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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約定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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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真相 現在 一九九八年五月

第三部 真相

現在 一九九八年五月

喬丹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家裡也有一個,最起碼我希望他人在家裡。」他走向證人席。「這麼說來,你不常見到艾蜜麗,但你依然覺得跟她很親?」
「請跟我們說說克里斯吧。你怎麼認識他?」
喬丹打起精神走向她。「為了紀錄所需,請說出妳的姓名和地址,好嗎?」
「當然可以。比方說年紀很小、沒辦法用言語表達的小孩,我們可以判定他們是否遭到虐待、性侵害等等。」
喬丹對證人笑笑說:「謝謝妳。我的問話完畢。」
「妳能告訴我們、妳從中觀察到什麼嗎?」
「戈德先生,」喬丹輕聲說。「謝謝你今天出席。」麥克點點頭。「為被告作證,感覺肯定很奇怪。」喬丹加了一句。「畢竟這個審判攸關謀殺,而被告被控謀殺你女兒。」
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折起報紙。「你不該,」她說。
在喬丹的堅持下,塞琳娜比照幫艾蜜麗建檔的同樣方式,藉由訪問親戚朋友幫克里斯建立了一份檔案。雖然不願知情,但他已經曉得克里斯無意自殺,在這種情況下,他最好不讓克里斯跟心理學專家面談,以免這位專家出庭跟大家說出實情。
喬丹拖著克里斯回到小房間,他頹然坐下,頭埋在雙手中,整整一分鐘,他動也不動,也沒說半句話。當他終於開口時,頭依然低垂。「你這麼做是為了上訴嗎?」他平靜地說。「或是你只是想死?」
他們來到一個比克里斯牢房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間裡。「好吧,」喬丹顯然非常生氣。「到底怎麼回事?」
「封面是什麼?」
「她有沒有跟妳說為什麼?」
「比方說孩子的父親?」
「沒有,」麥克抬頭看看喬丹。「我想艾蜜麗不會把這種事情告訴任何人。」
克里斯深深吸口氣,開始說話。
「嗯,麥卡菲先生,這就是問題所在。憂鬱症有多種面向,朋友和家人不一定看得出來。想自殺的人會表現出某些跡象,心理醫生看得出來,也會非常重視,問題是有些青少年卻沒有任何跡象,有些則表露無遺。」
「是的。」
「沒有。」
「什麼?」芭瑞特和喬丹不約而同地說。
「一個骷髏頭飄浮在幻覺色彩的天空。」
「根據那篇令人佩服的文章,妳也無法想像他會奪走小寶寶的生命、或是冷酷地射殺他的女朋友,對不對?」
「是,或不是?」
「什麼時候?」
「艾蜜麗.戈德畫這幅畫的時候,可不可能從未遭到性侵害,也沒有自殺傾向9說不定她只是跟馬格利特先生一樣,作畫當天心情不太好?」
「好吧,」法官聳聳肩,然後領著三人走回法庭。
喬丹瞪著他。「戈德先生,那你知道什麼呢?」
葛絲搖搖頭。「我得去探監,」她輕聲說。「看看克里斯。」
「其中多少位有自殺傾向?」
「通常可以。」
「喔,這是一種贈與,」卡派吉恩醫生說。「她計畫把某樣東西留給某人,確定大家不會忘了她。」
「克里斯,」喬丹說。「我不喜歡給人無謂的期望,但我們還有兩位最好的證人。」
「抗議!」喬丹大喊。
「克里斯,我只剩下一個問題,陪審團必須聽你媽媽親口說,她絕對無法想像她兒子殺了艾蜜麗.戈德。」
「我看過了。克里斯.哈特對艾蜜麗.戈德非常癡迷,這是檔案中最重要的一點。我研究青少年自殺,更是個心理學家,克里斯和艾蜜麗這些年發展出的感情,可以用一個特別名詞來形容。」
「抗議,」芭瑞特大喊。「我們真得坐在這裡、聆聽十八年的往事嗎?」
「你今晚似乎很緊張,」葛絲說。「麥克今天幫了你一個大忙,喬丹到目前為止表現得也很好,你也知道我會盡全力讓你無罪開釋,你曉得吧?」
「他反對墮胎。」
她穿了一件石榴色的洋裝,輕薄的衣袖讓大家更清楚看出她不自主地發抖。葛絲勉強擠出微笑,她確信自己只要一放鬆,馬上會說出先前獲知的那件事,所以一點也不敢放鬆。她坐在法庭的雙層門外,喬丹剛通知她,她將是今天第一個、也是唯一被傳訊出庭的證人。法警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對面。
「大體而言,她爸媽沒有看出她心情沮喪,她朋友們也沒有。但她的美術老師說艾蜜麗雖然沒說自己心情不佳,但作品卻日趨陰沉。我認為這似乎表示在她過世幾星期之前,她封閉了自己。她花很多時間跟克里斯在一起,這點也符合所謂的『自殺盟約』。」
「不、我沒有。」
「克里斯見到艾蜜麗的時間比你多,這樣說合理嗎?」
「沒錯。但就因為幫被告作證,所以今晚我說不定出去喝個爛醉,忘掉這一切。」
「妳能從這類圖畫中判定孩子是否有問題?」
「妳這話什麼意思?」
「抗議!」他馬上說,然後走到法官面前。「這到底是什麼玩意?」他問芭瑞特。「跟案子又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只要我們不講到案子就好。」
「嗯,」葛絲在椅子上坐定。「他沒有理由騙我們。」
「好幾千位,」卡派吉恩醫生說。「我說不出詳細數目。」
芭瑞特舉起骷髏頭油畫。「她畫這幅畫的時候,妳注意到她跟往常很不一樣嗎?」
「克里斯多弗,」喬丹再問一次。「十一月七日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葛絲一等克里斯靠得夠近,馬上抱住他。「喬丹跟我說進行得還不錯,」她幫他打氣。「好得不能再好了。」
克里斯拿起喬丹遞過來的筆,草草簽下姓名。
「妳們花了多久討論該不該告訴寶寶的父親?」
「說不定他曾遭到性侵害?」
「嗯,好吧,確實是克里斯多弗.哈特。艾蜜麗捕捉了他臉上的表情、和臉部五官,事實上,艾蜜麗的作品總是讓我想到瑪麗.卡莎特。」
「喬丹說我是重要證人,」葛絲說。「他說陪審團會被我感動,將你無罪開釋。」
「沒錯。」
「妳輔導過青少年嗎?」
一時之間,喬丹啞口無言。「你一作證,我們肯定會輸,」他說。
「我們都巴不得呢,」她喃喃說。
「沒錯,」
「坐在這裡。」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法庭中沒有真相容身之地,檢察官不想知道,辯護律師更不想提起。審判攸關證據、反證、以及各種說辭,而非真正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所有證據、反證和說辭全都沒用,喬丹只能倚賴這個覺得有必要把真相告訴全世界的笨孩子。
「你坐上證人席,」喬丹說,太陽穴旁的血管不停跳動。「等於就進了監牢,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你是證人,你得說實話,我花了四天告訴大家你想拿槍把自己打得頭腦開花,你卻打算坐上證人席、跟每個人說你不想自殺,這樣一來,你要我怎麼幫你辯護?」
「不,但我們偶爾會觀察患者的任何一幅作品。」
「她決定留下寶寶之後,妳怎麼說?」
喬丹點點頭,然後走向證物桌、慎重拿起馬格利特的海報。「如果這場審判證實了什麼,那就是我對藝術一竅不通。」珊卓拉對他笑笑。「妳們絕對已經讓我屈居下風,我姑且相信妳和迪蘭妮小姐吧。這張海報是馬格利特的作品?」
「不,」克里斯從盯著他看的一群囚犯身旁退後兩步。「不。」然後很快走回一個月前他跟史提夫同住的牢房。
芭瑞特.迪蘭妮撐著下巴,盯了油畫好一會,然後嘆口氣站起來。「我看不出所以然,」她對金.肯莉坦承。「妳呢?」
「費南女士,妳見過青少年複製對他們意義重大的藝術作品嗎?」
「我跟她很親,她是我唯一的孩子。」
「這麼說來,你已發表了研究結果?」
喬丹再度面向卡派吉恩醫生。「根據你的專業意見,如果艾蜜麗打算自殺,她為什麼還買了一個手錶之類的貴重禮物?」
「對不起,」芭瑞特說。「可否跟庭上談談?」
「沒錯。如果是青少年的話,則是她們的父母。但是艾蜜麗表示她爸媽並不支持,她沒有告訴寶寶的父親,也不打算跟他說。」
「我需要時間研究一下馬格利特,」喬丹重複。「他說不定曾經求助於該死的弗洛依德。」
「我不想讓我媽出庭作證,」克里斯說。
「那次會面大部分都在討論這件事……大概一小時吧。」
檢方很容易就能挑出被告的語病,或是曲解被告的話,所以辯護律師通常不讓自己的當事人作證。只要稍微緊張出錯,甚至僅是不安的一瞥,在陪審團眼中,最無辜的被告看起來都像在說謊。
「曉得。」
「但艾蜜麗在世的最後幾個星期中,她最常求助於克里斯,對不對?」
「我一點都不曉得。」
現在他瞪著這個女兒最心愛、跟她有了個寶寶的男孩,心裡暗自為不打算說出口的話而致歉。
「她約了下午四點,也就是四點到五點。」
「從技術層面而言,是的。她從一開始就很有感情,但從九年級到十二年級,她一直不斷進步,我看得出她畫的不僅是人物,而是人物的感覺和想法。麥卡菲先生,你在業餘畫家身上很少看到這一點,這是非常精練的技藝。」
「憂鬱沮喪,」卡派吉恩醫生直接說。「他可能沮喪了好多年,也可能最近幾個月才心情欠佳。通常有個特定事件引發自殺念頭,這件事再加上抑鬱的心情,往往沉重得讓他無法承受。」
「沒錯。」
「是的。」
珊卓拉揚起眉毛。「嗯,」她說。「這幅圖畫非常不同。」
喬丹闡述她的資歷,然後請問她怎麼認識艾蜜麗.戈德。「我是她的高中美術老師,」她說。「艾蜜麗非常有天賦,我是個專科老師,一天下來可能見到五百名學生,大部分學生只是晃過美術教室,留下一片混亂,只有少部分繼續修課,而且真的喜歡美術,其中一、兩位說不定具有天賦,而艾蜜麗是最稀有的好學生,我想大概每十年才會出現幾位,她不但真心熱愛藝術,而且知道怎樣善用天賦。」
