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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約定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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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鄰家男孩 現在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

第一部 鄰家男孩

曾經墜入情網的人,哪個不是一見鍾情?
克里斯多弗,馬羅,《希羅與李延達》

且讓我們擁抱,從這一刻起,我們誓言患難與共
湯瑪斯、奧特韋,《孤兒》

現在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

「怎麼這麼久?」葛絲已經問了三次,克里斯被安排到一個私人病房,葛絲在病房的小窗戶前不停踱步。「如果他真的沒事,為什麼他們不把他送回病房?」
葛絲慢慢轉身。「你沒有告訴他?」她說。
「兩位請跟我到外面,好嗎?」
詹姆斯看了一下手錶,他非常守時,葛絲卻連錶都不戴,簡直令他抓狂。「我想她送凱特到一個朋友家過夜。」
「別抱太大希望,」梅蘭妮說。「想穿乳環的是詹姆斯,不是我。」
他們不肯移開他眼前的燈光。水銀燈懸掛在上方,強烈的白光令他退縮。他感覺最少有三個人碰他,他們大聲喊叫,把手放在他身上,剪破他的衣服。他無法移動手臂或是雙腳,每次想動就感到椎心刺痛,好像有人在他頭上套了頭箍。
「哈特醫生,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史丹利警官,你兒子受傷,已經被送到班布里奇紀念醫院。」
詹姆斯的灰色富豪轎車轉進伍德哈洛街,麥克和梅蘭妮分別開車跟進,上坡約半哩之後,詹姆斯在標示著三十四號的大理石石柱之處左轉,麥克轉進下一個車道,關掉卡車的引擎,下車站到駕駛座旁流洩出的一方光影之中,葛瑞迪和布魯很快撲地到他胸前,他等著梅蘭妮從她自己的車子下車,這兩隻愛爾蘭雪達犬在他身邊團團轉。
詹姆斯大笑。「真是天才。」
「小姐,」一位綠髮青少年問。「妳有菸嗎?」
大夥忙成一團,大喊大叫。克里斯透過右邊布簾的縫隙看到他爸爸,這裡是醫院、他爸爸工作的醫院,但他爸爸沒有穿著白袍,而是穿著平常的衣服,襯衫的鈕扣甚至扣錯了。他爸爸跟艾蜜麗的爸媽站在旁邊,正試圖穿過幾個不讓人走近的護士。
「葛絲負責點菜,」詹姆斯稍帶歉意地說。葛絲通常最早到,而且因為有她在場,席間一切才進行順利,其他場合也是如此。
「你們等著瞧,」葛絲說。「她十七歲會拿到全州藝術比賽冠軍,二十一歲會在藝廊開展……不到三十歲,她的作品就會陳列在『現代藝術博物館』。」她伸手捉住詹姆斯的手臂,把他腕上的手錶錶面轉向她。「我再過五分鐘就得走。」
「嗯,『幾乎是一家人』,」葛絲說。「我喜歡這個名詞。應該制定一些法條……你們知道的,就像是普通法所承認的婚姻:如果你跟對方形影不離相處了一段時期,你們就等於是親人。」她嚥下最後一口木須雞肉,站了起來。「唉,」她說。「這頓飯真是豐盛。」
「真糟糕,」梅蘭妮屏息說。
「早上七點!」葛絲說。「睡袋已經在車子裡。」她打了個呵欠。「我想我得改行做些比較沒有壓力的工作……比方說機場塔台管制、或是以色列的總理。」她夾了一些木須雞肉、捲了幾捲分送給大家。「葛林柏萊特太太的白內障還好吧?」她心不在焉地問。
「他有些明顯的顱腦外傷,打電話給放射科,請他們準備做脊椎電腦斷層檢查。」
但就像吃了預防性藥物似地,隨身攜帶呼叫器之後,緊急事件似乎從不上門。過去五年來,呼叫器只響過兩次:一次是凱特問說地毯清潔用品放在哪裡,一次是電池快沒電的警訊。她從皮包最裡面翻出呼叫器,按按「來電是誰」的按鍵,結果顯示是她車上的電話,誰會在這個時候開她的車子?
