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尋歡作樂

作者:毛姆
尋歡作樂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一

十一

「這倒很有意思。」羅伊說,一面急切地把身子往前一探,「你還記得他唱的是什麼歌嗎?」
「好吧,我能告訴你的只是當時德里菲爾德讓我覺得最不舒服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套燈籠褲服裝太花裡胡哨。我們經常在一起騎車,我總有點兒不安地生怕被人看見。」
我開始看出來我在這一切中的差事。我臉上裝得什麼都沒覺察。羅伊探身向前。
我不知道羅伊是不是害怕我改變主意,他聽我說完後立刻站起身,熱情地和我握了握手,就走了。臨走前還要我千萬別忘了帶網球拍和游泳衣。
「不,我從來不在六點以前喝烈酒,」他說。他四下裡看了看,「這住處挺不錯。」
「這不需要花費你多少時間。我是說你可以粗枝大葉地寫出來。你不必為文體或諸如此類的問題花費心思,我會用適當的文體加工潤飾的。我所要的就是事實。不管怎麼說,只有你了解他們,別人都不清楚。我並不想顯出自命不凡或類似於此的神氣,不過德里菲爾德是一個偉大的人物,為了紀念他,同時為了英國文學,你也應該義不容辭地把你所了解的一切都寫出來。我本不會對你提出這個要求,可是那天你告訴我說你自己不準備寫什麼關於他的東西。你手裡掌握著一大批資料卻又根本不想使用,這豈不是損人不利己嗎?」
「是的。」
「說不定是這樣,不過他們大概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人,我覺得他們並不重要。」
「完全記得。《都只為愛上一個大兵》和《此處美酒並不貴》這兩首是他最喜歡的。」
「哦,那是在皮姆利科租的房子。」
我仍在這麼遐想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口有輛計程車停下來的聲音,接著門鈴響了,不久就聽到阿爾羅伊.基爾的深沉的嗓音在對我的管家說他是跟我約好的。他走進房來,身材高大,態度直率熱誠;他那旺盛的活力一下子摧毀了我修築在消逝的往事上那脆弱的支架。他像一股三月裡的狂風,把那咄咄逼人、無法逃避的現實又帶到我的面前。
「我看沒有人能接替。」他說。
「聽起來這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
評論家往往可以迫使世人去注意一個非常平庸的作家,而世人有時候也會為一個沒有一點可取之處的作家衝動發狂,但是這兩種情況都不會持續太久,因此我不禁想到,一個作家若是沒有相當的才能就不可能像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這樣長久地吸引讀者。那些出類拔萃的人往往對作家受到大眾歡迎表示譏嘲;他們甚至認為這是平庸的表現;可是他們忘了後人總是從某個時代知名的而不是不知名的作家中作出選擇。可能某個本應當傳諸久遠的偉大傑作剛出版就夭折了,但是後人永遠不會知道;也可能後人把我們時代的暢銷書統統擯棄,但是他們最終還是必須在這些暢銷書中進行選擇。不管怎麼說,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依然聲名不衰。他的小說只是碰巧令我感到厭倦罷了,我覺得它們都太冗長;他想用離奇曲折的情節去引起那些頭腦遲鈍的讀者的興趣,我卻覺得這種情節索然無味;不過他無疑是十分真誠的。在他最出色的作品中有著生活的激|情,而且不管是哪一本中,你都能發現作者的難以捉摸的個性。在他早期的創作生涯中,他的現實主義受到一些人的讚揚和另一些人的指責;評論家們根據各自的癖好,有的稱讚他真實,有的批評他粗俗。可是現實主義已經不再引起人們的議論,圖書館的讀者現在輕而易舉地就會跨越下一代人還是極端畏懼的障礙。那些富有文化修養的讀者看到這兒一定會想起德里菲爾德去世的時候在《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所發表的那篇重要文章。作者以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小說為題目為了一篇完全可以被稱作是美的讚歌的評論文章。凡是看了這篇文章的人都會對文章中那種使人聯想到傑拉米.泰勒的氣象堂皇的散文的華麗文辭、那種敬畏和虔誠的氣息以及所有那些高尚的情操留下深刻的印象,總之,用來表達這一切的文體華美而不過分,語調悅耳卻不缺少陽剛之氣。因而這篇文章本身就是美的化身。如果有人指出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也算是個幽默作家,在這篇頌揚他的文章裡偶爾插入一句俏皮話會給文章增添光彩,那麼就該回答說這畢竟是一篇悼詞。大家都知道,美並不歡迎幽默對她作出的羞怯的友好表示。阿爾羅伊.基爾那天和我談到德里菲爾德的時候認為,不管他有什麼缺陷,也都被洋溢在他作品中的美所彌補了。現在回顧這次談話,我覺得羅伊的這句話最叫我感到惱火。
「你一點也不記得他說些什麼嗎?」
