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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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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

第三章

他的胸臆裝滿了一種少見的愛國熱情。
但是,世道在變。當初把艾略特提拔進社交界的那些仍然活著的偉大婦女,年事已經很高。那些英國的貴族夫人,在她們的爵爺去世後,只得把府邸讓給媳婦,自己住進切爾登南的小別墅或者攝政公園一帶的普通房屋。斯達福德府改為博物館,古松府成了一個機構的辦事處,德文郡府在出賣。艾略特在考斯常坐的帆船轉了手。眼下當道的那些時髦人物覺得艾略特這樣大年紀的人沒有用。他們嫌他煩不過,而且可笑。他們仍舊願意參加他在克拉里奇飯店招待的盛大午宴,可是,艾略特相當機伶,知道他們來是為了相互之間碰頭,而不是來看他。過去請帖散在寫字檯上隨便他挑選的情形,現在已經沒有了;他常常弄得只好在自己旅館的套間裡一個人吃晚飯,這種丟臉事情他很不願意有人知道。英國有地位的女子,由於一件風流事件遭到交際界抵制之後,就對藝術感覺興趣起來,在自己身邊羅致一些畫家、作家和音樂家。艾略特太心高氣傲了,可不願意丟這樣的臉。
「我也不要求你相信我的話,」艾略特氣噓噓地跟我說,「可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看見他時,他總要強過我。我,提香,提香,」他連話都說不連貫。「就是有張提香,他也對面不識。」
格雷在妻子身上很肯花錢。生頭一個孩子時,他給了伊莎貝兒一隻方鑽石戒指;生第二個孩子時,送了她一件黑貂皮大衣。由於太忙,他很少離開芝加哥,但是,只要能夠放幾天假,他們都要到亨利.馬圖林在麻汾的那幢大房子去度假日。亨利對兒子非常鍾愛,有求必應,有一次聖誕節,在南卡羅萊納州買了一處農場,使他能在射獵季節時去打兩個星期的野鴨子。
可是,保羅.巴頓進的社交界和二十年前艾略特.談波登辛辛苦苦鑽進的社交界,完全是兩個世界。這個世界一心只顧自己享樂。保羅.巴頓的豪興、漂亮儀表和翩翩風度在幾個星期之和_圖_書內就達到艾略特花了多年刻苦和決心所達到的程度。不久他就不需要艾略特的幫助,而且並不想法子遮蓋這一事實,兩人碰面時,巴頓還是很討喜,可是,那種隨隨便便的派頭,使這個年紀大的人非常生氣。艾略特請的客人並不是根據自己喜歡不喜歡,而是看他們能不能使宴會開得好。由於巴頓的人緣不錯,所以艾略特每星期請午宴時,仍舊邀他;但是,這個成功的年輕人一般都有約會,而且有一兩次在最後五分鐘時拆他的臺。這樣的事情艾略特自己過去做得太多了,明知道這是因為另外的一家請客,比艾略特的宴會更有吸引力。
「他們賺錢就像隨手撈似的,老兄,」艾略特告訴我。「怎麼,格雷才二十五歲,已經賺五萬塊一年了,而且這只是開頭。美國的富源真是沒有個完。這不是暫時的繁榮,而是一個偉大國家的正常發展。」
艾略特認為,法國的情形也不大妙。他年輕時候的那些偉大婦女,如果還活著的話,都把時間花在打橋牌(他最討厭的一種牌戲)、做祈禱和帶領孫子孫女上面。開店的人,阿根廷人,智利人,和丈夫分居或者離了婚的美國婦女,住在貴族派頭的華麗大廈,請起客來,極盡豪華之能事,可是,艾略特在他們的宴會上碰到的都是法語發音鄙俗的政客,吃相難看的新聞記者,甚至演員,氣得他直罵。名門望族的小兒子娶開店人家的女兒並不認為是丟臉。誠然,巴黎是熱鬧的,但是,這種熱鬧多麼寒傖啊!那些年輕人一味瘋狂地追求享樂,都認為再沒有比在一家烏煙瘴氣的小夜總會,喝一百法郎一瓶的香檳酒,擠在城裡不三不四的人裡面跳舞跳到天亮五點鐘,更有意思的了。菸氣、熱氣、嘈雜聲,鬧得艾略特頭都痛了。這不是他三十年前所認為的精神家園的巴黎。這不是善良的美國人死後進入的巴黎。
「當然,房子不大,」艾略特說,「但是,亨利告訴我,屋內的裝修花了他十萬塊。對某些人說來,簡直是一筆財產。」