詹姆斯推開她,走到立式暖爐前面,暖爐噗噗發出熱氣。「他們怎麼想要開車經過治安不好的壞區?」
他們的交集是奧葛絲塔.哈特,但葛絲還沒到,所以兩人有點尷尬地坐著,詹姆斯和梅蘭妮曉得對方許多隱私,但他們不是直接跟對方交心,而是葛絲在床上跟詹姆斯不經意提及,或是葛絲跟梅蘭妮喝咖啡的時候聊起,詹姆斯和梅蘭妮想了都有點不自在。詹姆斯輕咳一聲,手指綢熟地翻弄筷子。「妳覺得如何?」他笑笑問梅蘭妮。「我應該試試當個鼓手嗎?」
「嗨,」梅蘭妮.戈德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我想我來早了。」
「還好,」詹姆斯說,其實這話只是自我安慰,而不是說給其他人聽。「他會沒事的。」
對方暫不作聲。「不,先生,」警官說。
「艾克斯特中學?」
先前忙著處理克里斯傷勢的醫生轉身。「兩位是戈德先生、戈德太太嗎?」他問。
葛絲轉頭看到一個高挑、黑髮的女人。「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刑事小隊長安瑪麗.瑪洛,妳是哈特太太吧?」
麥克伸伸懶腰。「我不知道,但不是我。我想是威斯頓獸醫院的李察。」他走到門口叫兩隻小狗,小狗瞪了他一眼,但顯然不願意停止追逐風中的落葉。
兩家的土地加起來是個方形,也就是兩塊三角形的土地,中間有個共同的斜邊。哈特家的車道處最窄,然後由此處擴展,戈德家剛好顛倒,兩家之間隔僅約一英畝。兩棟房子中間有片www.hetubook.com.com小樹林,但不至於完全擋住視野,隔著樹林依然看得到對方家。
「妳還得工作?」
再也沒什麼好說的。
葛絲點點頭,服務生上菜時她笑笑說:「我得去買搖滾樂團『重金屬』的票。」
瑪洛探長眉頭一皺,葛絲看了才知道自己居然大聲說出心中的困惑。「治安不好的壞區?」探長問。
「他心跳過快,給我兩條大口徑的靜脈注射、十四或是十六號口徑。拜託給他一般生理食鹽水,先由一公升開始。我還得抽血……測試一下白血球指數、血小板指數、凝血因子濃度、血清、尿酸、以及毒物餘檢,把他的血型通知血庫。」
瑪洛探長瞪著葛絲。「或許吧,」她說。「但他也可能射殺了她。」
「詹姆斯!」有人怯怯地叫他。他轉頭一看,看到梅蘭妮和麥克在布簾附近徘徊,他們肯定被這麼多血嚇了一跳。天曉得他們怎麼突破急診室傷檢分類處護士們的包圍?「克里斯還好嗎?」
「她跟妳兒子是什麼關係?」
詹姆斯感覺克里斯捏得好緊,他的結婚戒指都掐到肉裡。當然正常,他想,他力氣這麼大,肯定沒事。「艾蜜麗,」克里斯沙啞地輕輕喊叫。「他們把艾蜜麗送到哪裡?」
「艾蜜,」梅蘭妮插嘴。「死了。」
詹姆斯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頭埋在雙手間,他已經看了電腦斷層掃描片,他好擔心會看出顱內挫傷、硬腦膜上出血等跡象,看片子從來沒有看得這麼害怕。但克里斯的腦部沒有受損,只是一些外傷,他們把他送回急診室,醫生將進行縫合手術,他得接受徹夜觀察,隔天再做另一些測試。
「妳不需要開白內障,」麥克說。
克里斯忽然猛力扯下手臂上的靜脈注射針管,他瞪麥克.戈德,開始放聲尖叫,但卻發不出聲響,只有一波接著一波的恐懼。
新罕布夏州的班布里奇是個中上階級群聚的小鎮,居民大多是達特茅斯學院(Dartmouth college)的教授,或是當地醫院的醫生。小鎮離大學夠近,地段相當不錯,但離大學依然有段距離,稱得上是「鄉間」。狹窄的小路穿梭在屹立至今的老牧場之間,條條小路匯集到班布里奇,班布里奇於七〇年代後期展現雛型,鎮上其中一條小路叫做伍德哈洛街,戈德和哈特兩家就住在這條街上。
