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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不過它還在走廊上，等一兩分鐘。」柏納德匆匆走到門口，把門猛然推開。「進來，」他命令道。那「理由」就進來了，在大眾面前現身。群眾中掃過一陣氣喘、驚呼與恐懼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女孩尖叫了起來；有一個人為了要看得更清楚，站到椅子上，結果掉了下來，把兩瓶滿是精|子的試管打碎。臃腫，鬆垂，在那些結實而美麗的身體之間，在那些勻稱優美的面龐之間走過來一個怪異的、令人恐怖的中年妖怪——那是琳達。她走進屋中，賣弄的發出她那破碎的、失色的微笑；一邊走一邊扭動著她巨大的臀部，意欲盼顧生姿。柏納德走在她的旁邊。

副地下室的發電機嗚嗚作響，電梯衝上衝下，整個育嬰室的十一層樓房，這時都是哺育時間。一千八百個小心標籤過的嬰兒，從一千八百隻瓶子裏吸吮著消毒過的外分泌液，每人一品脫。

嗡嗡，嗡嗡！蜂房忙碌著，歡樂著，嗡然進行。彎著腰在試管上方工作的年輕女孩們，輕巧的唱著歌，註定員們一邊工作一邊吹口哨，而傾倒室的空瓶子上方的工作人員又發出何等狂放的笑聲！但是當主任跟亨利．福斯特進入受精室的時候，他的臉是嚴肅的，木然的。

「你以為我認不出來他嗎？」琳達憤怒的問道；然後轉面對準主任說，「當然我認得你，湯瑪肯，你走到那裏我都認得出來，一千一萬人我都認得出來。也許你已經忘了我吧hetubook.com.com！記得嗎？記得嗎，湯瑪肯？你的琳達。」她站在那裏看著他，頭偏向一邊，仍舊在微笑，但是在主任僵直發呆的厭惡的表情面前，那微笑卻漸次失去信心，而終於僵化，到最後消失。「你記得嗎，湯瑪肯？」她用顫抖的聲音反覆的說，眼睛充滿了焦慮，憂苦。長著小膿包而鬆垂的臉，扭曲成怪異的，極端苦痛的鬼臉。「湯瑪肯！」她伸展出手臂。有人開始竊笑。

紅著臉，他想把她的胳膊扳開；而她卻拼命抱緊。「可是，我是琳達，我是琳達。」吼笑的聲音淹沒了她的聲音。「你讓我懷了孩子，」她的尖叫聲超過了吼笑聲之上，突然間全場都可怕的沉默了下來；大家的眼睛都不曉得放在那裏才好。主任突然蒼白下來，不再掙扎，只站在那裏雙手握著她的手腕，驚呆的向下看著她。「是的，一個孩子——而我是它的母親。」她這淫穢的話像挑戰一般，拋向眾人的沉寂之中；然後，突然間，自動推開了他，自以為恥的用雙手捧住了臉，哭泣起來。「那不是我的錯，湯瑪肯。因為我總是按照規定步驟，我有沒有？我有沒有？我總是……，我不知道怎麼會……，啊！如果你知道多麼可怕，湯瑪肯……，但他仍舊是我的安慰。」然後她轉向門口，「約翰！」她叫道，「約翰！」

「是∫的，」主任學著柏納德的口氣，把「是」這個字拖得很長，像一條蛇和_圖_書一樣，彎彎曲曲。然後突然間把聲音提高，「各位先生女士，」他像喇叭似的說，「各位先生女士。」

「當然，我能夠，」馬克斯大聲回答道。

「湯瑪肯！」她跑向前去，毯子拖在後面，展開雙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

在試管上端的女孩子們停止了唱歌，顯微鏡工作人員的口哨聲也戛然而止；沉默，深沉的沉默；大家都轉過頭來。

在育嬰室的上層，是宿舍，幼小的男孩和女孩還需要午睡。而當他們午睡的時候，卻不知不覺間仍在忙碌——忙著接受催眠教育：衛生學，社會穩定，階級意識和幼兒的性|愛知識。在這些宿舍上層，是遊戲室，在那裏，由於天氣開始下雨，九百個更大一點的孩子，在玩著磚頭和塑造泥土的遊戲，以及找拉鍊和性|愛的遊戲。

柏納德走進屋子中，從兩排受精員之間向他們走來；在他的神經質上掩飾著一層薄薄的、得意洋洋的自信。他說「早安，主任」的時候，聲音大得有點荒謬；為了更正這個錯誤，他說「你叫我過來跟你講話」的時候，聲音又細小得有點好笑，短而刺耳，像老鼠吱吱叫似的。