「我想可能。」
「可能吧,」珊卓拉說。「但話又說回來,這幅畫進行了好幾個月,難不成她連續好幾個月都心情不好?」
「是的。」
「你對這件事感覺如何?」喬丹問。
「克里斯多弗,你能告訴我們十一月七日晚上發生什麼事嗎?」
「當然。首先,畫中有個骷髏頭,我馬上覺得繪者可能一心想著死亡,更令人擔心的是背景中紅色和黑色並陳,根據許多藝術心理治療的研究,這表示繪者有意自殺。還有烏雲密布的天空,當我們看到圖畫中出現雲朵、或是下雨時,通常表示繪者心情憂鬱或是具有自殺傾向……但更令人不安的是,繪者把雲朵畫進原本應該有眼睛的地方,眼睛象徵一個人的思緒,這位繪者在眼眶中畫上烏雲,我認為她很可能已經想要自殺。」
「庭上,我要覆問,」喬丹說。他站起來走向珊卓拉。「妳告訴迪蘭妮小姐,畫中這些令人不安的表達方式,沒有任何一項能讓妳百分之百確定艾蜜麗曾經遭到性侵害、或是想自殺,她可能只是嘗試不同畫風,希望能進得了索邦大學。但根據妳的專業了解,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媽,妳有沒有想過?」克里斯回答。「陪審團或許不在乎妳說什麼,他們說不定已經打定主意。」
他可以感覺到身後的芭瑞特一臉疑惑,她顯然正考慮該不該抗議喬丹引導證人。「喔、沒錯,」葛絲神情緊張,低頭看著大腿。「克里斯向來比同年齡的孩子成熟。我可以把我的……」她突然停下來。「……生命託付給他。」
「其他百分之十呢?」
「我們想要保持客觀,所以沒有探詢克里斯的意見。」
「誰建立了這份檔案?」
「他們什麼時候變成男女朋友?」
珊卓拉.費南搖搖頭。「我會非常關切這位繪者的心理狀態,特別是憂鬱症,甚至自殺,」她說。「我會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
「沒錯。」
「不,我們會提出上訴。」
葛絲.哈特被護送走下證人席,芭瑞特忙著翻閱自己的筆記,喬丹會說辯方詰問告一段落,然後她將靠著自己的結辯,一舉得勝。她必須承認最後這位證人更讓自己勝算在握,她可以聽到自己滿懷勝算地說:連他自己的母親……克里斯多弗.哈特自己的母親……作證的時候都不看他。
「說不定他心理狀態不太穩定?」
芭瑞特笑笑說:「謝謝。」
她雙手緊緊交握在膝上,她清楚想起艾蜜麗日記傳達出的情緒——那本藏在衣櫃後面、被她燒了的日記。
「她嘗試雕塑時,妳注意到她的行為有任何改變嗎?」
「有沒有數據顯示男孩跟女孩自殺的比率?」
「沒有,我在檔案裡沒有讀到這一點。」
「好,既然你已經徹底搞砸,你不妨一五一十跟我說吧。」喬丹氣得苦笑,十年、甚至更久以來,他頭一次被迫以真相來挽救客戶,因為除了真相之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這麼說來,紐威爾女士,」芭瑞特說。「艾蜜麗可不可能m.hetubook•com•com最後還是決定告訴克里斯?」
「不。」
「你也說你跟你女兒相處的時間、比不上她跟克里斯相處的時間,」麥克點點頭。「你說你不知道她不開心。」
芭瑞特微笑說:「妳這麼說真是有趣。」她拿出一張海報,把海報高舉到喬丹面前。
「一點點。」
「我是他母親。」
喬丹把切結書啪地一聲擺在法官面前,好像芭瑞特沒開口說話似地。「我跟他說我不要他作證、他可能毀了辯護策略。」
「不。」
「庭上,我快要講到重點了,請給我一點餘地。」
「迪蘭妮小姐,我也是。」
喬丹輕蔑地哼一聲。「老天爺啊,」他喃喃說。「他還能說出什麼更糟糕的話?」
卡派吉恩醫生微笑說:「恭喜你,麥卡菲先生,這表示你心理正常。」
「沒有。」
「妳認為克里斯愛艾蜜麗嗎?」
「這幅海報、和麥卡菲先生請妳分析的那幅圖畫,妳看得出兩者相似之處嗎?」
塞琳娜屏息說:「你怎麼跟他說?」
「沒錯,他是個非常傑出的畫家。」
「有時候。」
「好多時間,」麥克微弱地笑笑。「似乎醒著的時候都跟他在一起。」
麥克舔舔嘴唇,腦中機械性地尋求他和喬丹演練過的答案。「因為我了解克里斯、就跟我了解自己的女兒一樣。」
「你根據艾蜜麗的檔案做出分析,對不對?」
「妳見過克里斯嗎?」
「墮胎。」
「妳也說畫中如果出現令人不安的圖像,百分之九十的繪者都有急需解決的心理問題?」
「不,他絕對不會這樣做。」
「你看著他們長大?」
喬丹從被告席的桌旁起身,走向他的客戶。他可以看到陪審團員一個個屏息聆聽,芭瑞特則像一隻剛吞了金絲雀的小貓。她憑什麼不感到心花怒放呢?這下她可以交互詰問克里斯多弗,就算她用斯瓦西里語發問,她依然勝算在握。
「上訴得花好多時間,而且可能沒有結果。」
「你真的認為他會說這些?」塞琳娜問。
「妳怎麼認識克里斯?」
「我提過這幅畫跟她往常的作品非常不同,她說這是她那時想畫的畫。」
克里斯低頭。「那晚艾蜜麗計畫自殺,我遵照她的要求拿到了槍,我開車載她到旋轉木馬場,我們聊了一會,然後……然後……」他聲音逐漸變小,喬丹仔細看著他,心裡很清楚他又回到旋轉木馬場跟艾蜜麗在一起。「然後,」克里斯抬頭凝視他的律師,輕輕地說,「我開槍射了她。」
「十年級的時候試過一次,為期不長。」
喬丹瞪著陪審團。「你的意思是說,艾蜜麗和克里斯基於不同理由想自殺?」
「『自殺盟約』?這究竟代表什麼?」
「我准許檢方擺出海報,」他說。「喬丹,你傳訊了藝術專家作證,不妨讓芭瑞特有些發揮空間。」
「沒有。」
喬丹轉向法官。「如果我曉得她打算擺出一張該死的馬格利特海報,我會事先針對這個畫家做些研究。」
「老兄,他死了。」
「沒有,」
「妳怎麼跟她說?」
「不幸的是,」喬丹說。「艾蜜麗無法照著妳的指令畫畫,如果她能的話,妳說不定可以幫助她。儘管如此,妳看過她的畫作,身為一位合格的藝術心理治療師,妳擔心她的心理健康嗎?」
葛絲緊張地環顧法庭四周,梅蘭妮一臉陰沉坐在一邊,她身旁的麥克雙手交握在膝上,詹姆斯坐在法庭另一邊,正對著她微微點頭。她緊張地抿抿嘴唇。「克里斯……游泳游得很好,」她終於說。
喬丹聳聳肩。「職業不同,作風也不一樣,」他說。「我在檢察官辦公室工作時,跟她一樣凶狠,」
「你還說她什麼都告訴克里斯。」
「我說祝你在州監獄過得愉快。」他搖搖頭。「老天爺啊,塞琳娜,我們本來還有一絲勝算。」
「沒有。」
那天下午史蒂芬妮.紐威爾坐上證人席時,法庭裡起了小小騷動,有個坐在後排的人對她丟了一顆爛番茄,而且大喊:「殺人犯!」,番茄打到她襯衫上,這人則奪門而出。法院暫時休庭,史蒂芬妮利用這段時間換上乾淨的襯衫,警方也過來處理這場小規模的反墮胎示威。等到史蒂芬妮.紐威爾重新坐上證人席、陳述自己的經歷時,大部分的陪審團員都已推論出艾蜜麗.戈德曾到「家庭計畫中心」尋求墮胎。
「但這場審判關係到你女兒、以及她發生了什麼事,不管她是自殺或他殺,誠如麥卡菲先生所言,兩者都令人傷心。很不幸地,受審的是你的鄰居:更不幸地,離開人間的是你女兒。但是陪審團其實只有兩個選擇:有罪或是無罪。戈德先生,你也是。」她深深吸口氣。「你真的能想像你女兒拿起手槍、舉到自己額頭、扣下扳機嗎?」
「確實很不開心,」史蒂芬妮說。
「因為觀察創作過程是藝術心理治療的一環,」珊卓拉解釋。「創作過程跟完成的作品一樣重要,兩者都有助於分析患者的困擾。」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克里斯輕聲說,「你好愛一個人,愛到少了她,你也看不到自己?你一碰到她,就有了回家的感覺?」他一手握拳,輕輕頂著另一隻手的掌心。「我們之間不只是性|愛,或是像其他同年齡的孩子一樣,為了炫耀自己有了男、女朋友,所以跟對方交往。有些人花了一輩子尋找那個特別的人,」他說。「我很幸運她一直都在我身旁。」
「清楚多了,」喬丹說。「但令人難以接受。」
「什麼?」芭瑞特驚叫,但喬丹已傳克里斯多弗.哈特作證。
「我看得出來,」他向她擔保。「但法庭得留下紀錄。」
「她變得更生氣,所以我就不提了,」史蒂芬妮說。
「比方說,小孩家長們帶過來的畫作?」
「妳記得她嗎?」
喬丹清清喉嚨。「我的寫作幾乎跟藝術一樣糟糕,」他帶點羞怯說,神情相當迷人。「妳能再為我解釋一次嗎?」
「你不想看他去坐牢,對不對?」
「沒錯。我無法想像他殺害任何人。」
「博瑞特太太,請妳唸唸第四頁最下方做記號的地方,好嗎?」
芭瑞特一頭霧水,跟著他走到法官面前。「庭上,」喬丹說。「我的當事人說他必須馬上跟我談談。我們能不能休庭幾分鐘?」
「抗議!」芭瑞特氣急敗壞地說。
「你發現任何無法解擇的飲食習慣改變嗎?」
「逃家呢?」
法院大廳有一長排椅子,好像連結了兩個法庭,椅子上每天坐著行色匆匆的律師、等著應訊的人、以及被警告不准彼此交談的證人們,過去兩天以來,麥克跟梅蘭妮坐在大廳的一邊,葛絲坐在另一邊,但今天梅蘭妮已經出庭,獲准進去法庭旁聽,葛絲坐在她通常坐的椅子上拼命試著看報,而不要注意到麥克已經走過來。
「我們之前就約了會面。」
「周圍的人看得出他沮喪嗎?」
喬丹的酒窩乍現。「謝謝,」他說。
「這幅圖畫可不可能呈現出不同風格、藉此向校方表示申請人的畫風廣泛?」
喬丹舉起一疊文件,其中包括艾蜜麗的醫療紀錄、以及塞琳娜和警方訪問家人鄰居的紀錄。「醫生,你有機會看看艾蜜麗.戈德的檔案嗎?」
「妳又不在那裡,」克里斯身子一硬。「況且他還能說什麼?他能說你們的錢花得不值得嗎?」
「游得很好?」喬丹順著她的話繼續問。
她在證人席前走來走去,直到與陪審團平行為止。「你說你跟艾蜜麗很親,」她說。
「那就請你重新措辭,麥卡菲先生。」
「她反應如何?」
法庭裡人聲鼎沸,喬丹再度走向證人席、面對葛絲.哈特時,旁聽席已經充斥著各種謠言和問題。「謝謝妳,」他直接了當地說。「問話完畢。」
「啊,」喬丹說。「這下我就懂了。」
「克里斯多弗,」喬丹說。「你曉得你因為涉嫌謀殺艾蜜麗.戈德而受審嗎?」
