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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雨人

作者:約翰.葛里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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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章

卷一

第一章

荳德先看看他的蝴蝶結,再望向他那一頭亂髮。
這份打字的遺囑看起來十分正式,我從前兩段得知勃蒂小姐是個寡婦,有兩個孩子和一大堆孫兒。第三段則令我渾身一冷地打住,並且在讀的同時,瞥了她一眼,然後再看一遍,她露出了驕矜的笑容。文句明示執行她遺囑的人,將給她的孩子一人兩百萬美元,並以信託方式,給她每一個孫兒一百萬美元,我慢慢地算了一下,八個孫兒,那至少要一千兩百萬美元。
我大筆一揮,岱伯特立刻丟掉了他的兩百萬美元。
她的眼神突然轉為冷硬,嘴邊的皺紋跟著層層疊疊地抿緊,渾然不知自己正扣緊了我的手腕,在這一剎那,勃蒂小姐不但生氣,且傷心難過。
卜克的客戶用雙手抹了抹臉,站起來告退,謝謝卜克,卜克也謝謝他,老先生隨即坐到一盤戰況正激烈的跳棋旁去。勃蒂小姐也終於幫伊莉莎白解決了柏士寇和他的問題,史牧特走到我們後面來。
「這個嘛,對不起,但我覺得你大概省得到。」
「地址?」我問道。
「而我們需要一位律師。」她拿出那堆紙來,抽掉橡皮筋說。
「我能為兩位做點什麼?」我看著那厚厚一疊用粗橡皮筋束著的紙張問道,把勃蒂小姐的遺囑插到拍紙簿下,我的第一位客戶是個千萬富翁,接下來卻是兩個領養老金過日的客戶,羽翼未豐的事業才欲振翅,便又摔回地面。
「這個嘛,就是上個月啊,在我寄三月份的捐款過去時,給他附了張便條,說因為孩子們已經不要我的關係,所以最近我正在考慮重擬遺囑,想留一些錢給他的公使團,信寄出去後不到三天,他的電話就來了,他本人親自打來的喔,在電話裏的他是那麼的可愛,那麼的生氣勃勃,說他想知道我大概會留給他和他的公使團多少錢,我給他應了個不小的數目,從此他便常打電話過來,還說如果我希望的話,他甚至可以搭他的小噴射專機過來跟我碰面。」
「呃,我們正飽受一家保險公司的無情壓榨。」
「移植?」我不解地問。
打從知道我父親痛恨法律這一行開始,我想當律師的堅定決心便不曾動搖過。當時的我才十來歲,常為自己的笨手笨腳備覺尷尬,對生活深感挫折,又駭於青春期的種種現象,也怕父親因為我的叛逆,而把我給送進軍校去。他以前是海軍陸戰隊隊員,篤信男孩子不打不成器。面對我的一口伶牙俐齒,和對所有規範都嗤之以鼻的態度,他的解決方式是乾脆把我送走。我一直到幾年前,才終於原諒了他。
至少卜克還有個客戶。看其他三個同學面對攤在他們面前的問題,又說又寫,滿懷同情地傾聽,並且輕搖其頭,感覺真是窘極了。而我就這樣獨自呆做了整整五分鐘。
雖然只是個法律系的學生,我也已經深諳模稜兩可的言論之道。「現在還說不準,看起來是很有希望,不過仍然需要進一步再看看,以及仔細地研究,有可能就是了。」
法學院裏除了三年無用的壓力之外,就沒別的了。我們耗費無數個小時挖掘根本就不需要的消息,承受聽過即忘的演講轟炸,並背些明天就會被推翻和修正的案例與法令。如果過去三年,我每週都在一個優秀的律師底下接受五十個小時的訓練,那我一定也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律師,結果我卻只是個緊張的三年級學生,連最簡單的法律問題都怕,更畏懼那已迫在眉梢的律師資格考試。
他一個個介紹我們,我帶著一閃即逝的笑容快速起立,然後坐回座位,再度皺上睿智的眉頭。史牧特教授談到健康照顧、預算刪減、現存遺囑、營業稅的免除、受虐老人和共同保險給付,話語如蒼蠅飛舞般嗡嗡鳴響。社會安全的漏洞、懸而未決的法令、療養院的管理、資產計畫、神奇藥物;就像在課堂上一樣,他滔滔不絕地叨叨論述。我打口呵欠,自己都覺得昏昏欲睡起來,柏士寇也開始每隔十秒鐘看一次手錶。
「還不錯,」我說。「就快告一段落了。」
「這是去他媽的什麼意思?」
「去他的,當然沒有,連我們的醫生都看過,說宏利應該要付錢,因為現在骨髓移植已經算是一般性的例行醫療。」
「謝謝大家!」勃蒂小姐在他們突然落座時,朝傳聲器叫道:「謝謝大家,音樂實在美妙,讓我們為美麗的音樂感謝上帝。」
「有說骨髓移植是除外責任嗎?」
「兩位有工作嗎?」
「我可否請教一下,到底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我拿起文件看了看他們和宏利往來的信件。「保單有在他成年時,終止他的承保範圍嗎?」
「對。」
她像在說我是個大白痴似地搖了搖頭。「我一毛錢也省不到。」
「我正是那麼說的,什麼都不留。」
「叫巴地,好嗎?荳德和巴地,不要來什麼先生這一套,好嗎?他今年六十二了;我可以跟你講幾件事嗎?」
「我得去看一下柏士寇,」她突然說,並且跳了起來。「他真是個可憐的小老頭,沒有家人,除了我們之外,也沒朋友。」
「呃,請原諒我出言不遜,但他們真是一群狗娘養的。」
他同時也是位工程師,在一家製造各式貨品包括梯子在內的公司裏,每週工作七十個小時。由於梯子在本質上就有危險性,使得他的公司經常成為捱告的靶子,又因為設計的工作歸他統籌處理,所以我父親便成為公司最愛選派去出庭作證,以及正式出庭打官司的人選。我並不怪他痛恨律師,但我卻也愈來愈欽佩他們,因為他們把他的生活搞得悽慘無比。他會花八小時的時間,與他們討價還價,然後一進家門就猛灌馬丁尼,沒有一聲「哈囉」,沒有擁抱,沒有晚餐。只有在連灌四杯馬丁尼與昏睡於他那已半垮的躺椅間,一個小時左右持續不停地謾罵。有場審判持續三週,當大大不利於公司的判決結果出來時,母親即刻喚召醫生,院方並要他住院達一個月之久。