「你難道指望他唱舒曼的歌曲嗎?」我問道。
「那倒不見得。此外,你知道那些評論家是些什麼樣的人。如果你說出真實情況,他們只會說你憤世嫉俗,而一個作家得到憤世嫉俗的名聲可沒有什麼好處。當然囉,我承認如果我毫無顧忌地放開手來寫的話,這本書準會引起轟動。要是我把這個人身上所有矛盾的兩個方面都展示出來:他對美的熱切追求和他對自己責任的輕率態度,他的優美的文體和他個人對水和肥皂的厭惡,他的理想主義和他在那些下等的客店裡的痛飲,那會相當有趣。可是說實在的,這樣做值得嗎?他們只會說我在效法利頓.斯特雷奇。不,我覺得用含蓄、美妙相當靈巧的寫法可以做得更好,你知道我說的那種方式,而且還要親切。我認為一個作家在動手寫一本書之前就應該在自己的腦海中看到這本書的樣子。我看到的這本書很像凡.戴克的一幅肖像畫。有很強的感染力,頗為莊嚴,表現一種高貴的氣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想寫八萬字左右。」
「好吧。五點十分那班車最合適。要我來接你嗎?」
「她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她和德里菲爾德結婚多年。埃米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非常明確,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達到她的要求。你想,她的意見是羅西.德里菲爾德對她丈夫起了極其有害的影響,她盡力想從精神上、身體上和經濟上把他毀了;她無論哪方面都不如她丈夫,至少在智力和心靈上是如此,而德里菲爾德只是因為精力充沛,元氣旺盛,才沒有給搞m.hetubook.com.com垮。當然他們之間的婚姻是很不幸的。她也確實已經去世多年,再把過去的那些醜聞抖摟出來,讓好些不光彩的事出現在公眾面前,看上去似乎令人遺憾;然而事實是沒法改變的,德里菲爾德的所有最偉大的作品都是在他和他第一個妻子共同生活時寫成的。我自然很欣賞他的後期作品,誰也不像我那樣意識到他後期作品中所體現出的純真的美,它們還表現出一種含蓄和一種古典式的嚴謹,這些都很值得欽佩,但是儘管如此,我仍然不得不承認這些作品沒有他早期作品中的那種風味、活力和喧鬧的生活氣息。我確實感到不能完全忽視他每一個妻子對他作品的影響。」
「我正在問自己,」我說,「誰有可能接替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成為英國文學的泰斗,你剛好進來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知道別人是否像我一樣,反正我覺得自己無法長時間地對著美注視。在我看來,哪個詩人的詩句都不像濟慈的《恩迪彌翁》的第一行那麼虛假。每逢那個被稱之為美的事物讓我感受到它的魔力的時候,我的思想就無法集中。有些人告訴我說他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出神地望著一片景色或一幅圖畫,我聽著總不大相信。美是一種銷魂的感受,就像饑餓一樣十分簡單;其實對它並沒有什麼好多說的。那就彷彿玫瑰的芳香:你能聞到,不過如此而已。正因為這樣,所以所有那些對藝術的評論都很令人厭倦,除非在這篇評論中沒有談到美,因而也就沒有談到藝術。評論家在談到提香《耶穌的埋葬》,那幅也許是世上所有繪畫當中最最富有純粹之美的作品時所能告訴你的就是叫你親自前去觀賞。別的他要說的就是畫的歷史、畫家的傳記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可是人們還給美添加了許多別的品質——崇高、人情味、柔和、愛——因為美並不能長時間地使人得到滿足。美是完美無疵的,而任何完美無疵的事物也只能吸引我們一會兒工夫(這就是人的本性)。那位看了《費德爾》後問「Quest─ce qvesa prouve?」的數學家其實並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麼一個傻瓜。除非把一些根本與美無關的因素考慮在內,否則誰都不能解釋為什麼帕埃斯圖姆的多利斯聖殿比一杯冰啤酒更美。美是一條死胡同。它就像一座山峰,一旦攀登到了峰頂,就會發現往前無處可去。因此我們最終發現埃爾.格列柯的作品比提香的作品更富有吸引力,而莎士比亞的並不完美的成就也比拉辛的盡善盡美的作品更為動人。關於美的文章實在太多了,因此我也添上這麼一點議論。美是滿足人的審美本能的事物。可是哪些人才要得到這種滿足呢?只有那些把飽食當作珍膳的傻瓜。我們應當面對現實:美有點令人生厭。
我看出羅伊並不覺得我的話風趣。我也沒有生氣,因為我早就習慣了別人不對我開的玩笑作出什麼反應。我常常覺得,藝術家中最純真的典型就是那些說了笑話自己獨自發笑的詼諧的人。
「不一定吧。那時候在黑馬廄鎮肯定有些人和我一樣經常見到他。」
「這就是你得出力的地方了,老夥計。」他和氣地說道。
不過所有這些在羅伊看來當然都無關緊要,他打斷了我的話。
