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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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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

第五章

「開心。你生意失敗了,格雷,是不是?」
「你怎麼說?」
她擠到那些跳舞的人中間,在人群中消失了。我看見伊莎貝兒的高貴容貌上那種冷冰冰的鄙夷表情,幾乎要笑出來。我們誰也不講話。
那人停下來,惡狠狠看了格雷一眼。
「他就來了,」我說;一個侍役盤子裡托了幾隻杯子和一瓶酒,正穿過檯子中間走來。
「我再不回到我的男朋友那兒去,他就要氣瘋了。他是個生悶氣的渾蛋,可是老天啊,是個好樣的。」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再會,朋友們。來玩嘛。我每天晚上都在這兒。」
「對我說來,她現在仍舊如在目前;一個瘦瘦的小女孩子,頭髮打了個蝴蝶結,臉色莊重,讀起濟慈的頌歌來,聲音有點抖,含著眼淚,因為詩太美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裡。」
「滾你的。」
「她嫁了一個叫鮑勃.麥唐納的男孩子。」
伊莎貝兒無動於衷地聳一下肩膀。
「我不認為如此。這是常識,我認為不須要對索菲感情用事。天曉得,誰也不比我更愛格雷和兩個孩子的了;如果他們在一次車禍中送了命,我會變得神志失常,但是,遲早將會振作起來。格雷,你是不是贊成我這樣做,還是贊成我每晚喝得酩酊大醉,並且和巴黎的隨便一個流氓睡覺?」
我早已注意到老板的眼睛在盯著我們,這時走了過來。
「她不是女孩子,她已經三十歲了。」
「我想她的丈夫和孩子喪命時,世界對她說來已經完結了。生命待她太殘酷了,所以她也不管自己變得怎樣,一頭鑽進酗酒和淫|亂的墮落泥坑,作為對生命的報復。她本來住在天堂,現在天堂失去了,她住不慣平凡人的平凡世界,因此,絕望之餘,一頭鑽進地獄。我可以想像得出,既然她不再能喝到天神的瓊漿玉液,那還不如飲小便的好。」
「Ta gueule,」她醉醺醺地大笑。「他們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要請他們喝一瓶香檳。你可不要給我們什麼urine de cheval吃。拿點人嚥得下去不會嘔出來的。」
「這是個下流地方,」伊莎貝兒突然說。「我們走吧。」
「Salaud,」她罵,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他是我碰見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之一。我永遠不懂得他看中索菲的什麼地方。她是緊接著我之後結婚的。她的父母離婚了;母親改嫁了一個在中國的美孚石油公司的人。她跟著父親住在麻汾,那時我們時常看見她,但是,她結婚之後就和我們這群人有點疏遠下來。鮑勃.麥唐納是個律師,但是掙的錢不多,住在城北一所沒有電梯的公寓裡。但是,這不是原因。他們不願意看見任何人。我從來沒有看見有兩個人相愛得這樣狂熱的。便在他們結婚已經有兩三年而且生了一個孩子之後,兩個人上電影院時,還是像情人一樣;他摟著她的腰,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在芝加哥被人當作笑話說。」
「我從來不知道她寫詩,」伊莎貝兒說。
「Fous moi la piax,espèce de con,」她突然怒氣沖沖叫出來。和圖書
我能夠看出,伊莎貝兒聽得越來越毛躁。拉里一點不覺得自己在拿一柄匕首戳進她的心裡,而且每一個單詞都像匕首在她心裡攪。可是,伊莎貝兒開口時,嘴邊卻露出淡淡的微笑。