突然間這份遺囑浮現出許多問題,第一,也是最重要的,它沒有應有的厚度,勃蒂小姐非常有錢,而有錢人的遺囑是不會又薄又簡單的,他們會寫就厚厚一疊嚴謹的遺囑,裏頭包含信託、被信託人、隔代轉移和由大型法律事務所的昂貴稅務律師所設計出來的各類型妙策和建議。
她退離講桌,開始熱烈地鼓掌,並朝她的夥伴們急切地點頭,希望他們也跟進,可是卻沒人,甚至連柏士寇都沒抬起手來。
由於架上樂譜散落一地,鋼琴聲戛然而止,連帶中斷了歌曲,大家齊齊瞪著那個可憐的鋼琴師,在空中亂抓,並在地上摸索著樂譜。
「荳德和巴地,」我重複一遍,開始做筆記。「請問貴姓?」我以身經百戰的法律顧問的溫馨口吻問道。
距離畢業,只剩下三十八天。
「難道說你對血癌一無所知?」
下一封信也是宏利寫來的,乍看之下,跟其餘的信件幾無兩樣,簡短、刻薄、扼要,上頭說:「親愛的荳德太太:本公司已以書面文件七度拒絕妳的索賠要求,我們在此做第八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拒絕,你一定很笨、很笨、很笨!」信末簽的是賠償部門總監的名字,我難以置信地摩挲看信紙最上端的鋼印。去年秋天我曾選修一門叫做「保險法」的課,對於一些公司在背信案例中的過分行為的驚駭感,至今記憶猶新。我們的客座講師是一位共產黨員,他非常痛恨保險公司,事實上是痛恨所有的企業團體,熱中於研究保險業者對合法索賠的不法拒絕,深信國www.hetubook.com.com內有好幾萬件正義沒得到伸張的背信案例,他寫了好幾本有關背信訴訟的書,甚至拿實際的統計數字來證明他認為有太多的人都沒有認真地要求,就乖乖接受拒絕賠償的觀點。
為了死命蓋住凸出的肚子,巴地的襯衫撐到快破,釦子也都快繃掉了,他至少有三個下巴,我試著想像赤|裸裸的巴地穿過孟菲斯國際機場,引得警鈴大作和警衛恐慌的畫面。
換句話說,這個牙齒灰黃,聲音相當甜美的漂亮小婦人,擁有兩千萬美元的身價,而且目前顯然沒有律師。我看了她一眼,再回到遺囑上。她穿戴不像富婆,沒有戴鑽石或金飾,也沒有在頭髮上花錢花時間,只有普通的快乾型棉布洋裝和已經陳舊的,可能是在席爾思百貨公司買的香檳色運動上衣;我看過一些有錢的老太太,她們的身分通常一見即知。
勃蒂小姐往四下掃視一周,我即會意這是要我低著頭及壓低聲音的信號,因為無論她想跟我談什麼,顯然都事關重大。此舉正合我意,因為我也不想讓任何人聽到我對於她即將發問的問題所提出的建議,因為那必然失之天真且不切實際。
「百分之百確定,這該死的東西我已經讀了快一年了。」
「阿門!」後排傳來另一聲神聖的呼應,外帶點頭。
此刻我之所以身在這又熱又濕,滿屋子都是喜歡被稱為長者的怪胎的金屬建築內,並坐在不怎麼耐用的折疊式桌子後的搖晃破椅上,便全是拜最後一門課程所賜。在唯一一扇可見的門上,有個手寫的招牌,堂而皇之地標示此地為「絲柏花園長青會館」,可惜名不副實的是,這裏根本不見絲毫花草綠意。光禿禿的牆上,另在某個角落裏,懸掛著羅納德.雷根年代久遠並已褪色的照片,兩旁則分列兩面可憐兮兮的小旗——一面是美國星條旗,另外一面則是田納西州的州旗。這棟建築物狹小、沉悶且了無生趣,顯然是用聯邦政府意外撥下來、為數不多的額外款項,急就章匆匆地蓋起的。我在拍紙簿上鬼畫符,不敢看那些正朝他們的折疊椅吋吋挪去的人群。
我邊看遺囑邊做筆記,知道史牧持和其他的教授都會予以指導及協助,感覺頗為安心,我也還有兩週的時間好仔細尋思,把它給做出來。其實我根本不必費事,我跟自己說,因為這位身家兩千萬美元的快樂小婦人,需要的建議比我所能給的更多,她需要一份她不可能看得懂,但國內稅務服務處卻絕對會留心的遺囑。我並不覺得自己笨,只是覺得自己尚力有未逮,在研讀法律三年後,我可是相當清楚自己所知甚微的。
「他住在哪兒?」我問道,其實只是隨便找個問題來問,好捉個答案可以讓我在拍紙簿上寫幾秒鐘,避開那些眼淚。
她一針見血的描述方式,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我真的是不太明白。」我仍舊瞪著那封「笨信」看,並對她說。
「這裡可以抽嗎?」我反問道,期盼能找到禁煙標誌,可惜看不到。
「你們從來沒有漏繳過保費?」我問荳德。
「好,」我擺出一副好像已經做過許多次這種事的認真模樣說。「不留東西給你兩個孩子?」
「是,還有岱伯特,他也算了,我已足足三年沒他的消息,住在佛羅里達,刪掉、刪掉、刪掉。」
「如果我有律師,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跟你談了,是不是,貝勒?遺囑裏頭沒有什麼複雜的東西,所以我想你應該應付得來。」
「還有,呃,你說他快死了?」
「阿門!」柏士寇吼著。
「呃,我想也對,但你的兒孫呢?」
「什麼問題?」
酒從此成為他的生活重心,他則變得萎靡不振,此後經年都沒有再做過固定工作。這件事直接害慘了我,為了能夠順利完成大學學業,我被迫必須去端菜、送薄餅。在讀大學那四年當中,我想我大概只跟他講過兩次話。得知法學院接受我的那天,我自豪地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帶回家裏去,後來母親告訴我說,他還為此臥床一個星期。
「前幾天他才剛打電話給我,你能相信嗎?他在電視上的聲音滑潤如絲,但在電話裏卻是魅力十足,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門課並不是必修學分,剛開始時還有十一名學生,但在史牧特一個月來枯燥的演說與持續不斷要我們拋開金錢,免費服務之後,人數終於銳減為四名。這是門毫無價值的課程,每週只需要上兩個小時,幾乎沒有什麼功課,而吸引我的,也正是這一點。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僅剩一個月,我還真的懷疑自己是否能夠熬到底,目前的我非常厭惡法學院,對於法律實務,反倒躍躍欲試。
「你不能把東西留給我。」我報以最甜美的微笑對她說,但我的眼睛,說不定還加上雙唇、嘴巴以及鼻子,都在求她說:能!去他的!那是我的錢,我想給誰就給誰,而如果我要你,貝勒接收,那麼去他的!錢就是你的了!