「是的,我知道那時發生過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德里菲爾德太太提過。我聽說他後來把所欠的債都還清了才最後買了弗恩大宅在那個地區住下來。我覺得對他發展過程中這麼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沒有必要去詳細敘述,不管怎麼說,這件事距現在也快四十年了。你知道,老頭兒性格當中有些很古怪的地方。一般人都會認為在發生了這樣一件見不得人的醜聞後,他絕不會選擇黑馬廄鎮作為他晚年安居的地方,那時他已經成名,而黑馬廄鎮卻正好是他卑微的出身之地;可是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好像還覺得這件事是一個很好玩的玩笑。他居然能夠把這件事講給那些上他家來吃午飯的客人聽,真使德里菲爾德太太感到十分難堪。我希望你多了解一下埃米。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當然,老頭兒寫他所有那些巨著的時候還根本不認識她;不過,誰也不能否認在他最後二十五年的生活中,他在世人眼中的那種堂皇莊嚴的形象完全是出於埃米的創造。她對我十分坦率。那對她可不是一種輕鬆的活兒。老德里菲爾德有些非常怪僻的習慣,她不得不採用許多手段來使他的舉止顯得得體。在有些事情上,老頭兒非常固執,我覺得要是換個不像埃米這麼有個性的女人,那她早就失去信心了。比如說,他有那麼個習慣,可憐的埃米費了許多工夫才使他改掉:他每次吃完肉和蔬菜之後,都要掰一塊麵包把盤子擦乾淨,然後把那塊麵包吃了。」
如果像我所想的那樣,長壽就是天才,那麼在我們這個時代,很少有人像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那樣引人注目地享受過這種榮耀。在他還是一個六十歲的年輕人的時候(有文化修養的人士對他抱有自己的看法,並不予以重視),他在文學界不過略有地位罷了;最優秀的評論家讚揚過他的作品,但是話都說得適可而止;年輕一點的人則愛拿他的作品開玩笑。大家都認為他是有才能的,不過誰都沒有想到他是英國文學的一大光榮。後來他慶祝自己七十歲的生辰;文學界這時起了一種惶恐不安的感覺,正如在東方的大海上航行,遠處出現颱風威脅的時候掀起了波紋一樣;人們逐漸明白在我們中間這麼多年一直生活著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而我們大家竟誰都沒有察覺。於是在各個圖書館裡讀者突然爭相借閱德里菲爾德的作品,上百支筆在布盧姆斯伯里、切爾西以及其他文人墨客集中的地方紛紛忙碌起來,針對德里菲爾德的小說寫了無數的評論、研究、隨筆和著述。有的簡短扼要,親切感人;有的洋洋灑灑,氣勢奔放。這些文章一印再印,既有全集,也有選集,有的一先令三便士一本,有的五先令六便士一本,有的二十一先令一本。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的文章分析他的作品風格,有的文章研究他的哲學思想,有的文章剖析他的寫作技巧。等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七十五歲的時候,人人都認為他有天才。到他八十歲的時候,他成了英國文學的泰斗。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享有這個崇高的地位。
「大概有兩三年吧。」
「我只記得一件事。那是因為他談到的作品我當初沒看過,是他的話促使我去看的。他說在莎士比亞退休回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成為體面人物的時候,要是他還想到他寫的那些劇本,可能只有兩部作品是他自己最感興趣的,那就是《一報還一報》和《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
「在他出生的那個年代,人們認為澡洗得太多有害健康。我想在他五十歲以前,他大概從來沒有住過帶浴室的房子。」
「二十歲。」
「哦!」
「唔,我記得那時候他沒談過。不過幾年前,有一次我和德里菲爾德夫婦一起吃午飯的時候,我倒偶然聽他說起亨利.詹姆斯熱衷於描寫英國鄉間別墅茶會上的閒談,卻對美國的興起這樣一件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事件都置之不理。德里菲爾德稱之為il gzan rifinto。我很吃驚地聽到這個老頭兒竟講了一句義大利語,心裡又覺得很有趣,因為當時在座的人中間只有一個身高體壯的公爵夫人知道他究竟在講什麼。他當時說:『可憐的亨利,他永無休止地繞著一個氣派堂皇的花園轉來轉去,花園圍牆裡的人們正在喝茶,他離得太遠,無法聽到伯爵夫人在說什麼。』」
「我想他們很快就會發覺我不是一個平凡普通的特許會計師。」羅伊帶著一絲使他的話一點不顯得狂妄自大的微笑說道。