「瞳孔擴張,但沒有反應,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你有聽到我說話嗎?」
「怎麼會?」詹姆斯皺皺眉頭。「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在阿拉斯加遊輪碰到的那個諾貝爾獎得主嗎?他的眉毛上就有個勾環,」
「開刀解決了,」詹姆斯說。「她的視力將恢復正常。」
「沒有,」葛絲說。「但他十七歲了,而且向來非常有責任感。」她瞄了一眼病床的門。「最起碼直到今晚之前,」她加了一句。
「甜心,」麥克邊說、邊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我們什麼都不曉得。」但當開車經過哈特家時,他看到屋裡一片沉靜,窗戶黑漆漆,感覺平靜安詳,似乎一切如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強烈的忌妒。為什麼是我們?他想,卻沒注意到伍德哈洛街尾有另一部車,煞車燈一閃一閃,已經朝著鎮上駛去。
麥克試著眨眨眼,以前他想都不想就能眨眼睛,此時站立、呼吸、甚至發呆等舉動都必須憑藉意志力來完成。「我不明白,」他說,聲音遠高過平日的語調。「她跟克里斯.哈特在一起。」
「妳可以多算錢,」麥克說。
「我是哈特醫生,」詹姆斯更正。
麥克微笑。「妳說這些畫有一天會變成退休基金,所以我們才笑妳。」
詹姆斯喉頭一緊,想說的話全都糾結在一起。「他……他出了車禍嗎?」
「感覺年輕,人就年輕,」詹姆斯看看自己的籤餅後唸道。「就我的年紀而言,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這種狀況可不行,」葛絲說。「我兩點鐘還得趕去『艾克斯特』。」
詹姆斯的心糾成一團,「謝謝,」他邊說邊掛了電話,雖然他實在不曉得為什麼要跟一個傳達壞消息的人道謝。一掛好聽筒,他馬上想到上千個問題。克里斯哪裡受傷?傷勢重不重?艾蜜麗在他身邊嗎?發生了什麼事?詹姆斯換上已經丟到洗衣籃的那套衣服,幾分鐘之內就衝下樓。他知道他十七分鐘就能到達醫院,他沿著伍德哈洛街加速行駛,拿起車上的電話,打給葛絲。
「嗯、妳知道嗎?」詹姆斯想了想說。「我想妳說得沒錯。」
「為什麼不需要?我可以不必戴隱形眼鏡,更何況我認識一位很好的眼科醫生。」
「她是他的女朋友。」葛絲這下更感到困惑,艾蜜麗牽扯上哪些違法、或是危險https://m•hetubook.com•com的事情嗎?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克里斯才開車經過治安不好的壞區?
梅蘭妮不禁臉紅,她一感到難為情就會臉紅。她長年坐在參考服務台後面,桌面幾乎像是呼拉裙一樣繞在腰際,實際的問題對她不成問題,輕描淡寫的玩笑話則不然。如果詹姆斯問她:「衣索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目前有多少人口?」或是「妳能不能跟我說相片定影劑的化學成分?」她絕對不會臉紅,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絕不會冒犯到詹姆斯。但鼓手的問題就棘手了:他究竟要她怎麼回答呢?