伊莎貝兒有意觀光一下那些冶遊場所;由於我對這些地方比較熟悉,就要求我做他們的嚮導。我不大願意,因為在巴黎的這類地方,那些人對美國來的遊客很不喜歡,而且毫不掩飾,所以往往弄得人不開心。但是,伊莎貝兒非去不可。我預先打她招呼,說這會使人很掃興,請她千萬穿得樸素一點。我們很遲才吃晚飯,先去仙女遊樂廳看了一小時戲,然後出發。我先帶他們到聖母院附近的一處地下室,是歹徒和他們的那些家屬常去的地方。由於老板和我相識,他找一張長桌子給我們讓出幾個空位子;長桌子那兒還坐著幾個很不像樣的人,可是,我叫了酒請大家喝,並且互祝健康。室內又熱又髒又煙霧迷漫。後來我帶他們去斯芬克斯舞廳;這裡的女人穿著漂亮而俗氣的晚服,裡面什麼都不|穿,奶|子等等全看得見,面對面坐在兩張長凳子上;樂隊奏樂時,就一對對無精打采地跳起來,一面眼睛搜索著舞廳周圍靠大理石面桌子坐著的男人。我們叫了一瓶沒有冰過的香檳酒。有些女人經過我們面前時,把伊莎貝兒狠狠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可懂得這是什麼意思。
「你何妨打電話給我。電話簿上有我的名字。」
「來,索菲。我們去跳舞。」
「我當然不知道,而且我不相信。」
格雷來解圍了。
「當然我贊成你穿一件庫林諾時裝店新製的衣服跳進我的火葬堆裡,不過,既然現在不行殉葬,我想最好的代替辦法是打橋牌。而且你要緊記住,除非你有把握一出手就拿三疊半到四疊牌,不要上來就叫無王牌。」
「她現在可不害臊。」
「我講話本來不多,」他說。
「哦?我記得的,你有一次到過芝加哥。派頭很神氣的,是不是?」
那人把格雷的高大身材、體重和力氣打量一下,悻悻地聳聳肩膀,向我們罵了一句髒話,溜走了。索菲醉意十足地吃吃笑了。在座其餘的人都不作聲。我重新給她把杯子斟滿。
伊莎貝兒把我的姓名告訴她。
「有鮑勃的人壽保險;那輛把他們撞倒的汽車的主人是保了險的,她從他們那裡也拿到一點錢。不過,這點錢維持不了多久。她花錢就像喝醉酒的水手,兩年之內就赤腳了。她的祖母不肯讓她回麻汾。後來,她的夫家人說,如果她肯出國,並且住在外國不回來,就給她生活津貼。我想,她現在就是靠的這筆錢過活。」
「可是,她有錢嗎?」我問。
「也許,」我笑說。
香檳來了,斟好了。她一隻顫抖的手把杯子舉到嘴邊。
「Mange.」
格雷的回答很妙,也可以說是我聽見格雷的講話最有風趣的一次。
「她保守祕密,怕你們大家笑她。她很害臊。」
「你曾想到過索菲愛你嗎?」伊莎貝兒問。
「你這位朋友貴姓,伊莎貝兒?」
「我們來了不久。」
「Merde.」
「是的。」
「見鬼,」格雷說。「叫人要嘔出來。還有索菲。」
「可憐的人兒。」
「戰後我回來時,她幾乎已經是成人了:讀了許多關於工人階級情況的書,而且是在芝加哥親自看到了那些情況。她迷上了卡爾.桑德堡,拼命寫自由詩,描寫窮人的困苦生活和工人階級的受剝削情況。我要說那些詩寫得平淡,但是誠實,而且帶有同情和高尚感情。當時,她想要做一個社會工作者。她的犧牲精神很使人感動。我覺得,她的能力很強。她並不傻,也不感情衝動,但是,給人一種幽閉貞靜和靈魂高潔的印象。那年夏天,我們時常碰面。」和-圖-書
「我記得她十四歲時,把長頭髮從前額梳到後面,在後面打一個黑蝴蝶結,一張長了雀斑的嚴肅的臉。是一個謙虛的、高尚的、充滿理想的孩子;碰到什麼書都看,我們時常在一起談書。」
「暫時。」
「走開。我沒有空。你難道沒有看見我有朋友嗎?」
「哦,在你和你母親出去交際的時候。我常上她祖父家裡去,我們會坐在他們家那棵大榆樹下面,相互讀書。她喜歡詩歌,自己也寫了不少詩歌。」
「敢說你們並不怎麼高興看見我,」她說。
伊莎貝兒微微吃了一驚,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把拉里看了一眼。