我從羅伊臉上的神情看出來他很失望,但是我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下說。他只好聽著,不過有點兒厭煩。我突然發現他覺得厭煩的時候就顯得脾氣暴躁。雖然我不記得德里菲爾德在我們一起長途騎車時說過什麼意味深長的話,但是我卻能清楚地回憶出當時的感覺。黑馬廄鎮這個地方有這麼一種獨特之處,雖然它緊靠大海,有一片很長的砂石海灘,背後又是沼澤地,可是你只消向內陸走上半英哩,就會來到肯特郡的最典型的鄉村地區。道路蜿蜒曲折,兩邊是大片肥沃碧綠的田地和一叢叢高大的榆樹;這些樹木結實粗壯,帶著一種樸實無華的氣派,看上去就像那些好心腸的肯特郡主老農民的妻子;她們臉色紅潤,體格健壯,上等的黃油、自製的麵包、奶油和新鮮的雞蛋使她們一個個都長得胖乎乎的。有時候你面前只有一條小路,兩邊都是茂密的山楂樹籬,上面是兩旁伸展出的榆樹的青枝綠葉,你抬頭仰望,只看見中間露出的一線藍天。當你在這溫暖烘烘的、熾熱的空氣中騎車前進的時候,你會覺得世界一下靜止了,而生命會永遠持續下去。雖然你在使勁地蹬著車,但是你卻有一種甜美的、懶洋洋的感覺。這時候你和你的夥伴誰都不說話兒,你心裡十分愉快。如果其中哪個人抖起精神,突然加快速度,衝向前去;這是他在開玩笑,把大家都逗樂了。接著你會一連好幾分鐘都拼命地蹬車。我們互相天真地開著玩笑,為自己的幽默格格直笑。有時候你會騎過一些小農舍,前面有個花園,花園裡長著蜀葵和虎皮百合;離大路稍遠一點是一些農莊,有著寬敞的穀倉和啤酒花烘乾房;你也會經過一些種著蛇麻草的田地,那些成熟的蛇麻子像花環似的懸掛著。路旁的那些酒店都使你感到親切、隨便,樣子看上去和那些農舍差不多,門廊上往往有攀緣向上的忍冬。酒店的名稱也都稀鬆平常,諸如「快活的水手」、「歡樂的農夫」、「王冠和錨」、「紅獅」等等。
羅伊和氣地笑了。
「那天我問你,你自己是否打算寫點關於德里菲爾德的文章,你說你沒有這個打算。這是不是可以給看成是你的明確無疑的答覆?」
「你聽我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大忙。這並不會花費你多少時間,可是對我卻有極大的用處。我想請你把回想到的有關德里菲爾德的一切和你記得的有關他妻子的所有情況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等等,包括你和他們在黑馬廄鎮和倫敦這兩段時間的交往盡量詳細地寫出來。」
「為什麼不行呢?那樣的話,倒很值得寫上一筆。不過我其實原來以為他會唱一些海上水手的小曲或者古老的英格蘭鄉村民歌,就是那種他們經常在集市上唱的歌——盲人小提琴手拉著琴,鄉下的小夥子和姑娘們在打穀場上跳舞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如果他唱的是這些歌,我可以就此寫出一段很漂亮的文章,可是我簡直不能設想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唱些歌舞雜耍場裡的歌。別忘了,你要給一個人畫像,就得把畫面的明暗程度定好。如果你把色調完全不和諧的事物擺進去,那就只會給人產生混亂的印象。」
「哦,老夥計,我還不到五十呢。還得再過二十五年。」他又笑起來,但是他的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不放。「我總弄不清楚你什麼時候是在跟我打趣。」他突然垂下目光,「當然,一個人有時總不免要想想自己的未來。現在咱們這一行裡的頭面人物年紀都比我大十五到二十歲。他們不可能長生不老,等他們不在了,誰會成為新的頭面人物?當然有奧爾德斯;他比我年輕得多,不過他身體不夠健壯,而且我想他也不怎麼注意自己的身體。如果不出意外,我是說如果沒有某位天才突然出現,獨占鼇頭,我看不出再過二十或二十五年我不會獨步文壇。這只不過是一個堅持不懈以及年紀比別人活得長的問題。」
「她現在很孤獨。你去了,既是對她的幫助,也是對我的幫助。」
「當然。」
「那麼把你的資料給我使用,你不反對吧?」
現在我們環顧四周,悲傷地覺得無人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有那麼幾個七十多歲的人在座位上挺直身子開始注意,他們顯然覺得他們可以輕輕鬆鬆地填補這個空位。不過他們顯然都缺少一點什麼。
「你什麼時候來呢?我打算星期五去那兒。」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道。
「沒有。他不是那種作家。我想他在思考他的寫作,不過他從來不提。那時他經常把書借給助理牧師看。有一年冬天,在聖誕節假期中,我幾乎每天下午到他家去喝茶;有時候,他和助理牧師談論起書來,但我們總是叫他們倆住口。」
「噢,我們打惠斯特,德里菲爾德則看那些要他寫出書評的書,他還常常唱歌給大家聽。」
「你比誰都了解他在黑馬廄鎮的生活。」
「那會兒我還是一個孩子。」
「我大致就是這個意思,要是你一定想說得詼諧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的話。」