「梅蘭妮,」葛絲輕聲打招呼,梅蘭妮抬起頭,臉上的表情跟麥克一樣悲傷。「艾蜜麗也受傷了嗎?」
「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但說不定輪子裝反了,我想今天晚上還是開你的車比較保險。」
「沒錯,」醫生說。「他們同時被送進醫院。」
「真的嗎?」她脫下外套,把它捲成一團放在旁邊。「我還希望我早到呢,我不記得我早到過。」
「戈德先生?」醫生說。
「妳還不能走,」梅蘭妮邊說、邊轉身跟服務生要幸運籤餅。服務生過來時,她塞了幾個籤餅到葛絲的口袋裡。「賣票的地方可不提供外賣。」
「請問是哈特先生嗎?」
詹姆斯轉身面向她。「我不知道,」他說。「我只是假設、」
「你不會喜歡的,」她故作輕鬆地說。「你得把頭髮留長,還得戴個乳環之類的東西。」
「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們點菜了嗎?」麥克問。
「誰下手的?」梅蘭妮勉強擠出一句話,她的牙齒緊咬著這個問題,好像它是一根她想保存下來的骨頭。「誰開槍射她?」
「校長當然不同意,我解釋說我跟他一樣不曉得這個小孩子的計畫,但他還是長篇大論地教訓說大人應該懂得負責等等,浪費我不少時間。然後我趕去足球場接凱特,車子的輪胎卻沒氣了,等我換上備胎、開到足球場,她已經找到人送她去蘇珊家。」
然後,槍聲一響。
「那個職員到底怎麼了?」梅蘭妮逼問。
梅蘭妮一心想站著,但膝蓋卻不自主地發軟,麥克保持立姿,動也不動。
他抬頭看看。「他們說艾蜜麗受傷、被送到醫院。」他的手在發抖,但他訝異自己還能做些該做的事,比方說把梅蘭妮推向門口、找到車鑰匙、想出怎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開到班布里奇紀念醫院等等。
但地上沒有籤條,盤子裡、或是葛絲外套上也沒有。她有點難過地搖搖頭,舉起茶杯說:「為我的好運乾杯。」說完就一口把茶喝光,匆匆離開。
他跟著梅蘭妮從側門走進廚房,她把薄薄的一疊書擺到桌上。「今天晚上誰輪值?」她問。
探長拿出筆記簿和一枝筆。「妳兒子跟妳說他晚上要出去嗎?」
梅蘭妮走到門口吹口哨,麥克退到一旁,小狗衝過他身旁,帶進一股清冽的夜晚氣息。「牠們是艾蜜麗的狗,」他說。「這可有所差別。」
「他有跟妳說他要去哪裡嗎?」
「救護車把他和一個女孩子送到這裡,」醫生輕聲說。「根據我們的判斷,他的頭皮撕裂,我們正要把他送到放射科,檢查看看有沒有頸椎骨骼裂痕,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幫他安排做電腦斷層掃描。」
「真是滑稽,」梅蘭妮說。「一個獸醫居然叫不動自己的狗。」
探長猛然闔上筆記簿,朝著病房前進。「我想跟克里斯談談,」她說。
「妳自己換輪胎?」詹姆斯說,好像沒聽到梅蘭妮說話似地。「真讓我敬佩。」
「我們可以走了嗎?」
真難想像有這種青少年,特別是她有個像克里斯一樣的青少年兒子,相較於眼前這些小孩,克里斯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說不定這些頭髮翹得跟刺渭一樣、身穿皮背心的孩子只有下課才是這副德行,他們跟爸媽在一起時,馬上變回衣著整齊、中規中矩的青少年。這太荒謬了,她跟自己說,克里斯根本不可能是兩面人,再說他是妳的親生兒子,妳怎麼可能不曉得他有哪些重大改變?