「當然,我們的商業巨頭跟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靠商業發財的那些偉大的藝術倡導和-圖-書人很相似。例如,美第奇家族。兩個法國國王並不認為娶這家望族的女兒有失身分,我預見到有一天歐洲的貴族也會向我們的金元公主求婚的。雪萊是怎樣說的?『世界的偉大時代將重新開始,黃金的年頭要回轉來。』」
這話是他和我吃完午宴一同從卡登府胡同走出來時講的。那天的午宴上發生了一樁不幸事件。我們的尊貴主人藏畫很有名,一個叫保羅.巴頓的年輕美國人第一次上這兒來,表示想看看這些藏畫。
「遺產稅和戰爭暴發戶把英國交際界毀了,」他告訴我。「人們好像對於和什麼人來往全不在乎。倫敦的裁縫和鞋帽匠還是不錯的,敢說我活在世上時還會如此,但是,除掉這些,倫敦已經完了。老兄,你可知道聖艾爾斯家用女人伺候飯桌嗎?」
伊莎貝兒和拉里解約後的第二年六月初,就和格雷.馬圖林結婚了。這時候,巴黎的遊宴季節正處在高潮,艾略特有很多的盛大宴會要參加,當然不願意離開,可是他的家族感情非常之強,對這種在他認為是履行社會責任的事,他絕不能不管。伊莎貝兒兩個哥哥,供職的地點都太遠,沒法離開,所以只好由艾略特作一次不愉快的旅行,上芝加哥做伊莎貝兒的主婚人。他想起那些法國貴族都是穿著盛裝上斷頭臺的,所以特地上倫敦訂做一套新晨禮服,一件青灰色雙排鈕扣的大衣和一頂絲絨大禮帽。回到巴黎來時,他請我來看他穿上這套衣裝的派頭。他選定他認為婚禮應當打的淡灰色領帶,弄得他平日別在領帶上的珍珠別針一點不顯眼,正感到惱火。我建議他改用他那支翡翠和鑽石的別針。
「你是不是有張提香?」
「我們從前有過。現在在美國了。一個猶太佬出了一大筆錢買它,而我們那時候手頭他媽的正非常之緊,所以老爵爺就賣掉了。」
我注意到艾略特耳朵豎了起來,對這位談笑自若的侯爺惡狠狠看了一眼,就猜到當初原是他買下這張畫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聽到自己這個出身在維吉尼亞而且祖先在獨立宣言上簽過名的後裔被人家這樣奚落,簡直氣炸了。他有生以來從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更使人受不了的是,他對保羅.巴頓一向就深惡痛絕。這人年紀雖輕,在大戰後不久就到了倫敦。二十三歲,白白的皮膚,長得很漂亮,人有風趣,舞跳得非常好,並且很有錢。他帶了一封信來見艾略特,艾略特天生是個好心腸,就介紹他認識自己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這樣還不滿足,還給了他一些寶貴的忠告,教他怎樣做人。他根據自己已往的經驗指給他看,只要對老太婆獻些小殷勤,對名流的談話,不管怎樣膩味,你都洗耳恭聽,便是一個舉目無親的人也能鑽進社交界。
「體重減少了許多,而且我覺得她的臉色不大好看,但是人倒精神。當然整個婚事使她很累,不過,現在事情辦完,她總可以休息一下了。」
「我一直說八個人是最合適的,」艾略特說,拿定主意從樂觀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這樣比較親切,談話全照應得到,人數又夠得上像個宴會。」
亨利.馬圖林一個合夥的人死了,另外兩個在壓力下不久也退休了,所以,這個一直由他獨斷獨行的企業,現在完全歸他所有。他長期以來抱的野心既然實現,就叫格雷跟他合夥。生意從來沒有這樣興旺過。
報紙的報導很像樣,艾略特隨便把些剪報扔給我看。他給我看伊莎貝兒和格雷的結婚照片,伊莎貝兒穿著新娘服裝,個子很高但是漂亮,格雷雖然塊頭大,但是,身材長得不壞,穿著禮服稍微有點不太自如。還有一張新婚夫婦和伴娘們的照片,一張和布太太、艾略特一起拍的照片,布太太穿一件華貴的衣服,艾略特拿著新絲絨大禮帽的派頭可以算一絕。我問他布太太身體怎樣。
我從來沒有看見艾略特氣成這個樣子過。我猜想他所以發火是因為他認為保羅.巴頓問起這張畫是出於惡意;他不知道怎樣打聽出艾略特買了這張畫,就想利用這位高貴主人的回答拿艾略特開一次玩笑。
