔哈生氣了,激動地大吼:「『馬上,馬上,』這個馬上什麼時候會到?如果你認為我不夠資格參加護教奮鬥,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會離開營區。」
薩奇露出苦笑,於是法官對他說了幾句安慰話:「不用擔心,明天一大早,我會打電話管區警察總長,但願一切都會沒事。」
「你一定是赫赫有名的『酒國教長』嘛!
「孩子,你要結婚了,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是婚姻嗎?」
教長冷不防說了這句話,然後笑了起來。塔哈卻沒有露出一絲笑意,黝黑的臉龐越來越冷峻。然後,他戰戰兢兢地表示:「我不明白。」
「我得娶一個陌生女人?」塔哈不經思考便回答。
佛利氣呼呼地把他的手甩開,亞贊卻挨得更近,以幾乎是懇求的口吻低聲說:「卡摩爾大爺,行行好,聽我說。我有個請求,這個請求會讓我們兩個辦事都比較方便。」
朵拉的計畫設計得滴水不漏,不光動用了勢力要脅,還出錢賄賂,讓所有的警察都與她站在同一陣線上。因此,警方以粗魯又傲慢的態度對待薩奇.狄索基,除了不讓他打電話,彼此之間還討論起他的開銷:
「就算她有鑰匙,這是我的事務所,掛在我名下的事務所。」
教長的臉孔頭一遭因為氣憤而扭曲,他大聲說:「塔哈,你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非常失禮,如果你未來可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會感激你的。不然的話,我恐怕要對你發脾氣了。國安局刑求的人成千上萬,你不是唯一的一個,他們折磨過千千萬萬個弟兄。你也看到了,我自己的臉上還有受到拷打後所留下來的痕跡,但是我沒有失去理智,還每天當著其他教長的面大吼大叫。你以為我不讓你參加護教奮鬥嗎?孩子,真主知道,這件事情不是我能掌握的,在軍事行動上,我沒有決定權,事實上,我要到最後一分鐘才會得知這些行動計畫。我是營區指揮官,塔哈,不是伊斯蘭組織諮議會的成員,請你了解這個情況,讓我們兩人的日子過得平靜一點。我不是做決定的人,我只能把你的名字提交給組織諮議會的弟兄。我持續把你的名字送上去,也寫了好多份報告,說明你的膽量與訓練的進展,但是他們還沒有決定派你參與行動。所以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樣,這不是我的錯,不過根據我的經驗,我相信他們一定會馬上派你出任務。」
「你好像不懂禮貌,仔細聽清楚了,因為我只跟你說最後一次,免得你今晚麻煩大了。」
「夫人,請保持安靜。」警官對朵拉大喊,假裝用生氣來掩飾他與她是同一國的事實。接著,他轉向薩奇說:「先生,聽好,你年紀大了,不需這麼不客氣。」
警官轉身對帶來的打手吩咐:「帶走他們。」打手等了很久,聽到這句話,好像聽到了祕密暗語,立刻往薩奇與蒲莎娜身上撲過去。薩奇出手抵抗,不但破口威脅咒罵,同時還大聲抗議,不過那幫人緊抓著他不放。當他們將蒲莎娜拖到門外時,她一路放聲尖叫、往自己臉頰拍打,還頻頻向他們求饒。
畢拉爾教長居然笑了,好像樂於見到塔哈和_圖_書的熱忱。接著他說:「塔哈,繼續努力,你一定會聽到好消息的。」
卡摩爾.佛利吸了好長一口水煙,然後把偌大的煙嘴擱在桌上,接著就霍地站起來。他的兒子與保鑣坐在附近的桌子,見狀也跟著起身。臨走之前,他一面整理衣服,一面斷然地說:「亞贊,你這是玩火自焚,我覺得好意外,因為你是這麼精明的人。你必須了解一件事情,把你送進國民大會的人,也可以把你推出國民大會。」
「日本人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合約是你跟大人物之間的利潤比例。」