格雷不懂得他們講些什麼,可是,我看出伊莎貝兒完全理解,因為她具有多數正經女子有的那種對猥褻的奇異知識,所以她臉板下來,皺著眉頭表示厭惡。那人舉起胳臂,張開手——一隻長滿老繭的工人的手——正預備打她耳光,這時格雷從椅子上半抬起身子。
「事情又還原了,」我說。「從前有一個時候,敗家子是從英國送到美洲去的;現在的敗家子顯然是從美國送到歐洲來了。」
「她怎麼選上你做她的知心人的?」
「晚得不像話了,我人疲倦得不知道怎麼辦。我們走吧。」
「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都很有錢,她在你們中間是一個窮女孩子,而我則不屬你們之列。我來到麻汾,只是因為納爾遜叔叔在麻汾行醫。想來她覺得這使我和她有共同的地方。」
「你認識這些人嗎,索菲?」他問,用熟悉的第二人稱單數稱呼她。
「你自己拿,」他說,掙開她的手。
「索菲,」伊莎貝兒說。
「是你要去的,」我說。
後來我們又去了拉白路。那是一條寒傖狹窄的巷子;你才走進巷子,就給你一種下流|淫穢的印象。我們走進一家咖啡館。彈鋼琴的是那種通常的蒼白而浪蕩的年輕人,另一個刮著小提琴的則是一個又老又疲倦的老頭子,還有第三個人吹著不協調的薩克斯管。這地方擠滿了人,看上去好像一張空檯子都沒有,但是老板看出我們是肯花錢的主顧,毫不客氣地把一對男女趕到另外一張已經坐了人的桌子去,請我們坐下。那兩個被打發掉的客人不甘心,講了一些涉及我們的很不中聽的話。不少的人都在跳舞;帽上繫紅絨球的水手;男人多數戴著便帽,或者用手帕圍著脖子:成年的婦女和年輕的女孩子,眼睛全畫起來,光著頭,穿著短裙和顏色罩衫。男人和眼睛化了裝的矮胖男孩子跳;瘦削,面目凶惡的女子和染了頭髮的胖女人跳;男人和女人跳。一股煙氣雜酒氣的臭味和汗酸味。音樂沒完沒了地奏著,這一群氣味難聞的亂七八糟的人不停地在屋子裡轉,臉上閃耀著汗水,一本正經的勁頭裡帶有一種可怕的樣子。有幾個大個兒的樣子很粗暴,但多數人都矮小而且營養不良。我打量那三個奏樂的人。他們不妨說是機器人,因為演奏完全是和*圖*書機械式的;我心裡盤算,有沒有可能在過去某一個時候,當他們剛剛開始時,曾經想到自己說不定是人們會跑老遠的路來聽並向之喝采的音樂家呢。便是把小提琴拉得很壞,你也得請人教,也得練習啊:難道這個提琴手費了那麼大的事,就是為了在這個臭氣熏人的狗窩裡拉狐步舞曲子,拉到天快亮嗎?音樂停止了,鋼琴家掏出一塊髒手絹揩揩臉。跳舞的人或者懶洋洋地,或者歪著身體,或者扭扭捏捏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忽然間,我們聽到一個美國口音。
拉里一雙誠實的眼睛望著她。
他走了,很高興能賣掉一瓶香檳酒——我們為了安全起見,只喝白蘭地摻蘇打水——這時索菲木木然看了我一會兒。
「後來怎樣呢?」我問。
「你住在巴黎嗎,拉里?」索菲把酒喝光之後問他。
「我的可愛的婆家人把我趕出芝加哥。說我敗壞了他家——名聲。」她咯咯地獰笑起來。「我現在靠國內的匯款生活。」
「我聽說你在巴黎,」伊莎貝兒懶洋洋地說,臉上帶著冷淡的微笑。
「我真替索菲可惜,」格雷說。
「當他們放她出來之後,她開始喝酒,喝醉之後,誰找上她,她就跟誰睡覺。她的夫家人吃她不消。他們都是些善良的安分的人,對這種醜事非常憤恨。開頭我們全都想幫助她,但是沒辦法;如果你請她吃晚飯,她來的時候就已經喝醉了,而且很可能客人還沒有散,她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後來她和一班壞蛋混起來,我們只好不睬她。有一次,她因喝醉酒開汽車被捕。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在地下酒店結識的一個達果,一查原來是個官方要緝拿的人。」
「當然是模仿的。有不少地方學的羅勃特.弗羅斯特。不過我的感覺是,年紀這樣輕的女孩子能寫成這樣,是了不起的。她的耳朵很靈敏,而且有節奏感;對鄉野間的聲音和氣味有感情,諸如空氣中早春的溫柔氣息和乾旱土地上雨後發出的清香。」