巴地端詳著卜克下一位客戶,一個同樣抱著一大疊文件的脆弱小婦人,荳德摸了半天她那包「Salems」,終於再塞一根煙進嘴裡去。
「他腦袋裏有塊金屬。」她總結道。
「是醫療保單,」她說。「五年前買的,宏利人壽,在我們的兒子十七歲的時候,現在唐尼因為血癌就快要死了,而那些騙子卻不肯付他的醫療費用。」
「好,那就到時候見囉,貝勒。」她疾奔到另一頭的桌尾去,才舉臂環住柏士寇,他馬上就再度安靜溫馴下來。
「我得帶走所有的東西,」我跟荳德解釋,邊整理好她這一大疊散亂的紙張,再拿起她的橡皮筋。「兩個禮拜後,我會帶著建議書回來。」
勃蒂小姐雙手朝我們一揮,對她的同伴說:「人已經在這裏,不但優秀,而且全部免費。」
他們站起來,笨拙地返到我的桌旁,其實我差不多已經確定在保單的某處,一定有著細微的除外責任,雖然肯定艱澀難懂,但終究有個平日領取鉅額的特約金,遣詞造句時,又滿懷愉悅的法律巧匠,將它安在裏頭。
「他可真受歡迎。」卜克嘟噥著。
我媽媽得到一筆總數五萬美元的人壽保險鉅款,並且再嫁非人。我繼父是那種極為普通的人,一個托雷多的退休郵務人員,兩個人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跳方塊舞,和開著輛「穩跑格」旅行車到處玩,我識趣地保持距離。那筆錢媽連給我一毛錢的意思也沒有,說那是她面對未來僅有的法寶,而我既然已經證明自己能夠不靠任何人,自力更生,她遂覺得我也無需這筆錢。她認為我有賺錢的大好前景,她則沒有。我確定那個新老公韓克,一定老在她耳邊嘀咕,幫她在財務方面出主意,我們遲早有天會再碰上,我是說我和韓克。
「戰時受的傷,」她說。「韓戰。你知道機場裏頭的金屬探測器嗎?」
如果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帶進一位身價至少兩千萬美元的客戶,難道不會讓波石法律事務所裏的那些傢伙印象深刻嗎?我將成為一個能夠即時呼風喚雨的人,一個能帶進一筆大生意的年輕新星,或許還可以要求一間大一點的辦公室。
「他有酗酒的毛病。」
死了反而好,製作這樣的遺囑時,他就已經犯了怠忽職守的罪。
「我不確定,」她滿懷熱切地說,並像是在玩遊戲似地瞥了下和_圖_書四周。「就是還拿不定主意要給誰。」
「大概是吧。」
「大部分的保險公司都是,」我體貼地附議,荳德隨即笑開顏,看來我已贏得她的信賴。「這份保單是你們在五年前買的?」
我再點了點頭。
我滿懷期待地往她稍微靠過去一點。「真的嗎?」
她彎下腰來,我們兩人的臉再度僅僅相隔數吋。「已經討論完了,貝勒,就照我說的那樣去做,給這四個每人一百萬,其餘的全部留給肯尼斯。遺囑其他的部分則保持原狀,執行的人、契約、被信託人通通保持原狀。很簡單,貝勒,我自己都經常做,史牧特教授說兩個禮拜後,你們就會整整齊齊地打好所有的文件帶回來,對不對?」
「噢,當然可以。」她用龜裂的雙唇叼了根煙點燃,然後用力抽起來,直接朝一動不動的巴地噴去一大口煙霧。
「我是荳德,他是巴地。」她朝他點了點頭,理都沒理我的手。
我挑出一封信來看,那是克利夫蘭一位高級賠償審核員,在距離我最先拿出來看的那封信幾個月後寫來的,信中以唐尼的血癌是先前就已存在的既往病史,所以不在承保範圍之內為由,猝然拒絕承保。假設唐尼罹患血癌,的確還不到一年,那麼他就是在宏利出具保單後四年,才被診斷出來的。「這封信上說因為是既往病史的情況,所以不能算在承保範圍裏頭。」
「我的老律師也這麼說,但是我不想那麼做,我覺得律師就是律師,而遺囑也就只是遺囑而已。」
在上課的第一天,他便曾解釋這門課程的目的——讓我們面對真人的真正法律問題。他個人的看法是所有學生在進入法學院之初,都曾抱持著一定程度的理想和服務大眾的熱忱,但是經過三年殘酷的競爭後,除了找對法律事務所,謀得正職,以便在七年內成為合夥人並賺大錢之外,其他的一切,我們就都不再關心。他說得還真對。
眼前有動靜,我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一個戴著厚重助聽器的肥胖老頭,朝我蹣跚地走來。
「要看完所有的東西,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我說。
卜克的客戶拼命想要恢復自制,但淚水仍源源不絕地滑下面頰,讓卜克也跟著緊張起來,他向那位老先生保證,真的,他,卜克會查一查這件事,並設法補救。冷氣機啟動的聲音,蓋過了一些聊天的聲浪,桌上的杯盤已經清除乾淨,各類遊戲紛紛上場——跳棋、西洋棋、橋牌和附有骰子的米爾頓布萊德利雙陸棋盤。幸運的是,他們絕大部份都只是為吃午餐兼社交,而非為尋求法律建議而來。
她卻說:「其他的一切全部都留給肯尼斯牧師,你知道這個人吧?現在每天都上電視,自達拉斯向外轉播,還運用我們的捐款在全世界各地廣做善事,建立家庭、撫養幼兒、宣導聖經教義,我要他擁有這一切。」
「我只是個法律系的學生。」
