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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新世界

作者: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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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的憤怒突然沸騰起來;再度受挫,他痛苦的熱情找到了另一個出口,轉變為苦惱的盛怒。
野蠻人轉身跑向病房另一端。
「她死了嗎?」那個好奇的孿生兒拖著腳步在他身邊反覆這樣問。
那野蠻人猛然的吃了一驚,打開捧著的臉,轉頭回看。五個卡其孿生兒,每個右手上都拿著吃剩一半的長條形愛克力,一模一樣的臉上抹著不同形狀的巧克力痕跡,站成一排,像獅子狗一般滴溜著眼睛在看他。
「帶我去她那裏,」野蠻人說,努力的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常。
仍舊紅著臉,她帶著他穿過病房,當他們走過的時候,臨終者那些仍舊青春而未現枯萎的臉轉過頭來看他們(因為衰老飛奔得如此之快,以致沒有時間老到面頰——衰老的只是心臟和腦部)。他們一邊前進,一邊被那些臨終者用第二度嬰兒期空洞而好奇的眼光追隨著。野蠻人打了一個冷顫。
野蠻人向下看著他,仍舊沒有說話,就把他推開。那孿生兒跌倒在地上,開始哭叫。野蠻人頭也不回。
站在一圈找拉鍊遊戲的孿生兒之間,護士長轉過身來。首先是驚奇,然後立刻轉為責備。「不要喊!為這些小孩想想!」她說,皺著眉。「你可能會破壞制約;可是你要幹什麼?」他已經衝過了那一環孿生兒。「小心!」有一個孩子已經哭叫起來。
「她死了嗎?」
重又感到安全以後,那護士又莊重的——但又細聲細氣,而不甚果斷的——說了一句,「我已經警告過你。當心就是,」不過,她仍舊帶著那些過份好奇的孿生兒走開,到屋子的另一端參加另一個護士所帶領的遊戲——找拉鍊。
那是一個寬敞的大房間,陽光明媚,漆著乳黃色的油漆。一共二十張床。床床有人。琳達跟這些人一同正瀕臨死亡的邊緣——有人陪伴,而且有一切現代化的方便設施。空氣中一直播送著活潑快樂的合成旋律。在每一張床的床腳,跟臨終者面面相對的地方,都有一架電視機。電視機是一直打開的,從凌晨一直到午夜都是如此。每一刻鐘,屋子裡的香氣都會自動變化。「我們試著,」護士一邊把野蠻人帶到門口,一邊解釋,「我們試著在這裡創造一種澈底歡樂的氣氛,就像第一流的旅館和感覺電影院一樣;或許你了解我的意思。」
「她不是很可怕嗎?」他們小聲的說。「看她的牙齒。」https://m.hetubook•com.com
突然一陣噪音使他睜開眼睛,匆忙抹乾眼淚,他轉頭回看。那是一長列似乎無止境的孿生兒走了進來,年齡大約有八歲,男的。孿生跟著孿生,孿生又跟著孿生,他們像夢魘一樣走了進來。他們的臉,他們反反覆覆的臉——因為他們一大堆只有一張臉——像獅子狗一般,鼻孔上翻,滴溜圓的眼睛泛白的轉動,像獅子狗一般注視著。他們的制服是卡其。他們的嘴都張垂著,一邊尖著嗓子小聲講話,一邊進來。頃刻之間,整個病房像蛆一般擠滿。他們在病房之間蜂擁,爬上爬下,盯著電視機,或對臨終的人作鬼臉。
琳達把他們嚇了一跳;有一堆群聚在她床腳,用一種害怕而又愚蠢的好奇盯盯的看著她,就好像動物突然面對陌生的東西一般。