詹姆斯搖搖頭。「他傷痕累累,葛絲,而且很痛,我不想逼他。」他站起來靠在門框上。「他問說他們把艾蜜麗送到哪裡。」
「噢、感謝老天爺……」
詹姆斯開她的車從餐廳回家!她爬出睡袋,穿越馬路到最近的一個公共電話亭,電話亭上布滿扭曲歪斜的塗鴉,詹姆斯!接起電話,她馬上聽到車輪駛過路面的聲音。
葛絲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跟克里斯手臂上的點滴聲相互回應,鎮定劑令他雙眼昏沉,恐懼也令他難以集中精神。葛絲在病床邊坐下,把他抱在懷裡。「噓,」她輕聲說,他貼著她的毛衣開始哭,剛開始只掉眼淚,後來放聲大哭。「沒事、沒事。」
https://m•hetubook.com•com是的。」
「好吧,」葛絲盡量把口氣放緩,護士一轉身,她馬上頹然嘆氣。
「沒有籤條?」麥克說。「妳的晚餐應該免費。」
「我不管他媽的程序,」詹姆斯.哈特說,布簾內傳來手術刀的碰撞聲、和陣陣急促的腳步聲,聲音讓護士們分神,詹姆斯趁機溜進血跡斑斑的布簾內,他兒子正想掙脫套在脖子上的固定頸圈,四處都是血,克里斯的臉龐、襯衫和脖子上鮮血淋漓。「我是哈特醫生,」他對匆忙跑過來的急診室醫生說。「我只想看看幫不幫得上忙,」他加了一句。他伸手緊握克里斯的手。「怎麼回事?」
葛絲馬上感到眼中充滿淚水,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眼淚。「認識,」她說。「艾蜜……就像我自己的女兒。」
「哈特太太,妳認識艾蜜麗.戈德嗎?」
麥克拿起一個簸餅捏碎。「不可輕忽愛情的贈禮,」他大聲唸道。
她呆站在門口,沒辦法想像眼前這個憔悴的男孩,就是今天早上站起來高她一個頭的健康男孩。護士跟她說話,她卻一點都不想聽,過了一會護士和看護就離開病房。
「你們的女兒一送進醫院就宣告死亡,她頭部挨了一槍,當場喪命,沒有受苦。」他停頓了一下。「我需要兩位其中之一跟我去認屍。」
過了幾分鐘,克里斯慢慢鎮定下來,閉上雙眼。儘管他高大的身軀從她手臂中滑下來,葛絲依然試著抱住他,她瞄了;眼詹姆斯,他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好像一名嚴肅僵立的侍衛:他想哭卻不哭出來,他從七歲之後就沒哭過。
警察?
麥克拉上牛仔褲拉鍊,穿上網球運動鞋。他想到自己沒穿襪子,唉,太遲了,去他的襪子。
「麥克。」
他吻她,輕柔得讓她懷疑這是不是她自己的想像。她稍微抽身,凝視他的雙眼。
葛絲也不喜歡在他面前哭,這倒不是因為他叫她不要哭,而是因為他看起來不像她一樣傷心,她若哭了,感覺似乎很愚蠢。她緊咬下唇,拉開病房的房門,想找個地方發洩情緒。她站到走廊上,手掌貼著冰涼的空心磚牆,試著想想昨天的光景:她去超級市場買菜,清掃樓下的浴室,克里斯把牛奶放在廚房流理台上放了一天,牛奶發酸,她還罵了他一頓。這些還只是昨天的事,昨天,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
「請,」醫生說。「請坐。」
他曾假想如果半夜接到電話、電話另一端傳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時,他會怎麼辦?他以為他會急得發狂,但此時他卻小心倒車,穩穩握住方向盤,只有臉頰稍微抽動,透露出心中的慌張。
「什麼壞區?」葛絲一聽馬上緊接著問。「救護車從哪裡把他們送進醫院?」
「看起來艾蜜還沒到家,」他說。
「我非常抱歉,」醫生說,一聽到這短短幾個字,梅蘭妮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想著它們所象徵的意義。她整個人垮了下來,身體彎成兩截,頭深深埋到顫抖的手臂中,幾乎聽不到醫生說些什麼。
一位駐院醫生掛了電話。「放射科的人在等,」她說。急診室醫生朝著詹姆斯點點頭。「你可以跟他一起去。」他說。「讓他鎮定下來。」