如果唐尼的病真的是血癌,而且剛得八個月,那就沒有以既往病史為由,被排除在外的道理,宏利一定得賠,對不對?我覺得有道理,看起來也似乎再清楚不過,然而因為法律甚少清明,也少見道理,所以我知道在拒絕荳德那一大堆文件的深處,絕對有致命的一擊正等著侍候我。
我顫抖的手在拍紙簿上寫著,哇!這樣我就創造出四個百萬富翁來了。「其他的人呢?」我低聲問道。
她突然傾身向前。「還有別的。」她說。
他們的總數約在五十人左右,黑白各半,平均年齡最少也有七十五歲了,有些瞎了,坐輪椅的人數約在一打以上,許多人戴著助聽器。聽說他們每天中午都會到這裡來吃頓熱食,唱幾首歌,接受某位急切的政治候選人的偶爾造訪。在結束幾小時的社交活動後,他們就會回家去數時間度過餘日,直至能再回到這裏來為止。我們教授說這段時間,算是他們日常生活的最精采處。
我在腦中搜尋著適當的字眼。史牧特把住柏士寇的手臂,試圖安撫他,並要他再度坐回到伊莉莎白跟前,而此時的她早已完全喪失好戰的氣勢,被她另一個客戶搞得顏面盡失,恨不得能爬到桌子底下去躲起來。她看了一下四周,我馬上對她咧嘴一笑,好讓她知道我一直在看。她隔壁的唐納森四世全心投入在跟一對老夫妻的商議中,他們討論的那份文件,顯然是份遺囑,我非常得意地確知自己手中的這一份,要遠比令他大皺眉頭的那一份有價值得多。
我的心臟立即停止跳動,然後再自我第一位客戶意外的驚人豪語中,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復甦過來,去他的波石法律事務所,和所有等著我去處理的討論諮商。
我們互視良久,最後我終於點頭並喃喃而語,這對可憐的夫婦剛剛把他們兒子的性命交託給我,一個孟菲斯大學三年級的法律系學生,真的相信我可以帶著他們塞給我的這堆破爛紙張,拿起話筒來打幾通電話,寫幾封信,威脅加瞎捧,嚇嚇這個和那個,然後,快,趕快!變魔術一樣,宏利就會跪下來,把錢丟在唐尼的身上,他們還期待這件事盡快成真。
「看看這個。」她說。我接過信封打開來,哈利路亞!是份遺囑!勃蒂的正式遺囑。史牧特有言在先,說這裡半數以上的客戶大概都會要我們覆檢,甚或更新他們的遺囑,我們覺得無妨,因為去年的必修課程之一,便是「遺囑與遺產」。我們絕對精於找問題、挑毛病,遺囑是相當簡單的文件,即使由再沒經驗的律師擬就出來,也能不見瑕疵。
「噓——」她著急地噓住了我,並更加靠近過來。「不要提到錢,」她往四面八方探看,好像小偷就躲在她後頭似的。「我就是不想談。」她堅持道。
她放開我的手,揉了揉眼睛。「呃,原因非常隱私,我實在不太想談。」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如果你事先規畫過遺產,到時就能省下一大筆稅款。」
一頭亂髮,加上歪扭的蝴蝶領結以及紅色吊帶褲的呆學者史牧特教授,面帶一個男人在剛剛飽餐一頓美食後的滿意表情坐在那裏,關懷地欣賞看眼前的景況。他人很好,剛剛五十出頭,卻有著和柏士寇和他的朋友們相似的怪癖,已經教了二十年沒人要教,也只有少數學生想修的學分——兒童權利、殘廢法、家庭暴力研討會、精神病問題,和理所當然地大家背著他謔稱的這個老頭兒法。他一度還計畫開一門叫做「未出生胎兒法」的課程,卻因馬上引來炮聲隆隆的激辯,讓史教授只好休假去。
「你想我們打得贏這場官司嗎?」
「呃,是不怎麼清楚。」
遺囑第五段說要留二百萬美元給教堂,兩百萬美元給學校,接下來還有慈善機構一覽表,起自糖尿病團體,終至孟菲斯動物園,每個機構旁均詳列一筆至少五萬美元的捐款。眉頭一逕深鎖的我飛快算過,判定勃蒂小姐至少擁有兩千萬美元的身家財富。
他走到講桌前,調整一下傳聲器,清了清喉嚨,等勃蒂小姐坐回她前排的座位。落座時,她還生氣地對旁邊那個臉色蒼白的先生嘀咕:「你們應該要鼓掌的!」他卻沒聽見。
「當然不可以隨便修整,但是——」
我們挑在午餐時分抵達,顯然是個要命的錯誤。他們把我們四個和為首的史牧特教授一起安排坐在室內一角,並在我們夾老雞肉和冰豆子時,仔細地上下打量。我的咖喱是黃色的,馬上引來一個留著鬍子的老山羊的注目,他髒兮兮的襯衫口袋上貼著字跡潦草的「哈囉——我的——名字——是柏士寇」名牌和*圖*書。柏士寇嘟噥著什麼黃色咖喱的事,我馬上連同雞肉一起都給他,卻被勃蒂小姐逮個正著,粗魯地將他推回到他的座位上去。勃蒂小姐年約八十,但依她的年齡來說,身手卻還算十分利落,表現得好像是這組織裡的母親、首領兼保鑣,在人群中穿梭的她仿如營區裏的老教頭,擁抱、拍肩、和其他的白髮小婦人閒聊、發出高亢的笑聲,同時機伶地盯著柏士寇那個無疑算是這群人當中的壞男孩看。她先為柏士寇覬覦我咖喱的事,教訓了他一頓,但一會兒之後,卻又端了滿滿一碗的黃咖喱,放到他灼熱的眼前,他隨即用粗短的手指吃了起來。
「他身體不好。」她小聲地說,朝巴地那個方向輕點了一下頭,我看著他,他看看我們。
「我們還沒討論完。」我說。
她坐到勃蒂小姐的椅子上,他則保持距離坐在桌前。