「J'm en fous de tes amis。滾你媽的朋友。來跳舞。」
「你在巴黎玩得開心嗎,索菲?」
「我玩得十分開心。今天晚上痛快極了。」
跟一個喝醉酒的人談話總是很吃力的,而且不用說,清醒的人都處在不利地位。我們繼續談了幾分鐘話,談得既乏味,又尷尬。後來索菲把椅子往後一推。
「你自己頂多也不過十六歲。」
「哈囉,」她說。
「人不錯,」格雷說。
「當心,可可,」索菲說,獰笑一下。「他會把你打個半死。」
「我的老天啊!」
他抓著她的胳臂,但是,她掙脫他。
格雷冒冒失失的樣子說,「拉里打完仗作為一個受傷軍人回來時,半個芝加哥的女孩子都在追他。」
「想來你認為她太高尚了。」
我付掉我們叫的酒和索菲的香檳酒帳,大家一同離開。大部分人都在舞池裡,我們看也不看就出去了。時間已過兩點,我覺得應當睡覺了,但是,格雷說他肚子餓,所以,我建議上蒙馬特爾的格拉夫飯店去吃點東西。車子開出去時我們全都不說話。我坐在格雷旁邊指揮他開到那www.hetubook.com.com個裝潢得很低氣的餐館。陽臺上還坐了一些人。我們走到裡面,叫了火腿蛋和啤酒。伊莎貝兒至少表面上重又鎮定了下來;她恭維我認識巴黎的這些比較下流的場所,也許帶有一點調侃味兒。
「從來沒有,」他笑了。
「你吃醉了,我可憐的索菲,」他說。
「你還他媽的當作是哪一個?」她咯咯笑了。她一把抓著身邊走過的侍役,「芬山,拿張椅子來。」
我不想向伊莎貝兒指出,她對自己丈夫和孩子們的愛雖則出於真心,但一點談不上熱烈;這不是時候。可能她已經看出我腦子裡在想的什麼,所以帶有挑戰的味道問我道:
我一點想不起她來;這並不奇怪,因為我已經有十年多沒有去過芝加哥,而且當時和以後都接觸過不少的人。
「T'en fais pas,Sophie.」一個大胖傢伙說;他的大腦袋上長了一頭油光光的頭髮,只穿件襯衫,就坐在我們鄰座。「這兒有椅子。」
「我和格雷一樣,很替這女孩子惋惜。」
「當然我記得。我喜歡她的名字。我有個姑母就叫索菲。」
她相當高,站起來時看去更高,因為人很瘦。她穿了一件鮮綠的綢罩衫,但是,弄縐了而且有汙跡,下面著一條黑短裙。染成棕紅色的頭髮剪得很短,馬馬虎虎捲了一下,而且弄得亂七八糟。妖裡妖氣的打扮;兩頰的胭脂搽到眼睛,上眼皮和下眼皮塗成深藍色;眉毛和睫毛都搭上很濃的黑油;嘴唇用口紅染成鮮紅;兩隻手的指甲也都染紅,但是手很髒。她的樣子比屋子裡別的任何女人都更下流。我懷疑她不但吃醉了而且吸了毒。不過,也不能否認她具有一種邪惡的吸引力;她的頭以一種傲慢的姿態稍稍向後仰起,臉上的打扮把她眼珠的綠色襯得更加刺目。儘管醉得顛三倒四的,她卻有一種厚顏無恥的派頭,使我能夠想像得出是所有下流男人都喜歡的。她向我們鄙薄地一笑。
「她是愛你的。」
拉里聽著伊莎貝兒講,不贊一辭。臉上有一種莫測高深的神情。
音樂又奏起來。一個人走到我們面前;他個子相當高,而且長得結實;大鷹鉤鼻子,刷亮的黑頭髮,大嘴和多肉的嘴唇。那樣子就像個成了反面角色的薩馮納羅拉。像這裡的多數男人一樣,他不戴領子,小腰身的上褂扣得很緊,顯出一點腰來。
「是嗎?」伊莎貝兒冷靜地說。「我不。當然這是一個打擊,當時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同情她。我們一直彼此都很熟悉。但是,一個正常的人碰到這種事情總要恢復過來的。她所以垮掉是因為她本來就有劣根性;天生就是個不健全的人;連她對鮑勃的愛情都嫌過分。她如果性情堅強的話,總應該有辦法過下去。」
「這不僅僅是追。她崇拜你,我可憐的拉里。難道你是說你不知道嗎?」
我把往事回憶一下;想起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藍得幾乎像綠色的眼睛,頭微微斜向一邊,很逗人;不能算美,但是活潑坦率,雜有靦腆和俏皮,使我覺得很有趣。