喬丹暫時閉上眼睛。在他的辯護策略中,最困難的一點莫過於說服陪審團、讓他們相信兩個孩子可能一起想出這麼可怕的點子。感謝老天爺(或是找到這位醫生的塞琳娜),卡派吉恩醫生讓大家覺得這點並非不可能。「還有一件事,」喬丹說。「艾蜜麗自殺幾個月之前、幫某人買了一個非常昂貴的禮物,你怎麼解釋這種行為?」
說完他已全身發抖,葛絲看著他發狂的雙眼,深知兒子近乎驚慌。「克里斯,」她安慰他。「不會糟到那種地步。」
「但還是有可能,對不對?」
克里斯點點頭,然後兩人一起推門而入。
「根據你的證詞,克里斯多弗.哈特是艾蜜麗.戈德最親近的人。檔案中包括克里斯對艾蜜麗的觀察嗎?」
「怎麼行?」喬丹大怒。「她是對你最有利的證人。」
「謝謝,」芭瑞特說。
「芭瑞特,妳需要一些時間嗎?」帕科特問。
「我猜是吧。」
喬丹走到證物桌旁,拿起艾蜜麗十年級時畫的母子圖。「妳能告訴我們這個繪者的心裡狀態嗎?」
克里斯微弱地笑笑。「你是說你現在剛好相反、變得心軟了?」
「嗯、」珊卓拉說。「通常沒事。」
一時之間,克里斯默不作聲。然後他轉身跟喬丹說話,聲音小得喬丹得豎起耳朵聽。「七個月前,你跟我說我有權決定是否出庭作證,而且只有我能做主。你說如果我想作證,依照法律,你不能制止我。」
「顯然有人真的很喜歡,」喬丹喃喃說。
藍蒂.安德伍向陪審團致歉。「我上晚班,」她解釋,「通常晚上頭腦最清楚,但他們不想讓各位熬夜。」她在醫院急診室擔任醫生助理,剛值完三十六小時的班。「如果我開始胡說八道,請跟我講一聲,」她開玩笑地說。「如果我把筆插|進哪個人身體裡,麻煩賞我一巴掌。」
「相較於少男,少女自殺的比率超過三倍,但男孩自殺成功的機率較大。」
「喂,」喬丹把手貼上牢房的鐵欄杆。「你該不會開始懷疑我吧?」克里斯沒回答,喬丹輕蔑地說:「你們這小信的人哪。」
「是的,上了三個月的課。」
喬丹不知道葛絲.哈特究竟出了什麼事。每次見到她,她似乎總是沉著鎮定,甚至連警方拿著拘票上門帶走她兒子的那天晚上也不例外。她雖然個性有點衝動,但一頭紅色捲髮的她,依然美麗動人。今天,他最需要她表現出完美的一面,但她卻一團糟。她匆匆忙忙編了髮辮,髮絲七零八落,而且臉色蒼白,沒有上妝,指尖也咬得參差不齊。
她怎麼沒有看出來?
「是的,」克里斯回答。
「據我了解,辯護律師的調查員塞琳娜小姐蒐建了這份檔案,檔案中包括她本人、以及警方訪問艾蜜麗家人朋友的紀錄。」
「這麼說來,這位畫骷髏頭的繪者,很可能只是複製她幾張心愛CD的封面?」
「我了解了。」喬丹低頭看看筆記。「你有沒有機會看看克里斯的檔案?」
「妳曉得艾蜜麗.戈德那天晚上十一到十二點之間過世嗎?」
「馬格利特接受心理諮商嗎?」
「是的。」
「這麼說來,她肯定告訴克里斯她懷孕囉?」
「三個月。事實上,克里斯的媽媽幫我太太接生……我有點遲了,我還沒趕到醫院,克里斯就已經在我女兒身邊。」
金.肯莉笑笑說:「麥卡菲先生,你看不出來嗎?」
「絕對有可能,」
「艾蜜麗十三歲時,他們開始約會。」
「你無法想像艾蜜麗有什麼事情沒跟克里斯講。」
「抗議,」芭瑞特說。「純屬臆測。」
「她抱怨有些心理不適所引發的生理病痛嗎?」
「那次會面時做了什麼?」
「我以前就想告訴你,」克里斯說。「你卻不願意聽。」
「我無法判定。」
每個人坐上證人席的表現都不一樣。有些人譁眾取寵,有些人似乎深感震懾,大部分人表現得中規中矩,葛絲.哈特看起來卻似乎非常不想出庭作證。
喬丹語調平緩,遠不及腦海中沸騰的思緒。克里斯多弗.哈特讓他看起來像個白癡,他真想猛掐克里斯的喉嚨,也想狠狠踢自己一腳,他為什麼自作聰明、十分鐘之前沒問克里斯作證時打算說什麼?他更想一巴掌打掉檢察官臉上的奸笑,因為她曉得這下誰贏定了 ,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呢?
「什麼作業?」
「是的。」
「學生們必須真心贊同他們陳述的論點嗎?」
葛絲低下頭,她不能承認,但也無法否認。
「戈德先生,你真的能想像嗎?」檢察官逼問。
葛絲靠向麥克風。「奧葛絲塔.哈特,」她說。「班布里奇市伍德哈洛街三十四號。」
葛絲從眼角瞥見獄警朝著他們向前一步,她輕輕搖搖頭,獄警才退回樓梯旁。克里斯滿臉通紅,全身發抖,她溫柔地摸摸克里斯的手臂,試圖掩飾自己的惶恐。她知道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坐https://m•hetubook.com•com在法庭裡、等著一群陌生人決定他的命運,心裡一定非常緊張,詹姆斯說的沒錯:克里斯在法庭裡戴上了面具。光是鎮定坐著,而沒有瀕臨崩潰,就足以顯示兒子的決心和人格。「甜心,」她說。「我了解這一切為什麼讓人害怕……」
「不,我沒有。」
芭瑞特甜美一笑。「根據你對藝術的了解,等你找好資料,你的當事人可能已經七十歲了。」
「他是學校兩百公尺蝶式的紀錄保持人,」她草草說。「他爸爸和我都以他為傲。」
「是的。」
「他們非常、非常親,我想比一般青少年情侶都親。他們無時無刻跟對方分享心事,天啊……我想不出艾蜜麗有什麼事情沒跟克里斯說,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是跟他最親近的人,如果他們打算關係提升到比較成人的層面,說不定也是時候了。」
「這有特別意義嗎?」
「在警方調查中,證物就是證物,屍體也算是證物。但隨同而來的警察說這是自殺,警察局的人沒有叫我們特別小心,也沒有人過來檢驗。」
芭瑞特在證人席前走來走去。「畫家嘗試不同媒介和風格,這樣很不尋常嗎?」
卡派吉恩醫生看看克里斯,彷彿正在分析他。「相約自殺的青少年通常非常親密,但一旦決定一起自殺,兩人的世界會變得更加狹小,他們只跟對方吐露心事,只想見到對方,周遭一切變得愈來愈狹隘,最後只在乎自殺這件事。他們共同計畫、執行,藉此向兩人小世界之外、不了解他們的人宣示。」
喬丹瞇起眼睛,他忽然看出問題的癥結:葛絲始終迴避克里斯,事實上,她似乎不願看他,陪審團當然會注意到這一點。「哈特太太,」喬丹說。「請妳看看妳兒子,好嗎?」
「沒錯。」
「然後呢?」
「嗯,」喬丹說。「這下我聽不懂了。誰是瑪麗.卡莎特?」
說不定再過幾天,他也會被移送到州監獄。
「不會,」葛絲輕聲說,眼光悄悄從兒子身上移開。淚水從她眼角滴落,她用手背很快地抹去淚水。「不會,」她顫抖地重複。
「你知道嗎?」克里斯說。「你不想聽我說實話,我卻只想聽你說實話。」他轉頭,伸出拇指輕刮鐵欄杆。「但我想我們都沒讓對方滿意。」
他腦海中史提夫的模樣、比他記憶中的艾蜜麗更清晰,他想到史提夫被移送到州監獄之前所說的話:州監獄的囚犯們對謀殺小孩的人可是毫不留情。
「戈德先生,」她勉強裝出同情的模樣。「真抱歉你今天得出席。」
「迪蘭妮小姐,」帕科特法官說。「我已經下了判決。」
芭瑞特.迪蘭妮不喜歡麥克.戈德。他似乎從一開始就無法接受隔壁家的男孩殺了他女兒的事實,她第一次跟他碰面就不喜歡他,當她發現他答應為被告作證,她對他更無好感,現在聽了他在證人席上的一番自責,她更是完全無法忍受。
「撤回,」芭瑞特說。
「他顯然是最可靠的消息來源,但你卻沒有跟他談談?」
喬丹不解地抓抓頭。「我看不太出來,說真的,我不會把這張海報掛在我家裡。」他邊說,邊轉身對著陪審團舉高海報。「即使像我這種藝術白癡也知道梵谷割下自己耳朵、畢卡索畫中的人物臉部扭曲等等,藝術家通常相當情緒化,馬格利特有沒有看心理醫生呢?」
「沒有。」
她靠向證人席的欄杆。「可不可以……麻煩你把圖畫拿過來;點?」喬丹拿著油畫走過來,把畫高舉在陪審團和珊卓拉之間。「最令人困擾的是畫中的部分細節,這些都符合超現實風格……」
「就這樣?」
「不只妳被蒙在鼓裡,」喬丹尖酸地說。
忽然間,他聽到艾蜜麗的聲音,聲音清晰、鎮定、熟悉。她跟他說一切都會沒事、她不會離開他,克里斯狂亂地四下觀望,其他人也聽到她說話嗎?即使心頭一陣刺痛,他依然希望見到她。
她知道喬丹要她一坐定就看著克里斯,但她卻盯著自己的大腿。她感覺坐在左前方的兒子跟她一樣緊張,但她如果抬頭看他,她曉得自己一定失聲痛哭。
「算了吧,」芭瑞特說。「我昨天晚上才想到這回事,請給我一點發揮的空間。」
「那天妳們為什麼會面?」
喬丹笑笑說:「安德伍女士,我們真的謝謝妳出席。」
喬丹深深吸口氣,他抬起頭來,看來似乎一切如常,多年的訓練讓他得以隱藏心中強烈的怒意。「庭上,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我跟她說她最好跟孩子的爸爸講,身邊才多個人關照。」
「他畫這幅畫的時候沮喪嗎?」
克里斯的聲音清晰而穩定,他面對一群說不定已經判定他有罪的人,還得坦然陳述自己的說辭,實在不容易,喬丹不得不佩服這個孩子。「你認識她多久了?」
「沒錯。」
司法制度中,妳有豁免權可以不作出對先生不利的證詞:但妳卻無法憑藉任何理由,拒絕作出對孩子不利的證詞。葛絲覺得好奇怪,因為孩子有著妳的笑容、妳的眼睛,最起碼血脈裡留著妳的血:若有必要,葛絲作出對詹姆斯不利證詞的機率、比她作出對克里斯不利證詞的機率高出十倍,在她混亂的思緒中,這可不是做偽證,而是母親的責任。
「當然可以。青少年自殺是個令人擔心的心理疾病,每年人數都持續增加。對青少年而言,自殺不但表示心情沮喪,也代表某種決心。青少年需要受到重視,他眼中的世界也只有自己,請大家想像一個碰到問題的青少年,他父母因為不想接受小孩不開心的事實,或是沒時間聽孩子說話,所以不加理會,孩子可能在心中暗想:『好,你們不管我,是嗎?看看我能做出什麼事。』接著就走上自殺一途。他並不是想死,而是想用自殺來解決問題和痛苦、或是藉此跟大家說:『你們看吧!』」
「我了解了,」喬丹說。「哪一種類型的青少年特別容易自殺呢?」
「我想不太恰當,」他說。「尤其是如果我今天出庭的話。」
「我知道他愛她,」葛絲斷言。「我曉得。」但她又想到她對麥克的感覺,雖然她受到他的吸引,但那種想要抽身的感覺卻同樣強烈。說不定當兩人從兄妹之情轉變為男女朋友,感情與承諾隨之大增,那種感覺太親密,讓人感到相當不自在,或許因為如此,所以你沒辦法跨出那一步。艾蜜麗就有這種感覺嗎?