「我!」整個的一群波康諾夫斯基化的學生兒都合聲道。二十號床位所發生的事情,完全拋諸腦後。
他感到她的手微微的壓力,做了回答。眼淚湧到他的眼睛裏,他俯身上去吻她。
「噢,高特,高特,高特……」野蠻人連續的這樣叫道。在痛苦與懊喪的渾沌中,這是他唯一能夠說出的字眼。「高特!」他大聲的咕噥著,「高特……」
「波普!」她咕噥著,閉起了眼睛。「噢,我真喜歡,我真……」她嘆氣,又重新陷入枕頭中。
她給他的表情是充滿著無法說明的恐怖——恐怖,以及似乎對他的責備。她想要坐起身來,卻又跌回枕頭上,她的臉可怕的歪曲,嘴唇發藍。
「還有沒有希望?」他問道。
琳達的眼睛閃爍的睜開;她看到了他,認出了他——「約翰!」——然而卻把這真實的臉,這真實而暴戾的手,放到了一個幻覺的世界中,放到了那有廣藿香、烏麗澤超聲音樂,放在那變形了的回憶,變形了的感覺所構成的夢幻的宇宙中。她知道他是約翰,是她的兒子,可是,卻幻覺著他是馬爾白斯她的天堂的闖入者,而她在那天堂裏正在跟波普渡蘇麻假期。他憤怒,因為她喜歡波普,他搖撼她,因為波普在床上——就好像她做錯了什麼似的,儘管所有的文明人都做同樣的事情。「每個人都屬於每……」,她的聲音突然停止,變成了幾乎聽不見的、窒息的叫聲。她的嘴張開:她拼命的努力想把空氣吸入肺部。但似乎她已忘記了如何呼吸。和-圖-書她想叫出來,但沒有聲音——只有她恐怖瞪視的眼睛,表現著她在忍受何等的痛苦。她的兩手按住自己的喉嚨,然後在空氣中亂抓——抓那她不能再呼吸的空氣,那對她來說已經不再存在的空氣。
聽到她的名字,她轉過來,恍惚的眼睛因為有一種認識而產生了一縷微光。她壓一壓他的手,微笑一下,嘴唇動了一動,然後突然頭部下垂——她睡著了。他坐在那裡看她——想從那疲憊的肌膚中找尋那在馬爾白斯傾身在他童年上方,那年輕而明麗的臉龐,回憶起(他閉上了眼睛)她的聲音,她的動作,以及他們共同生活的種種事情。「鏈徽素G到班巴瑞T……」她的歌聲曾經是多麼美好!而那些童稚的歌詞又是多麼神奇奧妙!
「好嘛,那就叫他們離得遠一點,」野蠻人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這些可惡的小鬼,在這裡搞什麼?可惡!」
她的嘴唇蠕動。「波普!」她又咕噥道,而他感到像一桶糞便潑到臉上。
野蠻人在床邊坐下,「琳達,」他小聲的說,握住她的手。
琳達躺在一長排床舖的最後一個,旁邊就是牆壁。支撐在枕頭上,她在欣賞電視節目——播放的是南美黎曼表面網球半決賽,畫面小而靜默。在電視的玻璃幕上,那小小的人影無聲無息的衝來衝去,就好像玻璃缸裏的魚——那是另一個世界中無聲的而又騷動的居民。
「可惡?你是什麼意思?他們在接受死亡制約。而且我告訴你,」她凶猛的警告道,「如果你再騷擾他們的制約,我就叫門房把你丟出去。」
肥肉在肝臟,鱈魚在海裏。
他們的眼睛遇到了他的眼睛,同時一齊獰笑起來,有一個用他愛克力的把子指著說:
「你是說,她不死?」(他點頭。)「不,當然沒有希望。凡是送到這裡來的人,就沒有……。」
他的哭吼聲使護士長匆匆忙忙過來營救。
公園路的臨終醫院,是一座報春花花磚鑲成的六十層高塔。當野蠻人從計程飛機上走下來,一隊色彩鮮麗的空中柩車,正從樓頂上呼呼起飛,越過公園,向西送到屍體火化場。在電梯門口,門房回答了他所提出的問題,於是他降到第十一層的八十一號病房(這是一座飛奔性衰老病房——門房向他解釋道)。