羅伊講起話來流暢自然,這表明他是一個很好的演講人。我真希望:一、我能這麼富有說服力地恰當地表達我的思想,從來不會找不到需要的字眼,每個句子都可以毫不躊躇地說出口來;二、由我這麼一個渺小的無足輕重的人來代表那些羅伊生來就能應付的很有欣賞能力的廣大聽眾,我不會覺得如此難以勝任。可是這時他住口不說了。在他那張因為洋溢著熱情而泛紅、因為天熱而滲出汗水的臉上露出了親切友好的神情,他那雙帶著咄咄逼人的光芒注視著我的眼睛也變得柔和起來,露出了一絲笑意。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
「好吧。就這麼辦。那麼你肯把你想起來覺得對我有用的資料寫下來嗎?」
「要是不仗著他的名氣,我不知道他的個性是否會顯得獨特。你以為假如你作為特許會計師阿特金斯先生到英格蘭西部的一個礦泉去用礦泉水治療肝病,就會給那兒的人留下印象,覺得你是一個有獨特性格的人嗎?」
羅伊那強壯的身體一下子坐到我的女房東的一把扶手椅中,我端給他一杯威士忌加蘇打。
「這是家醜。」我嘟噥道。
「我試試看吧。」
羅伊冷冷地笑了笑。
「可是你肯定對這段不尋常的經歷印象很深。不管怎麼說,凡是和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一起待上半個小時的人就不可能不對他的獨特的個性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對一個十六歲的男孩,這一點一定也很明顯,而你可能比一般這個年歲的孩子要更加目光犀利,感覺敏銳。」
在我年輕的時候,德里菲爾德的作品銷路並不好,有一兩本還成了圖書館的禁書,但是欣賞他的作品卻是一種具有文化修養的表現。大家認為他是個大膽的現實主義作家;他是用來打擊那些市儈庸人的一根很好的大棒。某位先生憑著靈感發現他筆下的水手和農民是莎士比亞式的;那些思想自由的人聚在一起議論,對他作品中那些鄉巴佬的冷面滑稽和粗俗的幽默興高采烈地尖聲叫好。這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輕而易舉就能提供的貨色。可是,每當我看到他作品中出現帆船的水手艙或客店的酒吧間的時候,我的心就會往下一沉;我知道接下去必然是六七頁用方言寫的對生活、道德規範和永生不滅這類主題的可笑的評論。可是我承認,就連莎士比亞筆下的那些小丑我也總覺得很乏味,至於他們那數不清的後代就更叫人受不了。
「好像後來你在倫敦也經常見到他。」
「嗨,他說他從來都是一個星期洗一次澡,他不明白為什麼到了這個年紀還得改變自己的習慣。於是埃米要他每天換內衣,可是他對此也不同意。他說他的汗衫和內褲一向要穿一個星期才換,每天換洗完全沒有道理。洗得太勤,只會把這些汗衫和內褲洗破。德里菲爾德太太挖空心思地想哄他每天洗澡,在水裡放了浴鹽和香料,可是不管什麼辦法他都不為所動。後來他年紀越來越大,連一個星期洗一次都不肯了。埃米告訴我說在他活著的最後三年裡,他連一次澡都沒有洗。所有這些事當然只是我們私下說說。我把這一切告訴你只是想讓你知道,在撰寫他的傳記的時候,我不得不使用許多婉轉巧妙的手法。我知道誰都無法否認他在金錢上有那麼點兒冒失;他身上還有一種怪癖,出奇地喜歡和社會地位比他低的人待在一起。他的一些個人生活習慣也叫人很不喜歡,不過我覺得所有這些都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方面。我不想寫任何不真實的事情,可是我確實覺得有相當一部分關於他的事情最好別寫進去。」
「現在聽起來很好笑。那時他和你談些什麼?」
「噢,我明白了。你認為我是唯一可以向你洩露底細的人。」
評論家寫的那些關於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文章當然都是欺人之談。其實他的最顯著的長處既不是給予他的作品活力的現實主義,也不是他的作品所具有的美,也不是他對水手的鮮明生動的刻畫,也不是他對含鹽的沼澤、暴風驟雨和平靜無風的天氣以及隱隱約約的小村莊的富有詩意的描寫,而是他的長壽。對老年人的尊敬是人類最應受到讚美的一種品格,而且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這種品格在我們國家要比無論哪個別的國家都更明顯突出。其他民族對於老年人的敬畏和熱愛往往都是理論上的,但我們對老年人的敬畏和熱愛卻是實實在在的。除了英國人誰會把考芬園戲院擠得滿滿的去聽一個上了歲數倒嗓子的prima donna歌唱呢?除了英國人誰會花錢買票去看一個年老體弱的腳步都跨不大開的舞蹈演員跳舞呢?這些英國人還會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彼此讚歎地說:「天哪!你知道嗎,先生?他早就過了六十了。」不過與政治家和作家比起來,這些演員還只是一些年輕小夥子。我常常覺得一個jeunepremier非得性情隨和不可,這樣他想到政治家和作家七十歲的時候還正處在聲名鼎盛的時期,而自己那時卻得結束演戲的生涯,心裡才不會感到憤懣不平。一個人如果在四十歲的時候就是一個政客,那麼等他到了七十歲的時候就會成為一個政治家。這個年齡的人去當職員、花匠或者治安法庭推事都嫌太老了,但卻正好適合來治理國家。