我五月就會從法學院畢業,距離現在不過一個月,接下來就得準備七月的律師資格考試。雖然在學成績一直保持在班上前半部,但畢業時,應該是不會拿到什麼獎。在法學院這三年當中,我做過唯一的聰明事,就是盡早修完所有必修和困難的學分,所以現在最後這個學期,才可以輕輕鬆鬆地打混。今年春季選的課程,簡直是個笑話——運動法、藝術法、拿破崙法典選讀,以及我個人偏愛的老年人法律問題。
我是個學生,一個沒有買過任何保險的學生,沒有為我或我的生活、健康或車子買過任何保險,我連幫我那輛豐田小破車的左後輪換個新輪胎的錢也沒有。
他們慢慢起身,朝我的桌邊走來,兩個人都瞪住我看,我笑了,心想:歡迎到我的辦公室來。
「哪一種保單?」我問道。她把那些文件全部推過來,然後擦一擦手,好像已經擺脫掉它們,現在重擔已轉移到一位神奇人士手中似的,擺在最上面的是某一種髒髒油油又舊舊的保單,荳德再噴一口煙,讓我一下子幾乎看不到巴地。
「嗯,他光憑脫個精光走過去,就能讓那個東西怪叫。」
「你確定?」我再看了保單一眼問道。
我的孤寂並非無人注意,勃蒂小姐終於伸手進皮包裏拿出一個信封,昂首闊步地來到我的桌前。「你正是我想找的人。」她一邊把椅子拉近桌邊一角,一邊低語。她倚身向前,我也靠向左邊,就在我們兩人的頭僅僅相隔數吋的這一刻,我正式以法律顧問的身分,參與生平第一次的法律會談,卜克促狹地瞥了我一眼。
「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是在去年八月間,當時他在醫院接受第一輪的化學治療,接著這些騙子就通知我們說,他們不承保更進一步的醫療,於是醫院就把我們趕了出來,說他們負擔不起移植手術的費用,花費實在是該死的高,我也不能怪他們,真的。」
「沒有,先生,一次也沒有。」
「他們用遍手冊中的每一個藉口,貝勒,把所有的文件拿回去仔細地看,除外責任、但書、既往病史、契約注意事項,他們根本就是無所不用其極。」
在我得意洋洋的兩週後,他在洗衣房內更換一個燈泡時,因為(我發誓那是真的)梯子垮了,頭朝下摔個正著,之後便在療養院內昏迷不醒地整整躺了一年,直到有人仁慈地拔掉維生系統的插頭為止。
「布雷克,但大家都只叫我們荳德和巴地。」荳德的頭髮毛茸茸、亂糟糟,頂上已布滿飛霜,但看起來還算乾淨,穿著廉價的白球鞋、褐色襪子和過大的牛仔褲,是個瘦削、神經繃得死緊的倔強女人。
我並不想看唐尼。「好,也許改天可以。」我會把保單、信函和唐尼的病歷詳細看過,再找史牧特談談,然後寫一封很好的兩頁的信給巴地夫婦,以無比的睿智解釋說,他們應該找個真正的律師再看過這案件,而且還不是任何一個律師啊,是要專門控告保險公司背信的那種律師,我會附上幾位這類律師的名字,外帶他們的電話號碼,結束掉這門毫無價值的課程,結束掉和史牧特的關係,以及他對老頭兒法的熱情。
她用一隻滿布褐斑的手按住我的手腕低語:「貝勒,讓我解釋給你聽,稅款對我來說,根本毫無意義,因為,你看,到時我人都已經死了,對不對?」
這個嘛,給我一百萬美元如何?「大矽谷」隨時都會為四百美元告我,我們協商失敗,他們的律師已經照會過我。我的房東威脅要把我趕出去,因為我已經兩個月沒繳房租,而此刻我卻坐在這裡跟一個我這輩子所見最有錢的人聊天,一個或許活不了太久,並愉快地在思索誰該拿多少的人。
我生平第一次的法律會談。去年我曾在市區裏一家只有十五位律師的小事務所裏打工,他們的工作全按鐘點嚴格計時,沒有什麼臨時變動費用,我因而學會了計算價錢的藝術。第一條規則便是律師幾乎把大半清醒的時間,都花在討論協商上,客戶諮詢、電話諮詢,和對方律師、法官、合夥人、保險公司賠償人員、職員、律師助理會談,午餐會談、法院諮詢、會談電話、和解會談、審判前討論、審判後會談,只要講得出活動來,律師就能為它製造會談,安排討論。
「但那都是因為戰時舊傷的關係。」她適時幫忙地補充道,這個我三分鐘前才碰上的女士,就這樣把她丈夫一貶為低能的酒鬼。
「鄉紳路八百六十三號,在農民區那裏。」
「好,沒關係,不過我想你也許應該考慮找位稅務律師談一談。」
「對,保費一次也沒有漏繳,在唐尼生病之前,也從沒有用過這該死的東西。」
人群漸稀,慢慢散去,我努力做個律師,覺得今天已經做夠了,希望別再有顧客上門。我對於法律的無知真是嚇人,想到再過短短幾個月,自己就得站在這城市裏的法庭上,跟其他的律師在法官和陪審團的面前爭論,不禁打起冷顫來,我還沒準備好帶著打官司的能力,從從容容地進入社會。
卜克的客戶仍努力不懈地企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而他的律師則已經黔驢技窮,找不到話好說了,只好繼續做筆記,並每隔幾秒鐘含糊應句是或不是,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訴他勃蒂小姐和她那一大筆的財產。
她往後一拉,打直身子說:「一毛也沒有,他們沒打過電話給我,也從不曾送禮物或卡片來,剔掉他們。」
「介意我抽煙嗎?」她邊往皮包裏抽拿邊問道。