「他們什麼時候從朋友變得……更進一步?」
「謝謝,」喬丹說,然後坐下。
「女孩試圖自殺時,通常採用比較間接的方式,比方說吞藥、或是開瓦斯等等,這些方式花的時間比較長,通常還沒見效就被送往醫院。有時候她們割腕,但大多時候都橫著劃一刀,而不曉得沿著動脈直直劃一刀才能一勞永逸。從另一方面而言,」他說,「男孩用槍或是上吊,這兩種方式都立即見效,其他人根本來不及阻止、或是解救。」
「十八年,」葛絲說。「克里斯和艾蜜麗大部分時間都像連體嬰一樣形影不離。」
「戈德先生,我會儘量簡短,也會儘量不傷你的心。你能描述一下你和艾蜜麗的關係嗎?」
「艾蜜麗會跟你討論這方面的事嗎?」
「這份切結書上說你律師確實已經詳加解釋,而你也簽了名?」
卡派吉恩醫生笑笑說:「各方權威人士都會贊同妳的說法。」
喬丹先前屏神聆聽,現在放心嘆了口氣,麥克表現的比他預期中好,他覺得相當樂觀,決定再多問一點。「戈德先生,」他說。「我們現在面臨兩種狀況:謀殺或是自殺。我知道兩者都令你難以接受,但事實依然是事實:你女兒已經死了。」
「可以,」珊卓拉說。「圖畫描繪出某些受到壓制的下意識情感,有時這些情感太強烈、太原始,沒辦法用其他方式表達。」
「不,」她喃喃說。「但辯方若能事先告知,豈不是比較合理嗎?」
「妳什麼時候離開小房間?」
「她看起來無聊、或是無法專心嗎?」
「妳為什麼下達指示?」
珊卓拉笑笑說:「沒錯。」
「克里斯和艾蜜麗差幾歲?」
「這麼說來,妳也不能確切指出,為什麼畫中出現紅、黑色就表示繪者企圖自殺?」
芭瑞特慢慢走向那幅骷髏頭的油畫。「肯莉女士,艾蜜麗剛開始嘗試水彩畫時,她的行為舉止有什麼不一樣嗎?」
「嗯,讓我重複一下幾個事實。」芭瑞特扳著手指數數。「他不會奪走任何人的生命,他不會殺害艾蜜麗,他不會讓艾蜜麗自殺,他當然也不會自殺。但從另一方面而言,案發現場有具屍體,克里斯招認艾蜜麗打算自殺,他也想跟著做,各種證據也顯示他在案發現場。」她的頭稍微一偏。「博瑞特太太,妳怎麼解釋呢?」
「庭上,這點非常重要,」喬丹辯駁。
「不、妳不了解!」
「妳怎麼知道?」他啜泣。「妳他媽的怎麼知道?」
「沒錯。」
「當然。」
「認得,」她說。「這是克里斯在大學英文先修班的作業,他十月最後一個星期交的。」
「博瑞特太太,妳能告訴我們克里斯選擇的主題嗎?」
誠如喬丹所料,芭瑞特,迪蘭妮婉拒交互詰問這位醫師助理。不管她問什麼,都會損及檢方明星證人瑪洛探長的證詞,所以檢方選擇放棄。喬丹接著請林悟德.卡派吉恩醫生出庭,看著醫生走向證人席時,喬丹暗想實在應該送給塞琳娜一打玫瑰花、謝謝她找到這位證人。
「有。」
「是的。」
喬丹手肘靠在陪審團席的柵欄上。「這種狀況很奇怪嗎?」
芭瑞特馬上站起來。「我跟麥卡菲先生不一樣,」她說。「我以前非常喜歡作文課,克里斯似乎也很喜歡,他顯然是妳最欣賞的學生之一。」
「我愛她超過全世界所有一切。」
「不是非常明顯。」
「我不知道。」
「我初步訪問艾蜜麗,跟她解釋驗孕測試的結果、以及各種可行方案。」
喬丹把手伸向證人席的柵欄,拉近自己和麥克之間的距離。「她跟你說她懷孕了嗎?」
梅蘭妮推開同排的人,跌跌撞撞走出法庭,她跑過葛絲.哈特、麥克以及其他眾人身旁,直奔洗手間,吐了一地。
「你沒有訪問克里斯多弗.哈特。他活得好好地,而且可以接受訪問,你卻從來沒有徵詢他的看法。除了艾蜜麗之外,他最能解釋艾蜜麗死前的行為,你卻從來沒有跟他談。」芭瑞特直直盯著這位證人。「而你也無法訪問艾蜜麗,對不對?」
「妳說得沒錯:文章裡說的確實很清楚。博瑞特太太,妳認為克里斯.哈特可能因為女朋友懷孕,所以殺害她嗎?」
塞琳娜一臉同情地搖搖頭。「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為什麼是現在?」
「恐怕不行,這也是許多個案的綜合報告。」
「有沒有哪些特定行為讓大家看了之後說:『哇,這孩子打算自殺』?」
「我不是專家……」金,肯莉開口。
「在我看來,」醫生一副沉思的模樣。「艾蜜麗買手錶時,還沒決定要自殺,也沒有約同克里斯自殺。就算手錶確實很貴重,但那也不是重點,」他對喬丹悲傷地笑笑。「當你打算自殺時,你絕不會想到退錢這回事。」
「沒有。」
他感到熱淚奪眶而出,整個人不禁縮在椅子裡,好像想要保護自己似地。
「我也有同樣感覺,」金.肯莉對著陪審團點點頭說。「你們也看得出來,這已經不是現實主義,而是超現實主義。」
芭瑞特一臉嘲弄轉向陪審團。「妳的意思是說,藝術心理治療無法做出定論?換句話說,妳看到一張圖畫,畫中若出現吐出的舌頭,妳沒辦法百分之百確定繪者是否曾遭受性侵害?有人如果在眼眶中畫了烏雲,妳也沒辦法百分之百確定她是否想自殺?費南女士,這樣說對不對?」
「簡單來說,」卡派吉恩醫生說,「艾蜜麗和克里斯的想法、人格緊密相連,兩人之間已經密不可分,他們親密到少了對方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其中一人發生什麼事,勢必會影響到另一個人。就自殺這件事而言,其中一人若死了,另一個人也活不下去。」他看看喬丹。「這樣說清楚嗎?」
她發動引擎,慢慢開出監獄的停車場。她可以告訴詹姆斯,詹姆斯會曉得怎麼處理……不、她不能告訴詹姆斯,因為他會告訴喬丹.麥卡菲。雖然葛絲對於刑事辯護所知甚少,但她也曉得最好不要告訴喬丹,她決定回家之後假裝今晚沒來看兒子,隔天早上,情況自然有所改觀。
「我還有一個問題,然後我會要求暫時休庭,好嗎?」
金.肯莉修長的紅指甲輕輕劃過骷髏頭、寬長的舌頭、和眼眶中的朵朵烏雲,最後停留在艾蜜麗的簽名上方。「在這裡,」她指指說。「自畫像。」
光看到芭瑞特臉上的表情,就算輸了官司也幾乎值得。他和檢方都知道,他若沒讓葛絲親口說出克里斯絕不會殺害艾蜜麗,那麼葛絲的證詞發揮不了太大功用。
「其實校方偏好申請人畫風一致。」
他走進和_圖_書休閒室,感覺眾人竊竊私語,其中幾個人偷偷瞪他一眼,然後繼續看著電視、牆壁、或是一排排置物櫃。克里斯在牢裡待得夠久,深知大夥不會招惹正在出庭受審的犯人,但這時他覺得大夥的反應格外不同:他們不是不理他,而是不讓他知道某件事情。
喬丹趁她離題太遠之前趕快發問:「妳覺得妳兒子有責任感、值得信賴嗎?」
「她爸爸過來指認屍體時,我就離開了,」她說。
「沒有。」
「不。」
「可能,」醫生說。
葛絲慢慢轉頭,她深深吸了口氣,決然瞪著克里斯,同時很快抑制住眼角的淚水。「這個男孩,」喬丹繼續說。「這個妳認識了十八年的男孩,他會傷害艾蜜麗.戈德嗎?」
「她是個好人。」
「你不知道她懷孕。」
「她跟你和你太太很親,但卻沒有告訴你們?」
「你從艾蜜麗的檔案中看出這一點嗎?」
克里斯低下頭,揉揉太陽穴。「是喔,聖人喬丹,」他喃喃說。
「倒是沒有,但畫中物件呈現的方式卻不太尋常。請看這裡,這雖然是個骷髏頭,但卻有長長的眼睫毛,嘴裡伸出的舌頭也極為傳神。在我看來,這些都傳達出性侵害的警訊。」
向神發誓。走進法庭之後,葛絲首度迎上兒子的目光。「是的,」她堅定地說。「我願意。」
「妳們什麼時候再碰面?」
「嗯,沒有。他沒有受訪。」
但喬丹卻基於不同的理由,不讓克里斯作證。克里斯已經承認他不想自殺,稍有本事的檢察官就能讓他說出實情,而喬丹卻辯稱這是一場未能徹底執行的雙重自殺,辯護策略也植基於此,當然不能讓檢方問出實情。儘管如此,喬丹卻感覺克里斯已經下定決心說出實情,他想了就擔心。
「妳的意思是說,他們兩人從來沒分開?」
「這麼說來,當妳碰到一個正在發脾氣的小孩,妳看了圖畫就曉得她生命中起了巨變?」
「駁回,」帕科特說。
「妳下達指令、叫她畫自畫像嗎?」
麥克伸手蒙住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幾乎和塞琳娜撞個正著。「怎麼回事?」她問。
「『滾石合唱團』。封面是一張大嘴巴、和一根長舌頭。」
「當然。我們請一個小女孩畫她的家庭,她畫到爸爸的時候若稍有猶豫、或是完全沒畫他的下半身,這可能表示她遭受性侵害。」
「有,庭上。」
他們同時低頭看看,兩人都滿臉通紅。麥克伸手蓋住她的手。「要不妳今天晚上跟我出去?」他問。
「克里斯多弗.哈特?」
金.肯莉身穿手工紮染、印滿了上百個小手印的土耳其長袍出庭。「這是一群幼稚園小朋友送我的,」她對護送她走向證人席的法警說。「是不是很漂亮呢?」
「都不是,」克里斯說。
「是的,我確實擔心。」
「當然。兩者都有雲朵,但馬格利特作品比較沒有那麼烏雲密布,雲朵也不限於眼眶之中,而是充滿整個頭部,」珊卓拉笑笑。「妳怎能不喜歡馬格利特呢?」
他們瞪著對方,僵持不下。然後喬丹退到一旁,舉起雙手。「好,」他說。「他媽的。」說完就走出房間。