多年來,布太太和艾略特的投資都交給亨利.馬圖林管,m.hetubook.com.com姐弟對他的眼光很信任,而且有十足的理由這樣做。亨利從來不考慮做投機,把他們的錢都放在可靠的股票上,但是,由於股票的價值大大增長,他們發現自己有限的那點財產卻增加得很可觀,使他們又驚又喜。艾略特告訴我,他不用動一隻指頭,眼下一九二六年已經有他在一九一八年的財產的兩倍。他現在六十五歲,頭花發白,臉上有皺紋,眼睛下面有眼包,但是仍不服老;身材依然瘦削,而且和過去一樣腰桿筆挺;在菸酒上向來有節制,而且很注意外表。只要他能夠有倫敦最好的裁縫給他做衣服,有自己的特約理髮師為他理髮修面,有推拿的人天天早上來使他的優美身形保持常態,他絕不聽任自己的身體受到時光的摧殘。他早已忘記自己曾經淪為商賈之流,總傾向於暗示自己早年曾經在外交界做過事,但是從不明白說出,因為他人並不笨,絕不會講一句難免會被人戳穿的謊言。我得承認,如果我有機會描寫一位大使的話,我毫不遲疑會選上艾略特做我的藍本。
婚禮是在聖公會教會所能做到的範圍內極盡鋪張的能事中舉行的。
他對這門親事很高興,認為從各方面看,都符合他的標準;談起來時,就像個居孀的公爵夫人對於拉羅什富科家的幼子和蒙莫朗西家的女兒門當戶對的結婚,談得津津有味。為了明白表示自己的滿意,他不惜重金買了一張納蒂埃的法國王室公主的一幅精美畫像,預備帶去作為婚禮。
亨利.馬圖林好像給這對年輕夫婦在阿斯特街買下一幢房子,使他們靠近布太太家,同時離開自己在湖濱道的宮殿式府第也不太遠。說也湊巧,而且我疑心這裡面有艾略特做了手腳,在買下這幢房子時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恰好在芝加哥,因此,房子的內部裝飾就交給了他。當艾略特返回歐洲,放棄了巴黎的遊宴季不參加而直接到了倫敦時,他帶來了一些屋內裝飾的照片。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放手大幹了一場。客廳和餐廳完全是喬治二世風格,非常華貴。書房是格雷將來的窩;格雷戈里是靠慕尼黑的阿馬連堡宮一間屋子給他的啟發來裝飾的;除掉沒有地方放和*圖*書書籍外,可以說無懈可擊。至於臥室,把雙人床除外,格雷戈里給這對年輕美國夫婦裝飾得太舒適了,若是法王路易十五在這裡會見他的蓬帕杜夫人也會同樣滿意,但是,伊莎貝兒的浴室連路易十五見到也會大開眼界;全是玻璃——牆壁、天花板、浴缸——牆上有許多銀色的魚在金色的水草中游來游去。
一年後,伊莎貝兒生了一個女兒,根據當時的風氣,她給她取名叫瓊;隔了兩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又根據當時風氣,取名普麗西拉。
「不像巴黎聖母院的那種婚禮,」他心安理得地告訴我,「但是,就新教的婚禮來說,總算有氣派。」
「我如果是客人——那可以,」他說。「但是,處在我要擔任的主婚人地位,我的確覺得珠子是一種象徵。」
「他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勢利小人,世界上我最深惡痛絕的就是勢利。要不是我,他什麼都談不上。你可想得到,他父親是打辦公室家具的。辦公室家具。」這幾個字他講得特別不屑。「我告訴人家,他在美國是個提不上嘴的人,出身非常寒微,但是,他們好像並不在乎。你記著我的話,老兄。英國交際界整個兒完了,就像渡渡鳥。」
「亨利.馬圖林不會永遠活下去,高血壓,你懂嗎?格雷到了四十歲時,總會有二千萬元。了不起,老兄,了不起。」
艾略特和姐姐經常保持通信,年去年來,不時把他姐姐告訴他的一些事情告訴我。格雷和伊莎貝兒過得很快樂,而且兩個孩子都可愛。他們的生活方式使艾略特深感滿意,認為完全適合他們的地位;請客的場面闊透,人家請他們也是如此;艾略特非常滿意地告訴我,說他們三個月裡沒有一次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吃過晚飯。這種紙醉金迷生活讓馬圖林太太的逝世打斷了一下——就是那個臉色蒼白、高顴骨的女人,當初亨利.馬圖林娶她是為了自己在芝加哥能有點地位,因為他父親當初來到芝加哥時不過是個鄉下佬。為了紀念馬圖林太太,小兩口兒有一年工夫請客頂多只請六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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