「繼續看下去。」她低聲說道,好像真能聽到我腦中計算機的運算。卜克那個黑人客戶正涕淚縱橫,談及多年前變調的戀曲和完全不理睬他的孩子們。我試著不去聽附近的動靜,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卜克振筆疾書,盡量不理對方的淚水漣漣,另一頭的柏士寇則笑得好大聲。
她搖頭強笑道:「沒有,保單上沒有這項規定,貝勒,我讀過好幾十遍了,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連契約的注意事項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們沒有多少錢。」她好像揭穿了一個大秘密似地覺得不好意思,我露出同情的笑容,其實不管他們有什麼,還是比我有錢得多,我猜他們大概也沒有即將挨告之虞。
「你還記得他被診斷出罹患血癌的確切日期嗎?」
「太——太可怕了。」我也對她小聲地說,然後在拍紙簿上寫下巴地先生腦袋裏有塊金屬片,巴地先生向左轉,凝視三呎外卜克的客戶。
「誰賣給你的?業務員是誰?」
喪禮過後幾天,我曾提及訴訟的可能性,但我媽實在搞不來這種事,我自己也始終懷疑事發當時,他或已酩酊大醉,而且由於他並沒有在賺錢,所以在我們的侵權體制下,他那條命其實是沒有多少經濟價值的。www.hetubook•com.com
另一張桌前突然迸出柏士寇與伊莉莎白的爭執,他大聲斥責謾罵醫療補助、醫療照顧和一般的共和黨員,她則指著一張紙,企圖解釋為什麼特定的醫治帳單不在涵蓋之列,史牧特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到桌旁去,詢問他是否能夠幫上一點忙。
帶著牛步般拖拖拉拉的巴地、荳德曲折穿過折疊椅和認真在下西洋棋的人,停在咖啡壺前,用紙杯盛上一杯低咖啡因的咖啡,再點起一根煙,兩人在會館後頭,邊啜飲咖啡邊從六十呎外看看我,我翻閱保單,瀏覽三十頁看也看不太懂的華麗契約,做做筆記,試著不去理會他們。
「哪一封?」
「那你現在並沒有律師。」
「不會吧。」
巴地邊揮散面前的煙霧邊嘟噥出聲,我滿懷希望地瞥了他一眼,以為他會試著開口說點什麼,但他始終無語,我也首度發現他左半邊臉比右半邊臉好看一些,眼前突然再次閃過他光著屁股,躡手躡腳穿過機場的畫面,我把那封「笨信」折好,放在最上面。
她嘴邊叼著煙,點了點頭。「急性白血球過多症,八個月前得的,醫生給了他一年的時間,但他可能活不了那麼久,因為他沒辦法得到骨髓移植,現在說不定都已經太遲了。」
「我得看看唐尼的醫療紀錄。」
「這是誰幫你做的?」我問道。從空白的信封上,看不出是誰草擬了這份遺囑。
「巴地先生多大年紀?」我問她,因為不曉得如果問巴地先生,他會不會回答。
「為什麼需要兩個禮拜的時間?」
「去年,死於癌症。」
貪欲是件奇妙的東西。我從七月一日起,就要到「波石」上班,那是一家無趣且令人汗流浹背的小型法律事務所,裏頭十五名律師除了代表保險公司打官司之外,就甚少再做其他什麼事了。其實這並非我理想中的工作,但是在面臨其他的法律事務所都拒絕了我,而波石卻提供一個就業機會的現實時,我想自己也只好先待幾年,熟悉內幕,學點經驗,再騎驢找馬。
她深深吸了口氣,彷彿被徹底打敗了,再轉了轉眼珠子,擺出極不想告訴我的模樣,但最後她還是把兩手手肘架上桌面,湊近了我說:「呃,」她輕聲細語。「魯道夫,大的那一個,他都已經快六十歲了,卻剛剛結第三次婚,娶了個只想要錢的小賤人,不管我留什麼給他,到頭來一定都會落入她手中。與其給我自己的兒子,貝勒,我還不如留給你,或者給史牧特教授,或者給任何人都行,只除了魯道夫,明白我的意思吧?」
荳德在煙灰缸裏按熄她的煙頭,再靠近了一些,嘴脣突然顫抖起來,雙眼也跟著濕潤,輕觸我的手腕,無助地望著我說:「拜託你盡快,貝勒,我們需要幫助,我的兒子就快死了。」
荳德朝她丈夫噴去一口藍色濃煙,將他的頭給包了起來,我想他的淚眼應該已乾,不過也說不定,她咬著黏黏的雙脣說:「很簡單,貝勒,他們是一群騙子,認定我們根本就是頭腦簡單,沒錢反擊他們的無知垃圾,我曾經在一家藍色牛仔褲工廠待了三十年,加入工會,曉得吧,天天跟公司鬥,這也一樣啊,同樣是大公司在踐踏小人物。」
在我們左手邊靠牆而坐的鋼琴師恢復生氣,將樂譜「啪」地一聲,擺到她身前的木架上。勃蒂小姐已把自己幻想成某種政策分析家,正要開始暢言反對一項有關增加營業稅的議案時,鋼琴師開始敲擊琴鍵,我想是「美哉美國」吧。她興味盎然的揚奏起叮叮噹噹的前奏,儀式老人隨即紛紛提起他們的讚美詩本,等著唱第一句,勃蒂小姐連一拍也沒錯過,現在又成為唱詩班的指揮,舉起手來合掌一拍,要大家注意,接著便配合著起唱的音符,極其能事地揮舞雙手,還有能力站起來的人,遂緩緩起立。
「是個自己來登門拜訪,說服我們購買的雜種王八蛋,叫奧圖還是什麼的,總而言之,就是個話講得飛快的小騙子,我一直試著找他,但他顯然早已溜出城去了。」