「妳什麼時候見到艾蜜麗?」
瓊安.博瑞特在胸前合起手掌。「他非常優秀,我想我沒有給過他低於A的成績。他是那種老師們會在教職員休息室談論的學生,你知道的,比方說:『這學期誰幫克里斯.哈特上社會學?』等等。」
「下次會面是什麼時候?」
葛絲好不容易在控制室簽退,她蹣跚經過開門的獄警,一路走到車旁,然後跪在停車場上大吐特吐。我是你媽媽,她剛才說,我了解你,但她顯然不了解。她用外套衣袖抹抹嘴巴,坐到駕駛座上,盲目地發動引擎,但卻發現自己的狀況最好不要開車。克里斯說得很清楚:他開槍射了艾蜜麗。過去幾個月來,葛絲駁斥眾人的閒話和毀謗,甚至指責詹姆斯無動於衷,結果卻只證明自己的愚蠢。
「超現實主義?」喬丹說。「你能跟我們解釋一下嗎?」
「他畫了這幅畫之後,有沒有去看心理醫生?」
「艾蜜麗表現出叛逆行為嗎?」
「她經常跟克里斯在一起,所以你不常見到她……」
「妳有她的檔案嗎?」喬丹問。
「是的,而且常有。」
帕科特法官嘆了口氣。「兩位請到我辦公室,把被告一起帶來。」
「我沒見過她,但似乎有這種可能。」
「很不幸地,」喬丹繼續說。「我沒有時間研究馬格利特,但妳的意思是說,從一位藝術心理治療師的觀點而言,他似乎有些心理問題,對不對?」
「沒錯。他們從出生就共用嬰兒車,幾乎形影不離,克里斯常在我家進進出出,艾蜜麗也在他家跑來跑去。」
「是的。我們請他們畫房子、人、或是風景等等。」
「這麼說來,艾蜜麗沒有提到她懷孕。她有沒有跟你說她不開心?」
「沒錯,」珊卓拉坦承。
「我知道。」
四個晚上之前,麥克和喬丹碰面商討證詞。「你如果直接了當告訴陪審團克里斯沒有殺害你女兒,」喬丹說,「那麼克里斯就很有機會獲釋。」
芭瑞特走向證人席。「紐威爾女士,妳跟艾蜜麗在十一月七日會面?」
芭瑞特憤憤走回桌前,喬丹詳細列舉卡派吉恩醫生的經歷,陪審團這下更表敬佩。「醫生,」他說,「你輔導過多少位青少年?」
「以前也有這種例子,」卡派吉恩醫生說。
喬丹點點頭。「妳跟艾蜜麗的父母也很親?」
「拜託喔,喬丹,這是馬格利特的作品,我知道你是藝術白癡,但即使是你也看出來我打算用這張海報做什麼。」
午餐時,克里斯被帶到樓下警長辦公室裡的監禁牢房,喬丹幫他買了一個火雞肉三明治,然後坐到牢房外面的塑膠摺疊椅上吃自己的一份。「我替她難過,」克里斯吃得滿嘴食物。「我是說博瑞特太太,」
喬丹把圖畫放回證物桌。「費南女士,妳若在診療時看到這幅圖畫,妳對繪者有何建議?」
「當然,這是馬格利特的作品。」
「你能告訴我們,你對艾蜜麗.戈德的感覺嗎?」
「是的。有些人當然不是,但在寫作過程中,我跟克里斯碰了幾次面,從跟他的談話中,我可以告訴你,他相當堅持自己的信念。」
「絕對無法想像。」
克里斯慢慢轉過頭來,彷彿一隻蓄勢待發的蠻牛。「是嗎?」他說。「妳知道些什麼?」
一本厚厚、磨損的《聖經》猛然被推到她面前,法庭書記官指示她把左手放在《聖經》上、舉起右手。「妳願意向神發誓,一切據實稟告,毫不欺瞞?」
「真了不起,」喬丹真心佩服。「妳看看圖畫就可以判斷出某人心裡想些什麼?」
「我們以前交情很好,」葛絲沉重地說。「就跟自家人一樣。克里斯和艾蜜好像兄妹似地一起長大。」
「顯然沒有。」
「問話完畢,」喬丹坐下、對克里斯笑笑。
十五分鐘之後,喬丹和克里斯一前一後離開小房間,兩人都面無笑容,也都沉默不語。他們快步前進,穿過已經聽到傳言、張口結舌瞪著他們的人群,走到法庭門口時,喬丹轉向克里斯。「不管我做什麼,你只管照著做:不管我說什麼,你只管照著說。」他看到克里斯面帶猶豫。「你欠我的,」他輕聲斥責。
「沒有,」麥克吞吞口水,他曉得遲早會談到這點。「我也沒注意到。」
「我不知道。」
唉,她心想,我乾脆幫麥卡菲把話問完算了。「哈特太太,」她說。「你是被告的母親?」
克里斯抖了一下。「聽起來像是他會說的話。」
「沒有嗎?但是已經簽名了。」
「沒錯。」
「妳覺得艾蜜麗.戈德看起來難過嗎?」喬丹重新措辭。
「有。」
「妳能舉個例子嗎?」
喬丹不可置信地說:「你能再解釋一次嗎?」
瓊安.博瑞特是個平凡的中年婦女,一雙綠眼睛閃耀著夢幻的光彩,顯示出她花了好多時間想像自己是世界文學名著的女主角,說不定甚至想像自己和最喜歡的男學生為伴。坐上證人不到幾分鐘,這位克里斯的英文老師已經告訴大家,克里斯不但是她心愛的學生,而且說不定是本世紀下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喬丹不禁露齒一笑,博瑞特太太不在證人席時,唯一的道具只有黑板和一排排書桌,遠不及像在法庭上一樣具有戲劇效果。
「我知道,」麥克嘶啞地說。「但這不是藉口。她胃口不太好,申請學校以及其他事情也給她很大壓力,我以為……我以為她只是太忙。」他伸手拿起桌上幫證人準備的開水啜飲一口,用手背擦擦嘴。「我一直在想,」他輕聲說。「我會找到一張讓我看了好過一點的字條,但我沒找到。
「哪個名詞?」
「費南女士,」喬丹說。「妳是藝術治療師。」
「沒錯。」他苦笑。「我猜我見到她的次數、跟其他青少年的父母差不多。」
「第一次是十月二日。」
「妳們四點到五點之間碰面,嗯……」芭瑞特輕點下巴。「那就是六小時之前。在這六小時之間,妳在艾蜜麗身邊嗎?」
「我了解了。接下來呢?」
「妳的意思是說,妳從隨便一幅畫作中看得出問題,稍後也證實繪者確實需要幫助?準確度有多高?」
「我准許被告律師繼續,」柏科特回答。
「卡派吉恩醫生,根據艾蜜麗的檔案,她看起來有自殺傾向嗎?」
喬丹把塞琳娜拉到一旁,遠離一些轉頭看他們的旁觀者。「他要作證。」
「沒有,」
「他良心發現、他見到上帝,他媽的,我哪知道?」喬丹無可奈何地嘆氣。「他要告訴陪審團他不打算自殺,他不要他媽媽幫他說謊,至於這會不會讓我看起來像個白癡,他才不在乎呢。」
「她聽起來相當特別。」
「不會。我想她跟我一樣不自在。」
「馬格利特?」
「她是一位常以母親和小孩為主題的十九世紀畫家,艾蜜麗也採用同樣主題,而且同樣注重細節和情感。」
「兩人、或兩人以上相約自殺。成年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你怎麼可能左右另一個人到這種地步、讓他跟著你一起自殺?」他對陪審團悲傷地一笑。「但我們都忘了自己十六、七歲時的感覺。十六、七歲時,有一個了解、崇拜你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成年之後,事情的重要性變得比較相對,但在青少年時期,你只在乎那個跟你最親近的人,你們的關係好到穿同一種款式的衣服、聽同一種音樂、做同一些事情打發時間,想法也都相同。只要其中之一提到自殺,另一個青少年就會基於各種心理因素,判定這是個好主意。」
「不知道。」
「喔、」葛絲輕聲說,雙眼迎上旁聽席中梅蘭妮的注視。「我是梅蘭妮.戈德的生產教練,我比梅蘭妮還先見到艾蜜麗。」
「當然。拿著棒棒糖的男孩是她九年級的作品,母子圖則是她十年級的作品,你從臉部輪廓可以看得出來,母子圖的技巧成熟多了,感覺比較鮮活,人物也較具立體感。至於第三幅圖畫,嗯,主題顯然是克里斯。」
「不該怎樣?」
「恐怕不行。我說的不是某一個特定研究,而是多項針對孩童的研究結果。」
葛絲閉上眼睛。「麥克,我們周圍瀰漫著這個案子的氣息,怎麼可能不講?」
帕科特法官瞄了克里斯一眼。「哈特先生,你的律師有沒有詳細解釋、你若作證將對本案造成什麼後果?」
「沒錯,」美術老師皺著眉頭說。「而且下了標題,她顯然認為快完成了。」
喬丹低頭看看三明治,三明治忽然跟木屑一樣難以下嚥。他不置一詞。
喬丹戲謔一笑。「醫生,我可不確定迪蘭妮小姐是否同意你的看法,但還是謝謝你。」陪審團在他身後竊笑。「卡派吉恩醫生,根據你的專業判斷,你能針對克里斯多弗.哈特和艾蜜麗.戈德下個結論嗎?」
「妳告訴迪蘭妮小姐,妳大部分時間請患者畫一幅特定的圖畫。這麼說來,妳從來沒有隨便拿起一幅圖畫、依此判定這個孩子是不是有問題嗎?」
她體型壯碩,依然身穿印滿了綠色小雪花的醫院外袍,喬丹已經請她陳述了姓名與職業。「安德伍女士,」喬丹說。「十一月七日晚上、艾蜜麗.戈德被送到班布里奇紀念醫院急診室時,剛好輪到妳值班嗎?」
「嗯,我確實注意到了。去年秋天她畫了一幅非常不一樣的油畫,讓我相當驚訝。」
克里斯搖搖頭,試圖釐清思緒。「他怎樣?」
她以為詹姆斯會出去走走、或是乾脆躲開,只留下與她擦身而過的一絲熱氣,但詹姆斯反而緊握她的手,感覺溫暖堅實,而她也牢牢緊握。
門忽然開了,她被帶著走過一排排旁聽席,她始終低頭盯著自己雙腳。坐上小小的證人席時,她心想:克里斯將被關一輩子的牢房,比這裡大得了多少?