其實這也不足為奇,你只要想想一個人自幼年的時候起,老一輩的人就反覆向他強調說年長的人總比年輕的人聰明,而等年輕人最終發現這種說法有多荒謬的時候,他們自己也已經老了,於是覺得把這種騙術進行下去對他們會有好處;再說,凡是在政界活動的人都會發現(如果從結果來看的話),統治國家其實並不需要多少智力。可是我始終摸不著頭腦,不知為什麼作家年紀越大就越應該受到尊崇。有一陣子,我想對那些二十年來沒有寫過一點重要作品的作家予以頌揚,主要是因為年輕一代的作家不再擔心這樣的老作家來跟他們競爭,覺得讚揚一下他們取得的成績並不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危害;何況,大家都知道,對一個自己並不畏懼的對手予以讚揚往往是阻礙你真正的競爭對手成功的一個很好的辦法。不過這種想法未免把人的本性看得太差了,我無論如何不想被指責為一個可鄙的憤世嫉俗的人。後來我經過深思熟慮才得出結論,明白一個年齡超過普通人壽命的作家之所以會得到普遍的頌揚以慰今生,是因為凡是聰明人過了三十歲就什麼書都不看了。這樣在他們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他們年輕時所看過的書就顯示出光彩;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就把越來越大的優點加到撰寫這些書的作者頭上。這個作家當然得繼續寫作,必須不斷出現在公眾眼前。他不應當認為自己只要寫出www.hetubook.com.com一兩本傑作就夠了;他必須寫上四五十本沒有什麼特別重要性的作品作為那一兩本傑作的根基。這就需要時間。他的作品應該具有這樣一種效果,即如果他無法以他作品的魅力打動讀者,那也應當以其重量使讀者感到震驚。
「咱們不用為他確切住在倫敦哪個地區爭吵。你那會兒和他關係很密切吧。」
「你當然可以勝任。」我插嘴說。
「你不覺得如果你放手徹底地把他身上的一切都如實寫出來會更加有趣嗎?」
「喲,老朋友,你這要求可太高了。我手頭正有一大堆事要做呢。」
「你們這種關係持續了有多久?」
「噢,她和我談過這件事。那是一幢很舒服的房子,她待客又很周到,現在正是鄉間特別美的時候。她認為如果你願意在那兒寫下你的回憶的話,那是一個非常美好、安靜的環境。當然,我跟她說我並不能保證你會接受她的邀請,不過她那兒離黑馬廄鎮那麼近,自然會有助於你想起各種各樣你本來可能忘了的事情。再說,住在德里菲爾德的舊居,置身於他生前的書籍和用品之間,以往的一切就會顯得更為真實。我們可以一起談談他,你知道在熱烈的交談中就會想起以前的事兒。埃米十分聰明伶俐。她好多年來已經養成了把德里菲爾德的講話記錄下來的習慣,別忘了很可能你會一時衝動,說出一些你不想寫出來的東西,而她事後卻可以記下。除此以外,我們還可以打打網球,游游泳。」
「相當密切。」
「可是我到底怎樣來處理第一位德里菲爾德太太呢?」
「可是德里菲爾德太太幹嘛要請我到弗恩大宅去住呢?」我問道。
「哦!你那天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當然。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最好當面和你談一談德里菲爾德太太的邀請這件事。在電話裡講不大清楚。事情是這樣的,我準備寫一本德里菲爾德的傳記。」
「你知道此後不久他趁著黑夜逃跑,把所有的人都騙了。」
他快活的哈哈大笑,但是眼睛裡卻閃過一絲懷疑的神色。
「我想應該可以。」羅伊說,「我是一個評論家,又是一個小說家。顯然在文學上我還是具備一些資格的。不過只有能幫我忙的人都願意助我一臂之力,那我才幹得成。」
「他從來沒有談談文學嗎?」他問道。
「唔,可能是這樣;不過,這可不是一個著名作家的良好習慣。還有,他並不真的酗酒,但是卻很喜歡跑到黑馬廄鎮上的『熊與鑰匙』客店去在酒吧間裡喝上幾杯啤酒,當然這並沒有什麼害處。不過他在那個地方確實很引人注目,特別在夏天,客店裡滿是出外旅遊的人。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的談話對象是什麼人。他好像並沒有意識到他應當保持自己的身分。有時候許多知名人士,比如像愛德蒙.戈斯和寇松勳爵上他們家來吃午飯,而他過後竟會跑到一家酒店去對那些渠道工、麵包師傅和衛生檢查員談論他對這些名流的印象;你不能不承認他這種做法實在令人難堪。當然這也可以解釋得過去。你可以說這是他追求地方色彩,對各種典型人物感興趣。不過他的有些習慣實在叫人難以接受。你知道嗎?埃米.德里菲爾德要叫他洗個澡簡直難如登天。」