「胡說八道,這是我私人的辦公場所,她才沒有跟我住在這裡。」
快到晨禮時刻,拉布和希蒂亞出現在屋頂上。他們悲痛欲絕,疲累不堪。每個居民都趕忙出來致上哀悼之情,並且覺得感傷又湧上了心頭。男人擁抱阿布,捏捏他的手。他們的反應都是出自真心誠意,連其中最兇、最愛挑釁的人也是誠心的,例如司機阿里。跟平常一樣,這些人的嘴裡飄出烈酒的氣味,人卻哭得像是迷途的孩童。老邁的門房夏茲里留著白鬍鬚,身材高大而憔悴,他走向這位悲傷的父親身邊,握握他的手,某種特殊的情感聯繫起兩個人。阿布緊緊抱住他,把臉埋進他的白袍,帶著他的沙地口音說:「大叔,我的兒子走了!」
「律師跟我解釋過,要被判定無行為能力,有些法律上的條件,這種案子很複雜,法庭不會草率做決定。朵拉無知,以為打官司很簡單。」
他打電話給一個朋友求救,對方以前是上訴法院的法官。這位前任法官很快就趕過來了,臉上還看得出睡眼惺忪的模樣。他去找警察局局長,局長便把薩奇叫過去,請他坐下來,堅持替他點了一杯咖啡,還請他抽了根菸。(在混亂中,他把菸留在事務所忘了帶。)接著,局長看看他,含笑輕聲說:「我同事有任何冒犯之處,我一定替他們向你道歉。不過,你也明白,這個事件涉及到了道德問題,所以變得很難處理。我們局裡的警官小心翼翼維護我們的傳統,我們都有虔誠的宗教信仰。讚美真主。」
佛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犀利的眼光好像在最後一次探查亞贊心底深處的想法。接著,臨走之前,他說:「再看看吧。」
「他自以為是情聖呢!」
「我警告妳,閉嘴!」
那位警官大罵:「還在以為你是什麼大人物啊?你有夠會吹噓的,嘿,有點羞恥心,好不好!一腳都已經踏進棺材裡了!像你這把年紀的人了,應該整天待在清真寺,而不是光溜溜地壓在妓|女身上,然後被人告上法庭。你居然還有臉回嘴?」
一開始,好像有人在竊竊私語。「私語」二字形容得沒錯,當薩奇正在享受與蒲莎娜嘴唇熱吻的滋味之際,有個幾乎依稀不可聞的聲音傳來,然後又沉寂無聲,所以他們繼續擁抱。幾秒鐘過去,那個聲響又重覆了,這次就清晰可辨了。他們睡覺的房間門本來就沒關,薩奇突然迸出個念頭來——有人在接待室。他光著身體從床上跳下來,蒲莎娜則放聲尖叫,急急忙忙隨便找了衣服穿到一|絲|不|掛的身體上。接著,如惡夢般的恐怖畫面出現了,這個緊張的時刻薩奇與蒲莎娜將畢生難忘。有道光射入房間,一個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後頭跟著警察雇用的打手。朵拉從他們之中站出來,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獰笑,然後用深惡痛絕的口吻,尖聲尖氣地說:「丟臉死了!不知羞恥噢!每天帶個妓|女回家跟她一起睡覺過夜。天吶,怎麼這麼齷齪下流!真是不要臉啊你!」
「是嗎?好吧,我向你道歉,」警官怒氣沖沖地回答,然後又說:「來吧,還在吸奶的小乖乖,我們到警局去吧,你,還有你叫來的妓|女。」
她沒有答腔,不過默默地跟著他,走進了面朝亞庫班公寓的那家大餐廳。在那個時間,餐廳空無一人,只有清潔人員正專心地用肥皂和水清洗地板,還有一個年邁的外國人坐在靠裡面的位置喝咖啡、讀法文報紙。他們選了窗戶旁的桌子,面對面地坐了下來,窗外是蘇萊曼巴夏街和亞德利路的交叉口。薩奇點了兩套含糕餅的茶餐,然後兩人之間陷入凝重又痛苦的沉默中。直到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薩奇才慢條斯理地開始說話。他謹慎地說:「蒲莎娜,我求妳別難過了,在人生中,我們常常遭遇到許多討厭的情況,老是想著和_圖_書這些事情會想出毛病的。埃及的警察跟瘋狗似的,不過因為施行《緊急事件法》①,他們握有很大的權力……」