拉里臉上毫無表情地望著她。自從她來了以後,他的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她,現在很和氣地對她一笑。
「Allaiz vous ong,」他用自己的惡劣聲調喊。www•hetubook.com.com
拉里一個親戚也沒有。我們多數人至少有些堂兄弟、堂姐妹或者表兄弟、表姐妹;這些人我們可能簡直不認識,但至少使我們感到自己是這個家族的一部分。拉里的父親是獨生子,母親是獨生女;他的祖父是教友派教徒,年紀很輕時就在海上遇難,他的外祖父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拉里這樣孤零的。
「這是你們在小說裡寫的一套。它是胡扯,你也知道是胡扯。索菲滾進泥潭裡是因為她喜歡。別的女人也有死掉丈夫和孩子的。她變壞並不是這個原因。壞不是由好變過來的。壞本來就已經有了。等到那次車禍衝破她的防線,她就露出本來面目來。別把你的憐惜浪費在她的身上;她現在變成這樣,說明她一直就是這樣。」
拉里自始至終沒有開口。他像在沉思,我們講些什麼恐怕他聽都沒有聽見。伊莎貝兒講完話後,暫時有一段沉寂。後來他開始講話了,但是,聲音很古怪、很單調,不像朝著我們,而像自言自語;眼睛像在望著模糊的已往歲月。
「如果罈罈罐罐全都……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伊莎貝兒?」我咕嚕說。
「在什麼時候?」伊莎貝兒問,眉頭微微有點皺。
「很多女孩子在這樣年紀都寫詩。相當蹩腳的東西。」
一個女人從屋子對面的一張檯子站起來。和她在一起的男子打算攔住她,但是,她把他推在一邊,自己搖搖晃晃從對面走過來。她已經很醉了,走到我們檯子邊,站在我們面前,身體帶點搖晃,傻裡傻氣地咧開嘴笑。她好像覺得我們這些人的樣子怪有意思的。我望一下我的同伴。伊莎貝兒木然望著她,格雷皺著眉頭,一臉慍怒,拉里盯著她看,像是相信不了自己的眼睛。
我的話使她注意到我。
格雷的臉本來就紅,這一下漲得更紅了。
「你還記得她嗎?」她問我。「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吃晚飯時,她就坐在你旁邊。當時她的頭髮還不是紅得這樣不像話。它原來的顏色是暗赭色。」
「當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敢說我自己就不懂得什麼好壞。」
「神氣十足的小人物見鬼去,」她說。她把酒喝光,看看拉里。「你自己好像沒有什麼說的,拉里。」
「真倒楣。我想眼下芝加哥的日子大約很不好過。幸虧我及早就離開了。天哪,那個狗娘養的怎麼不拿點酒來我們喝?」
「有天晚上,他們開著自己的小敞篷汽車回芝加哥,把孩子帶在身邊。他們總是把孩子帶著,因為家裡沒有幫手,索菲什麼事都親自動手,而且他們對孩子異常鍾愛。一夥醉鬼開著一部大輪車以每小時八十英里的速度和他們迎頭撞上。鮑勃和孩子當場撞死,可是,索菲只受到腦震蕩,另外斷了一兩根肋骨。他們盡量瞞著,不讓她知道鮑勃和孩子已經死了,但是,最後只好告訴她。他們說那情形真使人受不了,她就像瘋了一樣;叫得房子都要塌下來。他們得日夜看守著她,有一次,幾乎被她從窗子裡跳出去。當然我們凡是能夠做的都做了,可是,她好像恨我們。她從醫院出來之後,他們把她送進療養院,在那邊住了好幾個月。」
「想不到這樣子碰見你們大夥兒,」她說,仍舊有點晃。「哈囉,拉里。哈囉,格雷。」她在那個男子搬在她身後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大家來杯酒,Patron,」她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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