巴地光是看看我,他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塑膠柄架短得幾乎掛不到耳朵,紅通通的雙頰鬆垂,濃密的白髮隱約可辨一絲褐色,我懷疑他已經一個禮拜沒洗頭了,紅黑兩色的格子花呢襯衫甚至比頭髮還髒。
「呃,那你必須要快一點,唐尼的時間已經不多,他一路從一百六十磅,掉到現在只剩一百一十磅,有時候病到連走路都沒辦法走,我希望你可以看一看他。」
她卡答、卡答地咬著牙,並轉了轉眼珠子,彷彿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然後狠狠地吸一口煙,吐盡煙霧後才說:「我兩個兒子是同卵的雙胞胎,你明白了吧,所以隆,我們都叫他隆,因為他不喜歡隆尼這個名字,是唐尼骨髓移植的完美配對,醫生是這麼說的。問題是移植手術大約要花十五萬美元,而你瞧,我們並沒有這筆錢,保險公司理應負擔,因為保單上明明有涵蓋到,但那群狗娘養的卻一口拒絕,因為他們的關係,唐尼快死了。」
「這個嘛,我,呃,我必須做一些研究,你知道的,問一下教授他們,再找一找資料什麼的,你可以把唐尼的病歷寄給我嗎?」
「我會盡力,荳德。」
我一邊摸著信紙上漂亮的「宏利人壽」浮印,把信再看過一遍。
「很好。」他說,好像時間已到,還有許多客戶需要關照的樣子,說完就踱開了去。
「哦,他可不只是個佈道家而已,他是導師、政治家和輔導員,經常和國家要人聚餐,你知道吧,再加上他還可愛得要命,一頭早生的灰白鬈髮,可是他又不敢隨便修整,你知道吧。」
「我們兩個禮拜後再見。」我帶著假笑溫和地說。
除了痛恨律師以外,我爸爸也常對工會口出穢言,謾罵不斷,所以自然而然地,我便成了積極捍衛勞工大眾的人。「這封信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我跟她說。
她遞給我一張紙,上頭的窄欄裏整齊地印看四個名字,然後說:「這是我想保護的孫子,還愛著我的幾個,」她用手掩著嘴,靠近我耳邊說:「給他們一人一百萬。」
好不容易,史牧特終於要做總結了,再次感謝勃蒂小姐和她的夥伴們,保證年年都會回來。勃蒂小姐拍了兩次手,接著便放棄了。沒人跟進,一半的人都打起鼾來。
「嗨,」我面帶微笑,伸出手來說,他沒什麼力氣地握了一下,然後我再伸向她。「我是貝勒。」
咆哮聲在唱第二段時,戲劇性地消退下去,因為歌詞不熟,而這些可憐人當中,絕大部分又都有老花眼,所以讚美詩本根本無濟於事,柏士寇將嘴猛然一閉,不過哼聲仍然響徹雲霄,直達天花板。
「宏利?」
「至少人家愛他。」我嘟噥回去。他們已經在這裏坐了十分鐘,又剛用過午餐,我注意到了幾雙沉重的眼皮,等史牧特講完時,他們不鼾聲大作才怪。
「為什麼你要取消他們的資格?」我問道。
「我當然可以處理,」我笨拙地說。「只是,你知道的,牽涉到這麼一大筆錢,而我——」
稍後公司破產和圖書,而理所當然地,所有的過錯都歸到律師頭上,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聽過任何可能是管理不當導致破產的言論。
「我的前任律師已經死了。」
「那個狗娘養的,我希望他有膽親自到我面前來說我笨,北佬混蛋。」
「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律師啊?」
而我正打算依樣畫葫蘆地對待勃蒂小姐。
一個小時過去了。這頓午餐吃下來,就好像一群已經沒有希望再吃到下一餐的飢餓靈魂,正在享受七道菜的盛宴。他們拿都拿不穩的叉子、湯匙前進後退、往上往下、進進出出,彷彿盛的是珍貴金屬。時間已完全不具影響力,想說話時,便大聲吆喝,食物掉落一地,讓我都沒有辦法再看下去,甚至還埋首吃掉了我的咖喱。而依然貪婪的柏士寇,則繼續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勃蒂小姐像花蝴蝶一樣,到處開心地飛來撲去。
巴地始終沒有開口,給我的印象是荳德必已「主講」多年。「我算是社會安全殘障人士的一員,」她說。「雖然才五十八歲,心臟卻很不好,巴地有一筆退休金,但很少就是。」
「嗯,我想我明白,他為什麼會打電話給你?」
如果我有一個價值兩千萬美元的祖母,我一定會每週送鮮花,每隔一天送卡片,每逢下雨送巧克力,沒下雨時送香檳,早上打一次電話,睡前再打兩通,我會每個禮拜天固定陪她上教堂,和她坐在一起,手牽著手做完禮拜,之後吃過早午餐,再赴拍賣會、看表演、參觀藝術展或者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我會好好照顧我的祖母。
她好像搞不太懂這件事,歪起嘴來咬緊煙頭瞪住我看,巴地二度嘟噥,謝天謝地的是史牧特適時從後面冒出來問:「你們這邊進行得如何?」
他們緩慢遲鈍地朝我們走過來,柏士寇排第一個,顯然還為咖喱而記恨在心,因為在瞪了我一眼之後,馬上走到另一頭去,往高貴的伊莉莎白面前一坐。某種感覺告訴我,他絕不會是最後一個往別處去尋求法律建議的「可能」客戶。一個老黑人挑了卜克做他的律師,兩人馬上在桌子一角密談起來,我試著聽而不聞。事關一個前妻,以及一宗幾年前可能已經完成,也可能還沒有完成法定程序的離婚案例。卜克煞有介事地猛做筆記,並且仔細聆聽,好像他真的知道該做什麼似的。