「卡摩爾大爺,您話怎麼能這麼說!我得讓日本的合作夥伴同意這件事情,而且我還在等候適當的時機。」
「我派人去找你,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可以在報告中提出證明。」
「我們只要進行調查,問你幾句話。」
「絕沒有那樣的事情,卡摩爾大爺!我會遵守承諾,但是這件事情還需要時間。」
他說:「我只想知道,朵拉從哪裡弄來事務所的鑰匙。她計畫了整件齷齪的對策,想讓法官宣布我無行使行為的能力,不過她會打輸官司的,律師跟我保證過她會輸。」
畢拉爾笑著說:「你一定會見到她,這位姊妹叫拉德娃.亞拉,是伊斯蘭婦女的傑出表率。她跟亞西尤特出身的弟兄哈山.努爾.丁結過婚,努爾.丁遇害時——願真主憐憫他——她已經懷了小兒子,她後來到這裡跟我們一起過著遵照伊斯蘭教規的生活。」
「我猜你的『工具』已經不能用了吧,必須要用手吧!」
復仇的渴望無時不刻在他心頭縈繞、鼓勵他,因此他在營區的訓練中進步驚人。雖然他還年輕,已經學會了如何以寡敵眾,制服比他更具戰鬥經驗的對手。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精通了正規步槍、半自動手槍與自動手槍的操作,也學會如何輕易做出適用的手榴彈。他神速的進步讓所有弟兄讚歎。有一次,他完成了射擊練習,二十發中只有一發沒有打中目標。畢拉爾教長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他眉毛上的傷疤照例在興奮時抽搐起來。他說:「真主保佑你,塔哈,你成了神槍手了。」
「您說話,我一定照辦,只是很可惜這件案子已經登錄了序號,來不及撤銷了。您跟我一樣了解辦案的程序。我們只能讓他跟這位小姐今晚先離開,然後明天上午上地方法院,到時候我會跟法官報告,請他暫停調查,此事應該沒有問題。」
「隨便你怎麼想。」
「我永遠聽從您的命令。」
「你居然一開始就敢大膽地惡搞,亞贊。」
薩奇與蒲莎娜簽了保證書,答應會上地方法院。他們離開警局之後,薩奇跟法官朋友握握手,感謝他的幫忙。法官說:「薩奇大爺,我們是好兄弟,不必謝我了。對了,你姊姊朵拉顯然影響力很大,整個局裡的警察都跟她同一陣線,局長有心幫忙的話,早就在我們面前撕了筆錄。」
他轉身看著她,她不發一語地走在他身邊。突然之間,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說:「走吧,我們到至尊館吃早餐,妳一定餓了吧。」
薩奇再度謝謝他,然後與蒲莎娜並肩朝亞庫班公寓的方向走去。晨光已經開始灑落到蘇萊曼巴夏街上。街道無人,只有市政府雇請的清潔工慢吞吞地在掃地。另外還有三、兩個人,不是為了某個原因必須早起,就是整夜在外,現在才要返家。薩奇疲倦不堪,而且頭昏想吐。他不想採取行動,也不動怒發飆,他只感覺胃在痛,心底空蕩蕩,思緒亂糟糟。慢慢地,他發現壓在心頭上的難過越來越沉重,彷彿雲朵在暴風前夕迅速累積。他們對他的羞辱與濫罵日後將在腦海中重複無數次,他將不會原諒自己逆來順受地屈從他們。為了狠狠地打擊自己,他還會拿一輩子所得到的尊敬,與在警察局所遭受的惡意輕視做比較。他們待他的態度,好像他是扒手或淫媒,更讓他痛徹心腑的是,他居然完全屈服了。如果他們打他,他也不會抗議的。為什麼他放棄了,讓自己像軟趴趴的破布,遭人玩弄在股掌間呢?他怎麼會失去了意志,自尊為何低落到此等程度?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應該堅持到底,就算不保護自己的面子,也要阻止蒲莎娜的名聲受損啊(他們已經毀了)。他沒能保護她,連為她說句話辯解也沒有,她現在會怎麼看他?他要怎麼面對她的眼神?