烏麗澤利安娜超聲音樂的音調愈來愈高,變成抽噎般的m•hetubook•com.com聲音;在香味的輪流系統中,馬鞭草的氣息突然又轉換為強烈的廣藿香。琳達騷動一下,醒來,迷茫的睜著眼看了一下電視幕上的半決賽,聞了幾下新出現的香氣,然後又突然微笑——那種幼稚的、狂歡的微笑。
「噢,看啊,看啊!」他們用一種低低的、害怕的聲音說,「她怎麼了,為什麼那麼胖。」
「可是,琳達!」野蠻人懇求著說,「妳不認識我嗎!」他已經那麼努力,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可是她為什麼還不讓他忘掉呢?他抓住她鬆軟的手,幾乎用了粗暴的力量,就好像要逼著她從那卑下的、快樂的夢中回來,從那低賤的、可恨的回憶中回來——回到現在,回到現實:那可怕的現在,可怕的現實——卻是莊嚴的,有意義的,極端重要的;正是因為那逼在眉梢的事情;使它們如此可怕,因此,也就如此莊嚴、有意義與重要。「妳不認識我嗎?琳達?」
「現在跑過去,喝一杯咖啡因,親愛的,」她對那另一個護士說,權威的運用使她重獲信心,使她感到舒服一些。「現在,孩子們來!」她叫道。
他感到熱淚從眼後面湧出來。然後,他回憶起琳達教他的最早的課程:咪|咪在布上,小小孩在杯中;還有那「胚胎室貝塔工作人員初級指導手冊」。還有那長長的夜晚,坐在火堆邊;或夏季,在小屋子的頂上,那時,她向他說那邊的故事,那保留區外邊的故事;那美麗的美麗的那邊——關於它的記憶,就像關於天國的記憶一樣,永遠是美好而可愛的,一直到現在,他還完完整整的保留著,沒有被這真正的倫敦的現實所觸及和污染,沒有被這實際文明化的男人和女人所糟塌。
「好啦,我一定得走了,」護士說。「我的那一批孩子們就要來。而且,還有三號,」她向病房前端指一指,「隨時都可能斷氣。好啦,儘量輕鬆一點。」她輕快的走開。

野蠻人沉默的看了他們片刻。然後沉默的站起身來,沉默的慢慢走向門口。
那護士感到觸怒。「你很急是嗎?」她說。
他們從來沒有看過一張像琳達這樣的臉——從來沒有看過一張臉不是青春的,皮膚緊密的,沒有看過一個身體不是苗條的,挺直的。所有的這些六十到六十九歲的臨終者,都有著少女一般稚嫩的外觀。在四十四歲之年,相形之下,琳達似乎變成了一個www.hetubook.com.com鬆弛、老邁而變形的怪物。
A,B,C,維他命D;
「她在那裡?」野蠻人問道,完全沒有理會護士的禮貌解說。
「快,快!」他喊道,「快!」
琳達受到了騷擾,眼睛睜開一刻,模糊的向四周張望,然後又垂下頭來睡覺。野蠻人坐在她的床邊,努力想恢復幾分鐘以前的情緒。「A,B,C,維他命D,」他重複對自己說,就好像這幾個字是咒言,可以把過去起死回生。但那咒言沒有效用。那美麗的回憶頑固的拒絕再現;再現的卻是可惡的嫉妒、醜惡與不幸。波普的肩膀流著血;琳達可厭的沉睡,蒼蠅圍繞著床邊地上倒翻的米絲克兒酒嗡嗡作響。當琳達走過去的時候,男孩們叫著那種名字……,啊,不,不!他閉起眼睛,搖著頭,努力想把這些回憶趕開。「A,B,C,維他命D……」他努力去回想幼時的景象:他坐在她膝蓋上,而她用胳臂環繞著他,一邊搖著他睡覺,一邊反反覆覆的在唱,「A,B,C,維他命D,維他命D,維他命D……」
「有誰要愛克力?」她大聲而快活的問道。
「他說的是什麼?」有一個聲音非常近,透過了那烏麗澤超聲音樂的叫喊,清楚的傳入他的耳朵。
「你為什麼要對他這樣?」她不客氣的問道。「我不准你打孩子。」
突然間,從床的下面,約翰的椅子和牆壁之間,冒出一隻獅子狗般的臉孔,定定的看著琳達的睡臉。
「可是我是約翰!」他吼道,「我是約翰!」在他憤怒的痛苦中,他抓住她的肩膀,搖撼她。