「他們說什麼?」梅蘭妮已經問了十次。「他們究竟說了什麼?」
詹姆斯把手縮回來放在大腿上。「晚上七點開始賣票?」
「葛絲,」詹姆斯說,語調低沉。「妳得馬上過來。」
醫生搖搖頭。「戈德太太,我不知道。我相信在案發現場的警察很快就會過來跟你們談談。」
「血壓下降,」一個女人說。「只有七十。」
葛絲拿起盤中剩下的幾個籤餅之一,把它扳開。「你們看看,」她說。「我拿到,個空心的籤餅。」
「沒錯,我跟一位法克斯席爾先生有約,結果他竟然是個荷包滿滿的三年級學生,他要雇人替他罰坐。」
一秒鐘之後,她管也不管睡袋,拔腿往前跑。
大夥瞪著她。「拜託喔,梅蘭妮,」葛絲說。「妳不必喊得這麼大聲。」梅蘭妮聽了臉紅,葛絲馬上放緩口氣。「其實我不曉得他怎麼了,」她招認。「救護車把他帶走了。」她撈了一把麵條到盤子裡。「對了,今天我在州政府大樓看到艾蜜的畫。」
麥克點點頭,轉身往外跑。他跑過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男人,男人緊捏著胸口,年紀比艾蜜麗大四倍:他跑過一個端杯咖啡的駐院醫生;他跑過葛絲,葛絲上氣不接下氣,雙手伸向他:他加速奔跑,然後轉個彎,跪下來乾嘔。
葛絲一路跑到班布里奇紀念醫院,心口緊抓著希望,每跑一步,心口就更加沉重。詹姆斯不在急診室的大廳,剛才在傷檢分類處又跟麥克擦肩而過,她原本希望克里斯只是受了一些手臂骨折、或是輕度腦www.hetubook•com•com震盪等輕傷,這下卻感到希望落空。「妳再查查看,」她喝令傷檢分類處的護士。「克里斯多弗.哈特,他是詹姆斯.哈特醫生的兒子。」
對方忽然一問,口氣急速直接,葛絲剛開始被這個厚臉皮的問題嚇一跳。沒有,她想說,我沒有菸,你也不該抽菸。然後她看到他拿支香菸在她眼前晃動(最起碼她希望那只是支香菸),「對不起,我沒有,」她搖搖頭說。
梅蘭妮瞪了她好久。「不,」她慢慢說。「艾蜜麗沒有受傷。」
葛絲走過來抱住詹姆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依然全身僵硬,他不習慣在公眾場合擁抱,雖然兒子與死神擦身而過,他還是改變不了習慣。「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把臉頰靠在他背上。「我剛剛看到梅蘭妮,我一直在想我也可能失去孩子。」
醫生帶著他們走到咖啡販賣機後面的小房間,房間裡有幾張藍色沙發和難看的小塑膠桌,梅蘭妮馬上放鬆,她是解讀語言和非語言符碼的專家,既然醫生沒有拉著他們快步衝向檢驗室,可見危機已過,說不定艾蜜麗已被送到普通病房,或是和克里斯一樣被送到放射科,說不定有人正護送她來見他們。
奧葛絲塔.哈特匆匆踏進餐廳,好像聽到她先生的召喚似地。「天啊,我遲到了,」她邊說、邊用一隻手解開外套鈕扣。「你們絕對想像不到我今天怎麼過的。」其他三人傾身向前,等著聽她講述一些糟糕的事,但葛絲反而揮手叫服務生過來。「老樣子,」她說,隨即燦爛一笑。
麥克笑笑。「這樣一來,你的醫師執照恐怕會被吊銷囉。」
梅蘭妮嘆口氣。「我也要開白內障。我沒辦法想像一覺醒來、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覺。」
他們馬上同時向前。
雖然從來沒有預定座位,但星期五晚間,欣園餐廳後面角落的桌子始終保留給哈特和戈德兩家。打從大夥有記憶以來,這兩家就是常客,多年以前,他們帶著小孩們一起來,狹窄的角落擠滿了高腳椅和裝尿片、奶瓶的大包包,座位擠到服務生幾乎無法把熱騰騰的菜餚端到桌上,現在只剩下四個大人,他們六點左右相繼抵達,大夥緊緊相鄰坐下,好像這樣就能造成某種磁場吸力。
她聳聳肩。「去看艾蜜的畫,」她說。「畫看起來……嗯,似乎好專業,畫框亮晶晶,下面還掛了一條長長的藍色緞帶。以前我把她和克里斯畫的蠟筆畫收起來,你們還笑我。」
「我不明白,」麥克又說一次,其實他真正的意思是:如果他還活著,她怎麼可能死了?
