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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采奏鳴曲

作者:托爾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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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在夜色很濃的時候,他來到我們家,隨身帶來了小提琴,他倆合奏了起來。花費了不少時間兩人節拍點合不上,由於他們所需要的樂譜,我們沒有,然而我們現在有的,我的妻子沒有經過訓練就不能彈。音樂是我這個人十分喜愛的,我支持他倆的合奏,為了他們,我擺好了樂譜架並替他翻動樂譜。幾首曲子、幾支歌曲和莫扎特的奏鳴曲被他們合作演奏了出來。他有很高的演奏技術,音調優美已經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另外,清新、雅緻的演奏格調,恰好與他的人品成為對比。
「『我十分高興你的到來;我們星期天演奏什麼,正決定不下來呢。』她的口氣十分親熱,如果是我和她單獨相處,她肯定不會和我用這種親熱的口吻交談的,這一點,再加上她稱呼他們兩個是『我們』,把我激得怒火中燒。我只是向他倆問候了一聲,就再也不出聲了。
「我們夫妻就生活在這樣一種狀態之中的時候,這個人出現了。他姓特魯哈切夫斯基。他剛返回莫斯科,就直接來拜訪我了。在早晨的時候,他來到我家,我沒有拒絕見他。過去有一段時間,我和他熟得不講禮節,這次,他又想和我玩當年的遊戲,可是,我的反應卻是冷若冰霜的,他馬上一掃剛見面時的輕狂語氣。第一眼看見他,我就十分厭惡。然而想想也挺莫名其妙的,我可能被冥冥世界中一股奇怪的力量指使著,沒有對他下逐客令,沒有轟他出門,卻促使我接近於他。我當時完全能夠支吾他幾句,不向我的妻子介紹他,讓他離開我的家結束此事。但是,我未曾做那種事,反而和他奇怪地對他的演奏情況大加談論,還說,我聽別人講他已不再拉小提琴了。他回憶說,情況與此相反,如今的他練起琴來與以往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回憶起當初我也在一段時間裡愛好過樂器,我說,我很長時間不摸了,可是,我妻子彈鋼琴彈得很有水準。
「他同我握了握手,笑容馬上在臉頰上堆了起來,我感覺他的笑容是對我的嘲諷。他對我解釋道,他把樂譜送來了,想讓我的妻子多練習一下星期天的演奏,然而,演奏什麼曲目卻始終決定不下來,因為他們的意見還沒有取得一致:古典作品的演奏難度非常hetubook.com.com高,比如是選貝多芬的小提琴奏鳴曲呢,還是選音樂小品?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無懈可擊的,自自然然的,但是我意識深處還是把這些話看成是謊話,認為是他倆早就串通好用來哄騙我的。
「他的演奏技術不用說要高出我妻子很多,他幫助她彌補不足之處,還不時禮儀周到地奉承著她。他的舉止十分合乎禮儀並不失大方。好像我的妻子已經在音樂中暢遊了,行動舉止中不失自然與端莊。可是我呢,即使表現出一種沉醉其中的狀態,然而整整一個晚上,妒忌對我內心的折騰從來沒有停止過。
「說起來過於巧合了,自從第一天我和他見面聊天起,從第一個小時起,我和他似乎就定位於那件事已經發生過狀態下的關係,這是一種緊張的關係:我反覆掂量著他所說的和我自己所講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感覺詞裡有意,話裡有話。
「真是莫名其妙,我對這個人的出現受的影響竟會這麼大。」他接著說道,很明顯,他努力讓自己的情緒處於平靜。「在他來訪以後的第二日,第三天的可能性更大些,從博覽會出來,我回到了家,一跨進前廳,心中突然感覺到一種東西,十分沉重,像一塊大石頭那樣沉甸甸地壓著我的心頭。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搞不清楚。在穿過前廳的時候,我的眼簾之中可能映入了一件什麼東西,提醒了我他的存在。一直等我進了書房,究竟怎麼一回事才被我回味過來,我又轉回到前廳,想瞧個仔細。他的一件大衣果然掛在那裡,您知道嗎,那大衣是很時髦、很新穎的款式(只要是他身上的東西,我即使對之說不出什麼名目來,可也都曾認認真真地察看過的)。我向僕人問了一聲,果不出所料,他在我家裡。我並不向會客室走,反而從孩子們的教室穿過走向大廳那個方向。麗莎,我的女兒,正坐在教室學習,我的小女兒正由保姆領著,在桌子上玩著什麼蓋子。大廳的門沒有一點縫隙地關著,從門裡邊傳出來的勻調的arpeggio飄入我的耳中,此外雜夾著他們談話的聲音。我把耳朵支了起來聽,他倆談論的什麼還是聽不清楚。顯然,那鋼琴聲是用來掩蓋他倆的談話,這是他倆故意這麼做的,或許遮掩的是接吻的聲音。和*圖*書