三十年前,上帝是文學界最時髦的內容。信仰上帝是合乎體統的行為,新聞記者們用上帝來點綴一個短語或平衡一個句子;後來上帝不流行了(說也奇怪,板球和啤酒也跟著一塊兒過時了),牧神開始流行。在成百部的小說中,草地上都留下了他的蹄印;詩人們看到他出沒在暮色蒼茫的倫敦公園裡;薩里郡和新英格蘭的女文人,這些工業時代的仙女都不可思議地在他粗魯擁抱中獻出了她們的童貞。從此她們在精神上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可是牧神後來也不流行了,美代替了他的位置。人們到處可以見到這個字眼,有時在一個短語中,有時在描寫一條大比目魚、一條狗、某一天、一幅畫、一個行為和一件衣服的句子中。好些年輕女子(她們各人都寫了一本極有成功希望、充分顯示她們才能的小說)絮絮叨叨用各種方式談論著對美的感受,有人影射暗示,有人說笑逗趣,有人熱情奔放,有人嬌媚動人;那些大概剛從牛津大學出來卻仍帶著那兒光榮的雲霧的年輕男子,總在週刊上發表文章,告訴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藝術、生活和宇宙;他們在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稿紙上瀟灑隨便地到處寫上美這個字眼。可憐這個字都給濫用了。咳,他們可真把這個字使喚苦了!理想有著各種名稱,而美只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這種喧囂是否不過是那些無法適應我們這個英雄的機器世界的人所發出的悲鳴,也不知道他們這種對美——我們這個丟人的時代裡的小耐爾——的熱愛是否不過是多愁善感而已。也許我們的下一代對生活的壓力更加適應,他們那時就不會以逃避現實的方式,而是以熱切接受現實的方式來尋求靈感。
「我不大喜歡住在人家家裡,」我說,「我很討厭早上九點鐘起來去吃一頓我不想吃的早飯。我不喜歡散步,我對別人家裡的閒事也不感興趣。」
「我還沒有完全拿定主意。德里菲爾德太太很想要我寫,她準備盡力幫助我,把她所有的資料都給我。這些資料她收集了好多年。寫這樣一本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我非得把它寫好不可。要是這件活兒完成得不錯,對我自然也很有好處。一個小說家如果不時寫點兒題材嚴肅的東西,人們對他就會尊敬得多。我的那幾本評論著作費了我不少心血,雖然一點沒有銷路,但是我從來不感到遺憾。因為這些著作使我在文學界有了地位,沒有它們,我就不會有今天的這種地位。」
「你那時候有多大?」
「大概是的。但是我最初認識德里菲爾德的時候,他已經六十出頭了。我那時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我非常欣賞他的作品,他邀請我去看他。我對他早年的生活一無所知。德里菲爾德太太常常設法讓他講那個時候的事情,她做了很多詳細的筆記,把他說的都記下來了;另外還有他斷斷續續記的一些日記,當然,他小說裡的許多內容顯然也有自傳性。不過空缺還是太大了。我告訴https://m.hetubook.com.com你我想寫一本什麼樣的書吧;那是一本關於德里菲爾德個人生活的書。其中有很多使讀者感到親切的細節,而和這些細節交織在一起的是對他的文學作品十分全面的評論,當然不是沉悶的長篇大論,而是表示贊同但卻深刻……和精闢的評論。這麼一本書當然得花工夫,不過德里菲爾德太太好像覺得我能勝任。」
「要是你答應在火車上不跟我嘮叨,我就和你一塊走。」
我一直發現在你無話可說的時候就別說話,在你不知如何回答別人的話的時候就保持沉默,這是生活中一個很好的策略。這時候我沒有開口,也和顏悅色地看著羅伊。
「那是他住在下貝爾格萊維亞某處一套公寓裡的時候。」
「我不記得了,並沒有談什麼。他對建築很有興趣,也愛談談莊稼活;要是路旁有家酒店看上去不錯,他就會提議我們休息五分鐘,進去喝杯苦啤酒;喝酒的時候他會和酒店老板談論地裡的莊稼和煤的價錢這類事情。」
「我自己能去維多利亞車站,咱們就在月臺上碰頭吧。」
羅伊很專心地聽我講述這個小故事。聽完後他沉思地搖了搖頭。
我一邊等待阿爾羅伊.基爾,一邊這麼回想著過去的事。想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後來極為風光體面的社會地位,再想想他當年默默無聞時的這件很不光彩的事,我不禁暗自好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少年時代,我周圍的人並不把他這個作家放在眼裡,因此在他身上,我始終無法看出後來那些對他推崇備至的評論見解中所說的驚人優點。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家認為他寫的語言很糟,他的作品確實使你覺得好像是用一個禿鉛筆頭寫的;他的風格矯揉造作,古雅和俚俗的詞語混合在一起,唸起來很不舒服;而他作品中的對話簡直不像一個普通人的嘴裡會說的話。在他後期的創作生涯中,他採用口授的方式寫作,他的風格帶上了口語的自然特點,變得清晰流暢;這時評論家們回顧他成熟時期的小說,發現他的語言有一種剛健、活潑的力量,與他作品的主題極為相稱。在他創作的鼎盛時期,正是詞藻華麗的文風流行的時期,他作品中的不少描寫片段都被收進了所有英國散文的選集中。他描繪大海、肯特森林中的春天以及泰晤士河下游落日的那些篇章都很有名。可是我讀他的作品的時候卻總覺得不那麼舒服,這實在叫我感到十分羞愧。
「看來一個人既要做紳士又要當作家,是很不容易的。」