「妳在州政府大樓做什麼?」詹姆斯問。
「唉,更別提他們關閉這個窗口,我得從頭再排一次。」
「葛絲,」梅蘭妮說。「那個職員怎麼了?」
清晨三點電話鈴響大作,詹姆斯.哈特馬上醒來。他試著想像葛林柏萊特太太可能出了什麼事,說不定需要急診。他滾到床的另一邊接電話,「喂?」
他跟著醫生走回急診室,護士們的眼光真的不一樣嗎?或者只是他的想像?他走過一個個小隔間,裡面的人呻|吟、受傷,但還活著,最後他停在一個布簾之前,裡面沒有聲響、沒有一團慌亂、沒有任何動靜,醫生等著麥克點頭,然後拉開布簾。
梅蘭妮下車,隨手關上車門。「現在八點,」她說。「她說不定才剛出去。」
老樣子!梅蘭妮、麥克和詹姆斯看看對方,就這麼簡單嗎?
「不、不是我,但他們叫我過去現場,我得請教妳幾個問題。」
瑪洛探長笑笑,葛絲馬上發現她整個人變得好漂亮。「妳幫我忙,我就幫妳忙,」探長說。
「沒有,」詹姆斯沉重地嚥了一口口水。「當時我甚至想都沒想,妳知道的,事發之時他們居然在一起。」
「詹姆斯不能幫妳開刀,」葛絲微笑著說。「幫自家人開刀不是違反了某些倫理規章嗎?」
「詹姆斯在那裡工作,」梅蘭妮輕聲說,喃喃有如禱詞。「他會知道我們該找誰談、或是該怎麼辦。」
詹姆斯.哈特最早到。他整個下午都在開刀,想不到卻比預期的早下班。他拿起面前的筷子,取出紙套裡的筷子,好像操弄開刀儀器一樣擺在指間揮舞。
「哦,」葛絲驚訝地說。「我還以為妳能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曉得幫得上什麼忙,」葛絲說。「妳想知道什麼?」
她聽到臀部附近嗡嗡響,她移動一下身子,心想那對熱情如火的情侶八成靠得太近。但嗡嗡聲沒有停止,她伸手一探,這才想到那是呼叫器。自從創辦「別人的時間」之後,她就在皮包裡擺個呼叫器。詹姆斯堅持要她這麼做,不然如果他得趕回醫院、孩子們需要幫忙時,那該怎麼辦?
他感到手臂上一陣刺痛,有人猛然撕下膠帶。「狀況如何?」一個沒聽過的聲音問道,女人再度開和-圖-書口:「很糟糕。」克里斯感覺有人在額頭上刺了一下,他痛得掙扎,護士輕柔、溫暖的雙手制住他。「沒事、沒事,克里斯,」護士安撫他。他們怎麼知道他叫什麼?