野蠻人像冰柱一般沉默的站了片刻,然後突然跪在床邊,雙手摀臉,不能控制的哭泣起來。那護士不知所措的站著,一時看著跪在床邊的約翰(丟臉的景象!)一時看著屋子另一端的那堆孿生兒(可憐的孩子!)這些找拉鍊的孩子們,正從屋子的另一端用翻著的鼻孔和瞪著的眼睛,對著這邊二十號床位所發生的事情張望。她應不應該跟他說,應不應該讓他回復神智,應不應該告訴他身在何處?他對那可憐無知的小孩,又會產生如何嚴重的影響!用他可惡的哭喊,使他們整個健康的死亡制約都前功盡棄—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好像死亡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就好像真的有人在乎它似的!這會使他們對於死亡產生最糟糕的觀念,會騷亂他們,使他們對死亡產生完全錯誤的、澈底違反社會路線的反應。
被他臉上痛苦的表情嚇了一跳,那護士突然把話中斷。「怎麼啦?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問道,她不習慣於訪客的這種表情。(其實訪客也並不很多:更且也沒有任何理由要有很多訪客。)「你沒有覺得不舒服吧,有沒有?」
當他們到達病房的頂端,琳達已經死去。
他搖頭,「她是我母親,」他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樣說。
因此,她走向前去,拍一拍他的肩膀。「你可以規矩一些嗎?」她用一種低沉而憤怒的聲音說。但是,回轉頭來,她看到有六、七個孿生兒已經起步走向病房的這一端。遊戲的圈子已經破裂。下一刻……。不行,這個危險太大了;整個的這一群孩子的制約都可能向後退縮六、七個月。她匆匁趕回孩子圈。
那護士驚奇的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含著恐懼;然後很快的把眼睛轉開,從脖子到太陽穴一下子通紅起來。
「快,快!」他抓住她的袖子,拖著她在後面跑過來。「快!發生了事情。我殺了她。」
野蠻人站起來,俯身向琳達。「怎麼了,琳達?怎麼了?」他的聲音是驚痛的,就好像在哀求。

野蠻人站起來,向她走過兩步。他的動作與臉上的表情使那護士恐怖的向後倒退。用了極大的努力,他把自己壓制下來,沒有說話,轉過身重又坐在床邊。
琳達斷續的看著,含混的而又不知所以然的微笑著。她那蒼白、腫脹的臉,帶著一種低能兒的快樂表情。她的眼瞼時而垂下,看起來好像打盹。然後帶著一種小小的驚奇重又醒來——醒向那養魚缸中網球賽的滑稽動作,醒向那「烏麗澤利安娜超聲」的歌唱,唱「抱緊我,一直到我沉醉,甜蜜;」醒向那頭頂上方通風口吹過來的馬鞭草的溫暖香氣——醒過來就是醒到這些事物中來,或者說是醒到對這些事物的夢境中來,這些事物由於她血液中流動的蘇麻而變形,而更為奇妙,更為華麗;她醒到這些事物中,再度展開她破碎而失色的、嬰兒般滿足的微笑。
「我說……」他開口;但是他的句子沒有說完就尖叫起來。野蠻人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從椅子上端提出來,給了他一個響脆的耳光,把哭吼著的他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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