「你自己呢?」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說,「這表示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吃不飽肚子,所以到手的食物他一點都捨不得浪費。」
羅伊一時完全陶醉在對美的冥想之中。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麼一本書,是八開本,拿在手裡又薄又輕,頁邊的空白留得很寬,紙張精美,字體清晰好看。大概他連書的裝幀都見到了,書皮是平滑的黑色布面配著金邊和燙金的字樣。不過阿爾羅伊.基爾畢竟是個凡人,所以就像我在上文所說的,他不可能一直陶醉在對美的嚮往中。他坦率地對我笑了笑。
我想了想。
「我覺得這個計劃不對。過去二十年裡,大多數人都不如你跟德里菲爾德的關係那麼密切。」
「我認為沒有必要一絲不苟地詳細敘述。這只是一個下筆寫得恰到好處的問題。能省略的地方我絕不多費筆墨,不過我還是會指出一些最關鍵的事實讓讀者去領會。你知道,不管你的主題多麼粗俗,只要你用莊重的態度加以處理,就可以衝淡那種令人不快的色彩。不過我只有掌握了全部事實才能做到這點。」
「噢,那可不行。要是我那麼寫的話,埃米.德里菲爾德就再也不會理我了。她請我執筆寫這本書正是因為她相信我下筆嚴謹。我可不能辱沒自己的紳士身分。」
「這個資料我恐怕不能用。要是用了的話,那幫亨利.詹姆斯的崇拜者就會對我大肆抨擊……那時候,你們晚上一般幹些什麼?」
「我覺得他整個這部分的生活還是可以用力所能及的最含蓄和巧妙的筆法來加以處理,這樣就既不觸及最敏感的地方,同時又顯出一種很有男子漢氣概的坦率,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要是做到這一點,那會很動人的。」
德里菲爾德的長處顯然在於他對農場主和農場工人,店鋪老板和酒店夥計、帆船的船長、大副、廚師和幹練得力的水手自己最為熟悉的階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描寫。可是在他刻畫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人物的時候,恐怕就連對他最為崇拜的人也會感到有點兒不舒服;他筆下的那些形象完美的紳士實在完美得無法叫人相信,而他書中那些出身高貴的女士也都善良、純潔、高尚得不得了,所以看到她們只會用多音節的高雅的字眼來表達她們的思想,你也並不覺得奇怪。他描寫的女子大都缺乏生氣。不過在此我又必須說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世上一般的人和那些最有名的評論家都一致認為他筆下的這些女子是英國女性中活潑可愛的典型。她們生氣勃勃,英勇無畏,品格高尚,經常被用來與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相比。我們當然知道婦女通常都有便祕,但是在小說裡把她們寫得連直腸都沒有,這在我看來也實在過於尊重婦女了。我很奇怪婦女們竟願意看到對她們作這樣的描繪。
羅伊有整整一分鐘沒有開口,只沉思地低頭望著地毯。
雖然把這些回憶敘述出來花費了很長時間,但是它們在我腦海中閃過的時候卻只是短暫的一瞬。這些回憶雜亂無章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一會兒是一件什麼事情,一會兒又是早先一次談話中的片段;現在為了方便讀者,也由於我思路清晰,我把這些斷斷續續的回憶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寫了出來。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儘管發生的所有那一切時間已很遠,但是我卻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時人們的樣子,甚至他們講話的要點,只是記不大清他們當時所穿的衣服。我當然知道四十年前的人,特別是婦女穿的衣服和現在的式樣很不一樣。如果我還記得起一點他們的服飾,那也不是我當時生活中留下的印象,而是很久以後從圖片和照片中所看到的。
羅伊就這麼既想喚起我的責任感,又責怪我懶散,一會兒要我慷慨大度,一會兒又要我正直無私。
我對羅伊忽然產生了好感,我很高興我沒有把他看錯,那天他請我吃飯,我就懷疑他並不光是為了喜歡和我做伴。
「我覺得這並不能給人什麼特別的啟示。他有沒有談過什麼比莎士比亞更加現代一點的作家?」
「老夥計,我什麼都沒有。」
「我來告訴你我想怎麼做吧。我去黑馬廄鎮,但是我要獨自前去。我住在『熊與鑰匙』客店,然後你在德里菲爾德太太家停留的時候我就去看她。你們倆可以一個勁兒不停地談論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可是我要聽膩了就能隨時離開。」
我看得出來羅伊很失望。
「嗨,胡說,」羅伊愉快地說道,他的口氣就像醫生想要說服一個孩子張開嘴巴讓他檢查喉嚨似的。「他住在黑馬廄鎮那會兒,你肯定經常見到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