「對不起。」
她慢慢掃瞄急診室的入口,從一排排空輪椅一直看到架在天花板上的電視。在入口角落,葛絲瞥見一方紅色的布料,她走過去,慢慢看出那是一件她和梅蘭妮在平價服飾店、以原價二折買到的外套。
「現在還不行,」葛絲堅持,同時擋住探長的路。「他睡了,他需要休息,況且他還不曉得艾蜜麗的狀況,我們不能告訴他,最起碼目前不行,他愛她。」
艾蜜麗仰躺在一張桌子上,麥克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她的頭髮上,她的額頭光滑,尚有暖意。醫生錯了,肯定是如此;她沒死,她不可能死,她……他的手動一動,她的頭緩緩滑向他,他看到她右耳上方的槍孔,槍孔跟銀幣一樣大,周圍參差不齊,沾滿了乾枯的血跡,但沒有再流出鮮血。
葛絲是個「專業等候者」(Professional Waiter),這可不是在餐廳送上菜餚的「侍者」,而是犧牲自己時間、好讓別人不必浪費時間的「等待者」。葛絲的公司叫做「別人家的時間」(OtherPeople's Time),忙碌的新英格蘭民眾若不想在汽車監理處排隊、或是花一整天等修理第四台的技工上門,就會尋求她的服務。她伸手順順捲曲的紅髮。「今天一早啊,」她說,嘴裡還咬著一條橡皮筋。「我在監理處待了一早上,就算一切順利,監理處也不是個好地方。」她努力想紮個馬尾辮,髮絲卻像電流一樣四散紛飛。她抬起頭來繼續說:「等了半天,總算快排到我了,我站在那個小窗口前面,但是櫃檯職員忽然心臟病發作!我發誓這是真的,他倒在地上死了。」
葛絲躺在人行道上,一邊是三個滿頭綠髮青少年,另一邊是一對情侶,情侶耳鬢廝磨,幾乎在大庭廣眾之下做|愛做的事。如果克里斯敢把頭髮弄成這副德行,她想,我們會……會怎樣?她從來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因為在葛絲的記憶中,克里斯一直剪個稍微長一點的小平頭。至於右邊那對羅密歐與茱麗葉,她想都不想也知道克里斯不會這麼做。克里斯和艾蜜麗從一懂事就開始約會,也正合乎大家的預期。
再過四個半小時,客戶的孩子們就會拿到「重金屬」樂團演唱會的好位子,她也可以回家睡覺,等她起床時,詹姆斯已經打獵回家(她想現在八成是某個狩獵季節),凱特正準備參加足球比賽,克里斯說不定才懶洋洋起床。然後葛絲會像其他沒有特定計畫、或是沒有親人來訪的星期六一樣,走過去梅蘭妮家、或是請梅蘭妮過來,她們會聊聊工作、青少年子女和先生等等。她有幾個不錯的女性朋友,但只有梅蘭妮來訪時,她不必擔心家裡亂七八糟、或是沒有上妝,也只有和梅蘭妮聊天時,她不必擔心說錯話、或是說了什麼蠢話。
每個人都轉頭看著梅蘭妮,但她低頭唸唸小紙片上的字句,然後收進口袋裡。她相信如果大聲唸出來,好運就不會成真。
「我得知道你們為什麼討論乳環嗎?」麥克.戈德邊說邊走到桌旁,他彎下來摸摸太太的肩膀,結婚了多年之後,這個舉動可算是擁抱了。
「不,」詹姆斯回答。「其他人都遲到了。」
她點頭、跟女警握握手。「是妳發現他們的嗎?」
麥克瞪著醫生,心想這個男人以為他們該去哪裡?然後他才想起來:艾蜜麗的屍體。
「這正是我的意思,」麥克說。「你不需要一紙證書,也可以用罵人的髒話寫詩,但醫生可不一樣。」他抖開餐巾攤放在膝上。「葛絲在哪兒?」
詹姆斯走到輪床旁,但沒放開兒子的手。急診室人員推著輪床快速經過戈德夫婦,詹姆斯跟著小跑步,「艾蜜麗還好吧?」他記得自己問道,但還沒聽到回答就走遠了。
「嗯,」葛絲不禁臉紅。「我們都知道這事跟槍有關。」
「倫理規章不適用於『幾乎是一家人』。」
護士點點頭。「他剛才在這裡,」她說。「我只是不曉得他們把他送往何處。」她一臉同情地抬頭看看。「讓我問問看有沒有人知道多一點消息。」
「檢查看看地板,葛絲,妳肯定把籤條掉在地上。誰聽過幸運籤餅裡面沒有籤條?」梅蘭妮說。
他的身軀覆蓋上她,她的雙臂懷抱著他,腦海中浮現他過去所有身影:五歲時,依然一頭金髮的他:十一歲時,愈長愈高的他:十三歲時,有著一雙男人般雙手的他。月亮輕移,斜掛在夜空,她吸進他肌膚的氣味。「我愛你,」她說。
她忽然興起一股使命感。「我回去急診室問問看,」她說。「他們一定有某種紀錄。」她果斷地大步走向門口,但她正想開門,有人就從外面把門推開,一位男看護推著克里斯進來,他的頭上裹著一層厚厚的白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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