「我客客氣氣地陪著他送他到前廳,(對這樣一個將他人全家的安寧專門有意地加以破壞,將別人全家的幸福故意摧毀的人,為什麼不把他送走呢!)我十分親熱地和他那軟綿綿的白皙的手握了一下。」
波茲爾德內夫的情緒異常激動,他把身子挪了一下,那種奇怪的聲音又從喉嚨裡傳了出來。
「我向妻子介紹了他,他們倆馬上就音樂展開了討論,他還一再表明給她伴奏是他的榮幸。發生那件事以前的那段歲月,我的妻子格外妖艷嫵媚,顯示出一種讓人心蕩神移的靚麗。顯而易見,她一見鍾情於他。況且,他願為我妻子伴奏的話被她聽到了,以至於她高興得神采飛揚。她對小提琴伴奏很有興趣,為了伴奏還特意從劇院雇了個小提琴手,可是,斜著眼睛向我瞟了一眼,立刻對我內心的想法有所了解了,馬上屏住笑意,和我開始做起一種互相欺瞞的把戲。我微笑著,一刻也不曾停止,好像是十分高興,然而他呢,盯著我妻子的樣子好像所有的色鬼瞧見漂亮的女郎神色一樣,可是又裝得一本正經,好像僅注意著談論的話題——僅對音樂有著興趣,這樣更能表明他已經完全對音樂不感冒了。我妻子盡量地表現出若無其事的神情,可是我爭風吃醋時的那種虛偽的笑再加上他色迷迷的眼光,是她所了解的,很明顯,這些都讓她興奮不已。也可能是因為我的爭風吃醋,我就能夠看出來,他們倆的眼神一經碰撞,就會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眼波流露出來,好像馬上觸了電,連表情、眼神、微笑都一模一樣了。她臉上飄起了紅暈,他也同樣臉紅了起來;她笑眯眯地,他也同樣笑眯眯地。在我們辯論了一些音樂、巴黎和各種各樣雞毛蒜皮的事以後,他站起身子向我們告辭了,在微微搖動的大腿邊,他把帽子貼在那裡,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我一會兒,好像知道我們有什麼話要講似的。我對那和圖書時的情景為什麼到今天回想起來還如身臨其境,在於那一時刻,假如由於我沒有發出邀請,那麼就不會發生後來那件事了。可是當時的我向他瞟了一眼,又斜她一眼,在內心,我對她說道:『因為你而讓我吃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又對他在內心說道:『你不要有我懼怕你的想法。』就這樣,我不加思索地發出讓他今天晚上把小提琴帶來為我妻子伴奏的邀請。她瞟了我一眼,面露著萬分吃驚的表情,臉上好像是受了驚嚇而漲得紅通通的,連忙以她鋼琴彈得不是太好為理由拒絕了。她的拒絕好像是火上澆了油,我一再對他必須赴約堅持著。在他邁著他常有的和小鳥一樣的步伐,跳著向外跑了出去的時候,他的後腦勺,他的兩邊分向的黑髮,還有他的在黑髮陪襯下越發顯得白皙的脖頸,被我盯著看的時候,那種奇怪的感覺在我心頭湧現,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楚地回憶起來,我不得不在內心承認,我的痛苦都是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而引起的,我也暗自想到:『我決定著這一切,可以讓他永遠不再登門拜訪。』可是,如果我真的像這樣去做了,難道不是我承認對他的恐懼與戒備了嗎。不,對他,我才無所謂什麼怕的感覺!我自言自語著,如果我害怕他了,那麼我的身分就會由此越發低下了。我們走到前廳的時候,我知道我說的什麼話我的妻子都會聽到,於是,要他不管怎樣今天晚上也要把小提琴帶來赴約,並一再堅持著。我的請求被他答應了,然後他離開了我們家。