「是的。」
芭瑞特的頭好昏,她得讓這個專家看起來像個白癡,但她對他的領域卻毫無所悉。「好,卡派吉恩醫生,」她鼓起勇氣說。「你讀了艾蜜麗的檔案,你也提到具有自殺傾向的青少年,有時候會顯現許多徵兆。」她拿起寫滿註釋的拍紙簿。「失眠是其中之一嗎?」
「她和圖書酗酒或是嗑藥嗎?」
「妳們最後一次會面之後,妳有任何理由認為她會改變心意嗎?」
「妳能告訴我們那是什麼嗎?」他鼓勵地笑笑。「新罕布夏州沒有太多藝術治療師。」
葛絲在座椅裡轉身。「別這樣,」她邊說、邊把手擱在他手臂上。
「克里斯是怎樣的學生?」
「是的。」
「庭上,我要再度詰問。」芭瑞特站到珊卓拉.費南面前。「妳剛才跟喬丹先生說,妳偶爾根據一幅沒有經過指示而畫出的圖畫、做一些初步評估?」
「那天艾蜜麗.戈德心情不好嗎?」
「絕對是的。我們總是一起吃早餐,而且邊吃邊聊。」
芭瑞特聽到這番意想不到的辯白,雙唇不禁緊繃。「輪到你了,」她對喬丹說。
博瑞特太太傻傻一笑。「他們必須選擇一個主題,陳述正反兩方意見,然後下結論。」
帕科特法官點點頭。「律師先生,請趕快說到重點。」
「喔、不,其實經常發生。很多人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
「謝謝妳,」芭瑞特邊說邊拿回CD。「妳提到畫中的某些風格令妳不安。妳能不能列舉一個明確的來源證明雲朵代表自殺?」
「曉得。」
「在她死前的六小時之內,他們講話的時候妳在場嗎?」
帕科特法官皺眉說:「這件事最好真的很重要。你有五分鐘的時間。」
一聽到那個粗嘎、痛苦的聲音,葛絲馬上睜開眼睛,喬丹轉身瞪著克里斯.哈特,法官和檢察官也不約而同看著他。「別問了,你不要再問了。」
「這是切結書,上面說即使我極力勸告,你還是甘願毀了自己,這麼一來,將來你以『律師辯護不力』為由上訴最高法院時,我就不會挨告。你或許願意冒險,克里斯,但我可不願意。」
芭瑞特點點頭。「戈德先生,你說你非常了解克里斯,所以今天才出庭作證。」
克里斯頓時緩和了下來,整個人和說話的口氣都變得柔和。「我認識艾蜜麗一輩子了。」
「她說她覺得已無選擇餘地,她不知道該拿這個寶寶怎麼辦。」
麥克坐得筆直,眼睛直視克里斯。「我從他出生那一天就認識他了。」
克里斯聽了抬起頭來,一臉嚴肅。「我有信仰,」他說。「我只是不確定自己相信什麼。」他把沒吃完的三明治放在錫箔紙上,包成一團丟掉。「如果我被判有罪怎麼辦?」他問。
「在妳看來,她那天離開妳的辦公室時,是否已經打算告訴孩子的父親呢?」
「不能。但我們發現諸如此類的畫作中,百分之九十的繪者都有自殺傾向。」
「聽起來很像我認識的一般青少年,」喬丹說。
喬丹舉起一系列先前法警連同肯莉女士帶進來的油畫。「我這裡有幾幅圖畫想列為證物,」他說,然後等候芭瑞特逐一檢視、法庭書記官仔細加以標示。「請妳解釋一下這些油畫,好嗎?」
「沒有。」
「我是輔導人員,」她說。「被指派處理艾蜜麗的案子。」
「紐威爾女士,妳什麼時候最後一次見到艾蜜麗.戈德?」
「就算艾蜜麗顯現了幾個徵兆,在你看來,一個健康正常的青少年是否也會表現出這些行為?」
法庭裡好安靜,靜到克里斯聽得見自己脈搏跳動。他又坐回證人席,雙手出汗,而且顫抖得好厲害,他不得不把雙手壓在大腿下,他只看了爸媽一眼,媽媽虛弱地跟他笑笑點點頭,至於爸爸,嗯,最起碼爸爸人還在那裡。
喬丹迎上他的凝視。「你得出席判刑聽證會,」他說。「然後根據刑期被移送到康科特。」
「不,我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她的心意。」
「妳清洗了她的雙手?」
「嗯,我輔導過將近四百位具有自殺傾向的青少年,這當然不包括我三本著作裡、所提到的其他自殺個案。」
「是的,」
喬丹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是說,雖然她的檔案中沒有任何明顯的警訊,但那個看起來相當正常、只是有點內向的少女可能想要自殺?」
史蒂芬妮嘆口氣說:「我建議她告訴孩子的父親。」
「她有哪門課不及格嗎?」
「不知道。」
「就你所知,她告訴你太太了嗎?」
喬丹瞄了芭瑞特一眼。「博瑞特太太,妳要我重複一次問題嗎?妳認為克里斯.哈特可能因為女朋友懷孕,所以殺害她嗎?」
瓊安.博瑞特瞪著他,嘆口氣說:「不客氣。」
芭瑞特略帶鼓舞地笑笑說:「水彩畫呢?」
「沒錯。性侵害的被害人特別喜歡畫出舌頭、眼睫毛、楔形物品、和皮帶。」她瞇起眼睛看畫,仔細思量。「嗯,骷髏頭飄浮在天空。當我們看到畫中出現一具沒有手、或是身首異處的軀體飄浮在空中,通常表示繪者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失控。他們雙腳不著地,逃不開困擾他們的事情。」
「費南女士,妳親眼看到艾蜜麗.戈德畫那個骷髏頭嗎?」
「我不知道。」
「十月十日。墮胎之前需要經過諮商,費用也在那時支付,我們也得知道手術時沒有人陪同。」
「既然我們不像你一樣對『青少年自殺』具有專長,可不可以請你跟我們簡單描述一下這個問題?」
對克里斯而言,換下出庭時衣物好像脫了一層皮。他脫下西裝和長褲,穿上監獄的制服,感覺似乎褪下文明的外殼,再度赤|裸裸回到牢房。剛從法庭回到監獄的第一個鐘頭,他不跟任何人說話,其他犯人也刻意迴避。他吸進牢裡窒礙的空氣,吸到肺部漲得滿滿地,也得重新適應狹窄的牢房,然後他才能擺出過去七個月來培養出來的冷漠、漠然、和無動於衷。
「抗議!」芭瑞特說。「她是英文老師,不會讀心術。」
「是的。」
「沒有。」
「妳和戈德夫婦贊成嗎?」
「有,我們經常看到,這是青少年成長的過程。」
「可以。我認為艾蜜麗想自殺,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更重要的是,我們可能永遠不曉得原因何在。但她因為某事而沮喪,死亡似乎是個解脫,克里斯是她最親近的人,所以她跟他說她打算自殺,也請他幫忙。但她一跟克里斯說了,他馬上明瞭如果艾蜜麗死了,他也沒有理由活下去。」
「妳認識艾蜜麗.戈德,」喬丹這下也感到困惑,但他必須阻止葛絲說出陪審團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妳認識她多久了?」
「這點說來有趣,」卡派吉恩醫生說,雙眼閃爍著學者的光芒。「家境貧窮和家境富裕的青少年同樣容易試圖自殺,想自殺的青少年沒有特定的社經背景。」
「當然。」
喬丹走到克里斯身後,一隻手故意擺在克里斯肩上。「妳曾輔導過非常沮喪、具有自殺傾向的青少年嗎?」
「沒錯。不像那個檢察官,」
「喔,」博瑞特太太猛搖頭。「當然不可能。」
麥克久久一語不發。「少了我女兒,克里斯不會想要活下去,」麥克終於說。「我也知道即使受審的是他,他卻不該是唯一受到譴責的人。」
「每個人都看過超現實畫家的作品,比方說達利、以及馬格利特。」看到喬丹一臉不解,她嘆口氣說。「達利,就是那個畫滴水時鐘的傢伙。」
「你沒聽說嗎?史提夫昨天晚上在州監獄用兩條該死的鞋帶上吊了。」
「沒錯。很可能僅僅因為艾蜜麗打算自殺,所以克里斯同意一起動手。」
「我了解,我是你媽媽,我了解你。」
「大部分藝術心理治療的研究,是不是根據這些指示?」
「試過。但她偏好油畫。」
「大部分大二的學生都做不到,但克里斯表現得好極了。」
「妳注意到艾蜜麗的風格有所改變嗎?」
「相當低。這幅畫中有很多奇怪之處,如果只有一、兩個地方,」珊卓拉說。「比方說融化中的時鐘、或是臉中央有個蘋果,我會認為她嘗試超現實主義的畫風。但你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現畫風,沒必要畫出一些讓藝術心理治療師毛骨悚然的東西。」
「你覺得他們的關係如何?」
麥克.戈德像死刑犯似地走向證人席。他直視法官,刻意不看走道左邊的梅蘭妮、以及右邊的詹姆斯.哈特,他坐定、對著《聖經》宣誓之後,馬上看著克里斯,他心想:我這麼做是為了你。
「我知道這對妳相當困難,」喬丹走向證人席,一隻手輕撫葛絲的手臂。「但我只剩下一個問題,依妳之見……」
「是的。」
「妳見到克里斯了嗎?」
警訊:性侵害。
芭瑞特笑也不笑。「申請藝術學院必須附上十五到二十張作品的投影片,對不對?」
「當然不想。」
「沒有。我今天晚上過去。」葛絲想想說。「你呢?」
「這麼說來,艾蜜麗買了這個禮物,好讓大家曉得她打算自殺?」