我們雖沒理會巴地,但他卻一直在聽,只見他慢慢摘下厚重的眼鏡,用毛茸茸的左手背擦拭眼睛。太好了,巴地竟哭了起來,柏士寇在另一頭哭得抽抽噎噎,卜克的客戶更不知是因疚恨、懊悔或什麼傷慟而悲從中來,索性把臉埋在掌中嗚咽,史牧特站在窗旁看著我們,無疑地是在想我們到底給了人家什麼建議,以致於搞得一片愁雲慘霧。
這是我和真實的當事人第一次面對面,所以非常的緊張害怕,雖然放眼望去,盡是老弱殘兵,但他們看我的樣子,卻仿如我有多英明睿智似的,我畢竟也差不多算是個律師了,穿著黑西裝,前頭擺著供我圖畫方格與圓圈的拍紙簿,臉上皺著個聰明的眉頭,換句話說,我一定能夠幫助他們。跟我共用一張疊桌,坐在我隔壁的是卜克,他是個黑人,也是我在法學院裏最好的朋友,跟我一樣嚇得半死。折好豎放在前頭的名牌上,用黑筆寫著我們的名字——卜克和貝勒,貝勒就是我啦,卜克旁邊是勃蒂小姐正站在其後鬼叫的講桌,另一邊則是另一張桌子,上頭擺著與我們一式的名牌,說明在座的是唐納森四世,這個自大的笨蛋已在他名字後面黏著數字三年了。再過去則是個不折不扣的潑婦,依莉莎白,好一個女孩,竟穿了套細條紋西裝,搭配絲領帶來,一副想與人大幹一場的樣子,我們很多人都懷疑她平常也穿著男用的護陰內褲。
這份遺囑已擬好快兩年了。「妳的律師是什麼時候死的?」現在我的語調溫柔了起來,我們的頭仍壓低靠近,鼻尖僅僅相距數吋。
「謝謝大家。」勃蒂小姐說,轉過頭來朝卜克和我一笑,我們兩個剛好都把手肘架在桌面,倚身向前,再次望向群眾。「現在,」她戲劇化地說。「講到今天的節目,我們很高興能請到史牧特教授,帶著他幾個極聰明又極俊俏的學生過來,」她朝我們擺了擺鬆弛下垂的手,並對默默走到她身邊去的史牧特笑出一口灰黃的牙齒。「他們是不是俊得很啊?」她說,跟我們揮了揮手。「你們都知道,」勃蒂小姐繼續對著傳聲器發言。「史牧特教授在孟菲斯州立大學教法律,我小兒子也在那裏讀過書,不過沒讀到畢業就是,每年史牧特教授都會帶幾個學生過來拜訪我們,聆聽你們的法律問題,並給予總是好的,容我多補充一句,也總是免費的建議。」她轉頭再拋給史牧特一個傻笑。「史牧特教授,我謹代表這個團體歡迎你回到絲柏花園來,謝謝你對年長市民的問題的關心,謝謝你,我們愛你。」
「克羅契特寫的這一封,說你很笨、很笨、很笨。」
「好,那錢留給誰?」我問她,忽然沉醉在剛剛才被賦予的,能夠光憑寫幾個字,就能使普通人變成百萬富翁的力量裡。我給她的笑容是那麼的甜,那麼的假,希望她不會有被冒犯的感覺。
「我從沒聽過這家保險公司。」在掃視保單時,我沉著地說,好像我已經處理過許多這類訴訟,個人也熟知所有保險公司的所有事情似的,上頭明列兩位受扶養親屬,唐尼和隆尼,他們的出生日期一模一樣。
「大都放在家裏,最近他已經很少去看醫生,我們負擔不起。」
「當然可以,但我希望你能快一些。」
史牧特靠牆站在我們後頭,勃蒂小姐正在公布一些事情,醫院報告和訃聞等等,對著一個音效出奇良好的傳聲器吼叫,四個大型喇叭各據一角,讓她尖銳高亢的聲音,得以自四面八方湧來,助聽器紛紛關掉或拿下,這會兒可沒人睡著。今天有三份訃聞,當勃蒂小姐終於唸完時,我在觀眾席中看到了幾對淚眼。天啊,求求你別讓這種事發生在我頭上,請多給我五十年的時間工作及玩樂,然後在賜我於睡夢中瞬間死亡。
「這個嘛,呃,意思是我覺得你的索賠極其有理,但是在確定之前,我必須把這些東西全都看過。」
我飛快點了頭,巴地望向對面的卜克。
「所以我才會在這裏啊,我非常氣那群兒孫,要把他們從我的遺囑裏剔掉,我兩個孩子,幾個孫子,剔掉,剔掉,取消資格,讓他們什麼都得不到,你明白吧!零,一毛也沒有,一桌一椅也不給,什麼都別想。」
「一個在電視上傳福音的人?」
我決定改變話題。「呃,勃蒂小姐,你說你有兩個孩子,魯道夫——」
「他從沒離開過家,一直都跟我們住在一起,那是保險公司拿來否決掉我們的另外一個原因,說他既然已經是個成人,就再也不在承保之列了。」
我看了看那一小群人,注意到第二排那兒有對夫妻好像正盯住我看,這時我是唯一有空的律師,而他們似乎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我身上試一試運氣,女的手中抱著一大疊用橡皮筋束著的文件紙張,低聲嘟噥了幾句,她的丈夫連連搖頭,好像寧可等另外一位年輕聰明的「法律飛鷹」。
「謝謝你,勃蒂小姐,」史牧特尖聲說。「到絲柏花園來的感覺,總是那麼好。」他的話語誠摯,我也毫無疑問地相信,此刻他置身於這幢消沉的建築內,帶著湊巧還留在他班上的四名學生,到這一小群可憐老人面前來,確實覺得榮幸。史牧特教授本就為此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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