「我的上帝呀!我當時的心裡好像打翻了調味罐,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只要當時我那種怒不可遏的心情回復心中,現在我還心有餘悸,我的心突地皺縮了,不再跳動,接著又嘭嘭作聲,好像用鐵錘砸東西一樣。與往日一樣,在狂怒中的空餘時刻,我不由自主地可憐著自己。我想:『難道能在孩子面前、在保姆面前!』我當時一定表現出一副令人害怕的面容,因為當麗莎瞧見我的時候,她的眼睛就驚懼地瞪大了,我也自己問著自己:『該如何處理呢?衝進去?不,我不能衝進去,我會做出什麼事來只有上帝知道。』可是,我也不能不管不問,轉身走掉。因為我的那副表情已經落入保姆的hetubook.com.com眼中了,表明我的處境她十分清楚了。『不,我不應該待在外面,應進去看看!』我自言自語著,便突然推開了門。他在鋼琴前面端坐著,彈奏arpeggio,他那雙粗大的白皙的手指向上翹起彈奏著。在鋼琴角上,她立著並把身子俯向攤開著的樂譜上。我進來時被她先一眼瞧到了,或者是先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便斜了我一眼。我把她嚇了一跳,可是她又裝著不害怕的樣子,或許是真不害怕,她反正渾身未曾打顫,甚至未曾動一下,臉上只是起了紅暈,然而,也是在這以後臉才泛紅的。
「對那些醋罈子的人而言(爭風吃醋正是在我們上層社會的社交活動中產生的),比最大的痛苦更甚的是,男女親密而危險的相處正是由上層社會所提供的方便。假如在舞會上禁止男女接觸,在看病時禁止醫生和他的女病人觸摸,在從事藝術、繪畫、特別是音樂活動時禁止男女交往,一定會被眾人加以指責的。最高尚的藝術——音樂,由一男一女在一起合作工作著,難免會在一定程度上接觸,它又是正大光明、名正言順地接觸,看不順眼的只會是那些愚笨的、爭風吃醋的丈夫。可是大家心中都清楚,在我們上層社會中,這類社交活動恰好是大多數通姦的溫床,特別是由音樂活動造成的。顯而易見,我驚慌失措的形象,讓他倆的處境十分尷尬。好長時間,我都沒有一句話說出來,我仿佛是一個瓶子,顛倒過來立在桌子上,由於瓶子裡裝有太滿的水,水卻一點也淌不出來了。我好想放聲詛咒他、驅逐他出去,然而,我被我的直覺提醒著,對他我得親親熱熱地、萬分客氣地招待著。我也是這樣行事的。我仿佛對他倆非常讚賞,我又被那種奇怪的感情強迫著,對待他尤其親熱,況且因為他的在場而使我的痛苦加深,我就越發親熱地招待著他。我這樣和他說,他的藝術品性讓我十分信服。同時勸我的妻子也要信服。他又停留了片刻,待到那種不愉快的氣氛由於我臉色發青地衝進大廳而造成的尷尬飄走後,他才假裝已經講定了明天的演奏曲目,告辭離開了我家。演奏什麼作品的事和他倆新做的那件事相比較,根本是不屑一提的,這是我徹頭徹尾堅信的一點。
「在他和我妻hetubook.com.com子相見時,眼神第一次交匯的那一個時刻起,這對男女心存的邪念就被我發覺了,社會地位和身分的差別已經被他們拋到了腦後。他問道:『可以嗎?』她回答說:『哦,當然可以,我十分願意。』我瞧得出來,在莫斯科,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會和我的妻子,這樣一個撩人的尤物相見,這讓他歡天喜地的,因為他對她一定會允許而十分的自信。做丈夫的會不會來破壞他倆的好事,這才是問題的所在。假如我是個鐵石心腸的漢子,不會尋花問柳,他的內心的詭計就不會被我看穿了,可是我和眾多的男人一樣,未婚時出入煙花柳巷,是徘徊在情場中的老手。因此在他內心有什麼想法,會被我一眼看透的。尤其讓我感到痛楚的是,除了對我無法釋懷的仇恨,或者生理上的性|欲需要之外,我的妻子和我已經沒有情感可言了,這是我深為確信的。可是高雅的氣質、時髦的服裝成為這個人的資本,其中最主要的是非凡的音樂天才是他不容懷疑的堅強後盾,以音樂作為資本,通過把小提琴的魔力特別施加給了天生浪漫並多愁善感的女人,又由於是合作演奏,有機會和她接近,他不僅能討得她的滿心歡喜,而且不用懷疑,她一定會被他征服、壓倒、揉搓、擺置、為所欲為地玩耍的。這一點我不可能不先預知到,所以內心的痛苦猶如火煎一般,但是,痛苦我已經顧不到了,或許就是因為痛苦,我受著冥冥世界中的一種力量的強迫,對他不得已的十分客氣地招待對著,更有甚的是還裝出十分親熱,我採用這樣的方式是為了自欺欺人呢,還是為了向我的妻子或者向他擺明對他我是心無懼怕的,我也不清楚;從我和他來往的第一次起,對他誠心誠意地接待我已是無法辦到。這一點我是十分清楚的。馬上把他殺死這個念頭一直在我腦子裡盤旋著,我可能是為了壓制下去這種念頭,對他的招待才會分外熱情。在進晚餐的時候,我給他上了名貴的酒,請他喝,還對他的演技高明進行著奉承,和他說話時帶著滿臉笑容,又對他作出邀請,請他下星期天來共進午餐,和我妻子合作演奏些曲子。我說,對他們的合作演奏曲目,我準備請幾個熟悉的、對音樂愛好的朋友來欣賞。就這樣結束了他的第二次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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