陪審團目不轉睛看著卡派吉恩醫生,他長得很像壯年的卡萊.葛倫,鬢角旁的銀髮濃密有型,雙手修剪得整整齊齊,看起來保證讓人有信心,更別說他是個知名的醫生,證詞也頗具權威。他自在地坐在證人席上,顯然很習慣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妳哪曉得司法制度是怎麼回事?我在牢裡待了將近一年、就為了等著開庭,這樣合理嗎?我的律師從來沒問我:『喂、克里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樣合理嗎?」他藍色的雙眼冷冷盯著葛絲。「媽,你想過這些嗎?再過一天,審判就結束了。等我被法警帶走、剩下的這輩子都關在牢裡,妳要把我的房間改漆成什麼顏色?妳有沒有想過我到了四十、五十、甚至六十歲,在一個跟衣櫃一樣大的牢房裡蹲了幾十年之後,我會變成什麼德行?」
「性侵害?」
「我重申她應該告訴孩子的爸爸,他說不定能提供超出她預期的協助。」
她腦海中赫然浮現一幅幅畫面:克里斯躺在醫院,襯衫上沾滿了鮮血:克里斯不願跟費因斯坦醫生談;克里斯鬆了一口氣說,他從來沒想過要自殺。她把頭靠在方向盤上,輕聲嘆息。克里斯,天啊,克里斯殺了艾蜜麗。
梅蘭妮在椅子上動了動,她已經出庭作證,所以今天是她第一天獲准到場旁聽。在所有證詞中,這名來自柏克萊的女士的證詞最讓人生氣。舌頭、眼睫毛、楔形物品。
「十一月七日,也就是她過世的那天下午。」
「我同意讓檢察官繼續進行,」帕科特說。
「是的。」
喬丹走向陪審團席。「她墮胎了嗎?」
「請問你為什麼決定為被告作證?」
藝術心理治療師從檢察官手中接過CD。「一張是『死之華合唱團』(Grateful Dead,),」她說。「這張CD很棒。」
喬丹踱步回到桌旁,芭瑞特呈上馬格利特的海報作為證物。「妳曉得這幅畫嗎?」
喬丹放緩語氣。「戈德先生,你知道你女兒有性生活嗎?」
芭瑞特一臉困惑站起來,她幾乎願意以微薄的薪水打賭,克里斯之所以忽然叫停,原因在於他幫喬丹想出了一個絕佳的問題問他媽媽,不然的話,他為什麼在詰問進行到一半時忽然叫停?她神情自若地走向證人席,心裡很清楚自己必須非常小心,但卻不知道該怎樣進行。
「她九月底開始動筆,她……她過世的時候還沒有百分之百完成。」
「喬丹,」克里斯急迫地說。「我得跟你談談。」
「沒錯,」醫生說。「這就是為什麼事先很難看出跡象。」
「另一張CD呢?」
麥克望向他處。「沒錯,」他緩緩地說。「我們都該想到孩子。」說完就站起來走向大廳另一邊。
麥克頓時臉紅。「我……我想過,但做爸爸的都不想知道。」
「沒錯,」芭瑞特插嘴。「但我敢保證辯方已經找到一位專家。妳是艾蜜麗的美術老師,妳有沒有問過她為什麼畫出這麼可怕的畫?」
「我還有一個問題,」芭瑞特說。「在藝術心理治療中,妳指示小孩或是青少年畫畫,而沒有讓他們自由發揮,對不對?」
「沒什麼。你已經幫被告作證,克里斯應該親自謝謝你。」
「沒有。」
「哪些跡象呢?」
「根據我們的觀察,想自殺的青少年老想著死亡,飲食、睡眠習慣有所改變,表現出叛逆行為,不跟人打交道、或是乾脆逃家。有些想自殺的青少年始終一副百般無聊的樣子,或是很難專心,說不定酗酒、嗑藥、成績退步。他們或許變得不重視外表,個性起了變化、抱怨有些心理不適所引發的生理病痛。我們也看過有些孩子把最心愛的東西送給別人,或是開玩笑說要自殺。但誠如我先前所言,有時候我們一項也看不出來。」
「但是艾蜜麗有時候會畫出不太相稱的作品?」
「她才華洋溢,」金說。「而且非常用功。她空閒的時間都花在美術教室,甚至有自己的畫架。」
「好,」喬丹舉起骷髏頭油畫,「這幅呢?」
「你本來不僅只有一絲勝算,」她輕聲說。
這麼說來,究竟哪裡出了什麼事?
「庭上,」喬丹說。「辯方還有一位證人。」
「是的。我記得她戴了一個漂亮的金戒指,你知道的,就是那種十字架型的戒指。」
「是的,大概百分之九十,」珊卓拉說。「hetubook•com•com我們相當謹慎。」
「沒錯,」葛絲平靜地說。「他們簡直就像雙胞胎。」這麼說來,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心想,問題不斷在她腦中盤旋,「他們以前有自己的語言,而且時常溜出去找對方……」
「妳的意思是?」
「沒有。某件事情讓艾蜜麗非常不高興,結果她決定不墮胎。」
她感覺克里斯默默哀求她看看他,她抬頭迎上他的注視,卻看到陪審團看不到的一面:他眼神中帶著苦楚,雙唇痛苦緊閉,靜靜看著母親替他說謊。
喬丹抽出證物中最後一幅圖畫,畫中隨筆勾勒的骷髏頭、烏雲密布的眼眶、以及下垂的舌頭深深吸引了陪審團的注意力,其中一名婦女遮住嘴巴低聲驚呼:「我的天啊。」
謝天謝地,喬丹心想。「戈德一家住在隔壁多久了?」
「這麼說來,僅僅因為她有點冷漠、退縮,所以你就判定她有自殺傾向。百分之九十九健康、正常的女性每個月多少都會這樣,不是嗎?」
「醫生,那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你有沒有訪問克里斯多弗.哈特?」
「十月十一日,也就是排定墮胎的那一天。輔導員在手術進行之前、當中、以及之後都在場,提供必要的心理協助。」
「她變得不在乎外表嗎?」
「不行,我現在就得跟你談談。」
葛絲點點頭,大聲吸口氣。芭瑞特抬頭看看,她知道她如果再問一個問題,對方說不定會再度失控,她看起來肯定像個惡婆娘。她嘴巴張了又閉上。「問話完畢,」她終於說,然後很快走回座位。
「艾蜜麗嘗試過雕塑嗎?」
「沒有。」
芭瑞特.迪蘭妮轉身面向陪審團。「這麼說來,」她問。「我們該怎麼想呢?」
「艾蜜麗是不是想自殺?」他忽然問。
「融合。」他對陪審團微笑。「就像物理學的術語一樣。這表示兩個人的個性緊密融合,結果造就出一種新的人格,兩人原本的個性也隨之消失。」
「好。妳能指出哪一個研究結果顯示,嘴巴裡伸出舌頭暗示性侵害嗎?」
「妳能告訴我們艾蜜麗下的標題嗎?」
「別這麼說,司法制度不是這麼回事。」
他走向坐在桌旁的一群人。「怎麼了?」他直接了當地問。
「這是什麼?」
「議論文的寫作技巧。我請學生們找一個時下最熱門、頗具爭議性的話題,然後根據個人信念評判正反觀點,學生們必須陳述論點,找出佐證,反駁對方,作出結論。」
喬丹走回房間,克里斯靜靜坐著,他把一張紙啪地一聲擺在桌上。「簽名,」他憤憤地說。
「當媽媽的很難想像自己的兒子會殺人,妳說是嗎?」
「她花多少時間跟克里斯在一起?」
「沒有。」
「沒有。」
「幫她清理?」
「嗯,」她戲謔一笑。「少睡一會又怎樣呢?」
他揉揉雙眼,對她眨眨眼。「好,」他說。「好極了。」說完就用指尖敲敲桌子,抬頭看看駐守在樓梯旁的獄警。
「撤掉她。」
「駁回,」帕科特說。
「辯方,」喬丹說。「傳克里斯多弗.哈特作證。」
「不能,」他輕聲說。他搖搖頭,眼淚泌泌流下。「我不能。」
他們跟著法官走進辦公室,克里斯走在最後面,門還沒完全關上,芭瑞特就開口:「庭上,這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沒有人告訴我今天會發生這種事。」
事實上,珊卓拉.費南遠從加州柏克萊而來。她一頭銀白色的短髮、一身加州陽光的黝黑、還有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心理學博士學位。「我們隸屬心理保健行業,經常受雇於機關單位,我們請患者畫些特別的東西,比方說房屋、樹木、或是人,根據患者的畫作以及繪畫的風格,我們可以判定患者的心理狀況。」
「記得。她非常年輕,看了也最令人傷心。急救人員送她進來時,她已經沒有心跳,剛開始大家忙著急救,但過了幾秒鐘之後,一切就結束了,她被送到急診室的小房間之前就已宣告死亡。」
「費南女士,妳曾就讀藝術學院嗎?」
麥克閉上雙眼,為了艾蜜麗,他照著檢察官的話想像,腦海中再度響起那個揮之不去的聲音。他想像艾蜜麗漂亮的臉龐,琥珀色的雙眼緩緩閉上,槍緊貼著她的太陽穴:他想像那隻握著槍的手,如此決然、絕望、痛苦,但他卻不確定握著槍的是艾蜜麗。
他非常、非常累。外套的布料透過薄薄的襯衫,刮得他發癢,新鞋子也在腳後跟磨出一個水泡,他的頭好像快要爆炸。
他打心裡無法想像克里斯會謀殺他女兒。就算檢方讓克里斯手裡拿著冒煙的槍,麥克依然不相信克里斯是兇手。但他心裡依然存有一絲懷疑,而且日益加重。這個小小的聲音問道:你怎麼知道克里斯是清白的?而他也確實無從得知。除了克里斯和艾蜜麗之外,沒有人曉得真相,而克里斯說不定真的犯下令人難以想像的罪行,正因如此,所以他決定不遵照喬丹.麥卡菲的指示。