「你在威脅我,我只要講個電話,就可以讓你知道該怎麼做人。」
「你到底想要什麼?」
「只有真主才可以發出命令。聽我說,孩子,我們決定給你一個新娘。」
接近午夜時分,孩子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加護病房螢幕上的指針顯示出他的呼吸與脈搏混亂。他們找來了當班的醫生,她立刻過來囑咐護士施打靜脈注射,護士照吩咐給孩子打了針。他的狀況略微m•hetubook.com.com好轉,可是不到一個小時又開始惡化了,然後轉眼之間就離開了人世。護士忍不住哭了,用被單蓋住他的小臉,然後走出了病房。
她無法承受這份柔情,情緒猶如龜裂的山丘,本來已經搖搖欲墜了,終於他這麼輕輕的一碰,整座山就稀哩嘩啦地崩潰了。她哭了起來,低聲說:「我這輩子什麼事情都很倒楣。」
「你才閉嘴,不要臉的老男人!」
到了睡覺時間,弟兄們各自分散開來。已婚的弟兄在山腳有家庭式的住屋,單身的人則睡在保留給未婚者居住的小屋子。當燈光都熄滅了之後,四周寂然無聲,塔哈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唯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神智清醒地回想起人生所經歷的事件,彷彿記憶突然釋放出燦爛的強光,提振了他的精力。他會想起蒲莎娜.薩耶德,然後內心湧起澎拜的溫柔。偶爾他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甜蜜時光,還會露出了微笑,接著,當他回憶起她最後一次端詳他時的那張臉,還有她語氣輕蔑所說的那句「塔哈,我們之間結束了,我們分道揚鑣吧」,憤怒會驀然排山倒海而起。突然之間,被羈押時的記憶像雨水直落在他的頭上,劈里啪啦地打下來。他想起了那些毆打與羞辱,想起了每次他們性侵他之後,那種虛軟無力又槁如死灰的感覺。那時,他痛哭失聲,懇求士兵停止把粗厚的棒狀物塞進他的身體裡。當他們命令他,他要用顫抖而虛弱的聲音說:「我是女人。」接著,他們又毆打他,再次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再用麻木的聲音回答:「佛姿亞。」他們聽了則哈哈大笑,好像正在觀賞諷刺電影。塔哈常常想起這一切,接著輾轉反側無法成眠。他總是醒著沒睡,把舊傷再度挖開,黑暗之中,他的五官扭曲,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的,好像人正在跑步。他無法減輕心頭的切齒之恨。最後,他想起了那些軍官的聲音,於是分析了這些聲音的特色,加以分類之後,再小心翼翼地存在記憶中。他懇求有報復雪恥的一日,還想像自己殺雞儆猴,懲處刑求、冒犯他的人。這個渴望揪著他的心頭,如此熱切,如此緊迫,令他的身子幾乎要開始發抖了。
「卡摩爾大爺,請幫幫我。我想到他閣下面前親自說明情況。看在我們一路走來的情分上,老大哥,別拒絕我的請求。」
「我知道我有什麼權力。」
他聽到佛利以簡扼的語氣說:「你跟大人物約在星期四早上十點碰面,在你的辦公室準備好,我們會派車子去接你。」
「可是她拿鑰匙開門讓我們進來了。」
過了兩、三個月,期間亞贊打了好幾通電話催促佛利,要他快快安排與大人物的會面。一天早上,亞贊辦公室的電話響起,他聽見祕書悅耳的聲音說:「亞贊罕格?您好,卡摩爾大爺要跟您說話。」
住在亞庫班公寓屋頂的居民不知怎的都知道了這項消息,人人熬夜沒睡,把房門開著,垂頭等候,彷彿是在守靈。有錄放音機的人大聲播放著神聖的《古蘭經》錄音,經文回盪在屋頂四處。
佛利懷疑地看著他,憤怒還是寫在臉上。亞贊說:「我想見見大人物。」
為了按耐住情緒,他喋喋不休,將惱人的處境變成文字、以及各種可能與假設,希望他們可以藉此而順利走出沉重的不幸。
聽到這裡,塔哈說話變大聲了:「教長,我不明白,我實在不懂,我懇請您讓我參加護教奮鬥活動,您則找我談婚事!我難道是到這裡來結婚的嗎?我一點也不明白,除非您只是要我來這裡好戲弄我的。」
他說的話聽起來可笑又不合時機,蒲莎娜繼續垂著頭,依然沒動眼前的茶杯與糕點。薩奇非常了解她的沮喪。
「我警告你不要亂講話,等一下會要付出嚴重的代價,而且你沒有權利逮捕我們。」
「閉嘴!」
亞贊罕格站起來,口裡說著:「親愛的大爺,拜託,別把這件事情看得這麼嚴重。」同時伸手攬著佛利的肩膀想擁抱他。
「親愛的大爺,日本人什麼都得知道,如果我在他們背後搞了什麼鬼,或許他們就取消代理合約了。」
蒲莎娜想跟警官求情,他卻嚴厲地斥責她說:「閉上妳的嘴,婊子,難道妳希望我立刻告妳妨害風化嗎?」
①譯註:Emergency Law,總統沙地遭到暗殺之後,埃及宣告進入緊急狀態,憲法暫緩實施,總統的職權擴大。《緊急事件法》到今日依然實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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