「各位先生女士，」主任又反覆了一遍，「很抱歉我要在這裏打斷一下各位的工作。一種痛苦的責任感使我不得不這個樣子。社會的安全與穩定受到了威脅，各位先生女士，各位正處在危險之中。這個人，」他控訴的指著柏納德，「這個站和-圖-書在你們面前的人，這個接受了那麼多，而因此也背負著重大期望的正阿爾法，這個各位的同事——或者，按照我的預料，我應該說，是各位以前的同事吧？！——已經大大出賣了交託給他的職責。他對於運動與蘇麻的異端看法，他的性生活的離經叛道的醜聞，他對我們福特教訓的不服從，拒絕在下班以後『像一個嬰兒』，」（這時主任劃了一個Ｔ字記號），「他已證明他是社會的公敵；各位先生女士，他是一切秩序的顛覆者，是對文明本身的謀叛者。為了這個原因，我建議開除他，從他在本中心中所擅據的職位開除他；我更一步建議把他調到最低階層的次屬中心；他的懲罰對社會有最大的益處；要把他調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在冰島，他用不合乎福特的精神來誘惑他人走入迷途的機會要少得多。」主任停了一刻；然後打開雙臂，轉向柏納德，含意深遠的對他說：「馬克斯，你能不能提出任何理由使我覺得應當延緩立即執行？」

「可以做一個公開的榜樣，」這是他的聲音。「在這個屋子裏；因為這一間比本中心任何其他工作間的高階級工作人員都更多。我已經告訴他，兩點半到這裏來見我。」

「……這種可惡的笑話，」主任叫起來。

「他的工作做得很好，」亨利用一種虛偽的慷慨這樣說。

「是的，」柏納德說。

蒼白，目眥俱裂，主任困惑、苦痛而屈辱的環顧四周。

他立刻進來ｍ•ｈeｔｕbｏoｋ.com•coｍ，進到門口，站了片刻，環顧四周，然後穿著他的鹿皮鞋，快速的越過屋子，雙膝跪在主任面前，清楚的叫了一聲：「我的父親！」

這兩個字（因為「父親」這兩個字沒有包含著「生孩子」這件事的可厭與道德上的曖昧，因此要比「母親」二字的淫穢成份較少，而粗野的成份則較多）把那原先已經變得不堪忍受的緊張氣氛挑破，笑聲爆發出來，巨大的、幾乎歇斯底里的一陣接一陣，就好像永無停止的時候。我的父親——而那竟然是主任！我的父親！噢，福特，噢！這簡直是太妙了。吼笑一陣又一陣疊上去，眾人的臉似乎都笑得走了樣，眼淚迸流。又有六瓶精|子被打得粉碎。我的父親！

「這是什麼意思，」主任開始說話，「這個怪物……」

我的父親！那哄笑聲雖然已經顯示出即將消逝的痕跡，卻又再度爆發出來，比原先更甚。他兩手塞耳，衝出房間。

吼笑之聲再也無法壓抑，轟然暴發。

葬花街育種中心四千間房子的四千個電鐘的指針同時指著兩點二十七分。「工業的蜂房」——主任這樣叫它——正在嗡嗡作業。每個人都忙碌，一切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在顯微hｔｔｐs://m.ｈeｔuboｏk.ｃoｍ.ｃｏm鏡下，精|子正在猛力的擺動尾部，把頭鑽進卵子中；受精之後，卵子開始擴大，分裂，或者，如果波康諾夫斯基化，就發芽生長為一大堆胚胎。自動梯從社會註定室降入地下室，在那裏，猩紅的微光中，胚胎溫暖的癱植在腹膜床上，渴飲著血液替代品與荷爾蒙，日漸長大，或者遭受毒液的浸漬，而凋萎成愛普西隆。瓶架伴著微微的嗡嗡和嘎嘎聲，用眼睛所不能察覺的速度，緩慢移動，經過了締造一切的歲月，而到達傾倒室，在那裏新出瓶的嬰兒哇哇墜地，發出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驚恐的吼聲。

「這個我知道。但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更要嚴厲。他心智的能力必須伴同道德責任。人的天份愈高，走入歧途的力量愈大。寧可自己受苦，也不能敗壞別人。福斯特先生，站開一點想想，你就知道沒有任何東西像在行為上離經叛道那樣觸怒社會。謀殺只能傷害個人——而且個人又算什麼呢？」他用手一揮，指示著那成排成列的顯微鏡，那試管，那孵育器。「不費吹灰之力，我們就可以造一個新人，要多少有多少。離經叛道卻不只威脅到個人的生命；它攻擊的是社會本身。是的，是社會本身，」他又重複一遍。「啊，他來了。」

「是的，馬克斯先生，」主任傲岸的說。「我是要你到這裏來見我。你昨天晚上渡假回來，我知道。」

「那就是他，」他指著主任說。

主任顯然未曾料到，但仍舊莊嚴的說，「那麼，提出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