「我乾脆把克里斯交到迪蘭妮手上、告訴她這是一份提早到來的聖誕禮物算了。」
喬丹實在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只能盡全力將傷害減到最低。「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
法庭頓時一片譁然,記者們衝出去打手機,梅蘭妮.戈德高聲狂叫,她先生臉色慘白、靜靜把她拉開。「庭上,我需要休庭幾分鐘,」喬丹嚴肅地說,然後逕自動手把克里斯拉下證人席,拖著他走出法庭。芭瑞特.迪蘭妮放聲大笑,葛絲坐得筆直,淚珠不住一顆顆滾下臉頰,詹姆斯輕輕前後晃動,不停輕聲說:「喔、老天爺啊,喔、老天爺啊。」過了一分鐘之後,他轉向葛絲,伸手捉住她的手,但一看到她的臉,他馬上停下來。「妳曉得,」他輕聲說。
「這麼說來,妳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這幅畫,妳針對它所做的推論可不可能受到影響?比方說變得比較不確定?」
「捏陶呢?」
「謝謝,」喬丹說。「這麼說來,艾蜜麗的繪畫逐年成熟了?」
「妳沒辦法想像他做出諸如謀殺之類的可怕事情。」
「他站在哪一方?」
那本她從頭讀到尾的日記。
葛絲知道他想問什麼,她已經跟喬丹演練過了,昨晚也想了千百次。她閉上眼睛,等著他說出那個即將讓她作出偽證的問題。
「是的,」珊卓拉對著檢察官一笑。「好久以前囉,那個時代說不定恐龍依然存在。」
「我……我不知道。」
喬丹坐下。「輪到妳了,」他對芭瑞特說。
「克里斯十四歲的時候,」葛絲說。
「問話完畢,」梅蘭妮說,然後把油畫放回證物桌,正面朝下。
「妳聽了有何反應?」
帕科特法官揮手示意兩位律師向前,喬丹揚起眉毛,等著聽芭瑞特要說什麼。「為了將來上訴,我必須再度聲明檢方反對傳訊這位證人。」
「喔、是、是。」他很快瞄了陪審團一眼,陪審團跟其他格拉夫頓郡、隨機取樣的小團體一樣,成員的背景迥異,達特茅斯學院經濟學教授的旁邊坐著一位農夫,喬丹敢打賭這人一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農場,經濟學教授看起來很無聊,說不定他從頭到尾都知道誰是達利,農夫則低頭拼命做筆記,「肯莉女士,艾蜜麗畫了這幅畫嗎?」
「既然艾蜜麗沒有表現出大部分的徵兆,她可不可能不具自殺傾向呢?」
「她開玩笑說要自殺嗎?」
喬丹又轉向麥克。「你說你像了解自己女兒一樣了解克里斯。你認識克里斯一輩子了,而且長久見證了他們的關係,在你看來,這是謀殺、還是自殺?」
「如果妳在法庭裡擺出那張海報,」喬丹說。「我也需要一些發揮空間。庭上,我需要時間找些關於馬格利特的資料。」
會客室裡沒有別人,葛絲通常早到一點,但今天她得從法庭趕回家幫凱特準備晚餐,然後再趕過來探視克里斯,克里斯似乎相當煩躁,葛絲謹慎偷瞄他。「你還好嗎?」她問。
「博瑞特太太,妳認得這個嗎?」喬丹舉起一份打字工整的作業。
「抗議!」芭瑞特大喊。「引導證人。」
「嗯……我想可能吧。」
「我知道你依然是我心愛的兒子:我知道你承受得了這件事,正如你應付得了其他事情:我知道陪審團不會把一個無辜的人定罪。」
「她老想到死亡嗎?」
他不敢看艾蜜麗的父母,但他感覺得到他們從旁聽席傳來的熾熱怒意。
「甚至他自己?」
英文老師把作業舉到一段距離之外,瞇起眼睛。「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選擇』。縮減某人的性命是違法行為,事實就是如此。辯稱胎兒不是生命無異是強詞奪理,因為等到大部分墮胎手術進行時,所有的人體器官已經成形:辯稱墮胎是女人的權利也不成理,因為那不僅是她的身體,也攸關另一個人的生命。」她抬頭看看,等待指示。
然後她將出庭作證。
喬丹很快走到克里斯旁邊,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你究竟在幹什麼?」喬丹背對著陪審團說。
「抗議,」芭瑞特說。「被告律師有問題想問證人嗎?」
「……常常幫對方說話……」
「在妳認識她的五個星期裡,艾蜜麗是否曾經猶豫該不該把此事告訴孩子的父親?」
「這麼說來,他說不定可以告訴你、艾蜜麗是否表現出我們剛才列舉的種種徵兆?他說不定比任何人看得更清楚。」
喬丹盯著克里斯,臉上毫無表情。「我不知道。」
葛絲微弱笑笑說:「你的邏輯很奇怪。」
「也有可能,」珊卓拉說。
「真的嗎?」喬丹故作驚訝地說。其實他上個星期已經跟卡派吉恩醫生詳細演練,醫生說什麼都不會嚇到他。「為什麼?」
「沒錯,他是個比利時畫家,」珊卓拉解釋。「他以這幅畫為主題做了一系列變化,」她指指海報上男子的黑色側面影像,男子式樣保守的禮帽中滿是雲朵。
珊卓拉從口袋裡掏出一副細框貓眼眼鏡,把眼鏡架上鼻梁。「這看起來像是出自一位調適良好、心情穩定的繪者,你可以看出畫中人物的臉龐和雙手比例恰當,傳達出高度真實感,畫中沒有不尋常或是誇張之處,而且用色鮮明。」
「沒有。」
「沒錯。除了著作之外,我還在《輔導與診療心理學》和《異常孩童心理學》期刊發表文章。」
「我想可能吧。」
帕科特法官眉毛糾成一團。「麥卡菲先生,」他說。「請你控制一下你的當事人,好嗎?」
「他去年秋天在妳班上嗎?」
他躲到毯子下,傷心而恐懼地偷偷顫抖,直到控制室通知他有訪客。
芭瑞特從她的公事包裡拿出兩個小小的塑膠方塊。「請將這些列為證物,」她邊說、邊把兩張CD擺到證物桌上。「費南女士,這兩張CD是從艾蜜麗.戈德房間裡拿來的,妳能為我們描述一下嗎?」
「她朋友跟家人怎麼說?」
克里斯呆呆瞪著他的律師,好像喬丹從未開口說話似地。「我要妳撤掉她,」他說。「讓我出庭作證。」
「失去女兒讓我非常傷心,這輩子沒有任何一件事更讓我難過。因為我非常難過,所以我想怪罪其他人。如果我和我太太說:『哪有什麼徵兆,她沒有自殺傾向,她是被人謀殺的』,這樣一來……我、我太太、以及全天下可能碰到同樣事情的父母,心裡可能好過一點。」麥克轉向陪審團。「當爸爸的應該看得出女兒想自殺、或是心情不好,對不對?但我沒看出來。如果我能責怪另一個人,那麼整件事就不是我的錯,我女兒之所以會死,也不是因為我沒留心、或是沒有仔細觀察。」他伸手扒過銀白的頭髮。「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旋轉木馬場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我不能因為不想心懷愧疚,所以怪罪他人。」
「這也是慣例,」她說。「特別是如果死者流了很多血,親人看了會難過。我把她的雙手和臉擦乾淨,沒有人跟我說不要動她。」
麥克翻弄運動夾克的衣袖。「當爸爸的對此有何感受?」他低頭沉思。「我想保護她,她始終是我心愛的小女兒:但艾蜜麗遲早必須探索人生的真相,而除了克里斯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最佳伴侶。她遲早會長大,而我了解、也信任克里斯。我當然信得過他,所以才把最寶貴的女兒託付給他,其實我已經把女兒託付給他好多年了。」
喬丹盯著克里斯,他跟法庭裡每個人一樣被這番話嚇得默不作聲。這不像十八歲孩子說的話,而像出自一個年歲較大、較有智慧、較為傷心的人之口。
「按照正常程序,屍體被送到太平間之前必須經過指認,有人跟我們說死者父母正趕過來,所以我開始幫她清理。」
「妳從青少年的畫看得出繪者曾遭到性侵害、或有自殺傾向嗎?」
「沒有。」
喬丹背向陪審團和芭瑞特.迪蘭妮,對著葛絲笑笑,希望幫她放鬆一點。放輕鬆,他以嘴唇示意。「哈特太太,請跟我們說說妳兒子。」
麥克同意考慮看看。但如果是他呢?那個小小的聲音說:如果是他呢?
克里斯的頭搖得好厲害,葛絲的手被搖得甩開。「媽,妳知道嗎?」他輕聲說。「我開槍射了艾蜜麗。」他低聲啜泣,然後起身走向樓梯旁的獄警、讓獄警把他安全送回牢裡。
「你能談談你和艾蜜麗的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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